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五章 關門弟子
陳平安剛好取出養劍葫,呂喦也摘下了腰間那枚葫蘆瓢,對視一笑,大概這就是白也詩篇所謂的山中與幽人,對酌山花開。
呂喦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你可知道,驪珠洞天這些山脈諸峰的由來?」
陳平安點頭道:「崔東山曾經說過些內幕,西邊群山,總計六十二座山頭,大半是古蜀地界的山峰遷徙而來,拼湊而成,有據可查的有四十多個,我猜測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以後看看有無機會當面詢問。但是像我們腳下的落魄山,魏檗那邊的披雲山,還有那座擁有斬龍台的山頭,都比較古怪,沒有任何文字記錄,後者被大驪戶部秘檔記錄為甲六山,於春徽年間封禁,按照我們這邊的土話俗稱為龍脊山,半山腰處有大片斬龍崖石,來歷神秘,可能知曉真正根腳的,就只有昔年藥鋪後院的楊爺爺了。」
呂喦笑道:「楊爺爺?你是說那位青童天君?」
青童天君,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昔年掌握一座飛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卻是人族成神。
就像一個孤零零的點燈守歲人,在人間守歲足足一萬年。
陳平安輕輕點頭。
如果不是楊爺爺,他活不到今天,有些事情,長大以後可以熬,但是熬不到長大。
其實陳平安原本有很多話,想要與這個老人好好聊一聊,與身世和天下大事都無關,就只是些家常話。
生活道路上,少年和年輕人始終前行,好像老人們卻已經停步,前者再回頭,就只是回憶了。
陳平安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第一次見到楊爺爺,是年幼時蹲在藥鋪門檻外,等了片刻,沒有等到掃帚砸在腦袋上,仰起頭,看到了那個神sè嚴肅的老人。
「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先賒欠給你,但是你以後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
最後老人問孩子聽不聽得懂,孩子站起身,懵懵懂懂,只是遞出那隻始終緊緊攥在左手的錢袋子。
呂喦舉目遠眺,視線一路綿延而去,遠如山脈,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山河風景變化倒是不大,感慨道:「昔年古蜀地界,我經常遊歷其中,只記得蜀天夜多雨,蛟龍生焉,劍光與風雨同起落,蔚為壯觀。」
「只說那座龍脊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最早位於古蜀邊境,曾有洞天名為括蒼洞,依山傍海,蟠結斬如刻,上有倒掛仙,疑是帝所謫,快意雄風海上來。此山古名頗多,有真隱,天鼻,風車,寮燈等。」
「可惜後被劍仙與蛟龍廝殺所摧破。最早山脈一路綿延入海,可與某座海底龍宮氣息銜接,紅燭鎮那邊有條沖澹江,水性極烈,湍悍渾濁,我如今這瓢葫蘆酒,就是用那邊的江心水釀造而成,在上古時代,經常白晝雷霆,與如今的禺州相呼應,所以如今地方縣誌上所謂『此水通海氣』,並非穿鑿附會之語,那個在小鎮開書鋪的沖澹江水神李錦,其實就是上古龍種之一,只不過可能李錦都不清楚自己的出身,一直誤以為是驪珠洞天的龍氣流溢,散入沖澹江,他得以開竅鍊形,或是被上古仙人以龍王簍帶離驪珠洞天,實則不然。至於後世被劍修拿來砥礪劍鋒、奉為至寶的斬龍台,其實就是字面意思,遠古天庭兩座行刑台之一的斬龍台,在登天一役被劍修斬碎,墜落人間,四散天地間,龍脊山那片石崖,就是最大的一塊,古蜀地界因此蛟龍繁衍,劍修亦多。劍氣長城那邊也有一塊,如果貧道沒有記錯,就是你那位道侶的家藏?」
「斬龍之人陳清流,就曾在括蒼洞之內練劍多年,可以算是他的證道飛升之地,後來所謂的蟬蛻洞天,其實只是括蒼洞的一部分,就相當於你們落魄山的霽sè峰。他在蟬蛻洞天內,一口氣斬殺了訂立生死狀的十四位劍修,其中八個上五境,其中仙人境就有兩位,其餘六位元嬰,雖然境界不高,但是每一位劍修本命飛劍的神通,都極適合圍殺,元嬰境劍修殺力高低如何,配合飛劍本命神通,圍殺效果又會如何,你來自劍氣長城,應該最清楚不過了,結果仍是被陳清流反殺殆盡,經此一役,寶瓶洲斷了十餘條劍脈法統,由於陳清流是別洲人氏,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開始一蹶不振了。」
這位在兩座天下萍蹤聚散不定的純陽道人,通古博今,諸多典故,娓娓道來,雲淡風輕。
人生路上,我們好像都是在翻書看他人,不知何時,才能成為他人仔細、反覆翻閱的書籍。
記得鄭大風曾經說過一個道理,人到中年,四十不惑,一個人如果到了四十歲,還不信命,要麼是實在命好,要麼就是不開竅。
不說葷話的大風兄弟,除了模樣丑一點,兜里錢少了點,還是很有幾分獨到風采的。
陳平安誠摯道:「老話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將來等到呂前輩成功出關,不知能否懇請前輩,為一洲修道之人設法壇傳道業?至於地點,無論是落魄山、披雲山,還是南澗國神誥宗、黃粱派婁山,或是寶瓶洲任何一地,都是無所謂的。」
畢竟這位純陽真人,嚴格意義上說,就是寶瓶洲的自家人。
呂喦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笑問道:「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先有蟬蛻洞天一役,後來又有斬龍一役,貧道既然是寶瓶洲本土修士,又與諸多龍宮頗有緣法,為何兩次都沒有出手,陳山主難道就不好奇?」
陳平安提起朱紅sè酒壺形制的養劍葫,與呂喦那枚紫氣縈繞的葫蘆瓢輕輕一磕,如碰酒杯,只是給了個含糊其辭的說法,「紅塵歷練,修真我證純陽,不昧因果。」
各自飲酒,陳平安擦了擦嘴角,呂喦會心一笑,「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陳平安突然笑道:「先前拜訪衣帶峰,聽一位老前輩說修行事,不過就是心關獨過,大家都好。」
呂喦點頭道:「修行是自家事,若是以天地為家呢。」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呂前輩接下來要遊歷何方?」
呂喦說道:「打算走一趟北俱蘆洲,貧道曾與白骨真人同游白玉京青翠城,此外別有一番境遇,算是欠了陸掌教一份人情。」
「清涼宗的賀小涼,她作為陸掌教新收的弟子,成為一宗之主,境界一路攀高至當下的仙人,因為她自身福緣深厚,修道資質夠好,所以都算輕鬆。此次劍仙白裳以閉關作餌,賀小涼性格外柔內剛,一著不慎就會咬鉤,想必生死無憂,但是以白裳的行事風格,這種自行咬鉤之魚,再被他拋入水中時,魚兒是肯定要吃些大苦頭的,只是礙於陸掌教和天君謝實的面子,會對賀小涼留其性命,卻肯定會傷及她的大道根本,跌一境至玉璞是跑不掉的,加上能夠讓賀小涼剛好錯過即將到來的這樁機緣,以後賀小涼再想按部就班躋身飛升境,就不容易了。」
「賀小涼光有一個師兄曹溶,至多再加上顧清崧,即便他們三人聯手,面對一位閉關即可出關的飛升境劍修,還是十分勉強,如此涉險行事,太過託大了。所以貧道打算離開落魄山後,就去北邊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賀小涼一定會去找白裳的麻煩。」
呂喦笑著打趣道:「陳山主,你能夠與陸掌教產生這麼多的因果糾纏,看遍歷史,屈指可數。只說這一點,就足以自傲了。」
陳平安點點頭,沉聲道:「這些年看了些佛教典籍,經律論之外,其餘公案評唱拈古頌古,洋洋洒洒,不下八千,然後我發現一件事,歷代高僧引用陸沉著作中的典故,甚至要比引用所有儒家聖賢加在一起的次數更多。」
「所以不管小看誰,都不能小看這位陸掌教。」
呂喦點頭道:「我們外人再高看陸沉,也未必就是陸沉的真正高度。」
呂喦突然問道:「就不問問看為何會提及這西邊諸山的由來,莫非貧道就只是與陳山主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
陳平安思量片刻,試探性問道:「是在提醒晚輩,這也是一種……廣義上的『道化』?」
呂喦點頭道:「這可能就是道門與佛家的根祇差異之一。」
陳平安微皺眉頭,繼而心中豁然,只是又起疑惑,畢竟大乘佛教亦有「無眾生不得成佛」一語,剛想言語,呂喦便笑道:「這只是後世祖師禪的調和法之一,與更早的如來禪關係不大。」
崔前輩曾經給過一個說法,純粹武夫,七境八境死家鄉,九境山巔死本國,十境止境死本洲。
而這位道號純陽的呂祖,曾經已經一隻腳跨入十四境門檻卻自己退出門外的道門真人,當初選擇遠遊青冥天下,就很好解釋了。
只需將前理反推即可。
一直在偷聽山頂這邊對話的某位貂帽少女,聽得暈乎乎,你們到底在聊個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收起養劍葫,側過身,拱手抱拳,神sè肅穆道:「晚輩倒是有一大問,斗膽與前輩請教。」
呂喦面帶微笑,擺擺手,示意陳平安法不傳六耳。
陳平安心中悚然,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到謝狗在偷聽,因為方才在山頂設置了一座類似袖珍劍陣的禁制。
呂喦雙指併攏,看似隨意輕輕一推。
便有一縷並未劍氣的粹然劍意,與天地融合,早就在這邊守株
待兔了,結果被道人推回登山道路那邊。
不過與此同時,山路那邊亦有一縷隱蔽劍氣,被謝狗伸手推回山頂這邊。
呂喦調侃道:「你們兩個算不算禮尚往來?」
陳平安略顯尷尬。
呂喦正sè道:「你在桐葉洲那邊,是不是已經兩次試圖躋身玉璞境未果?」
陳平安點頭道:「心魔出乎意料,我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出現,第一次是措手不及,第二次是自以為能夠憑藉祈雨篇在內的六種解決方案,結果還是不成。」
呂喦笑道:「綉虎確實給你出了個不小的難題。」
陳平安苦笑道:「浩然天下,如果因為我的重返家鄉,而提起劍氣長城,就需要一個上五境的末代隱官。」
所以當年造化窟一覺醒來,在劍氣長城那邊都還是元嬰境的陳平安,就莫名其妙成為了玉璞境。
這其實是崔瀺給了陳平安一個介於真偽之間的玉璞境,說真,在於陳平安的確屬於靠自身打破瓶頸,躋身的玉璞,只不過陳平安自己忘記了那個具體過程而已,說偽,則是陳平安的心路,因為被崔瀺抹掉記憶,出現了一段空白,長遠來看,就是極大遺患,不過崔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等著未來的師弟自己跌境再重返玉璞即可。
至於陳平安的境界一跌再返,期間會不會橫生枝節,引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崔瀺大概是全然無所謂的。
大概在綉虎看來,如果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就不用去青冥天下自取其辱了。
呂喦也不細問心魔為何,只是提醒陳平安再慎重些,不要急於恢復玉璞境,然後很快就岔開話題,「畢竟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崔先生的做法,無可厚非,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不是玉璞境劍修,是一道分水嶺,是,提到陳平安,便多是溢美之詞,最壞至多調侃幾句,捏著鼻子說你是年輕有為,老大劍仙敢於用人,可若只是元嬰,浩然天下對你個人,甚至對整個劍氣長城的觀感,就要變了。」
世事繁多,生活不易,多是看過一個熱鬧再等下個熱鬧而已,哪有那閑工夫去求個究竟,人心不古,古人之心,就在於求學不易,得了一兩個道理,就願意開掘極深,當然今人也有今人的優勢和長處,這就是兩條道路了,古人從一到萬,反證其一,就像道門所謂的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今人從萬到一,就像佛家所說的法門無量誓願學,最終得見不二法門。比如先生在京城人云亦云樓那邊,就曾不由得感慨,要說書上的道理和學識,只談廣度不提深度的話,豈是前賢們能比的?那麼是不是現在隨便從書院拎出個讀書人,再丟到萬年之前,估計都能讓當初那撥「書生」一個個跑來虛心求教?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能夠理解這種差別,只是這裡邊的艱辛,可謂有苦自知。
以至於陳平安甚至猜測,當下試圖打破元嬰境瓶頸遇到的那個「心魔」,極有可能,本該是自己在飛升境後,再試圖躋身十四境,才會遇到的某種心關。
呂喦笑道:「陳山主有個好師兄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
呂喦重新別好葫蘆瓢,轉頭瞥了眼北方,略帶幾分譏諷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白裳與那田婉暗中勾結,試圖操控一洲劍道氣運流轉,也就是雙方最終未能得逞,不然貧道如今重返寶瓶洲,可不介意什麼飛升境的劍修,什麼鄒子師妹的身份。」
貧道又不是吃素的。
連同謝狗在內,先前與純陽真人同桌喝茶的這撥人,其實在陳平安他們率先登山後,覺得喝茶也喝飽了,就開始登山賞景,其中只有岑鴛機是繼續練拳走樁,反而要比仙尉、周米粒他們速度更快。
這麼多年過去了,千篇一律的走樁,她也不覺枯燥乏味。今日被那位純陽真人道破天機,岑鴛機就更有鬥志了。
朱衣童子騎乘在白花蛇之上,頭一遭翻山越嶺不累人,不算違禁之舉嘍,因為陳山主與那外鄉道士登山之前,約莫是憐惜自己的勞苦功高,閑聊許久,還專門降下一道山主法旨,允許這個自號「赤誠」的香火小人兒,與那條被小傢伙取名為「白虹」的白花蛇一同登山遊玩,以後再來落魄山點卯,仙尉道長都不會攔阻他們上山。
朱衣童子到底是講江湖義氣的,硬著頭皮,幫忙將那條棋墩山白花蛇引薦給山主大人,上次與陳山主一起趕路返回落魄山,都沒來得及正兒八經介紹「白虹」,結果今天得知白花蛇暫名「白虹」之後,陳山主還很是表揚了香火小人一通,說取名本事不小,因為依循儒家《禮記》的月令篇記載,季春之月,也就是暮春時分,一年春天的尾巴上,自古有那「虹始見,萍始生」的說法,虹為天地二氣交匯、yīn陽激燿生成,凡日旁氣sè白而純者,即為虹。如果不是已經被自己這些外人知道了白虹這個名字,不然將來鍊形成功,把「白虹」拿來當做真名都是很好的。
白花蛇早已開竅通靈,聞言大喜,只是暫時還無法出聲言語,連忙晃了晃頭顱,朱衣童子心領神會,就問山主大人,白虹想要用這個真名,她特別喜歡,只是如今被外人點破了,又非她自己親自取名,若是拿來作為真名,有無山上忌諱,會不會無法獲得天地封正認可,反而經常遭天譴挨雷劈啊……
陳平安當時笑望向身邊的純陽真人,呂喦撫須點頭,笑言一句,山中精怪取名不易,既不可真名過大,承載不住反受其咎,道路過寬,反而自迷心性,不知何去何從,也不可過小,最好還要與一地山水相契合,若是你不擔心落魄山這邊有人泄露天機,最後鬧得路人皆知你的真名,那麼叫白虹,倒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