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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教拳傳道兩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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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巔所立,正是陳平安的一粒心神和持劍者。 先前一起遠遊天外,趕赴一處秘密煉劍之地。 兵家初祖嗤笑道:「裝模作樣,終於像個人了。」 既是最大的褒獎, 也是最大的諷刺。 陳平安微笑道:「一生負氣成今日,道上故人凋零至此,當年要不是你和那撥劍修,想要佔據舊天庭,跟三教祖師分道揚鑣,導致人間第一場分裂,否則你們兵家早就立教, 你也不會落個先被共斬再囚禁萬年的地步,如今想來, 後悔不後悔?」 兵家初祖大踏步登山,譏諷道:「身份變了,口氣也變了,之前那個身份純粹的止境武夫,可不敢如此與我對話。天上雨下,哈哈,下雨上天,三教祖師,真不怕時日一久, 你小子就被道化了?天上那座打不破,他們幾個只能圍而困之, 對著周密跟那撥新神,枯坐萬年,雙方你看我我看你,乾瞪眼,結果人間又多出一座, 豈不是倒灶?」 周密登天,陳平安在地,各佔一半。 當然不是說周密、或是陳平安,就是當年的那位天庭共主在萬年之後的「轉身」,浩然賈生也好,泥瓶巷陳平安也罷,都是一步步走到今日境地,就像他們兩個平分了家產。 兵家初祖被山巔一劍劈落,退回山腳,魁梧男子只是伸手一抓,將身上那條難纏如一條光yīn長河的充沛劍氣從身上扯出,隨手丟往遠處,不知幾萬里外,響起天翻地覆的震動,魁梧男子看也不看,只是重新登山。 這次再沒有言語,只是默然行至半山腰,結果再被一道如天河瀑布傾瀉下山的壯闊劍光,重新打回山腳。 劍氣凝聚不散,布滿山間,兵家初祖以雙拳開路, 硬生生打出一個巨大豁口,逆流而上,大笑道:「輕飄飄的,軟綿無力,比起萬年之前,劍意不增反減,看來先前與那披甲者一戰,神性折損不輕,哈,狗咬狗滿地毛,說可憐道可悲,我哪裡比得過你們這對狗男女,半個天庭共主的神性承載者,半個一『落魄』所在之地的新主人,加上曾經殺力最高的持劍者……」 第三劍,將魁梧男子身形一斬為二,只是後者頃刻間便恢復原貌,也不繼續登山,也不再次言語,在半山腰那邊杵著。 陳平安笑道:「遞出三劍,禮數夠了。」 高大女子微笑點頭。 兵家初祖這才大大方方重返山巔,心情鬱郁。只是他想起兩件事,便忍了,大丈夫恩怨分明,再看這陳平安,便順眼幾分。 陳平安打量著這位兵家初祖,突然心情古怪起來。 聽說身前此人,在萬年之前,是出了名的目中無人,說過很多令人心情激蕩的豪言,也說過很多令人咂舌的狂話。 例如那句「等我開闢出一條完整武道,人間萬族皆可隨我一同肉身成神,再不靠那天地靈氣吃飯,也無需與誰頂禮膜拜,供奉香火,如此立教,才配稱祖。」 又比如「容我再拔高武道一層,單手便可痛打道祖」。 「今日議事,再不願矮任何人一頭的劍修,願去天庭遺址煉劍做主者,來來來,站在我這邊,與對面三教祖師過過招。」 這位兵家初祖,雖然輸是輸了,但是真沒慫過。 高大女子笑道:「我忘性大,才記起來到此地,好像壞了規矩,小夫子有點不高興了,提醒我速速離開。」 兵家初祖便建議道:「走什麼,就留在這裡,與那小夫子打一架,按照萬年之前的禮數,誰贏聽誰的。」 陳平安說道:「那你先回。」 高大女子點頭道:「主人別忘了甲子之約。」 陳平安笑道:「我記性好。」 兵家初祖等到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離開這座既是監牢又是道場的遠古星辰,終於鬆了口氣。 畢竟一場共斬,傷到了大道根本太多,徹底失去了真身,挨了那「軟綿綿」三劍,就已經讓他有一種久違的不堪重負,盤腿坐在山巔,開始剝離那些yīn魂不散的殘餘劍氣,每次往外丟擲出一條劍氣,可能就會蘊藉著數種遠古劍道,在這星辰道場上遠遠砸出一條條長達百萬里的溝壑,最後屈指彈掉一粒粹然「劍道」,砸出個深達數百里的窟窿……若非禮聖幫忙遮掩天象,人間yīn陽家、五行家和欽天監練氣士們估計就要遭殃了。 陳平安說道:「真武山余時務,他願意歸還前輩那三份武運。前輩能不能看在少走兩步路的份上,在拿回那些『武運』的時候,能夠保留余時務的神志記憶,盡量不傷到他的魂魄根本?」 其實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嫌疑,人間第一場兵解,竟然就是一場共斬分屍。一見面就聊這個,確實是往傷口上撒鹽。 兵家初祖雙拳撐在膝蓋上,竟然沒有半點動怒的跡象,淡然說道:「你小子可以再提個要求。」 言外之意,是同意了此事? 這麼好聊?那咱們當晚輩的,可就要多聊幾句了啊? 陳平安雖然一頭霧水,還是認真思量一番,說道:「我那開山大弟子裴錢,她的那種過目不忘,與一般鍊氣士還不一樣,前輩有沒有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 背對著陳平安的那位兵家初祖,語氣緩和幾分,「換一個要求。」 陳平安雖然心中惋惜,也無可奈何,只得換一個請求,說道:「前輩下山,閑暇時可以去晚輩的蓮藕福地坐坐。」 兵家初祖譏笑道:「你小子當我是誰,學那山神找個樹墩子落座呢?」 聽口氣,顯然是不願去蓮藕福地幫忙「坐鎮山河」了。 陳平安既然與這位前輩談妥了余時務的事情,其實就已經比較意外,本來還以為註定好事多磨,甚至做好了一言不合便撕破臉皮的最壞打算,既然達到了目的,陳平安就不再得寸進尺。 見好就收。 不料那位兵家初祖卻沒有立即放陳平安走的意思,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備好苞米衣的茅廁? 陳平安也無所謂,既來之則安之,乾脆就開始觀察屹立在這座山巔的十一位武夫。被自己大弟子擠掉十境氣盛的位置,不再燈下黑的陳平安,其實並不覺得有半點意外,說是內心全無遺憾,那是自欺欺人,不過到底還是高興更多。 但是那個身穿紅袍的九境陳平安,怎麼也被擠掉了?畢竟陳平安真正有信心在此長久不挪窩的,還是這個自己,萬年以來的「前無古人」,是既定事實,連謹慎如陳平安都覺得這個自己,有希望至少在幾百年內,做到「後無來者」。 不管如何,短短不到一年之內,接連失去兩個山巔席位,陳平安難免有些惆悵,籠袖蹲下身,望向那個搶了地盤的後來者。 對方倒是很好認,十一個席位當中,只是多出這個陌生武夫,對方盤腿坐地,挺直腰桿,雙手疊放在腹部。雙臂肌肉虯結,看不清容貌,只因為頭髮垂地,甚至覆蓋了整張臉龐。此人拳罡之浩大,每根頭髮就像一條瀑布緩緩傾瀉,隨著此人的呼吸,根根頭髮隨之飄拂起來。 體魄筋骨之健壯,一身拳意之強悍,當得起驚心動魄一說。 陳平安在凝神細看之下,更是覺得匪夷所思,原來每一根頭髮之上,都爬滿了數以萬計的冤魂厲鬼? 兵家初祖笑道:「由山巔到止境一層,輸給她,很正常。」 「越往後,她們只會越來越強。天下武學道路,絕不會讓你跟曹慈兩個毛頭小子平分秋sè,出盡風頭。」 「先前半拳,滋味如何?」 陳平安照實說道:「有火鍋就酒的大好滋味。」 魁梧男子爽朗大笑,「好,這個說法好,刑期一滿,重返人間,定要來一頓火鍋就酒。」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只要前輩不介意,不如晚輩回山準備好火鍋和酒水,真身來此,好好搓一頓?」 兵家初祖嘖嘖道:「但凡有一點便宜可占,你小子是真半點不落下啊。跟在你身邊的,能學好?」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為何此次雙方山巔重逢,兵家初祖話里話外,總透著一股莫名意味? 我落魄山風氣如何,你有什麼資格指手畫腳? 魁梧漢子說道:「接下來百年之內,十四境修士會有點多,就不知道未來千年,最後又能夠剩下幾個。」 陳平安點點頭,「各憑本事奔前程,到頭來開不開花,結不結果,前程如何各憑本事。」 承載妖族真名,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其實陳平安這件仙蛻法袍,可以名為「封正」。 結果與馬苦玄一戰,導致法袍破碎,蠻荒天下那邊,就有了幾條有機可乘的漏網之魚。 下一刻,陳平安這一粒心神就返回真身,置身於扶搖麓一處宅邸,可以憑欄遠眺跳魚山那邊。 山巔,魁梧男人站起身,來到一處,他必須得蹲下身,再低下頭,才能剛好與之對視。 那個黑炭似的小姑娘,她雙臂環胸歪著頭,似乎很是疑惑不解,這傻大個兒,難道是在我師父那邊吹牛皮不打草稿,其實吃不得辣,喝不得酒,只是一想到吃火鍋喝老酒便遭不住啦?哈,恁大個兒,廢物一個,比我師父差了十萬八千里。 眼神溫柔的魁梧男子,想要伸手去揉一揉她的小腦袋,小姑娘瞪眼怒斥一句莫挨老子。 曾經頂替人間第一位道士位置、繼續登天而去的男人,便用微顫手掌覆住自己的臉龐。 ———— 朱斂,落魄山掌律祖師長命,北嶽魏神君。 他們的聯袂現身,對十六人來說,已經足夠嚇人了。尤其是北嶽夜遊神君的到來,既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 跳魚山,八個練武的,跟八個修道的,分開住。 到了山上,朱斂領著他們找到各自住處,宅院乾淨整潔,僅此而已,既不富貴也不仙氣。 那位掌律祖師什麼規矩、忌諱都沒講,只是讓他們守本分,可以隨意些。至於如何算本分,什麼是隨意,就沒解釋了。 負責給八人教拳的正副兩位師傅,鄭居中和岑鴛機,都在山中住下了。 鄭師傅一開始想要跟岑師傅當鄰居,沒成。 而這個半點不像是高手的漢子,一見面就與他們言之鑿鑿,說自己是咱們寶瓶洲有數的武學宗師,練拳天賦好,教拳更是一絕。 你們必須得好好珍惜。 反觀那個分明更有宗師風範的女子,卻開門見山與他們說她資質一般,學武不精,如果誰覺得被誤人子弟了,可以換人教拳。 但是另外八位的傳道之人,依舊沒有露面。 落魄山這邊不說,他們也不敢問啊。仙家度人,最是難以常理揣度,天資根骨,心性機緣,後天習性等等,什麼都看。 各自按照先前所學道法,默默修行鍊氣就是了。 先前在那艘渡船上邊,幾個少年少女都約好,得空就去落魄山那邊山門口逛逛,這會兒他們都心裡邊打鼓,不敢有此念頭了。 就怕一下跳魚山,就被抓個正著,說一句你們可以收拾包裹打道回府。 跳魚山跟落魄山之間,還隔著一座據說也是屬山的扶搖麓,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依稀望見扶搖麓的景緻,運氣好,還能瞧見雲霧繚繞的那座霽sè峰,落魄山的祖師堂就建造在那邊,越是看不真切,愈發讓人心生好奇,無比期待下一場祖師堂議事,遠遠看幾眼那些仙人御風、劍氣如虹的畫面。 才幾天功夫,就讓八人對兩位教拳師傅印象大為改觀,那個姓鄭的,弔兒郎當,沒個正行,卻是真有幾分本事的。 反而是那個姓岑的女子宗師,她若非刻意藏拙,不願真傳,就是繡花枕頭了,教那樁架拳招,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僅此而已。 鄭大風笑嘻嘻,故意不說什麼,反而故意火上澆油,很是教了幾手好拳給那八個眼高於頂的習武天才。不是一塊好材料,大驪朝廷也不敢送到這邊來浪費陳山主的寶貴修道光yīn嘛,都是拳意上身了的,而且暗中經由欽天監一一勘驗過,確有武運傍身,不如此,估計下一撥精心挑選出來的劍修胚子,大驪朝廷就不敢往落魄山這邊送了。 岑鴛機每次教拳間歇,她在演武場獨處時,總是下意識抿起嘴唇。到了晚上,對著桌上燈火,還有那幾本朱先生早年親自編撰、手抄的珍貴拳譜,她幾次想要去落魄山,找到朱先生,或是直接找陳平安,說這拳她教不了,不是賭氣,而是岑鴛機真的認為自己境界、資質都不夠。要說內心有無委屈,岑鴛機自然是有一些的。 夕陽沉沉西下,天邊火燒雲,鮮紅絢爛,如古老神靈敲碎珊瑚無數。山中楊柳青裊裊,黃昏巉岩,蒼然積鐵。 裴錢離開蓮藕福地之後,就來到了跳魚山演武場,她暗中觀察了一會兒,等到岑鴛機說休歇片刻,裴錢就坐在屋頂那邊。 演武場上,沒有任何竊竊私語,畢竟這裡是落魄山的藩屬山頭,天曉得會不會有那仙人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在那落魄山遠遠瞧著這邊? 但是他們恪守規矩,不敢有絲毫造次,嘴上不說什麼,一雙雙眼睛卻會說話。 這讓岑鴛機心裡有點難受,卻只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同時也讓岑鴛機,突然明白了朱先生親口說過、可惜她當年感觸不深的一個道理。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原來以前落魄山上上下下,誰都不把境界當回事,是真的,不但是眼睛裡,心裡邊,都是不當真不計較的。 岑鴛機聽到有人喊了聲岑姐姐。 她聽到嗓音熟悉、稱呼卻陌生的說法,回過神,轉頭望去,瞧見是裴錢,岑鴛機愣了愣,她只是習慣性笑著點頭,都忘了拱手抱拳還禮。畢竟以往雙方打了照面,她們之間始終都是這麼隨意的。 等到裴錢現身,演武場頓時嘩然一片。不同於那位年輕隱官,裴錢的形容相貌,在山上早就為人熟知。 否則如今寶瓶洲,也不會有那麼多穿黑衣、扎丸子頭髮髻的江湖女子,一個個都化名「鄭錢」。 裴錢,裴宗師!在那大驪陪都戰場,憑本事贏得「鄭清明」「鄭撒錢」綽號的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裴錢也不與他們廢話半句,說她會壓境在四境,你們一起上,記住了,是一起上。 一拳一個,打得那八人直接躺在地上身體抽搐,好似走樁不停。 裴錢神sè冷漠道:「全是廢物么。也配來此學拳?你們也配岑鴛機給你們教拳?!」 「起來!數到三,站不起來的,就自己離開跳魚山,另尋高師學拳,不是一個個眼睛長在眉毛上邊嗎,還怕找不到教拳之人?」 岑姐姐也是你們這幫半桶水的小兔崽子,有資格可以瞧不起的?! 不等裴錢數到三,便有七人火燒屁股似的,趕緊踉蹌著站起身,還有一個身子骨最弱的少女,是被身邊模樣酷似的少年攙扶起身,結果她只是被裴錢掃了一眼,便瞬間眼眶通紅,頭腦一片空白的少女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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