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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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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頂,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閑聊起了紅燭鎮的三條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經告辭離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斜挎著的那隻心愛棉布包,裡邊暫時沒有兵力啦。 白也聽過一些故事,笑道:「你那個陳師弟,倒是好說話。」 君倩解釋道:「朱斂在玉液江出過拳,小師弟也去水府做過客,落魄山這邊再不依不饒,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說道:「最關鍵的,還是小米粒自己會心裡過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婁子越大,鬧得沸沸揚揚,她在山中獨處時沉默的次數就越多。膽子小,覺得外邊的江湖有些兇險,所以導致不太敢出門,與膽子不小,只是不願意出門了,心境上,還是有區別的。所以小師弟在這件事上,其實考慮頗多,必須掌握好分寸,不能太過一廂情願。要知道這場風波,從一開始,小米粒就想著藏掖起來,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只是不湊巧被裴錢撞見了。事實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說點什麼,但是擔心自己說不好,讓裴錢他們傷心,就只好一直擱在心裡了。」 白也點點頭,「也是。將心比心,比較難了。」 由此可見,先前白也說陳平安把她保護得很好,不算說錯。 君倩笑道:「後來,朱斂給小米粒打過一個比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講了個道理,才讓小米粒徹底解開心結,據說聽過之後,小米粒捧腹大笑,開心得滿地打滾,覺得老廚子的某些說法,說到自個兒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這種心結也能解開?」 君倩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壇不知名的仙家陳釀,緩緩道:「能。朱斂先跟她說了個家鄉的山水故事,來形容這場風波,說江湖上有個家世顯赫的女子,受了情傷,她就害得某個負心漢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斷了條腿,負心漢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她,滿臉眼淚鼻涕訴說著自己的慘事,女子柳眉倒豎,咬牙切齒,說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卻是心碎了,誰更可憐?小米粒起先聽著揪心,就問老廚子是真事嗎,朱斂說是胡編的,小米粒這才放心。然後朱斂就問小米粒還生不生氣,如果生氣,我就讓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來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嚇了一跳,趕忙讓老廚子發誓可不能做這種壞事。然後朱斂才問小米粒,是不是這件事,如果咱們落魄山始終揪著不放,其實早就翻篇的右護法,才會在自己心裡一直不過去,但是呢,又不敢說什麼,怕被誤會是沒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說什麼。小米粒使勁點頭,於是朱斂就跟她解釋,返鄉的山主為你打抱不平,專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眥必報那麼簡單的,除了幫你討要一個必須得有的公道,還想著讓她和整座水府都長點記性,那麼以後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鄉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誰,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會再被他們隨便欺負了,他們再不敢仗勢凌人,所以可以這麼說,小米粒你是有功勞的,沒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將來可能就會有很多個小米粒在玉液江那邊,水府還是會一錯再錯,偶爾踢到一塊鐵板了,他們也不覺得是事情上邊錯了,至多只是覺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夠響亮,水神娘娘拳頭不夠硬。小米粒,你覺得這樣好嗎?小米粒大聲道不好不好。朱斂笑道那麼公子上次帶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學問了,既不與水神娘娘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也沒有輕拿輕拿,一筆揭過,公子就像留了一隻靴子在水府,既然遺落了靴子在別人家裡,那麼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著點了,上次陳山主沒大發雷霆,不曾與水府過多計較,那麼下次登門呢,會不會來個新賬舊賬一起算,來個兩罪並罰?小米粒讚嘆不已,好人山主厲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後朱斂笑著說小米粒,你如今膽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閑逛了,你以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隨便離開祠廟和水府啊,她膽子都沒有米粒大,何況除了我們,聽說作為頂頭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點過她一句,讓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聽聽,是不是笑裡藏刀,殺氣騰騰,可把水神娘娘嚇壞了。如果故事只是發展到這裡,也沒什麼,小米粒在朱斂院子開心過後,當天就壯起膽子,偷偷跑去披雲山一片小竹林數竹子去了,至於小米粒與那位急匆匆現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麼,好像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了,是個謎。」 白也笑道:「難為你一口氣說這麼多,內容有了,題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於言辭之輩,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歡聊遠古事迹,也不願多聊文脈求學事。 君倩說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會一葉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感嘆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帶你去一處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魚乾,得幫小師弟一個小忙。」 然後白也就被君倩縮地山河,拉到一處溪畔學塾的整潔書房內,君倩開始拿出一本手稿,嫻熟翻到一頁,書上的山水故事講到了一處江湖遊俠和啞巴湖大水怪誤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們遇見三位各具風采的得道高人,雙方斗詩一場,大勝而歸。白也環顧四周,猜出此地是陳山主當教書先生的地方,君倩攤開手稿書頁,讓白也別傻站著了,趕緊湊近瞧瞧。 白也走過去一看,掃了幾眼,就想置身事外,結果被君倩按住虎頭帽,氣笑道:「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麻溜的,我來幫忙研墨,你別想跑。」 原來這本手稿上邊,寫那斗詩內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陳姓少俠每次「吟詩」,在冊子上邊,所有關於詩篇的內容,都是空白的。 不過每當主公人吟詩之後,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卻喜好附庸風雅的山中仙師,「聽聞」陳少俠即興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詩篇過後,他們如何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不由得收斂輕蔑神sè,到各自捻須沉吟不語,內心震動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讚歎,驚為天人,最後心悅誠服,甘拜下風……倒是寫得十分仔細,不吝文字,讓白也、君倩這倆翻書人見字如面。 這個陳山主,就這麼沒有詩詞一道的才情嗎?十幾首詩,手稿上邊都空著。 作詩有何難? 君倩已經開始取來一方硯台,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搖頭說道:「說了不作詩,不是玩笑話。」 君倩笑道:「用你的舊詩。」 白也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過的詩,我自己絕大多數都忘了。沒忘記的,多被好事者編成詩集流傳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陳平安抄我的詩集,有什麼兩樣?他還不如換個名氣不大的詩人抄些冷僻詩篇。」 君倩說道:「你那些廢棄不用的詩篇,我都記著呢,我說內容你來抄錄就是了,至於詩題你得自擬。」 白也隨手翻了幾頁手稿,再翻到最後新篇章所寫內容,發現竟然從頭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並非是陳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爾興起,學那位文廟韓副教主寫篇小說。白也記起先前在山頂,小米粒說起她第一次出門走江湖,好像就是找個欠她一個故事的過路讀書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願意做這種事情,瞎胡鬧,跟頭上戴兩頂虎頭帽何異?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過君倩遞過來的毛筆,思量片刻,說道:「記得那次遊歷廬山,好像有兩篇古體詩和七絕,寫得還不錯。」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來就拿出巔峰的詩情,前邊幾首詩篇,記得稍微收著點,總計這十二首詩,文采功力,必須循序漸進,尤其是壓軸一篇,必須對得起書上那三位仙師的驚嘆和美譽……」 白也抬起頭,廢話這麼多,你來寫? 君倩笑呵呵道:「氣性還不小,我要是小師弟,就拎一青磚站在這裡了。」 白也落筆之前,問道:「這場觀道,欠了陳平安一個大人情,怎麼算?」 若是陳平安早有謀劃,卻被自己一個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報出一首舊詩,然後說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師弟,那就按照老規矩,我兩不偏幫,你們自己商量著辦。」 白也剛要落筆,君倩突然說道:「崔師兄當年就說過,你寫草書,筆格尚可,畢竟詩名擺在那裡,後世書家,誰都願意吹捧幾句違心話。不然只說那幅如今是否真跡都存疑的字帖,崔師兄就說他拿腳指頭夾著一塊隨便從簸箕裡邊撿來的木炭,都寫得比你好。而小師弟這本手稿卻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別露怯了,實在不行,就換我來?我寫小楷,肯定比你強幾分。」 白也就要擱筆,愛寫不寫,不伺候了。 君倩學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聲,「不說了不說了,你繼續寫你的鬼畫符。」 白也突然問道:「崔瀺真這麼說過?」 君倩點頭笑道:「崔師兄從不說大話,你不愛聽就憋著。」 白也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經。 君倩自顧自推開窗戶,瞥了眼白也,一首詩寫完了,又報了一首舊詩,笑道:「這邊竟然還跑了三個的蒙童,中途退學去隔壁村學塾了,難怪我們小米粒會說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頭「抄詩」,隨口問道:「村塾這邊總共幾個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攏共才十個出頭一點,虧得前不久收了個寧吉當學生,不然估計都要不足雙手之數了吧。」 白也聞言笑了起來。 我輩讀書人的糗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關起門來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終於曉得山頂那個魁梧男子是誰,以及那個虎頭帽少年又是誰…… 這頓酒,一開喝,可就擋不住了。 如今他們仨,實在是投緣,已經認了結拜兄弟,輩分按道齡排下來,分別是白登,曾錯,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崢嶸歲月,銀鹿聊到了蠻荒家鄉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闊綽,高耕也說了些青宮山的勾心鬥角,如何表面光鮮如何一肚子委屈,說下宗宗主之位,本來唾手可得,當初師父都點頭同意了的,卻被敬重的師兄和心愛的師姐暗中從中作梗,寧予外人不幫師弟……兄弟們俱是聊到了各自傷心處,喝得興起,高耕就問要不要喊來陳靈均一起喝,桌旁原本倆醉醺醺的好友,瞬間酒醒幾分,讓高耕克制,莫要衝動。 聊起改名為「曾錯」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與白登皆是讚嘆不已,大為嘆服,一個說銀鹿道友確有真才實學,一個說不愧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韜晦深遠謙退難知,唯有遇事則日見彰明,當仁不讓…… 銀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兩位結拜兄弟那個真相,先前被年輕隱官拘押起來,每天都要寫點什麼,後者常來這邊點檢內容,告訴銀鹿既然如今當了半吊子的小說家,那就拿出那種「做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的端正態度,每日都盡量多寫點文章,長短篇幅不計,首重心誠,每個字都不可隨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遠。 今夜既無酒喝,也無心修行的陳靈均,坐在台階上發著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從庭院內撿起一顆石子,就往別家宅子那麼一拋,丟在了房頂上邊,石子翻滾作響。很快就響起那個笨丫頭的心聲訓斥,陳靈均,你煩不煩?!陳靈均一臉茫然,以心聲詢問,暖樹,你咋回事,可不興你這麼誤會人的,家裡遭賊啦?暖樹怒道你再這麼無聊,我明兒就跟山主老爺說去!陳靈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就怕這個告狀,只得悻悻然辯解一句,我剛剛在院內翻看一本專修水法的靈書秘笈,看到了會心處,就忍不住有樣學樣,抖摟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陳靈均說完,那個脾氣暴躁的笨丫頭又開始訓人嘍,編,你繼續編,最好把那本道書的名字和道訣內容一併編出來! 虧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頂上邊,笑問道:「暖樹,景清,你們吵啥呢。」 暖樹與周首席施了個萬福,回屋子去了,她那書桌上都是些專門記錄瑣碎開支的賬簿,沒空搭理陳靈均那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陳靈均腳尖一點,飄向周首席那邊屋頂,有點尷尬,壓低嗓音說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這麼凶,以後怎麼嫁人,是吧。 姜尚真後仰躺著,腦袋枕著一隻玉瓷枕,雙手疊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樹不愁嫁啊。」 陳靈均轉移話題,「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周首席咋個沒喝酒。」 姜尚真睜著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亂山高下,雲腳上懸,看情形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了,身為劍修,是該檐下躲雨呢,還是一手拎個大水桶、一手拿著大臉盆出去接雨。」 陳靈均聽得如墜雲霧,但是輸人不輸陣,開始胡說八道,「這還不簡單,要是雨水能當錢用,看我不在院內擺滿鍋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還是有點東西的,換成我是山君,能夠想到的最好神號,估計也就是『靈澤』了。」 其實在姜尚真看來,披雲山魏檗如果自擬神號「靈澤」,這個選擇,其實相當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遊」更大,因為最為契合那場萬年未有的「天時」。當然,長遠來看,可能還是夜遊更為穩妥,大道裨益,細水流長。 陳靈均躺在屋頂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胳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誇讚長命掌律的那幾句誠摯之言,是誰泄露出去的?」 陳靈均趕忙坐起身,非但沒有絲毫的心虛,反而滿臉得意洋洋,雙臂環胸,與周首席邀功道:「必須是我拐彎抹角說給小米粒聽的啊,再讓她這個小耳報神捎話給掌律長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樣好,家底厚,除了年紀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么?必須沒毛病!咱們掌律長命也單著呢,何況她一看就不喜歡那種臉嫩不穩重的小年輕啊,如此說來,你們倆,男未娶女未嫁,咋個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嘛,我這不是覺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開口,萬一換成長命掌律有那麼點心思,她再與小米粒透露些風聲,我再聽見了,給周首席你這麼一說,嘿,不就成了?!一個掌律,一個首席,你們這就叫天作之合,親上加親!」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長久獃獃無言,心有餘悸,顫聲道:「我謝謝你啊。這麼會做媒,以後別做了啊。」 陳靈均壓低嗓音問道:「咋的,是覺得不合適啊,還是周首席眼光高,覺著我們長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廚子跟大風兄弟這倆sè胚,可是都說了一個差不多的道理,書上好些個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俠和那些瞧著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們動了心再……」 頭皮發麻的姜尚真趕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爺,求你別再多說一個字了。 不遠處一間燈火溫暖的屋子裡邊,來這邊串門的小米粒,她站在小板凳上邊,貼著窗戶豎耳聆聽,終於聽不見那邊的響動了,小米粒轉頭好奇問道:「暖樹姐姐,真是這樣么?」 正在翻賬本的暖樹伸手按住算盤,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陳大爺的嘴巴,問道:「喝不喝酒?聽說你多了幾個新朋友,不幫忙引薦引薦?是就點個頭,不喝就搖頭。」 陳靈均趕緊小雞啄米,姜尚真這才敢放開陳靈均,瞥了眼不遠處的府邸,關起門來喝酒,燈光微亮,都沒敢划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幾個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陳靈均愣了愣,感嘆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頭霧水,「怎麼就怪我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先前我與那幾個朋友,不小心提著了錢,連累他們現在都不敢找我約酒了,不怪你怪誰?」 姜尚真會心笑道:「確實怨我。」 一起飄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陳靈均將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 姜尚真微笑道:「鴛鴦交頸千歲,比翼合歡彩羽,琴瑟和諧百年,白首共老煙霞。過來人偶爾會嫉妒你們這些過來人。」 陳靈均難得沒有調侃周首席,並且一下子就聽懂了那兩個「過來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輕聲道:「等會兒老弟陪你多喝幾個。」 姜尚真點點頭,突然問道:「陳老弟,你覺得我主動讓賢,讓小陌先生來當首席供奉怎麼樣?」 陳靈均霎時間頭大如斗,這可是……一道送命題?! 我把你當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頭換酒錢? 酒桌上的過命兄弟,碗里江湖道義何在?!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說道:「周首席,我嚼著吧,你當得好好的,就別讓賢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誰都能當好的。」 不等姜尚真說什麼,青衣小童三步作兩步,一腳踹開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門,叉腰笑道:「兄弟們, 大晚上躲起來喝早酒呢,確實有點早,哈哈哈……」 山腳,頭別木簪的看門道士,抬手蘸了蘸口水,借著月光作燈光,慢悠悠翻過一頁書,大晚上的,人少,適宜看好書,禁書。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薦的一本「兵家」書籍,確實打架次數多,戰場地點多,都是之前聞所未聞的香艷……正經廝殺,寫得很好啊,虛實相間,偶爾留白處,餘味綿長啊。 青衣棉佈道袍暖,窸窸窣窣翻書聲,木簪常惜階前水,吾心安處即吾鄉。 一個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點沒把咱們心虛的仙尉道長,嚇得當場yīn神出竅遠遊。 仙尉也不管有用沒用,雙手掐訣,念念有詞,使了個據說可以定魂魄的道訣,再趕緊轉頭一看,才發現是拎著一條竹椅站在身後的自家大風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沒的,嚇死我,你重新來當看門人啊!」 鄭大風笑著將竹椅放在一旁,「都會掐三關鎖門束縛訣了,嚇不死你的。」 仙尉道長驚訝道:「我花了十幾文銅錢從渡口路邊攤買來的道書,當真不騙人?」 鄭大風說道:「當然是騙錢的,但是騙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沒當真。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翹起二郎腿,就那麼癱在竹椅上邊,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個激靈,整個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畢竟不是年輕壯小伙兒,竟然覺得凍屁股。擱以前,天寒地凍的時候,赤條條躺在被窩裡,就跟火爐似的,人心滾燙,都不用燒木炭。」 仙尉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大風兄弟這一點就不如老廚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歡說過往的家鄉事,從小米粒那邊道聽途說而來,朱斂在蓮藕福地,曾經在江湖上,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吃飽穿暖,天不負我。學無長進,何以對天?」 仙尉隨口笑道:「想來老天爺沒那麼小氣。」 鄭大風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憐,都是門外漢。」 仙尉點點頭,誤以為鄭大風是說自己修道不精,同時自嘲一句,未能成為武學登頂? 鄭大風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書」,「下冊呢?」 仙尉鬼鬼祟祟轉頭望向山路那邊,見沒有人,這才從袖中摸出另外一本書籍,笑問道:「不看上冊就看下冊?」 鄭大風接過書籍,開始擺起了前輩架子,「讀這種打打殺殺的兵書,上冊上冊沒啥兩樣,你暫時火候不到,還差了點意思。」 落魄山有藩屬山頭之一,名為照讀崗。 李槐在這邊有屬於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實落魄山那邊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韋太真在那邊,好像很拘謹,每天都是臉sè微白的可憐模樣,李槐就乾脆搬來了這邊,當時還是陳靈均帶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擠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輕,用心聲解釋一番,陳靈均就只說我懂我懂,李槐也很無奈,你懂個屁的懂。 李槐在照讀崗這邊住下的時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帶著暫時落腳桃葉巷的石嘉春,也來這邊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們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過他們倆一個是腰纏萬貫的董半洲了,一個是視金錢如糞土、山上神仙輕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計都沒打小就想著自己有棟大宅子的李槐這麼當回事? 昔年的羊角辮小算盤,好像是同窗裡邊變化最大的一個,不過都是嫁為人婦、早有一雙兒女的人了,財迷依舊財迷,等她聽說照讀崗這邊也有掛在她名下的一棟宅子,就專程跑過去轉了一圈,連連問這麼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錢啊,按照如今咱們家鄉槐黃縣這邊的行情,若是轉手一賣,賣給山上的仙師,怎麼都該用神仙錢、甚至是那種小暑錢結賬吧,還有她不住這邊的時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後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紀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過繼給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聽著前邊的絮叨,李槐他們三個都是帶著笑意,還能隨便開石嘉春玩笑幾句,只是聽到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就不約而同都沉默了起來。 石嘉春當時停步,看著他們幾個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們,一個個的,還是很年輕,嗯,不說小時候就模樣俊俏的林書獃子,沒長歪,如今愈發玉樹臨風了,曾經每天當悶葫蘆的董水井也蠻有男人味了,就連小時候虎頭虎腦穿著開襠褲經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書卷氣,像個正兒八經的年輕書生了。 婦人伸手捋過鬢角髮絲,柔聲笑道:「大老爺們,像話么,我都不傷心,你們替我傷感個什麼,說,是不是其實早早就暗戀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們喜歡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還有李槐喜歡李寶瓶,也是裝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對視一笑,難得聊起李柳,沒有互罵窩囊廢,出籠小雞互啄。 李槐無奈道:「別胡說,要是被李寶瓶聽著了,她不跟你計較,非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小時候李槐的褲衩經常掛到樹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紅棉襖小姑娘早就跑得沒影了。聞聲趕來的齊先生,約莫是次數多了,後來好像都懶得詢問緣由了,就得用一根長竹竿幫忙挑下來,小寶瓶年紀不大,氣力不小,某次直接將李槐的褲衩丟到樹頂了,竹竿都夠不著,學塾外都是看熱鬧的蒙童,腦袋湊在一起合計著,幫齊先生出了些餿主意,一向不愛說話的董水井難得主動開口,說自己會爬樹。齊先生笑著搖頭,說看我的,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掂量了幾下,再轉動胳膊幾次,再那麼朝天空丟出。 可惜落了空,那顆石子只是穿過樹梢,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透過樹葉灑落在地上的金sè光影,隨著樹葉的搖晃,地上的陽光便細細碎碎,晃悠起來。 伸長脖子看著的學塾蒙童們都嘆息一聲,齊先生只差一點呢。 齊先生就又去撿了一顆石子,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樹枝,那條褲衩便飄落下來,李槐趕緊穿回褲子,那次屁顛屁顛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興,哈,這條褲子,今兒出息大發了,跟放紙鳶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長得半點不好看的那個姐姐,她來接他回家呢,李槐就與姐姐說了今天的豐功偉業,說明天還要穿這條褲子,那就不用怕那個小寶瓶了,李柳牽著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聽著弟弟那些sè厲內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點委屈好像比天大,總會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啞。 但是往往片刻之後,委屈就不見了,就像那些永遠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裡去的家門鑰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聖賢書,走出書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觀景台,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問題,想要與陳平安請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內化」,李槐暫時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韋太真翩然而至。 本來慵懶躺在涼亭長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韋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攪主人清凈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後,笑問道:「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見上一見?想見的話,就跟我一起登門拜訪,但是見了面到底能聊幾句,甚至會不會像魏山君一樣吃閉門羹,我可不作保證。」 他跟小米粒關係很好,小米粒也覺得李先生很厲害,好人山主那麼心寬的一個人,好像就是因為李先生當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於好人山主如今都「過不了那個坎」,總想要大伙兒都認為自己的廚藝其實半點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廚子,好像都沒人樂意違心捧場幾句嘞。 韋太真使勁搖頭,「公子,我不敢見白先生,也不用見,想著能夠與白先生共處一山中,奴婢就已經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萬年以來,只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鐵骨柔筋。詩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虧得我連馬屁話都打好草稿了。」 其實平時李槐在韋太真這邊,言行舉止,還是很誠心正意的,就怕韋姑娘誤會自己,是那種心術不正嘴花花的浪蕩子,尤其擔心壞了一個女子最要緊的名聲。只是回了家鄉,到了落魄山,李槐整個人都是放鬆的,才敢稍微隨意幾分。在大隋山崖書院,李槐畢竟是頂著個賢人身份,在書院之外,李槐也是文聖一脈的再傳弟子,所以處處事事都會比較注意。 看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掩嘴嬌笑的韋姑娘,李槐好奇問道:「笑什麼呢?」 韋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像一下公子與人溜須拍馬的場景,就覺得很好玩。」 李槐赧顏,「跟你說說我小時候求學路上的事情吧。」 韋太真眼神明亮,雀躍不已,趕忙正襟危坐,雙手輕輕疊放在膝蓋上邊,「好呀。」 「這可是一個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潤了潤嗓子,說道:「那就從我剛認識陳平安說起吧,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早春時節,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我是七歲,陳平安是十四歲。」 李槐是很後來,才從大白鵝那邊得知,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夠吃頓好的,臨時曉得此事的陳平安,就偷摸著夜釣了一整宿,還埋怨一旁崔東山不早說來著。 但是第二天,連自己都忘了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還埋怨總是吃魚肉喝魚湯,沒啥滋味,陳平安你這個廚子是怎麼當的,咱們就不能換換口味么,紅燒雞腿,炒一盤麂子肉,燉一鍋爛熟爛熟的蹄膀…… 韋太真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公子,書上說的雜花生樹草長鶯飛,不是指代暮春時節嗎?」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傷感,笑道:「因為那年春天不一樣,跟我要說的這個故事一樣很長。」 蓮藕福地,狐國內沛湘的別業小院。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著劉羨陽他們回鄉了,怎麼不來我們這邊?」 陳平安笑道:「他沒臉來。這趟回鄉,必須藏頭藏尾,不敢見人。」 欠了一屁股情債,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為然。 與朱斂身在同一個時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過那個武瘋子。 見過朱斂容貌的,據說十個女子,更是九個恨朱斂,還有一個是因為暫時不曾見過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內,狐國封禁一事,這份規矩並不拘束她這位狐國之主,所以沛湘時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幾位山水神靈,就一直很「挂念」朱斂,其中一位,就是當年南苑國京城一役死在朱斂手下的女子武學宗師。她們曾是天地間的一點真靈不散,秉承靈氣成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靈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終轉為神靈,這些獲得廟號、神主的「娘娘」們,這麼多年,就都在希冀著那個「十分風月,獨佔九成」的貴公子朱斂,與她們一般,都死而復生了。 當然是再見面,好與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報仇,早就恨朱斂恨得牙痒痒,只要提及朱斂二字,她們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忘憂書屋 > > 劍來 >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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