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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十四章 坐井觀天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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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穿黑sè官袍的山神,聲勢煊赫,雖是靈祠淫祀之屬,卻排場很大,坐著一頂由鬼吏肩扛的八抬大轎,趕路期間,他用一支碧玉靈芝輕輕挑開帘子,親眼目睹了這邊的劍光閃爍,慢慢放下帘子,這尊山神老爺臉sèyīn晴不定,如山君府情報顯示,此子確是一位中五境劍修無疑了,天曹郡張氏,真心揀著寶了。 一旁還有個頭戴冪籬的女子,身姿曼妙,緋衣騎乘桃花馬。一人一騎,與那頂黑金轎子並駕齊驅。 只是不同於先前少年少女的符籙坐騎,這匹能夠騰雲駕霧的桃花馬,是一匹貨真價實的神異靈駒。 他們身後還有一撥身高兩丈的力士扈從,或遍身掛滿活物蛇虺,或以一串白骨髑髏繞頷,它們看著既非陽間人物,又非善類,個個眉粗發如錐,詭異令人汗毛豎。 山神輕聲提醒道:「四小姐,等會兒到了潑墨峰那邊,可別一言不合就跟他們打起來啊,教下官為難。不小心誤了府君的大事,下官更是百死莫贖。」 女子神采奕奕道:「一位資質好到沒邊的少年劍仙唉,豈敢招惹,李員外且放心,到了那邊,我保證不說話。」 被揭了老底的山神老爺,臉sèyīn沉如水,嘴上卻是笑聲呵呵,抱拳搖晃幾下,「那下官就先行謝過四小姐了。」 這支隊伍,在崖外數十丈外停步,霎時間黑雲滾滾,如鋪地衣在天,轎馬鬼吏皆立其上,與那潑墨峰遙遙對峙。 女子透過冪籬薄紗,盯著那個相貌英俊的張氏子弟,等她近距離瞧見這位少年劍仙,便愈發挪不開眼睛了。 若是她能娶了這個少年郎,便能將大姐、三姐都比下去了吧?大姐不用說了,本就是下嫁,委屈了她。三姐可真算是一樁好姻緣,即將與那絳山國一座巨湖水君的嫡子定親,說是招親嫁女,其實早就內定了這麼一位乘龍快婿,只不過父親最喜歡熱鬧,而且合歡山如今財庫缺錢,上次被天曹郡張氏打鬧一場,傷亡慘重,兵餉都快發不出了,父親對那幾個陸陸續續得了各國朝廷官身的地仙修士頗為忌憚,尤其是那個程虔,父親都只差沒有扎草人了,近期合歡山又忙著打造一座護山大陣,花錢如流水,缺錢,實在是太缺錢了,所以就想著通過招親一事收些彩禮、賀禮找補找補,據說這還是父親前不久從某份山水邸報某個消息得到的靈感,娘親又是一個極痴迷市井那類才子佳人艷本小說的,什麼拋繡球、猜燈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她的心頭好。 轎子晃了晃,身材臃腫的山神老爺伸手掀起轎簾,低頭彎腰走出,嗓音嘹亮,他沒有廢話,先說正事,「下官李梃,忝為合歡山下祠山神,兼領合歡山諸部三千兵馬的觀軍容使,要為兩位府君大人給諸位捎幾句話。」 山神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稍稍側過身,高高抱拳,換了一種威嚴語氣和渾厚嗓音,「天曹郡劍修張雨腳,金闕派垂青峰金縷,來者是客,隨便遊歷,便是去小鎮逛盪都無礙,只是你們兩個記得止步于山腳,不得登山,否則就視為與合歡兩府的挑釁,到時候本府君可就不念與程虔在陽世的那點舊誼了,膽敢登山過界半步,殺無赦,斬立決!」 張雨腳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譏諷神sè。 一口一個本府君,好大的官威,真當自己是這處腌臢之地的土皇帝了,怎麼不幹脆自稱寡人,以欽此二字結尾? 貌若地方豪紳的山神宣讀完畢這道「聖旨」,立即重新換上一副臉孔,略帶幾分諂媚,拱手笑道:「府君法旨,不得違抗,還望張劍仙、金姑娘放在心上才好。」 不提張雨腳,只說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年紀不大,在那金闕派的輩分卻高得嚇人,只因為這個小娘皮的師尊,便是那個連自家兩位府君都要忌憚幾分的程虔,如今程虔貴為青杏國的護國真人,是一位久負盛名的陸地神仙,精通水火雷三法,手執一枚開山祖師得自古仙遺物的青精神符,又被他煉成了一枚流金火鈴,驅邪卻魔,易如反掌。通曉水法,能夠呼吸江河,麾下數百朱兵,皆是半人半靈真的高手,尤其是真人的一手雷法,天威浩蕩,妖魔邪祟,無所遁形……修道五百載,仙跡頗多,山上的朋友多,仇家更多,總之就是點子很硬。 李梃以心聲笑道:「金姑娘,遊歷過後,返回仙府,替下官與你師尊問個好。」 少女笑著點頭,「一定替李軍容帶到。」 少女雖然是第一次出門歷練,可這點粗淺的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 聽聞那小姑娘以「軍容」代替山神稱呼,李梃頓時眉開眼笑,對這金闕派女修愈發順眼幾分。 話已帶到,李梃本已準備打道回府,只是自家小姐直愣愣盯著那個張雨腳,李梃心中頗為無奈,天曹郡張氏出身的少年劍修,合歡山勢力再大,也不是你可以隨便擄回山中當壓寨夫君的,再說了,僥天之幸,被你搶了張雨腳回山,府上前邊那幾個面首怎麼處置? 李梃只得幫忙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合歡山的四小姐,兩位府君大人最是喜愛,摘星星摘月亮都是願意的。」 如今合歡山那邊,長女已經嫁人,次子喜好遠遊,而這次對外招親的,是合歡山的三姑娘。 合歡山的趙、虞兩位府君,屬於半路鴛鴦,在那之前,各有山上道侶和子嗣道種,故而真正能夠稱得上雙方皆是親生的,還真就只有眼前這位頭戴冪籬的緋衣女子了,否則合歡山也不可能將那匹桃花馬贈給她當坐騎,換成那種出不了一個中五境練氣士的偏遠小國,它早已鍊形成功,可以輕輕鬆鬆佔山為王。 所幸那位四小姐沒有如何糾纏張雨腳,她只是直了直纖細腰肢,斜瞥一眼他身邊的少女,嗤笑出聲,然後她伸出兩根青蔥玉指,掀起冪籬一角,有意無意挺起胸膛,笑道:「張公子,妾身閨名小眉,有緣再會。」 張雨腳置若罔聞。 一騎一轎,帶著大隊扈從漸漸遠離潑墨峰。 金縷嫣然笑問道:「雨腳,我們接下來怎麼說?」 張雨腳說道:「那就先去山腳小鎮看看,是否登山,到了那邊看過情況再定。」 金縷點點頭,看架勢,只要張雨腳選擇登山,她是會毫不猶豫就跟著他一起闖山門。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白府主,心中感慨萬分,這些個譜牒仙師的膽識氣魄,就是跟他們這些孤魂野鬼不一樣,走哪裡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就說這個垂青峰的少女,既投了個好胎,又拜了個好師父,出門歷練,身邊不是師門賜下的一位朱兵扈從,就是與一位同出豪閥仙門的少年劍仙結伴而行。 張雨腳望向那撥當地「土民」,問道:「請教諸位,合歡山招親嫁女,什麼時候開始,具體時辰是?」 背劍少年雙臂環胸。 白府主裝聾作啞,生怕說錯一句話,就落個被「再斬」的下場。 只有那撐傘的無頭女鬼,好像不是特別懼怕那位少年劍仙,她從袖中摸出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隨著柳葉旋轉起來,便響起清脆的女子嗓音,「回稟劍仙,約莫還有兩個半時辰。」 張雨腳點點頭,與身邊少女說道:「那就徒步前往合歡山。」 少女在他這邊,顯然萬事好說,只管點頭。 張雨腳望向女鬼,「姑娘若是願意的話,可以與我們同行,前提是別怕被合歡山那邊誤會,事後被穿小鞋。」 她扛著油紙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 張雨腳和金縷帶著那位金闕派獨有的「朱兵神將」,下山去了。 撐傘女鬼姍姍而行,與他們拉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潑墨峰之巔,只剩下背劍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還不動身趕路?」 「不著急,距離招親典禮還有兩個時辰,你呢,留在這邊作甚?」 「繼續賞月。」 兩兩無言,就這麼長久沉默,最後還是白茅率先開口說道:「那貨郎和吃肚腸的,他們都是窮鬼,一個殺人越貨的山澤野修,一個剛剛鍊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點家底,都像先前我丟過去的雪花錢,能吃都馬上吃了,全部用來提升修為和增補靈氣,只求個立竿見影,身外物,積攢多了,反而是禍事,沒個山頭,或是靠山,很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當了,先前那位少年劍仙一斬再斬的,都給打沒了,只說那貨郎的妖丹都被金闕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點渣滓不剩,那口油鍋本是一件頗為邪祟古怪的值錢靈器,可惜也給連同那根貨擔扁擔一併打碎了,就只剩下地上那些紙錢……」 少年說道:「廢什麼話,見者有份,五五分賬。」 白府主心中大定,「陳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為定!」 只是這頭自封了個「府主」頭銜的鬼物,很快就心中狐疑起來,這少年答應得如此痛快,該不會是個深藏不露的山澤野修吧? 是個熟稔黑吃黑的yīn狠主兒? 所以白茅與那背劍少年拉開距離,笑問道:「少俠如此年輕,就有武道鍊氣境的實力了,非富即貴,否則如何能夠有此不俗的武學成就,想來是位外出遊歷的豪閥子弟了?少俠身邊就沒有幾個護衛扈從?」 練氣士還有野修散仙,但是純粹武夫裡邊的每一位武學大宗師,幾乎個個有來歷,有明確的師承,這是山上的共識。 尤其是那場半洲陸沉的大戰落幕後,寶瓶洲南邊,幾乎所有吃盡苦頭的豪閥世族,愈發卯足勁,培養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尋、揀選那些根骨好的孩子,從年幼起就讓擔任家族供奉的武學宗師傳授拳法,不惜本錢,一日三餐皆吃藥膳,每天泡藥罐子,打熬筋骨,哪怕拔苗助長,不惜走那寅吃卯糧的路數,也要將其從煉體三境快速提升到鍊氣境,只求二三十歲就能夠獨當一面,看這少年,若非那種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裝成純粹武夫的練氣士,那麼對方的年齡和境界就對得上了。 再聯繫先前這少年的「出口成章」,白茅總覺得自己的這個猜測,差不多就是真相了。 反正只要不是反覆無常的山澤野修就好,白茅生前當過官, 「少什麼俠,才下山歷練沒幾天,尚未做成幾件英雄好漢事迹。」 那草鞋少年淡然道:「要麼直接喊我名字,要麼喊我陳公子。」 白茅心中腹誹不已,這是先前合歡山四小姐稱呼張雨腳為張公子,你就嫉妒上了? 一同走去崖畔,地上落滿了從散架貨郎擔的紙錢,和各種摺紙屋舍、車駕、美人,而那些金元寶和銀錠,與一般白事鋪子售賣紙錢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被那貨郎用硃砂筆寫有國號年份。 跟那練氣士揀選某些銅錢作為「法寶」的路數不同,挑銅錢,必須需要找那些國力鼎盛、寓意美好的王朝年號,據說如此一來才會陽氣重,一顆銅錢經手之人越多,沾染陽氣自然就更多。反觀這些紙錢的底款,往往是國力衰弱到了極點的年號,故而多是亡-國之君在位時所鑄,yīn氣便重,多是貨郎從墳頭撿來的「掛紙」,或是有人在墳頭燒紙錢時,貨郎便用上某種障眼法,看似燒完,卻實則被貨郎給半路劫道了。 姓陳的背劍少年,跟腰懸官印、兵符的白府主,各撿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白茅故意挑選了那些摺紙精巧的車馬閣樓、丫鬟婢女,約莫百來顆雪花錢總是有的。 見那背劍少年蹲在地上,從袖中掏出火摺子,將那一大堆才剛剛得手的紙錢竟然全部燒毀了。 白府主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小兄弟,這是作甚?」 這些紙錢,碰到識貨的市井有錢人家,可是能賣不少真金白銀的,折算起來,怎麼都能賣出幾十顆雪花錢。 少年說道:「老話說財如流水流水財,都是過手即得又無的東西,只說這些紙錢,本來就是燒給死人的,當年到了yīn間,就已經缺斤短兩,如今燒掉,下邊就等於多出一筆本該屬於他們的錢財。」 白府主怔怔無言,沉默許久才蹦出一句,「你倒是心善。」 少年糾正道:「我這叫藝高人膽大,不怕走夜路,這點橫財錢算什麼,毛毛雨。」 他站起身,問道:「一起下山?」 白茅點點頭。 總覺得這個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蹦出的愣頭青,傻歸傻,運道是真不錯,這都能逃過一劫。 少年突然說道:「我好像還欠你兩顆雪花錢。」 白茅抖了抖袖子,笑道:「都算在這裡邊了。」 結果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條蹀躞,說了句,「生前只當過芝麻官,沒當過大官吧。」 白茅笑容苦澀,倒是沒反駁什麼。 他們一起走向那轎椅,還有四個始終杵在原地的挑夫。 少年笑呵呵道:「都說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以前沒覺得如何,今兒算是明白這些老話的精妙了,看看天曹郡的張劍仙,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爺的八抬大轎,最後瞧瞧你,我都要替你覺得心酸,人家出門都是腰纏萬貫,鑲金戴玉的,白老哥你倒好,腰有十文必振衣作響,還府主呢,你咋個不把府門設在合歡山的山腳當山門?」 白茅尷尬一笑,伸手掐訣,念念有詞,將那轎椅和挑夫都變成了幾張摺紙,再伸手一抓,白紙飄晃入袖中。 這套出門行頭,還是早年與那貨郎花錢買來的,花了白府主好幾顆雪花錢。 至於這無知莽撞少年,說話是難聽了點,人倒是好人。 只是白府主越想越氣,話不是一般難聽啊,好像總能戳中心窩子。 他到底從哪兒來的,大家族除了傳授武學,也教這種嘴上功夫? 少年問道:「前邊那個瞧著就是知書達理大家閨秀、好看女子的撐傘姑娘,白府主知道她是什麼來路嗎?」 白茅看了眼前邊的油紙傘和繡花鞋,只是你小子哪隻眼睛瞧出一個無頭女鬼「好看」的? 你小子莫非是只對女子如此積口德? 白府主暫時還不清楚,先前背劍少年那份燒紙錢的yīn德,其實都記在了他白茅頭上。 白茅猶豫片刻,揀選一些不犯忌諱的說法,「只知道她姓柳,當然跟青杏國柳氏皇室是沒半顆銅錢的關係了,都說她是給讀書人殉情而死,被劊子手斬首示眾,生前就不入族譜了,死後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墳,也是個可憐人。」 「那個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馬,是真馬?」 「千真萬確,這類山中精怪既然能夠御風,修為境界之高,可想而知了,說不得就是一頭早就鍊形、已經得道的大妖,不得是個洞府境?也就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的千金小姐,能夠將它當作坐騎了。大小姐,二公子,還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好像就都無此待遇。」 白茅想起先前的險境,問道:「你就這麼窮,連把鐵劍都買不起?就只能搗鼓個劍柄裝模作樣,到底怎麼想的?」 「有錢沒錢,關你屁事。」 「隨便劈砍一棵桃樹,打造一把桃木劍都不會嗎?」 「你江湖經驗淺,我這叫示敵以弱。」 「……」 半晌無言的白茅朝最前邊三個身影抬了抬下巴,「說真的,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這都能碰上他們,要是再晚來一時半刻的,後果不堪設想,貨郎與那個喜歡吃人肝腸的,可都不是什麼善茬,境界不低,他們雙方聯手,就算在這片地界,都凶名在外。」 「不還是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少年給隨手宰掉了。」 白茅氣笑道:「劍仙,那位來自天曹郡的張家公子,是一位被譽為劍仙的修道天才,仙材中的天才!你小子知道什麼叫劍仙嗎?天下練氣士只分兩種,劍修與劍修之外的練氣士!」 草鞋少年淡然道:「我也是劍修,會不知道這個?你傻么?」 白茅差點沒被氣得七竅生煙。 少年雙臂環胸,問道:「既然天曹郡張氏這麼牛氣哄哄的,為何不幹脆蕩平那座合歡山,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也是莫大功德一樁。」 白茅嗤笑道:「你既然江湖經驗豐富,還會問這種白痴問題?」 少年說道:「不恥下問。」 白茅揉了揉眉心,猶豫要不要撇下這個小王八蛋,跟那姓柳的撐傘女鬼一起走。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隻油紙包,打開之後,是香氣瀰漫的醬肉,不是老字號鋪子沒這手藝,他攤開手掌,遞給身邊的白府主。 「好意心領了。」 白茅笑了笑,伸手推回去,「只是人鬼殊途,暫時吃不了這個。」 等到躋身了洞府境,成為中五境的一方鬼王了,想必就可以恢復口舌之欲。 只是聽說。 做人是頭一遭,做鬼不更是? 走在 山路最前邊的張雨腳和金縷,對於最後邊草鞋少年和那頭鬼物的對話,其實清晰可聞,光憑她的四境修為是做不到的,只是她有一張師尊賜下的玄妙符籙,祭出之後,極為隱蔽,能夠讓她聽清楚方圓一里之內的細微聲響。 張雨腳以心聲說道:「這個不知來歷的少年,是個武夫,或三境或四境,就他的年齡來說,相當不俗了,而且他其實還是一個半吊子的陣師,雖說不是那種正兒八經的山上陣師,但是會幾手無需動用靈氣的奇門布陣之法,先前在潑墨峰山頂那邊,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地上有幾截枯枝,方位極有講究,你單獨對上他,要是不留神,被他偷偷佔了先手,一旦被他近身出拳,你可能會吃大虧。」 金縷震驚道:「這傢伙會不會是那種駐顏有術的世外高人?」 張雨腳搖搖頭,「肯定不是。他體內無絲毫靈氣流轉,是一位純粹武夫無疑了。看架勢和談吐,多半與我是差不多的出身。」 都是被大家族相中、栽培。 金縷笑道:「他怎麼能跟你比?」 張雨腳臉sè淡然道:「只是說出身類似,又沒說後天際遇和境界修為。」 金縷突然氣憤道:「這合歡山,真是賊膽包天,橫行無忌,真以為沒有人可以收拾他們嗎?等著,遲早有一天,會被師尊帶兵剿滅殆盡!」 張雨腳一笑置之。 這些出身太好的譜牒修士,好像總是這般天真幼稚。 合歡山這些年能夠在此屹立不倒,底蘊深厚,那些故意展露在表面戰力之外,猶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殺手鐧,以及在周邊青杏國在內四個國家盤根交錯的人情關係,所以他們上次能夠輕鬆擋下天曹郡張氏將近三十位練氣士的攻伐,甚至他們連合歡山的山腳小鎮都沒走到,就已經元氣大傷,六百里山水路程,兩場襲殺,一場光明正大的對陣廝殺,張氏可謂折損嚴重,所幸除了兩位修士戰死,其餘都是受傷,但是靈器損耗極多,尤其是十數位修士的攻伐、防禦本命物都不同程度破損,光是戰後修繕、煉物的補償,張氏事後召開家族祠堂議事,粗略算了一筆賬,足足七十二顆穀雨錢!事實證明,天曹郡張氏還是太小覷一座原本以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和散兵游勇的合歡山了。 要知道張氏仙師在這撥參與圍剿合歡山的練氣士當中,光是中五境練氣士就有六位,其中還有兩位前輩是家族極其倚重的供奉和客卿,皆是金丹地仙,一位還是成名已久的符籙真人,有那撒豆成兵的神通,結果與合歡山的三場交手當中,老神仙用掉了將近三百張不同品秩的符籙。 虧得天曹郡張氏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戰場,否則想要撈個勉強能算全身而退的結果都難。 方才那個李梃,綽號李員外,生前是個富甲一方的豪紳巨賈,死後不知怎麼就成了合歡山兩座淫祠之一的山神,既然是淫祠神靈,如今自然就沒有山水官場的譜牒品秩可言了。 若是在大瀆以北,李梃這種不入流的山神,哪敢如此佔山立祠,找死嗎?大驪朝廷曾經立碑一洲群山之巔,豈是鬧著玩的? 當年一洲版圖之上,多少藩屬小國的淫祠被大驪朝廷禁絕?可不是幾十幾百,而是破千,甚至有說兩千座也有說三千的。 問題是大瀆以南,如今都不歸大驪朝廷了,各路山精-水怪,魑魅魍魎就一股腦兒冒出來,繞開南邊雲霄王朝那種國力雄厚的地界,揀選那些練氣士和仙府寥寥的小國,尤其是當年祠廟、金身都被大驪鐵騎搗毀的那些淫祠神靈,紛紛現世,各找門路,走通關係,在各國州郡建祠廟、重塑神像,與當地官府各取所需,前者賺取人間香火,縫補金身,後者從前者手中撈取真金白銀,不然就是聚集在合歡山這類地界,投靠兩尊府君。 張雨腳因為出身天曹郡張氏,所以要比金縷知道更多見不得光的內幕,比如投靠合歡山的鬼物、精怪,通過兩座山君府的秘密運作和牽線搭橋,一個個成為數國地方上的淫祠神靈,只要給的神仙錢足夠多,獲得某國朝廷的封正都可以,當然山水譜牒的品秩都會很低,只在本國山水官場名列副冊之上,而且肯定不在書院錄檔,有點類似一座縣衙胥吏的白書身份,不佔朝廷經制名額。 比如那個身為鬼物的白府主,估計就是想要藉助參加婚宴的機會,給一筆錢,抱上合歡山的大腿,好轉任一縣城隍爺之類的。 故而眼前那座合歡山,又被那位洪老先生,私底下譏笑一句,「真是數國山上之吏禮兩部衙門了」。 程虔作為青杏國的國師,上次為何不與關係極好的天曹郡張氏同行? 不還是因為那三方印璽的緣故,青杏國皇帝有把柄落在合歡山手中。 金縷想起一事,好奇說道:「雨腳,先前你說到了那個雲霄王朝,想要砸掉國境內六塊石碑,後來就沒有下文了,是為什麼啊?不是都說那個崔瀺已經死了嗎?大驪宋氏又按照約定退回了大瀆以北,於情於理,大驪王朝如今都管不著南邊各國內政了啊,留著那幾塊山頂石碑不是看著都心煩嗎?當地朝廷和山上仙師,肯定都不願意石碑繼續留著啊,雲霄王朝是擔心大驪宋氏問罪?但是如今文廟規矩重,大驪鐵騎再厲害,總不能再來一次揮師南下吧?」 她自幼就在山中修行,一來年紀小,二來金闕派門規嚴,不許下五境的嫡傳弟子太多知曉山外紅塵事。 所以對那場蠻荒妖族一路打到大瀆和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都只是耳聞,而且還是這次跟隨幾位師兄師姐一起出門歷練,才道聽途說了些許事迹,更多還是她這次私自偷溜出京城,與張雨腳同行,她通過與這位少年劍仙的對話,見識了不少真正的山上事,山巔事,甚至可以說是些天上事,但是由於中土文廟曾經禁絕邸報多年,她知道的,還只是些零碎消息,何況她在未經師尊允許的情況下,也不敢在仙家渡口、客棧私自購買山水邸報。 按照張雨腳的說法,連同雲霄王朝在內,前些年南邊諸國,蠢蠢欲動,都有想要搗毀石碑的跡象,只是很快就消停了,雷聲大雨點小,莫名其妙就沒了下文。 張雨腳露出一抹恍惚神sè,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據說是因為崔瀺的一個師弟,是個劍修,前段時間活著重返浩然天下了。」 直呼大驪國師崔瀺的名諱,在山上,尤其是比較年輕的修士當中,其實不是一種不敬,反而是一種比較古怪的禮敬。 金縷疑惑道:「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聖一脈了嗎?他還有師弟?」 張雨腳笑道:「誰說不是呢。」 金縷愈發奇怪,「再說了,一位劍修而已,就能震懾半洲?莫非是風雪廟魏晉那樣的大劍仙?」 張雨腳沉默片刻,「論境界,論功績,我給此人提鞋都不配。」 金縷目瞪口呆。 張雨腳微笑道:「當然,即便有幸與此人見面,我也不會給他提鞋。」 金縷想要詢問更多關於此人的消息,但是張雨腳顯然不願多說這位劍修,便不了了之。 走出潑墨峰山腳,張雨腳說道:「可以確定了,那個背劍少年,不是三境,而是四境武夫。」 金縷咋舌道:「年輕有為,能算個武學天才了!」 難怪敢單槍匹馬行走在合歡山地界,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鍊氣境武夫,很稀罕了,若是熬到甲子歲數,能夠躋身六境,在一國之內的江湖上,足可呼風喚雨,成為帝王將相的座上賓。 純粹武夫,可不是修道資質好就境界勢如破竹的練氣士,最講究一個穩紮穩打的武道攀登了,金闕派就有一位師尊都很敬重的宗師供奉,金身境,好像二十歲也才四境瓶頸? 最後邊,白府主正在為少年說些小道消息。 「青杏國的柳氏皇帝,當今天子,在山上修士眼中,其實是個白板皇帝。」 見那少年一臉想問又礙於臉面不願問的表情,白茅笑著解釋道:「所謂的白板皇帝,就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幾方民間俗稱的傳國玉璽,若是改朝換代也就罷了,國祚未斷而玉璽失蹤,這就很麻煩了,若是被徹底打碎也就罷了,重新篆刻一方倒也省事,問題在於這三方據傳是「流落民間」的寶璽,一金質,一青玉,一檀香木質,在青杏國皇帝總計十二寶中,青玉之璽用來敕正番邦、冊封外夷,柳氏算不得什麼大國,本就是一直擺著吃灰塵,那方蹲龍紐檀木玉璽,倒也好說,皇帝陛下剛好可以用別的玉璽替代,最最麻煩的,還是那方金質的絞龍紐嗣天子寶璽,是專門用來冊立太子的,所以如今青杏國那位即將及冠的太子殿下,既非嫡長子,朝廷又無這方玉璽,不是一般的名不正言不順了,否則何曾聽說一個儲君的及冠禮,需要請人觀禮?不是笑話是什麼。」 「不過有消息說青杏國柳氏皇帝,起先為了這場觀禮足夠分量,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大費周章,除了禮部尚書、侍郎,其餘五部高官和各家勛貴,都派出去了,但凡是有點名氣的山上門派,只要願意去京城,都給錢!只是不曉得突然就沒動靜了,好些個端架子擺譜的仙府,不來就那麼算了,一夜之間,在外邊低頭哈腰給仙師們當孫子的官員,全部返回京城,只流露出一點點風聲,好像柳氏皇帝已經請到了一個大人物,至於具體是怎麼個大人物,天曉得,總不能是將那神誥宗或是正陽山的祖師堂成員請到了吧,我猜還是虛晃一槍,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到最後還是天曹郡張氏家主請來的幾個山上朋友,至多是三五位金丹地仙,幫忙撐場面而已,否則請得動一位元嬰?」 少年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怎的,青杏國這幾方印璽,被合歡山得手了?」 「給你猜中了。」 白茅點點頭,抬手晃了晃袖子,「你就不知道咱們這裡,有個響噹噹的綽號?」 「怎麼說?」 「小書簡湖!」 「啥玩意?」 「你小子竟然連書簡湖都沒聽說過?!」 「剛聽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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