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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六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

所屬書籍: 劍來
小鎮東門外不遠,有個驛站,是與槐黃縣衙差不多時候建立的,官方名為如故驛,不過小鎮當年還是習慣稱之為雞鳴驛,像那螃蟹坊,給人和事物取綽號,小鎮百姓不但喜歡且擅長。鄭大風今天就一路逛盪到了雞鳴驛,驛丞是小鎮本土出身,早年是龍窯督造署的胥吏,挪個窩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從驛卒一步步做起,終於混了個一把手,年輕時候跟鄭大風是酒桌賭桌的好兄弟,經常是鄭大風押大他就押小,總能贏錢,兩人再去黃二娘鋪子那邊喝酒,反正又是鄭大風賒賬,這傢伙憑此攢了不少媳婦本,據說近期都開始替他那個不成材的孫子某個急遞鋪差事了,今兒見著了消失多年的鄭大風,很是噓寒問暖了一通,只是驛丞官小事情多,兩人敘舊的時候,常有攜帶公文袋的驛卒來這邊花押、勘合,鄭大風也不願打攪這個公務繁忙的老兄弟,約好有空就一起喝酒,臨行之前,鄭大風冷不丁詢問一句,你不是師兄吧?驛丞愣了半天,詢問他說啥,鄭大風連忙說沒事沒事,踱步走出驛站,都怪陳平安那傢伙,連累自己都喜歡疑神疑鬼了。鄭大風這趟下山,除了驛站,就是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墳,因為今天是二月初三,鄭大風就去文廟那邊,卻沒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豬頭肉的聖賢們,而是揀選了一間偏殿,對著其中一尊神像,雙手合掌,念念有詞,漢子難得如此神sè肅穆。 鄭大風都懶得回自己那個位於小鎮東門附近的黃泥屋子,連只母蚊子都沒,想想就傷心,岔出驛路,尋個僻靜處,鄭大風懸好劍符,捻出一張遮掩身形的符籙,御風去往牛角渡,抖了抖指尖的符籙,被鄭大風取名為「牆根勸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漢子又是傷感嘆息一聲,只覺得這種寶貴符籙落在自己手裡,實在是大材小用,不務正業,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齋,生意一般,鄭大風雙手負後,步入一間冷冷清清的鋪子,櫃檯後邊的珠釵島女修,聽見腳步聲,等她抬頭看見是對方後,白了一眼,便立即低頭,自顧自翻書看。 鄭大風斜靠櫃檯,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幾年沒見,長大了啊。」 最後幾個字,漢子特別咬文嚼字。 名為管清的女子抬起頭,就看到那傢伙飛快偏移視線,她惱羞成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 鄭大風唉了一聲,嬉皮笑臉道:「咋個不說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還是淑女,罵人都不會,輕飄飄的,撓痒痒呢。」 管清瞪眼道:「姓鄭的,警告你啊,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蛋。」 她當年在這邊看鋪子的時候,就實在是受夠了這個自詡風流的傢伙,滿嘴土得掉渣、膩歪至極的所謂「情話」,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雞皮疙瘩。 陳先生那麼個正經人,怎麼找了個這麼個不靠譜的傢伙當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輕輕捶打心口,咳嗽幾聲,問道:「流霞姐姐和白鵲妹子呢,沒跟你在一起么,我可是一回家鄉,就立即與山主詢問你們是瘦了還是胖了,修行順不順利,山主說如今你們都在螯魚背閑著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盤,就砸過去,鄭大風一個低頭轉身,再一個伸腿,以腳尖輕輕一挑算盤,伸手抓住,再輕輕放在桌上,攤開手心,滾動算盤珠子,笑道:「大風哥這一手,抖摟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風采依舊,還是猶勝往昔?」 管錢深呼吸一口氣,「鄭大風,你再這麼無賴,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陳山主告狀了!要是陳山主搗漿糊,當和事佬,反正鋪子這邊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噁心人半句,就得去螯魚背,闖山門!」 鄭大風抹了把臉,竟然沒有廢話半句,一瘸一拐,默默離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覺得是不是把話說重了的時候,那漢子冷不丁一個身體後仰,探頭探腦道:「管清妹子,當真這麼絕情嗎?大風哥今天專門為你颳了鬍子,換了身乾淨衣服,你就不問問大風哥這麼些年,去哪兒瀟洒了,在外有無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個百試不爽的獨門訣竅,學師妹白鵲,雙指併攏,使勁一揮,沉聲道:「消失!」 鄭大風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將一物揣入懷中,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但凡是有珠釵島女修當臨時掌柜的鋪子,鄭大風都一一逛過,與管清妹子一般,都與他打情罵俏了一番。 神清氣爽的漢子來到一間懸「永年齋」匾額的店鋪,正了正衣襟,今天登門,絕對不能再次敗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數包袱齋給外人,其中長春宮就要了兩間鋪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計。 鋪子掌柜,是個中年婦人模樣的女修,姿容不難看,也不算好看,她方才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厭的《蘭譜》。 她與鄭大風並不陌生,見著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漢子,她立即故意趴在櫃檯上,嫣然笑道:「呦,這不是大風兄弟嘛,又遛鳥呢。來來來,趕緊把那隻小麻雀放出籠子,給姐姐耍耍,愣著做什麼啊,趁著鋪子沒有外人,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在外邊逛盪那麼些年,還是這麼臉皮薄,瞧你這點出息……」 鄭大風呲溜一聲,真心頂不住啊,只得神sè靦腆道:「簾櫳道友,哪有你這麼待客的,容易嚇跑客人。」 道號簾櫳的婦人,從櫃檯一隻果盤裡邊捻起一顆柑橘,狠狠朝那漢子的褲襠方向砸過去,嗤笑道:「在附近鋪子的威風呢?」 鄭大風趕緊彎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這不是長得不那麼英俊,相貌不佔便宜,就只好在情話上邊下功夫了嘛。」 簾櫳在這邊看顧生意,屬於一種純屬打發光yīn的散心了,她與長春宮現任宮主是同輩且同脈,不過輩分高,年紀小,卻是那種「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的關門弟子,因為始終無法打破龍門境瓶頸,心灰意冷,她就主動來這邊看鋪子了,鄭大風以前常來鋪子這邊嘮嗑,剛好兩個都是能聊的,而且葷素不忌,所以這麼多年沒見鄭大風,簾櫳還真就有幾分想念來著,當然跟那種男女情愫是絕對不沾邊的。 鄭大風手肘抵在櫃檯上,斜著身子,伸手捋頭髮,在那兒吹噓自己與撰寫《蘭譜》的朱藕,是怎麼個相熟,有機會定要介紹給簾櫳姐姐認識認識,在拽文幾句,幽居靜養山中,作林泉煙霞主人,一日長似兩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閑居又有三樂,可以頤養天年,食春筍,夏衣薜荔,雪夜讀禁書…… 簾櫳就喜歡這個丑漢的那股斯文勁頭,說句良心話,要不是鄭大風的模樣實在寒磣了點,真心不至於打光棍到今天。 長春宮與落魄山,是結下過一樁善緣的,歸功於當年那個假扮成披雲山客卿、觀海境修士的「余米」。 余米以幫忙護道的名義,與出自宋餘麟游一脈的幾位女修,一起遊歷南方,因為當年有位大驪巡狩使,急需以萬年松的枝木入葯,就讓長春宮女修幫忙去與風雪廟討要,只是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古松,生長在風雪廟神仙台,作為神仙台一棵獨苗的大劍仙魏晉,就成了唯一有權力折枝斫木的主人。所以哪怕明知道長春宮在大驪的山上地位特殊,大鯢溝秦氏老祖與長春宮太上長老宋餘關係匪淺,那撥女修還是不出意料碰壁了,無功而返,不曾想返回牛角渡時,余米偷偷摸摸送給韓璧鴉一片萬年松,事後經過長春宮勘驗後,竟然真是出自古松「長情」無疑,原本惴惴不安的龍門境老嫗,她因此在師門祖師堂那邊有了交待,長春宮在巡狩使那邊也就跟著有了個圓滿交待。 此外在長春宮的那艘醴泉渡船那邊,因為當時與宗師魚虹同行離京的竺奉仙,當時也在船上的緣故,陳平安曾經帶著小陌現身渡船,期間見過那位道號霧凇、名為甘怡的渡船管事。 在寶瓶洲,只有這艘醴泉渡船,不管停靠在任何任何一座渡口,都是不需要掏半顆錢的,而且當年也只有醴泉渡船,能夠在大戰期間被大驪軍方接管的所有渡口,來去自由。 鋪子來了位鄭大風沒見過的外鄉女修,她見著了裡邊唾沫四濺的漢子,可能是聽到了簾櫳的心聲介紹,主動說道:「見過鄭先生,我叫甘怡,來自長春宮。」 鄭大風立即點頭道:「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風也行,喊聲小鄭也可。」 甘怡聽出漢子的「誤會」,只得笑著解釋道:「甘甜的甘,心曠神怡的怡。」 鄭大風委屈道:「不然呢?我豈會不認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靈氣,一身精神,具乎兩目。這位金丹女修就當得起「明眸善睞」的讚譽,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時,還有兩個酒靨。 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無賴漢實在是見多了,不缺眼前這麼一號人物。 鄭大風就要識趣告辭離去,跟簾櫳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嶽山君府喝酒去。 不熟知歷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會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對大驪宋氏而言,意味著什麼。 在大驪宋氏還是盧氏藩屬國的時候,每逢旱災,就需要與長春宮借調這艘行雲布雨的法寶渡船,再邀請長春宮仙師施法請雨。 可以說在大驪宋氏最為艱苦的歲月里,這艘渡船每每在乾裂大地上空的出現,就是一種……希望。 故而最近百年的長春宮年譜上邊,不可謂不「滿紙煙雲、黃紫貴氣」。 因為除了大驪宋氏三代皇帝,經常蒞臨長春宮,當今大驪太后南簪,當年更是在此結茅隱居修養,關鍵是更有那位國師崔瀺,曾經親自參加過兩次長春宮女修晉陞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這在如今,是根本無法想像的事情,讓那頭綉虎參加某個門派的慶典?別說是新晉宗門,就算是神誥宗,雲林姜氏請得動? 那場正陽山觀禮,朝廷這邊也只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更早的龍泉劍宗建立,以及劉羨陽接任宗主,都是大驪禮部尚書出面。 甘怡再次聽到了掌柜簾櫳的心聲,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與鄭大風說道:「鄭先生,有一事相商。」 鄭大風立即停步轉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 甘怡就當沒聽見,自顧自說道:「我願意將跳魚山轉售給落魄山,不知鄭先生能否代為傳話,幫我與陳山主知會一聲?」 鄭大風笑著點頭道:「好說好說,一定帶到。」 落魄山的近鄰,除了北邊作為自家藩屬山頭的灰濛山,還有三座,天都峰,跳魚山,以及扶搖麓,各有所屬。 只不過不同於衣帶峰,比較不顯山不露水,居山修士,都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尤其是天都峰,修士好像都禁足、閉關一般,幾乎無人下山。而且關於三位山主的身份,大驪王朝那邊雖然有秘檔記錄,卻從不對外泄露,而落魄山這邊,也無意探究此事。 每有御風往返於落魄山和小鎮,都會主動拉開一段距離,繞山而行。 不曾想其中這座跳魚山,竟然就是甘怡名下的私產。 簾櫳大為訝異,鄭大風竟然就這麼離開鋪子了。 走在街上,鄭大風微微皺眉,因為甘怡身上,帶著一股熟悉的遠古氣息。 補上魂魄的鄭大風,雖然沒有恢復某些記憶,但是他就像憑空多出了數種神通,而且每有所見,不管是人與物或景,就像手中突然多出一把開門的鑰匙。而甘怡的出現,就讓鄭大風無緣無故記起了一座歷史久遠的福地,在浩然天下消失已久。 這就對得上了。 當初米裕受魏檗所託,為長春宮出門歷練的一行人秘密護道,隊伍中有個名叫終南的小姑娘,年紀很小,輩分很高,帶隊護道的老嫗,才是龍門境,其餘三個少女,也都是長春宮一等一的修道好苗子,而且她們都是頭次下山歷練,照理說,帶著這麼四個寶貝疙瘩亂逛,一位金丹地仙都未必夠,怎麼可能只是讓一位龍門境當主心骨。 與此同時,這撥長春宮女修那場歷練,最重要之事,既然是要與風雪廟討要一片萬年松,好給一位大驪巡狩使滿意答覆,不說太上長老宋餘親自出馬,也該派遣宮主露面,才算合乎山上的禮數。 所以鄭大風就立即走了趟北嶽山君府的文庫司,調閱檔案,果不其然,給鄭大風找到了一條線索,有那麼一段時間裡邊,長春宮的所有地仙修士,全部失蹤了,或者用閉關的由頭,或者是對外宣稱出門遠遊了。 至於鄭大風為何如此上心,當然因為對方是女修如雲的長春宮啊! 浩然、蠻荒兩座天地接壤後,異象橫生,除了海上那艘夜航船,寶瓶洲這邊也有不少遠古洞天福地的破碎秘境,水落石出,比如其中就有那座虛無縹緲、隨水跟風一般流轉至寶瓶洲的秋風祠,單憑修士境界無法力取,只能是靠著下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各憑福緣獲得各種寶物,雖說已經有一些個幸運兒,得了些仙家機緣,按照山上的界定,這處來歷不明的寶地,目前還是一種虛位以待的無主狀態。 三個早就被大驪王朝內定的宗門名額,繼落魄山和正陽山之後,寶瓶洲又新添了兩座宗字頭仙府,位於雁盪山龍湫畔的一座大寺,再就是仙君曹溶的道觀。接下來,估計就是那個暫時作為正陽山下山而非下宗的篁山劍派了。 當然不是大驪朝廷格外青睞正陽山,而是寶瓶洲需要一個新的劍道宗門,並且這個嶄新宗門必須位於舊朱熒王朝。 其實正陽山自己都已經死了這條心,卻不知下宗一事,屬於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事多如此,自以為最為接近時,反而漸行漸遠,自以為遠在天邊時,卻又唾手可得,不費功夫。 此外作為寶瓶洲宗門候補之列的長春宮,老龍城,神誥宗以清潭福地作為根基的某個門派,雲霞山等,都在大驪王朝的舉薦名單之上。 喜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今天就是最好的例子。 鄭大風在街上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邊跟著個侍女模樣的年輕女修,看似主僕的兩人,正在閑逛牛角渡包袱齋。 只是鄭大風要立即走一趟披雲山,著急見魏檗,就沒有上去搭訕,正經人誰會隨便在路上見著個好看女子就湊近呢。 鄭大風一個驟然停步,咦,這姑娘竟然還是一位劍修?正經人不做點正經事,豈不是風流枉少年一般,所以鄭大風立即跟著走入那間自家鋪子,熟門熟路,開始介紹起裡邊的各sè貨物,一聊才知道老人姓洪,來自寶瓶洲中部的一座地龍山仙家渡口,位於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又有一座青蚨坊,而這個洪揚波,就是在那青蚨坊二樓坐館做買賣的,至於老人身邊的彩裙侍女,她自稱情采。 他們一聽那漢子是落魄山陳山主的叔叔輩,立即刮目相看。 管清幾次欲言又止。 ———— 禺州將軍曹茂,在閑暇時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作為一州將軍,其實同時管轄著兩州軍務,所以也可以視為公務。 此次出行,位高權重的曹茂沒有與洪州各級官員打招呼,只是帶了幾名心腹和隨軍修士,拜訪那座採伐院。 但是主官並不在衙署裡邊,也沒有跟下屬說去了哪裡。曹茂沒有留下來等人的意思,離開採伐院,讓兩名隨軍修士去城內打探消息,身邊一位年輕武將忍不住問道:「曹將軍,這個林正誠到底是什麼來頭,能夠不動聲sè就暗中擺平了豫章郡的盜採一事?」 曹茂說道:「你要是離開豫章郡都能忍住不問,就可以去陪都兵部任職了。」 年輕武將哭喪著臉,「曹將軍,你這不是坑人嗎?說好了會幫我與朝廷舉薦,怎麼又反悔了,官又不大,就是個陪都的兵部員外郎,按照大驪律例,有軍功和武勛頭銜的武將,離開沙場到地方當官,多是降一兩級任用,我這都降多少級了?況且只是陪都,又不是京城的兵部,」 在這位禺州將軍這邊,其實不用講究太多的官場規矩,說話都很隨意。 曹茂淡然道:「我們大驪的陪都六部,能跟別國用來養老的陪都諸衙一樣?」 一位留在身邊的女子隨軍修士,笑道:「曹將軍,聽說這位新上任的採伐院主官,是個不苟言笑的,算不算那種鐵面峨冠的端方之士?」 曹茂說道:「關於林正誠,你們都別多問。等會兒見面,我跟他聊天的時候,你們都別插嘴。」 因為先前禺州將軍府收到了朝廷密旨,皇帝陛下會在近期秘密南巡至洪州,就在那座採伐院駐蹕,不會帶太多的隨從,一切從簡,可能會直接繞過各州刺史。所以曹茂才會有這趟豫章郡之行,要先與林正誠見個面,再去巡視洪州邊境幾個關隘和軍鎮。 洪州的這個採伐院,與大驪朝廷在禺州、婺州設置的織造局相仿 ,都是與昔年龍窯督造署差不多性質的官場「邊緣」機構,官不大,但是密折能夠直達天聽。只不過採伐院主官品秩相對是最低的,像那禺州的李寶箴李織造,就是官身相當不低的從四品,畢竟採伐院又要特殊幾分,不屬於常設衙門,更像是一個過渡性的衙門,事情辦完了,朝廷不出意外就會裁撤掉,所以被抽調來這邊當差的官吏,興緻都不高,一來採伐院沒有什麼油水,再者誰要是當真秉公辦事了,還容易惹來一身腥臊,畢竟朝廷和洪州屢禁不止的偷采巨木一事,幕後勢力,誰沒點朝廷靠山和依仗,就說那個當地的豫章郡南氏,一年到頭開銷那麼大,會沒有沾邊這檔子生意? 在大驪官場,為何會有個「大豫章,小洪州」的諧趣說法? 還不就是因為豫章郡南氏出了那麼個貴人,曾經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南簪,她是當今天子宋和與洛王宋睦的親生母親。 要說母憑子貴,整個寶瓶洲,誰能跟她比? 採伐院剛剛設立那會兒,整個洪州官員都在等著看好戲,想要看看那個從京城裡邊來這邊趟渾水的林正誠,在豫章郡如何碰一鼻子灰。 但是作為主官的林正誠上任後,既沒有拜訪任何一位豫章郡官員和皇親國戚,也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甚至都沒有去豫章郡任何一座大山逛逛,幾乎可以說是足不出戶。 結果在一夜之間,所有偷采盜伐山上巨木的,從台前到幕後,全部消失了,都不是那種暫時的避其鋒芒,而是主動撤離,銷毀一切賬簿,一些個走都走不掉的人物,更是被毀屍滅跡。光是豫章郡境內的十幾個店鋪,全部關門了,一個人都沒有留下。當然可能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釘子」,全都自己清理乾淨了。 只說那個在整個洪州勢力盤根交錯的南氏家族,就在前不久,正月里,在祖宗祠堂裡邊召開了一場關起門來的議事,七八個嫡出、庶出子弟,直接就被除名了,從族譜上邊剔除出去,而且沒有給出任何理由。有不服氣喊冤的,也有幾個言語叫囂、狂悖無禮的,前者被打得當場滿嘴都是血,至於後者,就那麼被直接打死在祠堂裡邊。 朦朧小雨潤如酥,有貧寒少女提著籃沿街賣杏花。 曹茂最後是在一間售賣瓷器的鋪子裡邊,找到了那個兩鬢雙白的林正誠,跟個郡縣裡邊的老學究差不多,就是顯得沒那麼年邁暮氣。 店鋪掌柜也是個老人,正在那兒笑話這位林老弟,既然兜里沒幾個錢,就別痴心妄想了,鋪子裡邊的那件開門貨,甭想了。 林正誠瞥了眼門口那邊的曹茂一行人,將一隻瓷瓶輕輕放回架子,與掌柜說下次再來,掌柜揮揮手,說話很沖,林老弟若還是沒錢,就別再來了。 林正誠走出門去,問道:「找我的?」 年輕武將把手中的油紙傘遞給林正誠,自己剛好能與身邊女子共撐一把傘,一舉兩得。 林正誠沒有客氣,與那個手背滿是傷疤的年輕人笑著道了一聲謝,接過油紙傘。 曹茂先掏出兵符,自報姓名和禺州將軍的身份,再輕聲解釋道:「本將有命在身,必須親自走一趟豫章郡和採伐院。相信林院主已經得到上邊的消息了。」 林正誠淡然說道:「隨便逛就是了,難不成採伐院那麼點高的門檻,還攔得住一位禺州將軍的登門?要說曹將軍是專門找我談事情,免了,我只管偷采盜伐一事,其他軍政事務,無論大小,我一概不管,也管不著。」 禺州將軍身後那幾個隨從,都覺得這個林正誠,不愧是京官出身,官帽子不大,口氣比天大。 一州刺史都不敢這麼跟曹將軍話裡帶刺吧。 曹茂還是極有耐性,說道:「相信林院主聽得懂曹某人那番話的意思,事關重大,出不得半點紕漏,我還是希望林院主能夠稍微抽出點時間,坐下來好好商議一番。」 林正誠笑道:「曹將軍可能誤會了,這個採伐院,不比處州窯務督造署和附近的織造局,職務很簡單,字面意思,就只是負責緝捕私自采木的人,以後衙門若是有幸不被裁撤,最多就是按例為皇家和朝廷工部提供巨木,所以曹將軍今天找我談正事,算是白跑一趟了。要說曹將軍是來談私事,家族祠堂或是宅邸需要一些被採伐院劃為次品的木頭,那我這個主官在職權範圍內,倒是可以為曹將軍開一道方便之門的,價格好商量,記得事後別大張旗鼓就是了,否則我會難做人,都說官場傳遞小道消息,一向比兵部捷報處更有效率,我這種地方上的芝麻官,可經不起京城六科給事中的幾次彈劾,曹將軍還是要多多體諒幾分。」 曹茂有些無奈,跟這種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最難打交道。面上寒暄,胸中冰炭。 我跟你商議陛下微服私訪的天大事情,你跟我扯這些芝麻綠豆的私情瑣碎,你林正誠當真會在意與一個禺州將軍的官場情誼? 曹茂便跟著轉移話題,笑道:「據說如今盜採一事都停了。」 林正誠點頭道:「估計是採伐院的名頭,還是比較能夠嚇唬人的。」 曹茂之所以如此有耐心,是因為作為前大驪巡狩使蘇高山的心腹愛將,比起身後那幫隨從,曹茂要多知道些內幕。 不過關於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採伐院首任主官,其實曹茂就只是多知道兩件事,但是足夠讓曹茂慎重再慎重了。 第一件事,林正誠並非大驪京城人氏,而是出身驪珠洞天,他是後來搬去的京城,才在兵部捷報處當差多年。 第二,林正誠還是那個林守一的父親。 大驪京城欽天監有個叫袁天風的高人,白衣身份,最擅長月旦評和臧否人物,在林守一這邊,就曾有一句「百年元嬰」的讖語,結果林守一四十來歲就躋身元嬰境了。 有說錯嗎?林守一難道不是在百歲之內躋身了元嬰? 又有好事者詢問林守一能否百年玉璞?袁天風只是笑而不言。 曹茂如今在朝中有一座隱秘靠山,姓晏,是個通天人物,如果說大驪王朝是如日中天,那麼此人就是大驪朝的影子。 曹茂從這位大人物那邊得知,皇帝宋和,其實對林守一極其器重,對這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修士,早就寄予厚望,甚至是願意把他當作未來國之棟樑來精心栽培的。所以早年才會有意讓林守一接替擔任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在這個作為大驪朝廷最有實權郎中的清貴位置上,再在京城官場積攢幾年資歷,即便不參加科舉,有先前擔任過大瀆廟祝的履歷,再破格提升為禮部侍郎,朝堂異議是不會太大的,將來林守一如果再獲得書院君子的身份,那麼有朝一日順勢接掌禮部,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將來大驪廟堂,刑部有趙繇,禮部有林守一,再加上其餘那撥如今還算年輕的幹練官員,文臣武將,濟濟一堂。 一個四十歲出頭點的年輕元嬰。如果不是林守一出身驪珠洞天那麼個千奇百怪的地方,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一輩,就有陳平安,劉羨陽,馬苦玄,顧璨……再加上林守一喜歡清靜修行,埋頭治學,這才使得本該更加引人矚目的林守一,未能獲得與他修為、學識相匹配的名聲。 林正誠都沒有邀請他們去往衙署落座喝個熱茶。 曹茂已經有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想著實在不行,就自掏腰包,與採伐院私底下購買一批被官吏鑒定為次品不堪用的木材? 又遇到了一位沿街叫賣杏花的貧家女,見到了迎面走來的曹茂和林正誠一行人,賣花娘就立即退到牆角根那邊站著,她眼中有些好奇,不止是民見官、貧見富貴的那種畏懼。 那個撐傘的年輕武將,就將油紙傘交給身邊的女修,他快步走向前去,與少女詢問價格,掏出錢袋子,掏出幾粒碎銀子,乾脆將一籃子杏花都買下來,擔任禺州軍府隨軍修士的女子,朝他遞迴油紙傘,接過花籃,她摘下一朵杏花別在髮髻間。年輕武將用蹩腳言語向她稱讚幾句,女子貌美如花,男子的情話土如泥壤。 林正誠突然主動開口說道:「曹將軍跟處州落魄山那邊,有沒有香火情?」 曹茂臉sè如常,「早年在家鄉那邊,跟當時在書簡湖歷練的陳山主見過一次面,但是算不上香火情,勉強能算不打不相識,之後就再沒有見過。」 身後幾個,都是第一次聽聞此事,一個個大為驚訝,咱們曹將軍可以啊,竟然跟那位年輕隱官是舊識?聽意思,「打過」交道? 林正誠就沒有多說什麼。 採伐院的一眾官吏,都知道林院主在新年這個正月里,似乎心情不太好。 可能是覺得這個採伐院主官,不好當?又好像在等什麼,結果沒等著,就顯得有幾分神sè鬱郁。 去年冬末,閉關之前,林守一給霽sè峰那邊寄出一封密信,提醒陳平安在正月里,可以去洪州豫章郡的採伐院,登門拜年。 林守一就又給採伐院寄了一封家書,說自己已經跟陳平安打過招呼了。 上次關係疏淡至極的父子,難得多聊了幾句,按照林守一的估算,此次閉關所需神仙錢,還有一百顆穀雨錢的缺口。 當時林正誠一聽這個數字,就立即打退堂鼓了,攤上這麼個好像吞金獸的不孝子,就只能繼續保持一貫父愛如山的姿態了,聽到林守一說已經跟陳平安借了錢,補上缺口。林正誠就半開玩笑一句,既然跟他借了錢,就不用還了。林守一自然不敢當真。 可林正誠其實給某個晚輩備好了一份見面禮,此物按照山上估價,差不多就是一兩百顆穀雨錢。 這是他擔任小鎮閽者的酬勞之一。 對於如今家底深厚到不見底的年輕山主來說,這麼件禮物,可能根本不算什麼。 另外一個回報,是崔瀺與林正誠有過保證,林守一將來不管修道成就如何,都可以在大驪朝廷當官,是那種可以光耀門楣而且名垂青史的大官。 自認是半個讀書人、又在督造署當差多年的林正誠,很看重這個。 林守一,字日新。 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知榮守辱為天下谷。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林守一的名與字,都是國師崔瀺幫忙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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