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將進酒
天大雨連續三日暫歇一天,人間山河大地好似將進酒。
在那舊名「白岳」如今叫齊雲山的山頭,顧璨就在此暫作歇腳,飛劍傳信給那個喜歡招搖過市的柳赤誠,有事商量,來此一敘。
受寵若驚的柳赤誠一收到信,趕忙從處州城的仙家客棧動身趕路,片刻不耽擱,臨行之前,柳閣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襲粉sè道袍,當師叔的,總要給自家師侄撐撐場子,免得在外人那邊顯得寒酸了,丟了顧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為齊雲山的風水形勝之地,除了顧璨,就只有那個從蠻荒天下拐來的婢女,一起站在山腰崖畔處,柳赤誠有些摸不著頭腦,從雲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麼,只是忍不住問道:「顧璨,在這邊待得悶了,找師叔喝酒呢?」
顧璨說道:「有人點名要見你。」
柳赤誠嗤笑一聲,「好大架子,點名見我?」
顧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禮,低頭沉聲道:「顧璨見過祖師。」
柳赤誠轉過身,頭也不抬一下,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禮,「弟子拜見師尊。」
片刻之後,只聽聞那蠻荒女修掩嘴嬌笑不已,跪地不起的柳赤誠這才意識到被顧璨這兔崽子給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許塵土,柳赤誠也不動怒。
就在此時,身後有簌簌聲響,柳赤誠誤以為又是顧璨在搗鬼,氣笑道:「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緊接著柳赤誠就挨了一腳踹,挨了句罵,嗓音熟悉至極,「丟人現眼的玩意,還有臉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這麼騷包,你怎麼不幹脆刻一行金sè大字在額頭上邊,就刻『我師兄是鄭居中』?」
柳赤誠轉過身,望見那個氣態威嚴的清癯老人,柳赤誠嘴唇微動,眼眶泛紅,再次伏地不起,帶著哭腔顫聲道:「師尊!」
一襲青衫長褂,正是閑來無事的陳清流。
身邊跟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光腳道士,身無餘物,斜背著一把傘。
兩位相識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約在此見面。
陳清流翹起鞋尖再落地,「起來吧,尊師重道跟境界修為,你們師兄弟倆能夠勻一下就好了。」
柳赤誠站起身,側過頭擦拭眼淚,情難自禁,真要計較起來,自打千年前他被龍虎山大天師鎮壓在寶瓶洲,脫困之後,不算今天的話,才見到師尊一面。至於鄭師兄為何不救他,師兄肯定自有道理,為何師尊明明就在寶瓶洲卻不願意隨手一劍劈開禁制,想必師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誠那真是半點怨言都無。
陳清流用略帶譏諷語氣跟身邊道士介紹起來,「紫清道友,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閣主,如今好像改名為柳赤誠了,就是那個『別人笑我太愚鈍,我笑別人沒師兄』的柳閣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迹無數,久聞大名。」
不是劍修,僅憑玉璞境就敢橫行中土神洲的主兒。
陳清流微笑著介紹起身邊的邋遢道士,「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號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來名山,行蹤不定,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半吊子隱士。他早年有幾處道場,名氣較大的,是那座玉隆宮,名聲不顯的,有盱江文筆峰,另外一處,後來被讀書人佔了去,搶是搶不回來了。跟我關係還行,可以算?」
背傘的光腳道士笑著接話道:「半個朋友。」
顧璨有意無意瞥了眼道士的肩頭。
柳赤誠卻是如墜雲霧。
同樣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顧璨打了個稽首,「白帝城顧璨見過葛仙君。」
柳赤誠挪步站在師尊身邊,不知如何開口才算適宜,等到顧璨這般言語,柳赤誠才依葫蘆畫瓢。
道號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顧璨,點頭讚許道:「學者須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陳清流瞥了眼那個蠻荒女修,老人微微皺眉,她立即識趣離開,都沒敢說一個字。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長短優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間的事。
眼前這位以劍術壓勝天下水裔的斬龍之人,失蹤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現身,就曾撂下一句「殺誰不是誰」,沒有誰覺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當真的大言、空談。
陳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們好久沒見面了,要不是有人說你現身中嶽,我都不知道你在寶瓶洲逛盪。」
道士笑道:「只因為師尊有令,要我去見一見魏師弟。」
陳清流笑道:「桃葉巷的魏本源,這個臭牛鼻子老道,終於記起以前事了?」
道士點頭道:「主要歸功於李希聖贈送給魏師弟的那兩張符籙。」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 「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誰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鄒子掰手腕,尤其論道內容,就是五行。」
道士苦笑無言。這個魏師弟,天資奇高,心氣高也實屬正常,何況魏師兄只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始終不得登堂入室成為嫡傳,所以比誰都想要在師尊那邊證明自己。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當年進入小鎮那會兒,魏本源已經離開桃葉巷,不然我非要登門求教一事,問他當年到底咋想的,頭怎麼就那麼硬呢。」
道士咳嗽一聲,提醒你的弟子和再傳弟子都在這邊呢,別這麼口無遮攔的。
陳清流微笑道:「一個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師長,別無長處,一個無法無天離經叛道,遲早有天要欺師滅祖,我有啥好裝的。」
柳赤誠滿臉驕傲。
顧璨神sè自若。
道士猶豫了一下,說道:「聽說陳道友與落魄山格外親近?」
陳清流嗯了一聲,「一半是齊先生擋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撲,我欠他一份人情,總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個投緣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無滋味。」
道士點點頭,「原來如此。」
在尋常練氣士眼中,斬龍一役早已落幕。
可是在這位葛姓道士眼中,陳清流當年卻是只斬了一大半。
等到王朱現身,她漸漸凝聚天下真龍氣運在一身,若無齊靜春攬下所有因果,本該就會出現一幕,氣運反撲,好像與陳清流遙遙還禮一劍,避無可避。不是說陳清流接不住,而是會比較麻煩,沒有現在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觀,安安靜靜等著王朱之外的第二條真龍的出現。
陳清流抬起一隻鞋子,踩在崖畔一塊石頭上邊,輕輕蹭掉鞋底的黃泥,眯眼道:「斬龍一役,越斬越難。此間甘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此言不虛,難到讓陳清流當年都要不得不停劍,休歇片刻,因為最後關頭,手中長劍所斬,可就不是一條真龍,而是整個天下蛟龍的氣運了。所以這才有了那幫練氣士瘋了一般的撿漏,每逢巨-物隕落,皆有機緣伴隨,這是遠古歲月里就有的一條山上定例,正因為此,才有了後來的驪珠洞天,隨之逐漸有了小鎮的四族十姓,總計六百餘戶,三十多座龍窯,西邊群山綿延,楊老頭就有了進行那場香火繚繞借霧生花的大考棋盤……
道士感嘆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顧璨說道:「為叢驅雀,為淵驅魚。」
道士咦了一聲,笑問道:「這個說法,還能這麼用?」
顧璨再次打了個稽首,「是晚輩貽笑大方了。」
陳清流問道:「這麼多年裡,白裳就沒有找你這個師兄,再想著跟三山九侯先生討要幾門失傳的遠古劍術?」
道士搖頭道:「盧師弟與王師弟一般心氣高,既然師尊不肯主動見他們,他們就絕對不會去找師尊。」
道士曾在北俱蘆洲荊山中鑿井煉丹,當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絕,神像肩頭擱放有一隻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
陳清流給顧璨解釋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個道士。跟紫清道友,還有盧岳,和那位曾經執掌大權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過分記名和不記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著他師父前後腳進入的驪珠洞天,困龍之法,估計都是他師父的點子,真正動手布置陣法的,還是王旻,作為報酬,就是那片神仙墳了,否則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個外人為何能夠佔據大部分的神仙墳。然後跟鄒子吵架,輸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魏氏老家主?」
葛姓道士嘆了口氣,「除了先後順序錯了,其餘都是對的,王師弟是先與鄒子論道輸了,當年才去驪珠洞天趟渾水的,幫著師尊布置陣法過後,自行兵解,在驪珠洞天內一次次轉世,神志越來越渾渾噩噩,王師弟只能勉強維持住一點道種真靈不滅,飄晃如風中燈籠之火。」
陳清流笑問道:「按照青童天君訂立的規矩,小鎮三千年以來,其中大道自行循環有序,是不是隱藏著一個不斷剝離、驅逐、清除仙種的過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現,就是為了淘汰掉所有的練氣士,所謂的修道胚子,去蕪存菁,好為那個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則可請神歸位?」
當陳清流說出青字之時,光腳道士就已經撐開背後那把雨傘,遮蔽天機,防止隔牆有耳。
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誠,根本聽不清師父說了什麼,照理說顧璨也是聽不見的,但是陳清流卻有意為之,雙指併攏輕輕一划,以劍氣斬開一條縫隙,故意泄露了天機,好讓顧璨這個局內人聽得一清二楚。
葛姓道士臉sè凝重,以心聲言語道:「這個真相,還是青君師兄前些年才推演出來的結果。」
陳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個什麼勁兒?既定事實就那麼擺在了眼前,還要白白耗費功德和道氣,意義何在?」
葛姓道士長嘆一聲,「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陳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聰明人,到頭來白忙一場。不愧是東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沉默片刻,陳清流難得流露出一種唏噓感傷的臉sè,輕聲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詣謀劃萬年,此舉可以為之歌,可以為之泣。」
陳清流收起思緒,笑問道:「具體規矩運轉,實在是好奇,讓我都要萬分好奇,你那青君師兄可有眉目,可曾一併推衍出來?」
道士苦笑搖頭,「師兄打了個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嶽,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腳道路上的塵埃,繞道而行都是奢望。」
陳清流點點頭,「如此才對,否則三教祖師的道行豈不是成了擺設。不過由此可見,三山九侯先生對這個世道的走勢,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現了某種分歧。再加上齊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瀾,就更是教外人霧裡看花了。」
道士臉sè尷尬道:「懇請陳道友慎言。」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個,貧道可是有師門有師兄弟的。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陳道友為何對綉虎直呼其名,卻對齊靜春敬稱為齊先生?」
陳清流笑道:「第一個找到道士賈晟的人,就是那位齊先生,請我……們喝了頓酒,總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緣。」
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
這就叫江湖嘛。
何況齊靜春還給了自己一個極高的評價,關鍵那還是對方的一句真心話。
年少時曾經無比憧憬江湖,只因為江湖裡有個只知姓陳的青衫劍客。
陳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雲窩」雨傘了,轉頭望向柳赤誠,問道:「到了落魄山,有無跟景清道友喝酒?」
柳赤誠一頭霧水,「那個叫陳靈均的青衣小童,元嬰境水蛟?」
陳清流伸手按住這名弟子的腦袋,「論江湖輩分,他喊你一聲世侄,你得點個頭。」
顧璨冷不丁問道:「師公,按照你們的說法,陳平安能夠成為最後的贏家,是命定使然,還是自求而來?」
陳清流朝道士那邊抬了抬下巴,他們道士最會算命。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顧璨驀然笑容燦爛。
陳清流卻是另有心事,只因為當年齊靜春主動與自己同桌喝酒,說了一番類似讖語的怪話。
惜無白帝開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儼然也溫。舊詩淡如鵝黃酒,新愁濃似黃河瀑,宛若未觸。
陳清流再問,齊靜春卻只說拭目以待,提起酒碗與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饒天下先,我輩將進酒。
思來想去,陳清流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難得跑了一趟白帝城,臨了才與鄭居中詢問一句,你該不會跟我一個姓吧?
鄭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癥結,當場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當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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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城外一處山清水秀的幽靜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來了個陌生面孔的外鄉客人。
開門的,是個身姿婀娜的年輕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盧岳,跟你們是同鄉,來找魏師兄敘舊。」
名叫桃芽的婢女訝異道:「魏師兄?」
從未收徒也從無談及師傳的魏爺爺,什麼時候有個師弟了?她可不敢胡亂開門,清風城許氏這些年一直懷疑他們是狐兒鎮失竊的同謀,萬一來個歹人?魏爺爺已經閉門謝客多年了。
自稱是盧岳的中年男人換了個說法,「我找魏本源,伯陽道長。我比你們更早離開小鎮,如今在北俱蘆洲修行,是個香火一般的小山頭,暫時只有師徒兩個。桃芽你去幫忙稟報一聲,如果魏本源不認得什麼盧岳,我這就打道回府了,就說明時機未到,下次再來拜訪。」
桃芽猶豫了一下,讓這位盧仙師稍等,她去給一年到頭忙著煉丹的魏爺爺通報消息。盤腿坐在丹爐一張蒲團上的魏本源睜開眼,在少女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就已起身,輕輕嘆息一聲,遲早都會找上門的,只是比預期早了幾年而已,既然白裳都來了,再避而不見,確實就有些不念同門之誼的嫌疑了。
魏本源,確是道號「伯陽」,只不過這個道號,已經多年不用了,前幾年才「偶然」記起。當年老人悄然離開家鄉驪珠洞天,身邊就只帶著一直被老人視為自家晚輩的桃芽,與清風城許氏以地還地,選擇在這處許氏祖業所在的地方落腳結茅修道,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書上的授意,讓他帶著桃芽來此,靜候機緣,好像與狐國有關。事實證明,「家書」內容所言不虛,桃芽確實在狐國內獲得了兩樁福緣,主動認主的一條五綵綢緞腰帶,還有綢緞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撿到的一根乾枯桃枝。
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歲月里曾經名揚天下的「青君」,不過信上的落款人,卻是「峻青」,魏本源當時並不知道這位寄信人的真實身份,誤以為是早年離開家鄉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這一世能夠走上修行道路,也歸功於「峻青祖師」在他年少時寄到桃葉巷的一封家書。
魏本源是在恢復記憶之後,才知道自己和對方的真實身份。
方柱山青君,曾經受到禮聖的親自邀請,治所位於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這位陸地真人,負責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傳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許足跡。
作為協同師尊一起布置洞天陣法和那座鎮劍樓牌坊的報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無的象徵性報酬,就是隨手從驪珠洞天帶走了一條鯉魚,也就是如今的沖澹江水神李錦。
魏本源親自出門迎接白裳,或者說最早的福祿街盧岳,後來的盧氏王朝開國皇帝盧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蘆洲劍仙第一人。
老道士神sè複雜,打了個稽首禮。
白裳微笑道:「見過王師兄。」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雙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雙方又都曾身在驪珠洞天小鎮,但是知曉此事的,至今還是沒幾個。
昔年小鎮,喜歡的下棋的,為數不少,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很多都喜歡手談怡情,但是稱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個,除了福祿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葉巷的魏本源,小鎮公認「大地主」魏氏的當家人,而兩位性情相投、關係莫逆的老人,還有一層隱蔽身份,他們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極其不宜修行的驪珠洞天之內,昔年竟然都修出了個金丹地仙。
至於第三個高手,當然就是看門人鄭大風了。
陳平安在送信賺錢的時候,就曾給桃葉巷拐角處的魏家送過兩封書信,老人還曾邀請少年進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還曾提醒陳平安,閑暇時就去槐樹底下坐坐,理由是撿著了槐葉、樹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蟻蟲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記在心裡,在台階下與老人鞠躬致謝。
在家鄉那邊,魏本源經常拉著李希聖一起下棋,贈送了幾本棋譜,反覆念叨那幾句棋理。
李希聖和李寶瓶的爺爺,早年偏好符籙一道,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對練氣士的大道壓制隨之消失,於是老人很快就躋身元嬰境了。
而魏本源喜好煉丹,卻始終無法破開金丹瓶頸,就在這處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繼續煉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並不著急。
後來李寶瓶遊歷至此,登門拜訪,她給魏爺爺帶來了兩張大哥李希聖的兩張符籙,分別是結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sè材質的道門符紙。前者符膽如福地,金霞流轉,後者就像一座紫氣繚繞的蓮花法壇,這是一種作為感謝老人幫忙護道的回禮。魏本源可以轉贈給出身極為不俗的「桃芽」,幫助她順利結丹,此後躋身上五境,一片坦途。
白裳瞥了眼那個還被蒙在鼓裡的桃芽,「魏師兄,可惜了。」
一語雙關。
既是說桃芽錯過了小鎮福緣,沒有從年輕一輩當中脫穎而出,成為那個獲利最大的勝出者。因為按照楊家藥鋪後院那個老人的安排,那場「甲子大考」的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妖族必然可以佔據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個。
也是說桃芽未能入主狐國,等於過家門而不入,無法恢復前世記憶,繼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遺址,憑此成為名正言順的天下狐主。
老道士神sè磊落洒然,撫須笑道:「沒什麼可惜的,無非是有心人輸給有心人,不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桃芽聽得迷迷糊糊,不過「有心人」這個說法,在今天之前,她只聽說過一次,記憶深刻。
記得那次是魏爺爺說她跟送信少年一樣,都是有心人。
魏本源笑道:「世間福緣有大小,剛剛好才是最好。桃芽丫頭有今天的造化,足夠了,以後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於赤子」之語。而亞聖也曾有類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謂大人」的說法。
白裳問道:「師兄是怎麼恢復記憶的?」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煉丹無別事,煉著煉著就記起來了。
白裳啞然失笑,同出一脈的師兄弟見面,怎麼還這麼見外。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號伯陽的上古得道真人。
一如目盲道士賈晟,車夫白忙,書生陳濁流,先後三人,就皆是斬龍之人陳清流的「小我」。
但是王旻與陳清流又有一些差異,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卻可能是小人。
作為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傳這位喜好持戒游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師尊法旨,出海訪仙。
只是曾與鄒子有過一場論道,輸了,立志於不囿於yīn陽五行的王旻,輸得一塌糊塗,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濘,不可自拔。
山巔論道,看似虛無縹緲,實則兇險程度遠勝大修士間看似搏命的鬥法廝殺。
輸掉那場論道的代價,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驪珠洞天內,生生世世,畫地為牢。
魏本源感嘆道:「其實不算白走這一遭,紅塵滾滾之中,修真潛靈,養志虛無,抱朴守素,唯道是從。」
白裳笑道:「果然煉丹畫符都不如練劍。」
魏本源瞪眼道:「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白裳說道:「都是不記名的。」
魏本源問道:「會不會後悔當年離開家鄉?」
白裳搖頭道:「女怕嫁錯郎男
怕入錯行,能不上賭桌就別上。」
魏本源點點頭,拉著白裳一起走入書房,一張異常寬大的桌案上邊,堆滿了竹製長條塊,就像一條盤踞蜷縮的青sè長蛇。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玄妙,竹塊形制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刻滿了不同的數字,從一到九百多。
白裳問道:「為何不是從一開始,按順序排列?」
定睛再看,白裳終於可以確定,竹子上邊的數字是錯亂的,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魏本源撫須正sè道:「這是青君師兄給我布置的一道難題,只有一個提示,師兄問我為何會偶爾會覺得某些場景似曾相識。」
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著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條,緩緩道:「青君師兄的意思,是說光yīn長河的流逝,並非是單向的,所以也就談不上順流或是逆流了?假設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時刻的某個我,一般人都會覺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後續,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膽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過是假定人生是一場逆流直上,倒翻書頁。可如果按照青君師兄的解釋,人生路程卻是完全無序的,昨日之我可能與後天之我相互為鄰,後天之我可能與前年某日之我是鄰居?未卜先知一事,就說得通了。聖人所謂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就有落腳地了。但是如此一來,就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後世,打成一團同時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無常?再就是我們的記憶……」
魏本源趕忙打斷白裳的言語,由衷感嘆道:「劍道確是捷徑。」
吳鳶是槐黃縣歷史上首位縣令,是窯務督造官之外的第二個正經官職,作為縣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經陪著吳縣令,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碰了很多軟釘子,受了很多的窩囊氣。
只說朝廷禮部曾經給縣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吳鳶在任上,務必將境內的老瓷山開闢為一座文昌閣,再將那片神仙墳改建為武廟。老瓷山歸屬福祿街劉氏,而那座神仙墳,魏家佔地最多。結果這兩件事,吳鳶就都沒有做成,這也是後來吳鳶黯然離開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過抱團排外,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諸如此類,但是大驪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結果,故而當初那場京察大計,吏部對吳鳶的考評極低。
傅玉就曾為吳縣令打抱不平,怎麼這邊的門檻,比京城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還高。
後來還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轉似的袁正定,還有那個自稱點卯勤勉、從不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兩位上柱國姓氏子弟打配合,才 撬開了鐵板一塊的四姓十族,幫著朝廷在這邊真正打開了局面。他們都以舊龍州作為官場起步的兩位同齡人,如今論官聲,不相上下,論仕途,都算平步青雲。
小鎮孩子們的樂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撐開大傘的老槐樹涼蔭中,聽老人們說老故事,等著長輩們從鐵鎖井裡邊提起裝有西瓜的竹籃,一路跑過跨溪的石拱橋,孩子們早就對那根銹跡斑斑的老劍條見怪不怪了,在坑坑窪窪的青牛背那邊釣魚,或是大夏天脫了褲子,光著屁股蛋兒一躍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邊挑挑揀揀,一腳踩下去就會吱呀作響,碎瓷片上邊的殘破文字和畫像,就像在說著話或是唱著戲,在街巷間捉迷藏,去神仙墳那邊放飛紙鳶,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玩誰娶妻誰嫁人、用手抬轎子的過家家遊戲,每次炊煙裊裊的光景,各家長輩們站在門口喊誰吃飯的嗓音,此起彼伏。
再大一些,等到孩子們漸漸成為少年少女,有了力氣的少年,或是跟著父輩去田地里務農,不過大多還是去小鎮外邊的龍窯窯口擔任學徒,再成為窯工,天資好手藝好的,熬著熬著,還有希望擔任一座龍窯的掌火師傅,工錢就翻倍了,窯口主人可能還要看他們的臉sè,在小鎮,這就是頂天大的出息了,約莫中年歲數,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
而那些提著竹編籃子採摘水邊野菜的少女,她們可能會摘下繡鞋,光潔白皙的雙腳,會在田壟間柔軟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淺淺的腳印。然後某天嫁人,她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學塾讀幾年書,年少時再去田地間幫著幹活,放牛,趕鴨子,或是去龍窯給傳說中的皇帝老兒燒造瓷器。
昔年小鎮明面上的最大五樁機緣,與中土yīn陽家鄒子創建的五行學說,戚戚相關。
大隋弋陽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蘊藉道意的金sè鯉魚,額外附贈一隻龍王簍。得自李二。象徵兵戈。
福祿街趙繇,昔年學塾先生齊靜春的身邊書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龍形鎮紙。祖傳之物,難在點睛。
泥瓶巷顧璨養在水缸里的那條小泥鰍。得自陳平安在田壟溝渠內垂釣而來,轉送給一旁的小鼻涕蟲。
阮秀的那隻火龍手鐲,她在溪畔自家鋪子內打鐵而來,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掄臂一錘錘砸下去,一室之內,火星璀璨,驀然濺射開來,美輪美奐,宛如一幅星圖,最終凝為一隻龍銜尾狀的鮮紅鐲子,盤踞圍繞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內的那條四腳蛇,屬於主動跑去泥瓶巷與宋集薪認主。它天生懼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為王朱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化身,而陳平安又是與之秘密結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後來在書簡湖,由「小泥鰍」成長起來的水蛟炭雪,對陳平安心懷畏懼,當時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對陳平安起殺心,有三個原因,首先陳平安在某種意義上,才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來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腳」,未能完成一種宛如雙方在地契簽字花押的正式過場儀式,很快就被送給了顧璨,其次她很清楚陳平安在主人顧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陳平安與真龍王朱簽訂的是一樁平等契約,挑釁陳平安就是挑釁王朱,冥冥之中,作為真龍之屬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而當年命如紙薄、留不住福運的陳平安能夠釣起這條「泥鰍」,又與那盒埋藏在祖宅門外小巷中的胭脂有關,憑此大道親水。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剋,各有各的輔佐和壓勝。
可當他們得手這些檯面上最大的五樁福緣之時,五人就等於徹底失去了成為那半個一的可能。
天道運轉循環無厚薄,不可能讓誰得了便宜還佔盡便宜。
這就是藥鋪楊老頭訂立的最底層規矩之一。此外幾乎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勝算得失之法。
例如胡灃,他的爺爺是開喜事鋪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經掌管著天下姻緣。
因為蔡道煌是存世神靈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個察覺到青童天君謀劃的存在,之一。
在不僭越規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儘可能讓胡灃佔據先手,為子孫稻粱謀。
蔡道煌在孫子小時候,就開始反覆叮囑胡灃,不許胡灃去撿取地上的錢財,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須趁早還清,甚至最好是多還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錢」,例如在人成親嫁娶的路上,可以攔路討要個紅包,但是別忘記說幾句吉慶言語,與人為善,廣結善緣。街坊鄰居若有白事,就去幫忙,如果需要有人守靈,老人就讓胡灃在靈堂待上一宿,要心誠,不可犯困,必須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幫不如不幫,一開始就別進靈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會帶著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但是老人並不清楚,胡灃在得到那隻蟬蛻、將其收入囊中的時候,其實胡灃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從賭桌上邊退場了。
在那之前,胡灃的香火已經足夠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夠按部就班推進下去,胡灃極有可能登頂。
福祿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實先手優勢極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卻將賭注全部輸給了李寶箴。
桃葉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賭注卻一直在穩步提升。某個盧氏子弟,在一條陌生小巷差點打死那個劉羨陽的時候,香火極高。
三十六座龍窯窯口的窯火。一座老瓷山。桃葉巷兩側的桃樹。龍鬚河與鐵符江。
至於那座俗稱螃蟹坊的牌坊樓,實則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真正的鎮劍樓。
山脈蜿蜒,最終形若團龍,軀幹不得舒展。
那條騎龍巷,位於台階頂部上邊,有相鄰不遠的兩口小水潭,被小鎮老人說成是一雙龍眼,按照這個說法,擁有一百二十二級台階的騎龍巷,就是一截龍脖子了,而水潭旁邊那條街道又被百姓稱之為火爐尖。
小鎮外一眾龍窯之一的寶溪窯口,窯頭師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鎮那邊也無親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帶徒弟極為嚴苛,後進龍窯的劉羨陽,反而要比先去窯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為徒弟,而且陳平安到最後也沒能入姚老頭的法眼,始終是學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凈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還是鑄造,不管有無貼金彩繪,開臉很重要,在這之外,還有在神像內放置金銀、經書等物、或是書寫供養人的講究。
有個泥瓶巷孤兒,曾經經常跑去神仙墳里,對著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這個孩子背著籮筐上山採藥,磨破了一雙雙自己親手編織的粗劣小草鞋,當年那個每天都會遭受白眼和被用閑言碎語來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許多年後,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個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經看了眼煥然一新的神仙墳地界,佛唱一聲,行願無盡。
如今落魄山集靈峰,那棟竹樓一樓的書桌上,擱放了數只材質各異、瓷木兼有的筆海,裡邊插滿了竹製書籤,每支竹籤上邊,刻了主人在遊歷過程中看到的、聽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認可的內容,有質樸的道理,有淡雅的詩詞,有道聽途說而來的老話。
崔誠留給暖樹的那隻小書箱,裡邊裝滿了佛家典籍,這也是老人為何會帶著小黑炭一起遊歷藕花福地,最終選擇在南苑國京城內那座心相寺歇腳的緣由,只因為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經誠心向佛。
在小鎮東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敗不堪、逐漸與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墳,土裡來土裡去一般,此地後來被大驪朝廷出資修建成了規格很高的武廟。三尊神像「肚內」,既有市井銅錢,又有金精供養錢。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東山笑問道:「還順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應得很爽快,她還讓我捎句話給裴師姐,有空去她那邊坐坐。」
崔東山問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你覺得被所有別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認可,哪個更難?」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這兩個字的話,就都很難了。」
崔東山又問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說,當年在縣城小鎮那邊,我們先生跟……比如趙繇,在雙方都渾然不覺、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個被更多人認可,一個被更多人否定,誰更難?」
曹晴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還是趙繇相對更難些。」
崔東山點點頭,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們落魄山門風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問這個做什麼?」
崔東山撇撇嘴,沒說什麼,只是嘀嘀咕咕,大罵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狠起來連「自己」都騙。
曹晴朗習以為常了。
崔東山突然問道:「先生是什麼時候自我認可的?」
曹晴朗一臉茫然,搖頭道:「這種事情如何知曉。」
崔東山學小米粒,撓了撓臉。
讓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者樂觀,讓一個習慣自我否定者認可自我,何其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