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梧桐更兼細雨
小小雲岩國京城,如今隨處都是奇人異士,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可謂藏龍卧虎。
再加上前來此地共襄盛舉的各國顯貴、將相公卿,一時間滿大街,只要外鄉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間見誰都不好招惹?所以才會如此風平浪靜?只說那些呼風喚雨的練氣士,好似約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舉止都極其循規蹈矩,與山下百姓相安無事,至今雲岩國刑部衙署那邊,竟是沒有收到任何一件糾紛需要他們去處置。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在朝堂上更是開始變著法子與陛下邀功了。
一個開在陋巷裡的蒼蠅館子,烤魚是招牌菜,幾張桌子都已坐滿。
館子裡邊的食客,說話嗓門多大,多在談著動輒幾千兩數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說話聲音最小的一桌,點了份烤魚,還要了幾斤京師特產的薏酒。
先前一個看樣子是掏錢請客的傢伙,專程跟著夥計去館子後院挑魚,挑肥揀瘦的,最後說是四人份,那條撈起的青魚不用太重。
不闊氣,一看就是兜里沒幾個錢的,難得出門下館子改善伙食。
此人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整個人縮著,端碗抿了一口酒,小聲笑道:「聽說老祖親自領著吳瘦走了趟青萍劍宗?」
桌對面是一雙中年夫妻模樣的男女,婦人微微皺眉,正在將那些用來點綴的香菜撥開,聞言嫣然笑道:「祖師爺明顯是幫著這個胖子奔著將功補過去的,不過依照靈角道友的脾氣,到了那邊,未必討著好,多半會水土不服。別的宗門仙府不好說,隱官大人的門派,會是怎麼個風氣,我肯定心裡有數。」
男人將那些香菜都夾到自己碗碟裡邊,小聲說道:「咱們就別往吳胖子傷口上撒鹽了。」
然後男人補了一句,「這頓飯還得等他掏腰包呢。這廝為了不結賬,臨了裝醉,或是逃去茅廁,那是一絕。」
他與婦人,確是一雙山上道侶,分別名為陶弘行和羅巾,出身包袱齋,如今負責桐葉洲事宜,至於對面那個青年修士,是桐葉洲包袱齋負責管賬簿、度支細目的賬房先生,叫郭曼倩,雙方既是一起掙錢、又是相互監督的關係。浩然天下包袱齋的開山祖師,張直先前在青衫渡那邊與陳平安說他們仨,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不敢帶他們同行,容易把買賣談成人情。當時陳平安是當一句生意場上的客套話聽的,其實沒有什麼水分。在來桐葉洲這邊之前,陶弘行與那些昔年去倒懸山做買賣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們,大多關係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個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條跨洲渡船,而且就掛在他名下,所以對當年春幡齋那場劍仙關門的議事,從過程到結果,郭曼倩其實一清二楚,如今想來,雖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兒壞,故意給婦人夾了一筷子魚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給我老實點!」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裡嚼著,問道:「祖師爺真就這麼看好大瀆鑿通之後的財源?換成是我,就算可以由著性子隨便花錢,恐怕都沒有這樣的魄力,足足六千顆穀雨錢呢。」
先前在青萍劍宗,那位祖師爺承諾可以拿出六千顆穀雨錢,不過其中半數,是張直的私房錢。
名義上,是青萍劍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勢力,作為共同發起人,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其實就是年輕隱官用了一個青萍劍宗的名號來牽頭,再來攢局。
桐葉洲開鑿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就是個天文數字。
青萍劍宗那邊,給了三千顆穀雨錢。玉圭宗的財庫,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兩千,據說是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無息。
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郁氏,分別是一萬顆,兩千顆。
都已陸續到賬。
再加上包袱齋的六千顆。
此外,好像寶瓶洲披雲山,那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北嶽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兩千顆穀雨錢?
天下事,只要有錢開路,就難也不難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筆,大手筆,不愧是劉財神,出手不凡。」
原來皚皚洲劉氏除了出錢,還額外承諾在一年之內,從數洲之地抽調渡船,會往桐葉洲這邊輸送三百條規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劉財神既然這麼有本事,乾脆連開船的仙師一起送過來啊,靈氣消耗的神仙錢,一併免了去。」
中土浚縣郭氏,與皚皚洲劉氏,在生意場上,是有過節的。不過各顯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結果,就是後者輸掉了一個大王朝和幾個中等國家的財源。
從紙面上看,劉氏和郁氏出錢最多,而且據說都沒有立字據,只憑雙方口頭約定,屬於名副其實的君子之約。
再者按照約定,劉郁兩家,只掙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筆既定分紅,一條桐葉洲大瀆,不管將來是那種細水流長積少成多的收益,還是賬面上令人眼紅的那種財源滾滾的暴利,反正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羅巾笑道:「這豈不是說,光是陳隱官的一個人情,在劉聚寶那邊,就能值一萬一千顆穀雨錢?」
陶弘行點頭道:「值這個價。」
羅巾有些奇怪,「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青萍劍宗的那條渡船自從在魚鱗渡靠岸後,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邊,沒下過船,好像這位大劍仙故意把拋頭露面的機會,讓給了賬房種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劍氣長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劍仙風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著點,聽說那位米劍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點不比劍術差。
漢子咧咧嘴,滿臉無所謂,「漢子看身段女愛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無所謂,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時候,你嫂子滿腦子想著米裕,也沒啥。」
婦人眉眼含情,伸出兩根雙指,使勁擰著自家漢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滿臉驚恐狀,倒抽了一口冷氣,趕緊起身彎腰,給陶弘行倒酒滿上一大碗,再諂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樣可還湊合?」
婦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滾一邊涼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約好了啊,以後讓我來個當宗主耍耍,再出門,就有個可以顯擺的身份了。否則每次回家參加祠堂議事,我都抬不起頭。」
躋身上五境,就可以嘗試著與文廟報備,開宗立派了。
這裡邊還有一個類似山下朝廷吏部銓選的過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開宗立派,這是必備條件,卻不是說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創建宗門的。
中土文廟那邊會有一個審核的過程,包袱齋不是沒有想過建立下宗,但問題在於,好像連包袱齋至今都還不是個宗字頭門派。
陶弘行一聽到宗門,就是長長一聲嘆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別看包袱齋賺錢是多,但是真要說山上的地位,莫說是包袱齋,便是整個商家在浩然天下的聲望,又如何?
當年商家差點直接被文廟從諸子百家當中剔除。錢能通神?在文廟那邊有屁用。
郭曼倩幸災樂禍道:「換成我去青萍劍宗,都不用老祖師陪著,仙都山總歸是可以走上去的,總歸不至於在渡口那邊止步。」
羅巾提醒道:「趕緊閉嘴吧,吳胖子來了。」
三人當中,其實是婦人境界最高。
一個斜挎包裹的胖子,進了館子,坐在郭曼倩身邊,嘴上埋怨著,「你們怎麼找了這麼個地兒,教我好找,換成是酒樓,不是更寬敞些。一邊痛快喝酒,一邊欣賞京城夜景,豈不美哉。」
郭曼倩跟館子夥計多要了碗筷,笑道:「嫌棄地兒小,那就喝第二頓唄。」
吳瘦坐在一旁,長凳頓時咯吱作響,「算了,我還跟兩撥人約好了的,咱們幾個回頭再約。」
請外人喝酒,談買賣,一切開銷,是可以與郭曼倩這個賬房先生報銷的,但是請郭曼倩幾個喝酒,可就得吳瘦自掏腰包了。
桐葉洲包袱齋這邊,跟劉聚寶、郁泮水他們一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掙了錢,同樣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紅。總計六千顆穀雨錢,在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已經到賬,未來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顆穀雨錢,自然都是要落入張直口袋的。而桐葉洲包袱齋這邊,當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賬面上的收益,只說將來這條大瀆沿途,諸多渡口,不分新舊,都會建立包袱齋商鋪,按照祖師爺張直的授意,跟各國朝廷和當地仙府門派們商談此事,必須只賣不租,談定一鎚子買賣。所以這段時日,陶弘行、吳瘦幾個,分頭行事,都在談這個事情,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酒局,從早到晚,連軸轉呢。
雖說包袱齋給的價格不高,簽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長約,約定除非改朝換代,才會另議。但是各國朝廷、山上門派,能夠憑空多出一筆神仙錢,還能給自家渡口幫著聚攏人氣,對於各個窮得快要拴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勢力而言來說,包袱齋願意在當地落腳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樂不為。
包袱齋,明擺著是搶地皮了。
可就像張直的先前解釋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無個包袱齋,人氣是截然不同的。可與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這筆好似及時雨的神仙錢,山上管錢的財庫負責人,各國戶部衙門,兜里有了錢,腰桿就直,說話就硬氣。
羅巾輕聲感嘆道:「且不說什麼功在千秋的好名聲,只說接下來十幾年之內,整個桐葉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於落個民不聊生,遍地餓殍了。」
郭曼倩點點頭。
這與歷史上某位以詩詞著稱於世的儒家聖賢,靠著大興土木賑災成功,有異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問道:「聽說那些個不問世事的山中野民,終於願意出山了?」
關於洛陽木客一脈,這是包袱齋眾多修士們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因為包袱齋的開山鼻祖,主人張直,就出身洛陽木客一脈,而且屬於那種欺師滅祖的叛徒。
吳瘦小心翼翼說道:「好不容易吃個夜宵,就不聊這些煞風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脫了靴子,盤腿而坐,低頭瞧了瞧桌底下,還好,沒有那種見不得光的場景。
桌底一隻繡花鞋驀然一翹,作勢要踹他臉龐一腳,羅巾笑罵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這不是擔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場合的乾柴烈火嘛,傳出去影響不好。」
吳瘦對此見怪不怪,嘿嘿而笑,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嘴裡,抿了一大口滋味略顯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傢伙,故意對外宣稱說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黃衣芸,郁狷夫,還有皚皚洲的女子大宗師,柳歲余齊聚此地,還有十幾號艷名遠播的仙子,也都到了雲岩國京城,使得短短兩個月之內,湧入了一大幫花花腸子的修士和雲岩國周邊數國的文人雅士。」
雖然吳瘦自打從青萍劍宗返回,在郭曼倩他們這邊,就一直故意表現得頗為志得意滿。
其實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輕隱官,確實和氣,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過不知為何,現在吳瘦有句口頭禪,「容我緩一緩。」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個出身貧寒的陳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經積攢下偌大一份家業,一上山一下宗。
一雙包袱齋的山上道侶,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婦人卻是最欣賞陳平安的「懼內」。
如今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經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柜,獨自坐在寧府的大門口那邊。
館子外邊的小巷,來了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門口那邊摔著袖子徑直走過,他驀然一個身體後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內,轉身大步跨過門檻,嬉皮笑臉道:「人生在世,總有那麼幾件多管閑事的無用功,比如醫死馬,扶爛泥,雕朽木,勸妓-女從良,請屠子放下刀,讓商賈賺錢別黑心。」
少年進了館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滿臉震驚道:「靈角道友,心寬體胖么,竟然還有心情躲這兒喝酒?!」
身材臃腫卻叫吳瘦的「靈角道友」,身體僵硬,道心緊繃,苦著臉轉過頭,乾笑道:「崔宗主,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離開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終於緩過來啦?」
吳瘦笑容尷尬道:「崔宗主說笑了。」
崔東山使勁攥住胖子的肩膀,「說笑了?靈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說我為人輕浮?」
吳瘦連忙賠罪道:「不敢不敢,誤會誤會。」
崔東山挪步,再伸手推開吳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長凳中間。
郭曼倩微微皺眉,沒說什麼。
關於這個根本不知道從那個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陳山主的嫡傳弟子……即便情報靈通如包袱齋,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前不久祖師爺張直還專門提醒他們幾個,不要試圖去尋找有關「崔東山」修行根腳的蛛絲馬跡,對此人,保持敬而遠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東山主動找上門,除了吃過苦頭的吳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幾個,都很意外。
「認得么?」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顆神仙錢,放在桌上。
是那三種山上錢,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
崔東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顆神仙錢,笑道:「我覺得你們都不認得它們,你們覺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覺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會一見如故,極有眼緣。當然也有一些人,看著就不想見第二面,比如眼前這個故弄玄虛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陳山主,怎麼找了這麼個親傳弟子當下宗的宗主。
換成那個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錢也好啊,也對,她是純粹武夫,無法在山上開宗立派。
崔東山彎曲三根手指,輕輕敲擊桌上的神仙錢,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堅信講理不舉例,等於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比如你們認得范先生,范先生卻不認識你們幾個,那你們和范先生,就不算認識,對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麼,這三顆神仙錢,就認得崔宗主了?」
崔東山一拂袖子,將神仙錢重新收入袖中,「罷了,雞同鴨講,實在是教不會你們。若是張直在場,估計他就聽得懂了。」
連同那個道號松脂的男人在內,總計有七撥洛陽木客開始下山遊歷,在各洲選址,挑選落腳的地方。
聽說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親自登山,說服這幫洛陽木客打破祖訓,出山。
其實包袱齋也好,洛陽木客也罷。
在崔東山眼中,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個「他人」是兩人。
一是商家祖師爺,范先生。
二是皚皚洲通商天下的財神爺劉聚寶。
上次文廟議事,禮聖終於開口,等於打開了一層禁制。
使得諸子百家的祖師爺們,從今往後,各自修道登高,就再無瓶頸了。
最終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憑本事就是了。
羅巾笑道:「如果青萍劍宗都是崔宗主這樣的高人,我與夫君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罷。」
崔東山吃癟不已,好嘛,竟然被一個婆姨給拿捏了,欺負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來嚇唬人?
好,我怕了。
畢竟如今是半個盟友。那就以誠待人,跟你們幾個,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幾句你們花錢都買不著的實在話好了。
「有些買賣,是註定不能掙大錢的。比如糧食。」
「知道你們包袱齋,都那麼有錢了,張直還那麼會做人,為何至今連個宗字頭都撈不著嗎?你們就不覺得奇怪?」
「錯就錯在前人歪德,你們這些後人跟著遭殃。記得你們早年包袱齋的二把手,賺錢太凶了,本事太高,什麼錢都敢掙,結果在文廟那邊就被記錄在冊了。此人早已被張直譜牒除名,所以你們可能都未必聽說過他的名字。可憐張直,不管事後如何補救此事,不管他親自去功德林那邊,如何找門路托關係,都不成,結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廟教主,一個都沒見著面。這種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嘛,張直是肯定不好意思開口的,所以你們都不太清楚吧?」
「這就叫心腸不硬,掙不著錢。心腸太狠,守不住錢。真是苦了你們這些生意人哩,經手錢財如流水,嘩啦啦來嘩啦啦走。」
「只有最後一次文廟之行,張直總算沒白走,在功德林門口那邊,從經生熹平那邊,聽見了一句勸誡,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所以這麼多年以來,包袱齋有幾樁買賣,是一直虧本的,老老實實從別處財路找補回來。又有幾門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還好還好,不枉費你們祖師爺張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氣的媳婦,終於要熬成婆嘍。只用三千顆穀雨錢,換個好口碑,划算!」
郭曼倩側過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見多識廣,連這些別家山頭的密事和文廟那邊的內幕,都能夠如數家珍?」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這算什麼,我連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皚皚洲韋赦的那點故事,早年她是如何夢遊鶯花洞天,怎就跟yīn神出竅遠遊的韋赦不打不相識,又為何最終老死不相往來,遺憾未能結成道侶,都曉得嘞。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吧。」
郭曼倩一時語噎,連他這個浚縣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聽說過些小道消息,跟這個崔宗主說的,不太一樣。家族內部,都是說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對自家老太君屬於一見傾心。但是家族當年正值風雨飄搖之際,老太君不願留下一個爛攤子,遠嫁別洲,那會兒已是飛升境的韋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贅浚縣郭氏,才導致這樁山上姻緣未能圓滿……
至於那處始終無主佔據的鶯花洞天,是山上極負盛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光yīn長河的流逝速度異於外界,故而天材地寶的孕育和生長速度,都要遠遠快於別處的風水寶地。
也難怪會有大修士評價此地一句,「就這一畝三分地,隨便施點肥,澆點水,長出來的全是金子銀子。」
「跟著張直混,三天餓九頓,連個宗字頭門派的祖師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邊,正是用人之際,很缺能人異士,我覺得你們幾個,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誠合作,披荊斬棘……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反正就一句話,最實在的,哥幾個一起悶聲發大財?」
吳瘦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敢情這是過江龍碰上地頭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授意,還是崔東山自作主張?
陶弘行與郭曼倩對視一眼,俱是神sè凝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小心上了一條賊船,船主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霎時間氣氛凝重起來,還是羅巾打破沉默,率先開口問道:「崔宗主是在說笑話嗎?」
「是的!當然啊,不然我這麼公然挖牆腳,像話?」
崔東山點頭道:「老弟這不是看你們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著逗個樂子,緩解一下尷尬氣氛嘛。」
郭曼倩幾個,心中都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這個人腦子-有病吧?
吳瘦大致猜出幾位同僚的心思,你們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個郎中看病啊。
崔東山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說道:「我就不坐下來蹭吃蹭喝了,只說這盤四人份的烤魚,憑空多出個下筷子的人,你們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過意不去的。我今天來這邊,就是跟你們商量個事,別緊張,芝麻大小的事情,你們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說一的實誠人,馬上就可以談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繞過張直,比如以後我家山頭對外出售的貨物,建造在桐葉洲大瀆沿途的各地包袱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專門騰出幾個貨架,幫忙賣東西,賺多少是多少,鋪子那邊不能抽成,都是能夠讓人見了就挪不開眼、兩條腿走不動道的鎮店之寶,大開門的尖兒貨,能幫你們吸引多少的人氣?!當然了,你們幾個不用謝我,都是一見如故的朋友,談錢就傷感情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給錢,無妨,傷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強接受。」
這是在跟我們桐葉洲包袱齋,明目張胆收取保護費了?
「再者,包袱齋既然開門做生意,每天迎來送往,估計總能碰見一些個資質不錯的修道胚子,就勞煩諸位,幫老弟說幾句好話,引薦一二。其中若有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來這第三點呢,又分幾個小的注意事項,算了,站著說話腰疼,我還是坐下聊吧,咱們邊喝邊聊……」
好個崔宗主,你他娘的這也叫「商量個事」?
崔東山笑道:「鄰里和睦,比啥都強。」
羅巾說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現在就可以直白無誤告訴崔宗主,根本沒得聊。」
崔東山說道:「做買賣嘛,別意氣用事,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有來有回,才有樂趣。」
陶弘行搖頭說道:「用不著。」
郭曼倩冷笑道:「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吳瘦難得硬氣一回,「崔宗主誠意不夠,確實很難繼續聊下去了,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都別傷了和氣。」
崔東山問道:「真不聽聽第三件事?」
羅巾說道:「就別傷和氣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東山再聊下去,桐葉洲包袱齋跟青萍劍宗可能就要撕破臉皮了。
崔東山自顧自從兩邊吳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從桌對面拿來一壺羅巾手邊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隻酒碗。
白衣少年倒滿了一碗酒,再將一雙筷子,擱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們今夜有魚吃,好兆頭,肯定年年有餘。」
一個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館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說說看第三事,他們耐心不夠,我倒是願意聽聽看。」
正主終於來了。
崔東山微笑道:「未來桐葉洲中部,大瀆沿岸,幾十座仙家渡口幾十座包袱齋,你們吃得飽么?」
張直坐在桌對面,笑問道:「怎麼講?」
崔東山說道:「不如讓這桐葉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齋?」
張直問道:「注意事項呢?」
崔東山說道:「比如讓一洲山河,各國京城亦有包袱齋。」
張直再問:「還有嗎?」
崔東山說道:「再比如同理,讓扶搖洲亦是如此。」
張直沉默不語。
崔東山笑道:「怕撐到?暫時吃不下的,可以余著嘛。今年余到明年,年年好過一年。」
張直笑道:「作得准?」
崔東山問道:「就不問我是誰?」
張直果然問道:「你是誰?」
崔東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崔東山啊。」
張直笑道:「陳先生挑學生的眼光,崔宗主選先生的眼光,看來都很好啊。」
崔東山滿臉狐疑狀,「不是說反話?」
張直笑道:「真心話。」
————
有一位相貌極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獨自走在燈火輝煌的京城內,皮囊出彩,可謂雌雄莫辨,反正都當得起「美人」一說。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葉洲鎮妖樓飛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閑來無事,他就來這邊湊熱鬧。
這一路上,沒走幾步路,遠遠近近,就被青同發現了好幾股氣息深重的練氣士。
「呵,水淺王八多。」
起先雲岩國秦氏皇帝和滿朝文武官員,都不由得擔心作為首善之地的京師,一下子湧入這麼多的練氣士,會不會出現那種極容易變成里外不是人的衝突,不曾想是他們多慮了,至今為止,竟然尚未出現一起外鄉修士欺凌本地百姓的官司,雲岩禮部和刑部官員,原本一顆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這天子腳下鬧出點幺蛾子,明兒朝會就被皇帝陛下責罰丟了官,這會兒感覺終於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匪夷所思。怎麼是她?來這裡做什麼?就不怕被砍嗎?
只見道路前方的一個路邊燒烤攤子,有個姿sè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的寒酸裝束,帶著個精怪出身的少女,婦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滿嘴流油,兩隻手分別攥著一大把烤串,臉龐洋溢著幸福。
婦人轉過頭,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見面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記名弟子。
飛升境修士,隱匿氣息的手段,堪稱爐火純青。同境修士之間,很難憑藉類似掌觀山河的手段獲知真相。
青同立即壓下心中漣漪,坐在桌旁,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少女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輩,這麼巧啊,放開吃,我請客!」
青同搖搖頭,笑著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慣這麼油膩的。」
「老闆,再來十串烤魷魚哈!」
少女一邊用實際行動證明這份街邊美食的靠譜,一邊繼續勸說道:「好吃得一塌糊塗呢,青同前輩,你先嘗嘗看,這就叫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為並不清楚仰止跟陳平安到底是如何約定的,青同擔心畫蛇添足,落個兩邊不討好,還是不多說什麼了。
仰止說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sè複雜道:「那你還來。」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幫你圈定的方圓千里之地,不好嗎?
仰止神sè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著,你信不信,他遲早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去,我能在那邊躲幾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場問劍,一定會到來,我還不如趁著現在,還可以出門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個米裕?」
仰止笑道:「畢竟暫時只是一個仙人而已,砍得死誰呢。」
青同無奈道:「你倒是看得開。」
仰止轉頭朝燒烤攤老闆那邊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鴨胗,胡椒粉多撒些。」
攤子老闆大聲笑道:「好嘞,客官等著。」
仰止收回視線,「真不嘗嘗看?滋味不錯的。」
青同還是搖頭道:「真別勸了,又不是桌上勸酒。」
仰止打趣道:「我這徒弟,是想著你這個當前輩的大財主,回頭能夠順便把賬結了,我不一樣,是真心跟你推薦這種美食。」
被師父揭穿那點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頭,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青同問道:「難道你就是那個『景行』?」
仰止點頭道:「在外遊歷,總得有個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來化名「景行」的仰止,搖身一變,成了大泉王朝的記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來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
因為先有金甲洲武學第一人的韓-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擔任大泉姚氏的國師,故而這個憑空出現的「景行」,並非曾掀起太大的波瀾。即便山上修士聽說了此事,也只當是大泉王朝如今氣數鼎盛,不會多想。
仰止突然說道:「桃亭也來了。」
這廝故意放出了一點大道氣息,並未刻意收斂全部道氣,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單論道齡,他算我們的晚輩吧?」
仰止說道:「這種話,我當面說得,你還是算了吧。」
青同雙臂環胸,「一棵庭中樹,一條看門狗,誰也不比誰好,怎就說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個階下囚。」
一個精神瞿爍的黃衣老者,雙手負後,散步在京城夜市。
老神在在,默默查探著一些個練氣士的虛實,附帶點評一句,這個不濟事,紙糊的玉璞境,這個還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嬰只能當蠻荒的金丹看……咦,這個還算有點嚼頭,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邊兩個,好像也都不含糊,桐葉洲哪家山頭,有此底蘊?
正是離開李槐身邊的蠻荒桃亭,如今名動浩然的嫩道人。
此次「擅自」趕來桐葉洲,嫩道人動身之前,非要讓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打好招呼,還幫李槐找了一堆正當理由,否則嫩道人根本不敢離開寶瓶洲,怕就怕離開李槐身邊沒幾步,就已經被神通廣大的老瞎子拽入夢中,至於後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
既然嫩道人是去桐葉洲幫陳平安做大事,李槐當然沒有異議,就用上老瞎子傳授的一門秘術,與十萬大山那邊聯繫上了,老瞎子一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明顯就有點神sè不悅了,一聽就不是自己弟子會說的話,虧得李槐見機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說法,說嫩道人既然是你給我安排的扈從,難道我還不能使喚他了?老瞎子一聽,覺得有道理,只是讓李槐捎句話給那條看門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間,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蠻荒桃亭也罷,就自個兒去十萬大山,先挖個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萬大山之外,嫩道人說話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邊,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夾著尾巴做人。
京城一處不起眼私宅內,李拔正在書房看著一幅掛在牆上的桐葉洲中部形勢圖,鬼仙黃幔就坐在一旁,內心微動。
李拔問道:「有人暗中窺探此地?」
黃幔懶洋洋說道:「吃不準。」
東海水君府,設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經制司主官,而黃幔則是香火司的負責人。
二月二龍抬頭。就是先前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雲岩國京城內,組建了一座山上罕見的祖師堂。如今道號「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師堂內佔據一席之地。之前他們登岸好似遊山玩水散心一趟,在離開虞氏京城那座積翠觀後,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因為職責所在,仍需看著那條歸墟渡口航道,她就帶走了宮艷和王瓊琚,重新入海。她再讓李拔,鬼仙玉道人黃幔,武夫溪蠻,留在雲岩國京城這邊,按照與崔東山的事先約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師堂裡邊,只需給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張椅子即可。至於仙人境的黃幔和九境武夫溪蠻,不用在那邊蹲茅坑不拉屎。
當時王朱出手驚人,直接丟給崔東山一件青瓷筆洗樣式的咫尺物,裡邊裝著一萬五千多顆穀雨錢。
這就意味著大瀆開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錢,已經早早有著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東山提了個要求,多餘的穀雨錢,讓崔東山幫忙在積翠觀附近,幫水府建造一座陸地避暑別院。
那個崔東山是個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將那座積翠觀劃撥給了東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里走樁練拳的溪蠻,笑道:「黃幔,找不找得到對方的蹤跡,我去會一會?」
黃幔說道:「修士神識一掃而過,無跡可尋。真要順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難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獨門手段。」
李拔搖頭說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黃幔笑道:「虞氏王朝那邊,真就那麼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弔膽。」
李拔說道:「主人自己都說了是無聊之舉,我們就別小題大做了。」
黃幔說道:「那這位太子殿下,就是虛驚一場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內,他先前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先別急著寄信給天目書院告狀。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那位地位尊崇卻性情叵測的東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會動搖虞氏王朝一國根本的大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先前那個真龍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沒有因為虞氏王朝新立年號「神龍」而領情,反而出言不遜,讓虞氏朝廷將那位曾經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將黃山壽,告老還鄉!還威脅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當什麼太子了。言下之意,潛邸儲君都當不成,還怎麼坐龍椅。
這次虞麟游壯著膽子趕來雲岩國京城,未必沒有與東海水君府主動示好的意圖。
夜市那邊,黃衣老者眯起眼,對面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著有幾分憂國憂民,不錯,有幾分道行。又是個仙人?不常見。恐怕在蠻荒天下的家鄉那邊,這傢伙都算仙人裡邊能打的了。
看不出來,桐葉洲還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鄉那邊的說法,就是糞堆里出金子了?
那人主動以心聲微笑道:「可是嫩道長?」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對方自我介紹道:「我來自中土大龍湫,叫司徒夢鯨,道號『龍髯』。如今晚輩暫任桐葉洲小龍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點點頭,「哦,大小龍湫,聽說過。」
看來鴛鴦渚那場鬥法,名氣不小,已經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個機會,再找個飛升境老修士干一架?
也就是跟著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這句敷衍言語裡邊,可就要多出一個「沒」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問道:「不是聽說小龍湫封山了嗎,司徒山主這是?」
約莫是覺得這麼提問,有點打對方的臉了,要說自己那份結結實實的境界就擺在那裡,當然不怕對方一個仙人多想。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說話做事太不講究,容易連累主人李槐沒有好名聲,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會不開心,老瞎子不開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條命,反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
所以嫩道人立即變了嘴臉,擠出個自認為真誠的笑容,拗著性子拱手說著客氣話,「我只是隨口一問,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這裡跟龍髯道友賠個不是,真心實意道個歉。」
其實司徒夢鯨也在疑惑,在鴛鴦渚那邊差點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麼如此好說話、懂得山上禮數了。
司徒夢鯨按下心中納悶,笑著解釋道:「小龍湫確實封山,不過大龍湫聽說這邊要開鑿大瀆,就想著略盡綿薄之力,我在這邊處理過一些宗門事務,很快就會返回小龍湫。」
嫩道人爽朗笑道:「龍髯道友何必著急趕回山頭,湊巧我也是剛到這邊,就沒什麼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幾天,我們好好喝幾頓酒?敢問道友住在何處,可有空閑屋子,若是行個方便,我就不用費心思去找落腳地方了。」
這趟出門,找機會多認識幾個山上朋友,以後陪著李槐出門遠遊,到哪裡就都混得開了。
約莫是嫩道人表現得太過熱絡,讓司徒夢鯨有點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夢鯨還是邀請嫩道人去自己住處飲酒。
一個如今必然被文廟盯著的飛升境大修士,總不至於無冤無仇的,就來算計自己和大小龍湫。
前些時候,青萍劍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確實已經對外宣稱封山的小龍湫心意尖。
看著那封署名青萍劍宗崔東山的書信內容,司徒夢鯨啼笑皆非,崔宗主你這是收破爛嗎?
只是想到沸沸揚揚的大瀆開鑿一事,司徒夢鯨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對方建議他們小龍湫這邊,不用著急對外宣稱將那兩個譜牒除名的護山供奉,驅逐出境一事,可以丟到雲岩國這邊,不妨給它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給工錢,當個十幾年的苦力就是了,這就叫小懲大誡。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司徒夢鯨若只是大龍湫修士的身份,可能還會覺得彆扭,不願將就。
自己都將它們掃地出門了,沒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當了小龍湫山主,就壓下心中那點不適,回信一封,答應此事,還在信上與崔東山致謝兩句。
要不是已經封山,其實參與到大瀆開鑿當中,對小龍湫是個不錯的選擇。順著這個思路,司徒夢鯨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書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龍湫,讓祖師堂派遣數位鏡工地仙,由他們領銜,各自帶一批親傳弟子和宗門外門弟子過來,一同到桐葉洲,為大瀆開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處不大,可多少是個心意,也算是桐葉洲小龍湫,在這件事情上邊表個態,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經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來此的曳落河舊主,蠻荒舊王座大妖仰止。
這兩位飛升境大妖,一個搬山,一個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魚鱗渡,一艘名為桐蔭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單單是桐蔭渡船很扎眼,更因為如今這艘渡船之上,有個姓米的大劍仙,負責坐鎮桐蔭渡船。
米劍仙只是偶爾會走出樓船散心,憑欄而立,白衣佩劍,風采卓絕。
渡口這邊,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輕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風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們的尖叫連連。
作為大瀆開鑿一事的發起人之一,青萍劍宗此次出山,聲勢不小。
由賬房先生種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領銜帶隊,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劍修陶然,少年劍修何辜和於斜回隨行。
元嬰境老虯裘瀆,來自上宗那邊的,有同樣是元嬰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暫時還是龍門境的雲子。
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的傀儡,帶著一大撥用以開山卸嶺、開闢河道的符籙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親自待客。
種秋和曹晴朗還真就不太合適。
因為是兩位遠道而來的家鄉劍修,一少年模樣,一老嫗姿容。
分別名為邢雲,柳水。
他們剛來桐葉洲沒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結果撲了個空,就直奔雲岩國京城。
屋內,邢雲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點頭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宮那邊待過,還經常給隱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錄歸檔的雜事,否則換成劍氣長城一般的劍修,還真未必知曉這兩位老劍修的來歷。
兩位離鄉多年的老劍修,先前在米裕這邊,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飛劍,再給出一封齊廷濟的親筆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齊廷濟以劍氣做筆墨。米裕勘驗無誤,就算確定了他們的身份,再飛劍傳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霽sè峰。
邢雲疑惑道:「記得米祜小時候,模樣可不太湊合。」
柳水點點頭,直言不諱,「比較丑。」
邢雲忍不住問道:「你們兄弟倆,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親兄弟。」
這類不中聽的話,米裕在家鄉,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從不上心。
何況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言語都糙。
如孫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風雅的,畢竟是少數。
至於太象街陳氏家主陳熙,那是真有學問。
只是米裕比較奇怪一件事,邢雲和柳水,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兩人年齡相仿,雙方的本命飛劍,「高燭」與「新月」,「祠廟」與「香火」,亦是絕配,但是兩人卻各自看不順眼,按照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顯示,他們若是結為道侶,各自境界修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們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為不願看見對方。
柳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在蠻荒天下,我見著了隱官蕭愻,她沒有為難我,否則我根本沒辦法活著瞧見城頭。」
邢雲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嗤笑道:「誰不知道你小時候就是隱官蕭愻身後的跟屁蟲,她放過你,不奇怪。」
他們好像還是習慣稱呼蕭愻為隱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裡去了,就會對董老兒溜須拍馬,求著他傳授上乘劍術,傳給你了沒有?學到幾分了?」
米裕不願意摻和這種拌嘴。
屋內就這麼沉默下去。
邢雲緩緩道:「高承怎麼死了。」
柳水說道:「你怎麼不說周澄怎麼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雲再次默然。
米裕問道:「喝點酒?」
柳水朝邢雲那邊抬了抬下巴,說道:「給他來兩壺,好借酒澆愁。」
邢雲冷哼一聲,站起身,離開屋子,去船頭那邊透口氣。
老嫗瞥了眼掛在牆壁上的一把佩劍,目露讚許神sè,說道:「不錯。」
米裕說道:「醇儒陳淳安,曾經贈予月sè,還幫忙煉劍,我這把佩劍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嫗疑惑道:「陳淳安那樣的讀書人,願意跟你這種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歸功於隱官大人。」
老嫗問道:「你好像很認可陳平安?」
米裕說道:「柳前輩最好稱呼一聲陳隱官。」
老嫗笑呵呵道:「就因為他是你們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問,「論戰功,按照避暑行宮的計算方式,你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我一人。論境界,我是劍仙,你跟邢雲都只是玉璞境劍修。」
老嫗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劍氣長城,道齡當不了飯吃,也當不了酒喝。」
老嫗站起身。
米裕跟著起身,「兩位前輩,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可別因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雲趕去龍象劍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邊,老嫗抬起手,輕輕捋過鬢角。
誰年輕那會兒,還不是個美人呢。
一座京城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幾乎每隔幾天,劉幽州就會更換一處風景不同的「螺螄殼」道場。
書房內,鋪有一張竹席,劉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著螺螄粉,在那兒狼吞虎咽,視線卻是盯著牆上的一幅地圖。
一條未來大瀆的綿延河道,在地圖上用不同顏sè標註出來,就像一根五顏六sè的繩子。
每段好似竹節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勢力,各自負責一段大瀆的開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誤,如果某方勢力進展順利,可以受邀幫忙其餘力有未逮的勢力,花錢消災,免得被祖師堂追究誤工。至於「合龍」之事,祖師堂那邊,安排有專門的仙師負責此事。
當時在場的各國官員,幾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這種評定功績的演算法,極其有利於他們這些山下勢力。所以他們,各有先後,看了幾眼坐在祖師堂對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們真就沒有一點異議?
禮部刑部,出供奉仙師,工部派遣各種匠人和服役百姓,戶部掏腰包出錢。
大瀆水路,盡量繞開各國五嶽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衝的忌諱,當然如果有某國朝廷願意更換舊址,另說。
大大小小,大瀆途徑五十二國,即便近期又有新國建立,也不會超過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個擁有宗主國的藩屬朝廷,若非特殊情況,是無法參與祖師堂議事的。
所以此次「祖師堂」議事,就有不少小國君主、將相公卿來此,或與宗主國打點關係,希冀著能擁有一席之地,或是乾脆來這邊抗議,罵街的都有。
位於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有副山長魯縞親臨,帶著個賢人楊朴。南邊的五溪書院,是副山長王宰帶著一位君子,唯獨北邊的天目書院,比較奇怪,竟然只來了一位君子。照理說那個氣勢凌人的副山長溫煜,於公於私,他怎麼都該露面的。
不過這幾位桐葉洲書院副山主、君子賢人們,其實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列會旁聽。
不出所料,除了賢人楊朴,他們陸陸續續都已經離開雲岩國。
還有幾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龍湫那邊,請來了一批來自上宗大龍湫的鏡工。
再就是如今連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現了一撥氣象不俗的練氣士,看樣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來自別洲,因為他們剛剛才開始學習桐葉洲雅言。
當然最為矚目的,還是那條由過江龍變成地頭蛇的青萍劍宗。
一般情況,外鄉勢力在一洲開宗,想要站穩腳跟沒那麼容易的,也就是桐葉洲了,北邊,桐葉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如今就變得有點尷尬了。由於大泉王朝與蒲山雲草堂,而金頂觀和白龍洞等仙府,則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離的跡象。而且一旦錯過這場盛事,金頂觀與,在桐葉洲山上說話的分量,自然而然會大為削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