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寬路
雙方徒步下山,期間毫無徵兆下了一場細雨,陸沉笑著變出兩把油紙傘,詢問陳平安需不需要蓑衣,陳平安搖搖頭,伸手接過油紙傘,猶豫片刻,緩緩下山,主動跟陸沉討要了一壺酒,兩人邊走邊喝,名副其實的帶酒沖山雨了,撐傘下山,一起走出龍宮遺址,驀然返回去往村塾的鄉間道路上,陳平安收起油紙傘,說道:「有無飛劍,是否能夠成為劍修,關捩所在,是朱斂?」
陸沉使勁抖了抖傘上的雨水,笑道:「看破不說破,說破沒朋友。」
陳平安看了眼腳上被雨水浸透、沾染泥濘的布鞋,凝神片刻,嘆了口氣,抬頭笑道:「我這叫諍友。」
不用懷疑陸沉的心智和手段,道高術多,舉世公認。要是早生七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必然有陸沉的一席之地。
某種意義上,陳平安此次使用符籙分身的手段,用來砥礪境界,將儘可能多的三教百家學問熔鑄一爐,最終為籠中雀和井底月搭配出三千小世界雛形做鋪墊,就是一種「見好就收」的模仿。比如先前劍靈,或者說持劍者,就曾泄露過天機,說陸沉可能在偷偷練拳,試圖攀登武道之頂。這就是陳平安在水邊有此猜想的線索之一,既然反正都是瞎猜,不妨放大膽子,把一個漸漸認真起來的掌教陸沉想得厲害,更厲害,甚至是……未來人間最厲害的那個存在。
陸沉抬起手中併攏的雨傘,如持劍,掄臂畫圓,坦誠說道:「是否成為劍修,不全是好事,對我的自家修行而言,後患無窮,屬於一種自隘其路的蠢笨行徑,陸沉從一個志在十五境的道士,由蹈虛轉務實,變成一位純粹劍修,一定是勢不得已了,白玉京的三掌教必須拔高一層戰力,才出此下策,屬於一種無奈之舉。」
說到這裡,陸沉轉頭笑望向陳平安,「別緊張,跟你關係不大,都是些從未徹底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座天下都是如此。
「陸道長用心良苦,也算是一種未雨綢繆。」
陳平安給出這個公道評價之後,停頓片刻,說道:「說理不舉例,等於沒講。比如?」
陸沉手持雨傘,邊走邊戳,有點像當年的少年劉羨陽,緩緩道:「比如天時有變,白玉京搖搖欲墜,一座天下的道統岌岌可危。又比如青冥天下的事態發展,余師兄不得不與半座天下為敵,勢單力薄,無敵的余師兄,竟然有性命之憂,好像可以綿延百世萬年的白玉京香火有斷絕的可能,不管如何,我必須從旁觀者變成余師兄的並肩者。」
「想要有資格與余師兄並肩而立,一同面對天下大勢的潮頭,貧道就只有兩種選擇了,要麼一步躋身偽境十五境,震懾天下群雄。強迫青冥天下再無以卵擊石、毫無勝算之事。」
「要麼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使得三千年來的所證大道,功虧一簣,五夢七心相,辛辛苦苦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是選取其中一條劍道登高,無限大接近十五境,卻又無限小遠離十五境。以往三千年做不成、但有一絲希望的事情,可能往後六千年都做不成了,貧道只能一意孤行,從余師兄手中接手掌教天下的權柄,再無百年限制,換我來長久坐鎮白玉京,最終處境,類似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以殺止殺,不管是誰,犯禁即死。」
如此一來,等於人間再無昔年陸沉。
白也就無需主動拜訪南華城了。
一口氣說到這裡,陸沉隨手將空酒壺拋入溪水當中,「想一想就糟心,不想又不行,只能更糟心。」
陳平安笑了笑,安慰道:「一樣米養百樣人,當家三年討狗嫌,何況是掌教天下一百年。」
陸沉神sè古怪起來,原來之前在白玉京,他這個當師弟的,他也是用類似道理安慰余師兄,結果挨了一記斜眼,余師兄顯然是不領情的。
陳平安問道:「你剛才所謂的半座天下,是白玉京之外的半座青冥天下,還是白玉京本身也包括在內。」
陸沉哈哈笑道:「可能都有可能吧。」
神霄城的「小道童」姜雲生,玉樞城的「小余斗」張風海等,他們都可以算是土生土長的白玉京道官,在他們身上展露出來的不同脈絡,修行道路和心路走向,一個個「偶然」出現得多了,其實就是某種必然。
當初陸沉借給陳平安一身十四境道法,後遺症已經逐漸凸顯出來,就像是一場拔苗助長,使得陳平安暫時得到了一種不屬於自己的境界,以十四境身份,仗劍走蠻荒,還以十四境修士的高度,看待寶瓶洲一洲山河如掌上觀紋,等到歸還境界,就會出現一種落差,如貧寒子驟然富貴,又如富貴子再次家道中落,如果一直得不到妥善解決,陳平安遲早有一天,就會……厭世。
所以陸沉這次重返浩然,除了尋找寧吉,屬於一樁公事,另有私心,就是想要看一看陳平安當下的心境。有機會的話,為陳平安提醒幾句,願意的話,陸沉還出手幫忙查漏補缺。
這就是陸沉之所以是陸沉、人間只能有一個陸沉的原因了。
然後陳平安也沒有讓陸沉失望,七顯二隱總計九個符籙分身,散落一洲各地,要麼在市井民間,要麼在山腳,至高不過半山腰。
這就是陳平安的一種補救,務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對人間和山下的印象。
當然此外還有一種不為人知、陳平安有意為之且不自知的隱藏企圖,陸沉在古潭之畔,已經大致猜出了陳平安為何如此苦心積慮去「自欺欺人」繼而瞞天過海。
作為真身所在,陳平安在此化名「陳跡」。
其實先前與細眉河水神高釀同桌飲酒,陸沉就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陳平安自己都沒當真,高釀也只是當做一種溜須拍馬。
許多話,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麼猶有一些話,是言者有心聽者無意。
比如「已為陳跡,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有感於斯文」,又例如「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
陸沉看著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你比我強太多了。」
所以陸沉願意假裝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說破。
只因為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是註定聽不懂這些內容的,陸沉便岔開話題,繼續說道:「因為無法擁有yīn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斗星局,分身為九,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將其視為一場對陸沉五夢七心相的拙劣模仿,你才幾歲,能有這般造詣,相當不俗氣了。」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的自誇手段,更不俗氣。」
陸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先後兩次試圖破境,為何會失敗?」
在密雪峰長春-洞天之內的那座私人道場,陳平安已經兩次躋身玉璞境無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過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誠布公說了兩次閉關的粗略過程和結局,「第一次閉關,遭遇的心魔數量極多,跟我所知的元嬰修士過往經驗,很不一樣。但是這些心魔又過於脆弱,雖說看似險象環生,經歷了些困難,將它們一一打殺,都屬於那種虛驚一場的有驚無險,於是我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所以在玉璞境的門檻,駐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一步,擔心存在一個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閉關之前,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針對性的安排,覺得萬無一失了,結果在那個境地之內,又不一樣了,並無任何一頭顯化的具體的心魔出現,天地空茫茫一片,孑然一身,獨自行走。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記不起很多人很多事,還是每走一步就忘記一點,如果停步在原地,光yīn長河就會跟著停滯不前,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當我回退一步,就會多記起一個人或是一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遺忘,既然是閉關,要破境,總不可能就這麼一直兜圈子、鬼打牆下去,渾渾噩噩,稀里糊塗走了不知道多久,多遠的路,最後出現了一條並不寬闊卻無法逾越的長河,河對岸那邊,好像站著一個個沒有面容的人,在凝視著我,我知道他們都認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記不起他們了。當我越想記起他們,那條河就越來越寬闊。最可怕的事情,是當我回頭,發現原本容貌清晰的身邊人,也都一個個身形模糊起來,我的道心並未因此而崩潰,反而愈發堅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通過無數縝密的計算和推理,最終做出了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決定,但是只有直覺又告訴我,理性上的正確,這是一條……並未如我預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頂,但會是兩個……我了,兩個自己,兩個陳平安。」
極少嘆氣的陳平安,說完這些心裡話,忍不住長長嘆氣一聲。
陸沉笑道:「退出這種古怪心境,會覺得是庸人自擾嗎?」
陳平安無奈道:「在道場內,想了很久,沒有答案,當時走出道場的時候,我就被迫做了一場與這些思緒的切割,免得影響到日常生活。」
陸沉伸長手臂,手持「長劍」,輕輕撥弄著路邊的草木,說了些題外話,一語道破天機,「我在白玉京那邊,藉助一件外物,做過些推衍,算出蒲山雲草堂葉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圖,你沒有打開,是對的。因為裡邊藏著一個假的齊靜春,是……」
陸沉抬手指了指天幕,「是那個傢伙假想中的齊靜春,你要是在桐葉洲打開畫卷,遇到了這個齊靜春,就會有大-麻煩,這種麻煩,不是說害你長久停滯在地仙一層,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幫助你破開一個同樣虛假的心魔,在青萍劍宗道場之內,毫無凝滯地躋身玉璞,甚至可以勢如破竹,快速跨過仙人境,進入飛升境。這就是拔苗助長,用練氣士的道心滋養壯大你的神性。這種行徑帶來的結果,有點類似我摒棄五夢七心相換取一個純粹劍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長遠看後患無窮。」
陳平安心神悚然。
陸沉說完這些話,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伸出手臂,一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陸沉抬起頭,輕輕揉著鼻子,先止住血,這
下子是徹底放開了,罵罵咧咧,大罵周密是個yīn魂不散的狗東西,周密你有本事就來人間與貧道一戰,王八蛋玩意兒,仗著一座遠古天庭作為道場,欺負一個yīn神陽神都未歸位的陸沉算什麼本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陸沉擺擺手,笑呵呵道:「沒事,畢竟離得遠了,周密這個狗東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當於十四境巔峰修士的傾力一擊,毛毛雨,不痛不癢……」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陸道長,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陸沉悻悻然,又抬手擦去鼻血,繼續碎碎念,如潑婦罵街一般,詛咒周密生兒子沒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翹翹了買不起棺材板……
陳平安剛想說話。
陸沉霎時間從病懨懨的模樣,變得龍精虎猛,中氣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將你心境內的陸沉變成周密,為時過早,你哪來的勝算。在戰場上,一味意氣用事,只能送人頭送戰功這種事,千萬別做,你是當過隱官的人,這種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總不需要我來多說吧。」
陳平安問道:「傷勢如何?」
陸沉大搖大擺道:「關係再好,再是朋友,咱哥倆以後仍然免不了一場問道鬥法,豈能讓你早早知曉貧道扛揍本事的深淺。」
陳平安笑道:「既然陸道長都這麼說了,那我就這麼信了。」
陸沉使勁點頭道:「擔心誰都不用擔心貧道,貧道今兒就把這個牛皮吹在這裡了!」
因為進入過陳平安的心境,陸沉更是與那個存在面對面過。
很清楚陳平安自囚之舉的關鍵所在,一座座書城、一條條書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虛無的縱橫交錯的「柵欄」脈絡,才是圍困那個存在的關鍵所在。因為每一條脈絡,都是陳平安刻意為之的「遺忘」。
憑此陸沉便知道了為何陳平安兩次試圖重返玉璞境都失敗的緣由。
陸沉曾經說過一句無心之語,所有新形成的習慣,都是一種遺忘,是對自己的背叛。
而且陳平安的「心魔」,要更深一層,與之為敵,就需要陳平安主動遺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
這個心魔,可以說輕如鴻毛,只要陳平安自己願意跨出那一步,過此心關,輕而易舉,可謂是水到渠成。
可是陳平安做得到嗎?
大概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對心魔的真正難纏與可怕之處。
就像當年鄒子在杏花巷那邊擺攤,那串白送不收錢的糖葫蘆,可能整個驪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無所謂,唯獨泥瓶巷的那個孤兒吃不得。
簡而言之,我們興許走得出一座苦難重重的書簡湖,卻未必能夠走出一座處處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與之背對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不回頭看就是了,最終就可以越走越遠,直到徹底釋懷。
陸沉突然說道:「凡夫俗子,誰敢說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門在外,有幾個人是每次都隨身攜帶雨傘的?」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想明白了。」
方才在龍宮遺址內,那場突如其來的山雨,自然是陸沉故意為之。
在大驪京城,當初陳平安去尋找陋巷內的女子武學宗師周海鏡,當時也是腳穿布鞋,陳平安往返一趟,腳上布鞋不沾泥。
因此還被心細如髮的周海鏡給誤會了,把陳平安當成那種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麼居高臨下的歷練,不然就是遊戲人間。
在陸沉看來,你陳平安留下一雙布鞋不穿即可,長久保存珍藏,就足夠了。
其餘布鞋,該穿就穿,不管天晴下雨,都應該穿出屋外,走在大道小路上邊,髒了就髒了,髒了就洗,過於珍惜,反而有違贈送布鞋之人的初衷。
陸沉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為了一種負擔。那麼美好的意義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們有哪裡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點頭道:「才發現陸道長說道理,是一把好手。」
陸沉哈哈笑道:「才知道啊。」
之後就是邊走邊閑聊。
聊到了山上那三種凝聚天地靈氣的神仙錢,曾是光yīn長河中的神靈屍骸流散、繼而凝聚而成為實物。
落魄山創立下宗,勢在必行,在陸沉看來,在桐葉洲有個青萍劍宗,此舉非但不倉促,反而時機正好。不然全部擁擠在落魄山上,哪怕那邊確實有幾個藩屬山頭,可光是小陌,白景他們幾個,哪怕他們不汲取當地的靈氣,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們紋絲不動,不對外攫取一絲一毫,對山水氣數的影響也是極為可觀的、深遠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個下宗,那麼加上崔東山、米裕他們留在山中,就過於臃腫了,過於一家獨大,就會無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於披雲山和整個北嶽地界的氣運。」
很想念某些人。
想念,是一座無需喝酒的醉鄉。能夠離開這座醉鄉的唯一道路,唯有喝酒。
年輕人,朝氣勃勃,喜歡也敢於否定世界的諸多不合理。
某些老先生們的心胸氣量,都是被歷史和苦難撐開的,所以在各種各樣的年輕人那邊,這些老人們都願意對年輕人的言行,說個好,給予肯定。
陸沉突然問道:「有無袁化境,你都會去那座律宗寺廟,可能只是換一種身份而已,吃齋飯,抄經書,偶爾跟著小沙彌一起持杖登山看雲起,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說道:「但是沒有袁化境臨時起意的下山,跟你開誠布公言語一番,沒有他的提醒,你可能在那邊抄經再多,都不會知道那樁典故,不清楚寺廟內藏有六祖當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蛻。」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陸沉笑道:「這就是佛緣。」
陳平安疑惑道:「你想要說明什麼?」
陸沉說道:「佛門羅漢,十六應真,常駐人間護持正法。」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就別兜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