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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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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彎彎照九洲。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月光透窗如閱書,桌上,一張材質微澀的紙張上邊,寫著一句「遠離顛倒夢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條河邊,外門知客陳舊在上游垂釣,下游有個年輕道士,拋竿入水,哈,下風口釣大邊,能釣到大魚。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一處庭院栽滿花的宅子裡邊,月飛軒上流光,有女子畫完眉頭畫芙蓉,人與月,俱是眼兒媚。 落魄山竹樓一樓,青衫陳平安,吹滅讀書燈,走出竹樓,夜深人靜,獨自來到崖畔石桌,滿身都是月。 月白風清,松濤陣陣,猶如天籟。 在這處離著合歡山不遠不近的山嶺崖石上,除了青杏國那個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還有鬚髮皆白的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劍仙張彩芹,少年劍修張雨腳,戟髯蛙腹的張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呂默。金闕派垂青峰一脈的女修,金縷。還有一個外人,她來自合歡山腳下豐樂鎮的少女練氣士,名為倪清,道號「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挎著個棉布包裹。 不斷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傳信符紙,陸續傳遞情報到山嶺這邊,各路兵馬推進有序,勢如破竹,比起預期更加順利,程虔愈發確定那個大逆不道的金闕派棄徒趙浮陽,已經是瓮中之鱉。 就在此時,崖外漣漪晃動如風吹水紋。 憑空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現出身形後,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飄然站定。 本可以悄無聲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牽動的靈氣漣漪,就像打招呼,與東道主們敲個門,提醒對方有客人登門了。 可戚鼓等人還是被嚇了一跳,誤以為是合歡山那邊狗急跳牆的刺客,潛行至此,要與他們來個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對方的道士裝束,便稍微放下心來,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對方的頭頂道冠,確定自己沒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間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憑藉這種在山上不常見的道冠制式,可以確定其法統道脈,必然出自白玉京南華城。 張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幾分,這種名副其實的山巔大修士,這輩子見過的就不多,更別談這麼近距離相處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張筇,見過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誥宗那幾個香火凋零幾近於無的小道觀,就只有兩條道脈,寶瓶洲靈飛觀,北俱蘆洲清涼宗,道士才有資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張筇兩位金丹地仙,都曾參加過那場戰事,所以一眼認出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邊,靈飛觀的老觀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陸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 只是靈飛觀由道觀升為道宮之前,曹溶就卸任觀主,下山雲遊去了。 曹溶打了個稽首,笑著還禮,並不因為張筇只是個金丹修士就看輕了對方,微笑道:「見過張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見到了這位曾在老龍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話不說,行了一份罕見的道拜大禮。 三禮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國護國真人,跪拜在地,兩手拱地,只是頭不觸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門是為「空首」。 程虔跪地朗聲道:「金闕派當代掌門,垂青峰程虔,拜見鄭祖師!」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鄭澤,道號「天瑞」。出身杞地的鄭澤,曾是一位采詩官。 這些秘密,只在靈飛觀的金玉譜牒上邊才會顯現出來,靈飛觀歷來規矩重,等級森嚴,誰敢對外泄露這種祖師密事。 只因為金闕派與靈飛觀有那麼一份「香火情」,身為當代掌門的程虔,才能通過歷代掌門的口口相傳,知曉這樁內幕。 曹溶伸出一隻手掌,往上虛托幾分,神sè淡然說道:「起來吧。」 面對程虔這種屬於自家道脈的徒孫,曹溶就沒有那麼和顏悅sè了。 曹溶同時以心聲言語的:「程虔,剛剛在潑墨峰那邊,掌教師尊親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許你們金闕派開山祖師恢復靈飛觀道士的譜牒身份。以後就你們金闕派與靈飛觀,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華城。」 面對素未蒙面的祖師爺鄭澤,程虔用頭不點地的空首禮,可不是對這尊曹天君的不夠禮敬,而是金闕派這麼多年香火綿延,始終無法與靈飛觀「認祖歸宗」,所以見著了鄭澤,程虔才會這般行禮。 曹溶對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確實是個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驚駭,聽聞「掌教師尊」也曾現身潑墨峰。饒是道心堅韌若磐石的程虔,也無法不激動萬分,心湖之內掀起波瀾,卻是竭力穩住道心,表面依舊神sè肅穆,面朝潑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禮,這一次是額頭點地,砰砰作響。 曹溶對此頷首認可。 要說今夜合歡山地界,這場大功干戈的風波,究其根本,其實就是一場發生在自家道脈的「內訌」。 程虔此人,最為尊師重道,只因為被金闕派譜牒除名的趙浮陽,盤踞在合歡山,竟然膽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陸沉畫像,打造出一頂蓮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個殺氣騰騰的狠話,「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陸沉先前與曹溶隨口聊起此事,雖然言語調侃,嘴上埋怨程虔這個小王八蛋給自己惹了大-麻煩。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師尊對程虔還是有幾分欣賞的。 曹溶看了眼呂默,按照師尊的說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邊的梳妝侍女,極為忠心。 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為呂默在豐樂鎮陋巷內,被久別重逢卻對面不相識的陸沉,輕輕呵了一口氣,呂默在懵懂間就獲得了「本來面貌」,得以脫胎換骨,擁有了金枝玉葉的地仙根骨,從此就有了轉去修行仙法的本錢。 關於呂默,與百花湖龍王廟的那頭石黿,師尊那邊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個道號青泥的小鎮少女,師尊是頗為上心的。至於具體如何收尾,總歸就是曹溶這個當弟子的,得為師尊分憂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聲,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測陸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繼續以心聲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掌教師尊親臨此地,是你們兩個心誠則靈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為對祖師爺這句嘉獎言語的虔誠回禮。 只是曹溶所謂的「你們兩個」,讓極聰明的程虔瞬間心中瞭然,合歡山那邊,多半是輪不到他來出手清理門戶了。 曹溶先前在潑墨峰之巔,就曾施展神通,遙遙觀看氤氳府趙浮陽的道貌氣象,若無師尊「攔路」,這條本該順勢盤山成功的山蛟,頭生虯角,已有幾分龍貌。 若論修道資質,趙浮陽確實極好,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張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這位道士的顯赫身份之後,趕忙紛紛與曹天君行禮,曹溶再次微笑著與眾人稽首還禮。 曹溶開口說道:「諸國兵馬,精心謀劃已久,圍剿合歡山一事,已是離弦之箭,事已至此,貧道也不敢讓你們回撤,所以各方勢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進到合歡山的山腳豐樂鎮。不過合歡山上,靈飛宮湘君,溫仔細,金仙庵刑紫,當下他們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內,到時候會給青杏國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張氏一個交代,貧道會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時分,如果對結果不滿意,不管是誰,都可以來這邊找貧道討要一個說法。」 這就相當於一位道教天君給這場風波作蓋棺定論了。 曹溶這番言語極為客氣,說是「不敢」,別說張彩芹和戚鼓這樣的老江湖不信,恐怕連金縷和倪清這樣未經人事的少女,都不會信。 程虔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張筇微微皺眉,卻沒有言語。 「要怪就怪貧道的靈飛宮,管教子弟不嚴,才有了趙浮陽的這些舉動。」 說到這裡,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風靡一時的某本神怪書所寫,好像有根腳有來路的精怪,攤上事了,就都有個退路。」 張筇笑了笑,老人眉頭舒展幾分。 趙浮陽離開金闕派都多少年了,何況金闕派又不是靈飛宮的下山,怎麼怪都怪不到靈飛宮頭上。 曹天君能夠這麼說,等於為烏煙瘴氣的合歡山主動擔責,已算厚道了。 曹溶繼續說道:「接下來,靈飛宮會在此開闢道場,道場的地盤大小,就得看你們後續怎麼談了,宮主湘君準備與你們花錢購買一些山頭,至於價格,雙方談不攏,此事就作罷,不強求。如果談得攏,買賣成了,那是最好不過,道場以後會與青杏國在內的周邊數國,看緣法授籙,收取弟子。」 張筇鬆了口氣,曹天君和靈飛宮的做派,確實是有誠意的,算是給了幾國朝廷和他們天曹郡張氏好幾個台階下,於公於私,都不算強人所難。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讓那位湘君祖師悄悄帶走趙浮陽等人即可,哪裡需要在這邊跟他張筇一個小小金丹廢話半句。 曹溶以心聲說道:「張道友,貧道這邊有一粒丹藥,小有用處。稍後湘君會帶給張道友。」 張筇大為意外,「無功不受祿,曹天君這是?」 曹溶所謂的「小有用處」,哪怕曹溶沒有道破那顆丹藥的名稱,張筇卻是一清二楚,這份無緣無故的贈禮,分量絕對不輕。 說句難聽的,一般的靈丹妙藥,堂堂道門天君,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著解釋道:「貧道有個朋友,對張道友很是推崇,說如張道友這般的地仙前輩,在寶瓶洲,多多益善。他還說一家一姓之門風,門庭越廣,越能夠影響到更多別家外姓的風氣。此外,湘君下山歷練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數不多,難免經驗不足,她以後在此開闢道場,就與天曹郡張氏是鄰居了,遠親不如近鄰,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勞張道友多與湘君提點一番,不妨跟她多說幾句難聽的話,免得湘君依仗道脈和境界,做起事來,不管不顧,八面漏風。」 張筇猶豫了一下,不再矯情,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收下這份重禮了,在此謝過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難免驚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為何會稱呼自己為「前輩」? 想到先前張彩芹與洪揚波的那趟遊歷,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張筇這位老金丹,聞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個猜測。 可事實上,曹溶不過是隨便找了個贈送丹藥的理由。 為陽壽將至的張筇雪中送炭,給落魄山那位年輕隱官錦上添花。 大概這也是曹溶在山巔人緣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張筇說道:「晚輩思來想去,不吐不快,還是得與曹天君問個大煞風景的問題。」 曹溶已經猜出對方心思,坦誠說道:「趙浮陽會被湘君帶去靈飛宮閉門思過,不出意外,他還會成為貧道的嫡傳弟子。」 與此同時,曹溶隔絕出一方天地,再從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說是「贗品」的光yīn長卷,是師尊陸沉的臨別贈禮,只是叮囑曹溶,給張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這幅畫卷中,既無背劍少年陳仁,也無手持綠竹杖登山的年輕道士,趙浮陽順利盤山成功,由蛇化為山蛟,道侶虞醇脂也跟著躋身元嬰境。 張筇獨自看完那幅光yīn走馬圖後,終於釋然,「晚輩再無任何問題了。」 曹溶收起畫卷,撤掉神通,以心聲笑道:「這就好。」 然後曹溶轉頭望向那個女子武夫,「呂默,在百花湖龍王廟那邊,有一樁山上機緣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隨意,為期半年,過時不候。」 最後曹溶視線偏移,望向那個黝黑瘦弱的少女,卻是以心聲笑道:「你叫倪清,對吧?你與貧道的師尊有緣,師尊有命,令我帶你上山修行,你是否願意?」 少女怯生生問道:「敢問曹天君的師尊是誰,我跟他見過嗎?」 曹溶笑道:「你們已經見過面了,就是你心底覺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個人。」 人間,既有真無敵余斗,華陽宮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說話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禮聖,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龍虎山天師趙天籟,這般氣態平和、如沐春風的人物。 猶有白帝城鄭居中,綉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遠之的存在。 總之各有各的鮮明性格和山巔風采。 但是也有自己師尊陸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觀孫懷中這樣的極好說話的人。 少女接下來問題,讓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邊的那個少年是誰?就是那個背劍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少女張大嘴巴,滿臉不敢置信。 是他?怎麼可能?! 那個「少年」,分明就是個說話做事都不著調的騙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話,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反覆念叨、每每說起對方名字都能多喝點酒的劍仙嗎? 記得以前她聽得多了,還忍不住開玩笑,說「陳平安」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歡山粉丸府內,平地起驚雷,導致諸多野修和淫祠神靈,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只因為在客人數量對少的那座偏廳內,靈飛宮的宮主湘君祖師,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親自出馬,開始清理門戶了。 合歡山氤氳府趙浮陽和粉丸府虞醇脂,這一雙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侶,束手就擒,沒有任何反抗。 他們領著幾個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號「洞庭」的湘君祖師身前。 在一眾魚龍混雜的招親宴客人眼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明智選擇,一座合歡山,不過兩位金丹地仙而已,對上一位能夠將戰場遺址開闢為自身道場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夠看,若是負隅頑抗,除了彈指間灰飛煙滅,還能是什麼下場? 都不用誰出聲提醒,在合歡山地界都學那趙浮陽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廳內, 在落針可聞的險峻時刻,不知哪位滿身膽氣的英雄好漢,竟然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酒嗝。 只可惜誰都不敢抬頭,只能是聽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師所在的那處偏廳?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賬本」,是虞醇脂雙手奉上,將本該同氣連枝的合歡山地界群雄,連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這些年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責的烏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極為詳盡,都給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閱完畢,合上賬本,隨手丟到那頭狐魅腳邊,淡然道:「回頭你們主動將這本冊子交給那幾個朝廷,交由他們處置,該殺的殺,剩下罪不當死的,該抓的抓,該收的收。」 年輕道士坐在原位,翹著二郎腿,呲牙咧嘴,拿著一根竹籤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打了個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聲與趙浮陽聊完。 因為怕嚇到趙浮陽,她不敢說祖師陸掌教已經來過合歡山,湘君只說她的師尊,此刻就在不遠處盯著這邊的動靜。 趙浮陽暫時作為天君曹溶的不記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靈飛宮內修行。 至於將來能否登堂入室,最終成為天君嫡傳,得看趙浮陽的「緣法」了。 湘君說道:「那三方寶璽,儘快歸還青杏國朝廷。」 趙浮陽這位桀驁不馴的散仙梟雄,雙手撐地,以頭磕地,沉聲道:「謹遵宮主法旨。」 撇開「不記名」不談,按輩分算,湘君就算是趙浮陽的師姐了,可畢竟她還有個宮主身份。 在這之前,兩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猶和虞容與,她們竟然真被那個胡說八道的年 輕道士說中了,一語成讖。 她們各自得到了一樁天大造化,果然是「時辰與八字契合,當有鴻運臨頭」。 原來虞夷猶被湘君祖師欽點,即刻起就算是靈飛宮的譜牒修士了,至於拜誰為師,待定,回到靈飛宮,會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再看。虞容與則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為她的親傳弟子。如此一來,她們都獲得堪稱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緣了。能夠從身份卑賤若草的山澤野修,榮升為譜牒修士,而且還是分別成為一座宗門道宮的祖師堂,一位地仙的親傳。是她們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兩位女修忍不住當場喜極而泣,只是她們在驚喜之餘,對視一眼,皆有驚疑。 年輕道士的那張嘴,莫非開過光么? 背靠椅背,拿著竹籤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們嬉皮笑臉,擠眉弄眼。 來自楔子嶺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對此那是羨慕不已,恨不得讓仙君祖師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強能算一塊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說是嫡傳,當個外門雜役弟子都無妨。 這位鶴氅文士模樣的鬼物,卻渾然不覺,今夜造化最大的,沒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對。 那本被陸道長近乎強買強賣的畫冊,自認為當了冤大頭的白府主,其實真說起來,也就花費兩顆雪花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畫冊某兩頁,隨之多出兩篇金字道書,陸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說那「千餘字高妙無匹」,但可以說是毋庸置疑,天地間最為純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書,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為地仙,自會水到渠成,瞧見中篇內容,道法直指玉璞。 畢竟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飛升境修士,誰又敢小覷。 所以說,陸掌教出門在外,能夠到處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爾」的精湛演技。 此時肚子裡邊,除了好幾壺粉丸府秘釀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還是暑月府的湖君張響道。 好好一場強強聯手的結親聯姻,不料他們前腳剛走出家門沒幾天,後腳自家老巢被人砸了個稀巴爛不說,禍不單行,竟然還碰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 倒是那個道號「龍腮」的青年,sè膽不小,他在被爹娘拽著下跪之時,仍是不知道輕重利害,沒忘記快速打量幾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視線偏移,先是隨手一袖子將那腌臢青年打飛,當場昏死過去,後者如釘子鑲嵌在牆壁上。 她再與那個墜鳶山神娘娘招招手,臉sè和緩幾分,微笑道:「來此一敘,我與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戰戰兢兢,快速移步來此,她臉sè慘白無sè,不知洞庭真君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為何要獨獨拎出她。 到了偏廳,她就要下跪磕頭,湘君抬了抬手,攔下對方的大禮,笑著用詢問的口氣說道:「寶瓶洲南方的雲霄洪氏朝廷那邊,如今某地還缺個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廟制定的規矩,屬於剛剛入流,你願不願屈尊去那邊補缺任職?」 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繼而一雙眼眸瑩瑩淚花,她與那位法外開恩的湘君祖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奴婢願意,願意至極。」 其實湘君也不清楚為何師尊會如此安排。 當然,湘君的師尊,曹溶同樣不知道自己師尊,為何會專程為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劍少年和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趁著幾乎所有人都低頭的空當,走出偏廳。 白茅被年輕道士一把拽起,壓低嗓音說道:「白老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再留在這邊喝酒,可只有秋後算賬的罰酒了。」 白茅哪敢在這個時候當出頭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堅決不挪窩,他伸手試圖掰開陸道長的手指,竟還是被年輕道士拽得一個踉蹌起身,徑直往門口那邊走去,好大力道,白茅頭腦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覆默念,誰都看不見我…… 湘君對此並不阻攔,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冊子上,就只是幾個不湊巧過路客,沒必要計較。 至於那個楔子嶺的鬼物,根據冊子上邊的記載顯示,也沒做過什麼惡事,在合歡山地界,屬於異類了。 年輕道士到了偏廳門口,轉頭朝那溫仔細勾了勾手指,再次挑釁道:「來來來,沒膽的貨sè,有本事就去外邊挑塊寬敞地兒,跟道爺過過手。」 溫仔細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宮主,我真心忍不了這個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點下手輕重,記得別妨礙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幾分奇怪,對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個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溫仔細的靈飛宮道士身份。 還敢如此挑釁溫仔細?意欲何為?若是平時,湘君可能還會小心幾分,免得遇到那種傳說中隱姓埋名、喜好遊戲人間的奇人異士,可是今夜師尊與掌教陸祖師都在或近或遠的地方,所以她還真不怕對方意圖不軌,不如就讓溫仔細去掂量掂量對方的道法深淺或是拳法輕重好了。 溫仔細一聽到湘君祖師的這個說法,那還有什麼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個「年輕僧人」走出門後,身體後仰,探出一顆腦袋,「道爺我走南闖北,還是頭回見著你這麼縮頭烏龜的。」 溫仔細笑著起身,揉著拳頭,「那就練練手,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只見抄手游廊內,背劍少年和年輕女子緩緩走向粉丸府外。 陸沉倒退而走,面朝溫仔細這位武學宗師,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會兒可別哭爹喊娘。」 溫仔細眯眼笑道:「好說。」 陸沉學對方的語氣和神態,眯眼笑道:「好說好說。」 溫仔細真是有點服氣了,怎麼攤上這麼個混不吝的貨sè,不見棺材不掉淚嗎?若非湘君祖師提過醒了,擱在以往,被溫仔細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誰,乖乖趴在地上等著被人扛走。 陸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臉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嗎?就是你出拳,看似從無殺氣,但是你這傢伙的殺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撲面而來,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這種年輕人,不趕緊早點吃些苦頭,以後是要有大苦頭吃的。換成我是你祖師爺的祖師爺,肯定一見面就罵你幾句,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好讓你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溫仔細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夠與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師的身邊,你這個小禿驢,難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師爺的祖師爺是誰?」 對方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那咱倆就別打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溫仔細嘖嘖笑道:「別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應該知道不打不相識的說法,說不定練手之後,就是朋友了。你覺得呢?」 那人真是臉皮厚如牆壁一般,竟然真就順勢說道:「我覺得?我覺得咱倆還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較穩妥。如此說定,再見!」 溫仔細故意佯裝前奔,再朝前遞出一拳,嚇得那傢伙轉身就跑,腳底抹油,身形越過前邊兩人,幾個眨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他一直是這個德行,習慣就好。關於這位陸掌教,『誰都打不過』的說法,千真萬確。」 裴錢點點頭,「身後這個?」 陳平安笑道:「這廝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頓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於這個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壓境問拳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這位溫宗師擅長此道。等下到了外邊,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錢咧嘴一笑。 哈,果然記賬一事,還是師父最在行,自己差遠了,只是學到一點皮毛。 裴錢疑惑道:「這個溫仔細就沒發現白府主不見了嗎?」 陳平安解釋道:「陸沉不想讓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錢點點頭。 可能想要不與溫仔細一般處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層?還是說即便「神到」,依舊不夠? 到了粉丸府大門外的白玉廣場,溫仔細驚訝發現那個滿臉寫滿欠揍二字的傢伙,還有那頭鶴氅鬼物,一併消失了。 這讓溫仔細瞬間緊繃心弦,提醒自己可別yīn溝里翻船了。倒不是擔心,只是,傳出去不好聽。 就跟那個曹慈一樣。 明明贏了那場問拳,結果跟沒贏甚至可以說是輸拳差不多。 裴錢走到廣場中央地帶,轉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溫仔細散開心神,還是沒能找出蛛絲馬跡,笑道:「何必呢。」 一個長相蠻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輕女子,鼻青臉腫有什麼好的。 裴錢笑道:「聽說過,好像你最喜歡跟人壓境問拳,並且從無敗績。」 溫仔細擰轉手腕,「那就勞煩這位姑娘報上名號。」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啊。 一個個的都覺得自己沒脾氣好欺負嗎? 裴錢說道:「鄭錢。」 溫仔細沒能忍住笑,好嘛,又是個仰慕「鄭錢」的,如今寶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廬闖蕩江湖的年輕女子,都這樣,很喜歡給自己取個鄭錢的化名,而且她們就連裝束和髮髻樣式,都跟那個「鄭錢」有樣學樣,尤其是她們出拳之前都會捲袖子。 溫仔細此時已經耐心耗盡,當然主要是歸功於那個滿嘴噴糞的傢伙,既然暫時找不到正主,「就當你是鄭錢好了,如今你是幾境武夫?」 看得出來,女子是個躋身鍊氣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著在她的自家門派裡邊,是那種整天被周邊人誇讚成「天才」的? 她的師父也肯定沒少精心栽培,教拳喂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門小戶,拿她當塊寶,實屬正常。 裴錢笑道:「我是幾境,就得看你壓幾境了。」 溫仔細聞言也沒多想,既然對方知曉作為遠遊境的自己,擅長壓境問拳,那麼她說這種佔便宜的話,就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聽說當初在大驪陪都,每逢戰事間隙的閑暇時,就有武夫去跟鄭錢請教拳法,後者往往都是壓境,與之同境切磋。 溫仔細向前緩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還是五境,跟你問拳?」 畢竟若是壓境太多,也是有些為難自己了。 裴錢捲起袖子,說道:「你開心就好。」 溫仔細繼續緩行,伸出一隻手掌,邀請道:「鄭姑娘先出拳。」 裴錢抬起一拳,輕輕晃了晃。 看她架勢,是想說拳已先出。 溫仔細氣笑不已,不錯不錯,敢情她真當自己是鄭錢了。 一個微微彎身,溫仔細以五境實力,身形快若奔雷,轉瞬間來到年輕女子身邊,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臉頰。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豎起一條手臂,用手腕擋住溫仔細的手背。 不聲不響,只是一下。 裴錢心裡有數了,不是那種紙糊的遠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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