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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一章 少年最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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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大步跨過門檻,擺擺手,示意大家都不用更換位置了,老秀才就坐在崔東山身邊的長凳上。 崔東山嘴唇微動,大概是沒能喊出那聲「祖師」。 陳平安取出一壇酒和一套十二花神酒杯,都是上次文廟議事,順手牽羊而來,讓小米粒幫忙分發酒杯和倒酒。 老秀才接過酒杯,小米粒給文聖老爺倒滿酒後,將酒罈就放在文聖老爺身邊的長凳上,老秀才記起一事,從袖子裡邊掏出一大摞紅包,每隻紅包裡邊都裝著兩顆雪花錢,錢不多,但是紅包上邊的那句新春吉語,墨跡才幹了沒多久,都是老秀才離開功德林之前,專程請人寫的。 所以老秀才將紅包遞給小米粒後,笑著提醒道:「小米粒,紅包別丟了啊,值點小錢,而且主要還是稀罕,不多見的。以後哪天缺錢花了,就去你們寶瓶洲的觀湖書院或是神誥宗,找個識貨的買家,開價少於兩顆穀雨錢,都別賣。」 崔東山輕輕甩了甩手中紅包,窸窸窣窣作響,是兩顆雪花錢,不是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結果被老秀才一巴掌摔在腦袋上邊。 小米粒雙手捧著紅包,低頭作揖行禮,嗓音清脆喊道:「文聖老爺新年好,感謝文聖老爺,祝文聖老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越活越年輕,每天好心情。」 老秀才撫須而笑,「好的好的。」 就連陳平安都有一個紅包。 陳平安笑道:「先生,我都多大歲數了,我就算了吧。」 老秀才搖頭道:「在先生這邊,你們都是孩子,收下,趕緊收下。」 陳平安只得收下紅包,看上邊的字跡,都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不過每隻紅包的吉語內容,都有些不同,比如崔東山那隻紅包,寫著新春大吉,陳平安這隻紅包上邊就寫著「闔家平安」,既然可以確認不是禮聖和經生熹平的字跡,那就只能是那位至聖先師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水,光yīn總是最不講道理的,就像一個跟人打架從沒輸過的,偷東西從沒落空過的蟊賊。陳平安長大了,都是不惑之年了,小寶瓶和裴錢也都長大了,那麼文聖一脈,現在就剩下君倩的弟子,鄭又乾還算是個正兒八經的孩子。 所以老秀才轉頭望向鄭又乾,笑呵呵道:「又乾啊,趁著你小師叔還年輕,很年輕,就別著急長大。年紀小,出門在外,就不用太懂事嘛,只要是占著理的事,就不要怕,吵得過就吵,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也不用著急跑路,報上小師叔的名號,就問對方怕不怕。」 陳平安笑道:「如果報了小師叔的名號不管用,就趕緊報祖師的名號。」 老秀才哈哈笑道:「報了我的名號,小心挨兩頓打。」 鄭又乾小聲道:「師父說我脾氣差,讓我別跟人打架。」 其實劉十六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與鄭又乾確實提過一茬,如果真被誰欺負了,別麻煩你祖師,就找你小師叔去。 老秀才埋怨道:「胡說八道,回頭我見著君倩,非要說他幾句。又乾哪裡脾氣差了,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知書達理得很嘛。」 陳平安微笑道:「君倩師兄又沒說錯,我們文聖一脈的親傳和再傳弟子,哪個脾氣好了。嗯,可能寶瓶和晴朗稍微好點。」 李寶瓶眯眼而笑,「一般一般。」 曹晴朗笑著不說話。 老秀才舉起酒杯,呲溜一口,「也對也對。」 崔東山咧嘴一笑,敢當面跟老秀才頂嘴、拆台的,而且老秀才還覺得沒啥的,還真就只有自己先生了。 老秀才問道:「平安,近期有把握重新躋身上五境嗎?」 陳平安點頭道:「有把握。」 老秀才這才放心,說道:「那我就可以批准通過一封山水邸報的發放了,算是幫你澄清一下,經過問劍托月山一役,跌境極多,需要閉關多年。」 如今中土文廟對於宗門邸報的約束,是數千年以來最為嚴格的,除了按照上次文廟議事的決定,除了不許擅自稟報蠻荒戰事的進展,甚至就連這場大戰本身,都不準任何山頭仙府妄加議論,此外關於任何一位浩然山巔大修士的動態,各家邸報都不可隨便提及,寥寥無幾的例外,是刑官豪素斬殺南光照一事,以及山海宗私自告知浩然天下,劍氣長城數位劍仙聯袂問劍蠻荒,以及陳平安獨自劍開托月山和最新刻字城頭……這還是山海宗逾越規矩、擅自行事的緣故,如果不是事後文聖親自幫忙說情,再加上那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又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故而在這件事上,文聖既然願意網開一面,文廟那邊才用了個大事化小的象徵性處罰措施,罰了山海宗一筆神仙錢,那封邸報的所有收入都上繳給文廟,以及一次過失的錄檔,否則山海宗的邸報執筆人,如今應該已經在文廟功德林苦讀聖賢書了。 「先前聽說先生在城頭刻字,覺得沒戲了。」 崔東山嘖嘖道:「等到這封邸報現世,聽說先生如今才元嬰境,立馬又覺得行了。」 至於老秀才為何會多此一舉,倒是不難理解,是為了能夠少些非議。 既然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為何不去蠻荒天下? 去過了。 但是接下來肯定又會有新的質疑。 既然都能城頭刻字了,為何不再去一趟蠻荒天下? 所以這封邸報,就是個解釋。 崔東山說道:「那封邸報上邊,記得順嘴提一句,說咱們青萍劍宗的米首席已經破境了。」 老秀才疑惑道:「米劍仙終於破境了?」 崔東山沒好氣道:「剛剛破境的。」 老秀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這敢情好!」 一座劍道宗門,有個仙人境劍修當金字招牌,就再無樹大招風的憂慮了,是別人提心弔膽才對。 何況這位大劍仙,還是米裕,人的名樹的影,米裕在地仙兩境贏下的米攔腰這個綽號,如今在浩然天下這邊,還是極有分量的。 老秀才說道:「也是就在剛剛,韓夫子作為發起人,我就只是提個微不足道的小建議,文廟緊急召開了一場小規模的山神議事,居胥山和九嶷山在內的中土五嶽神君都到齊了,還有幾十尊大國山君,共聚一堂,當然他們是用了一種類似劉財神、郁胖子今天觀禮仙都山的法子,聊得很熱鬧,尤其是周遊、懷漣幾個,乘興而來,乘興而歸,瞧他們的樣子,好像還有點意猶未盡。」 禮聖依舊露面極少。 亞聖去了蠻荒天下,負責住持文廟在蠻荒天下那邊的具體事務。 如今中土文廟這邊真正管事的,就是文聖了,儒家文廟正副三位教主,如今留在文廟的,就只有一位副教主,這位韓夫子算是文聖的幫手。 所以老秀才被一位姓酈的老夫子調侃為管家婆。 這些日子,老秀才在文廟那邊,忙碌是千真萬確的忙碌,日夜不分連軸轉。 這次文廟召集山神議事,是因為水神都有那場押鏢了,你們山神總不能作壁上觀吧,傳出去不好聽,多多少少做點實事,人要臉樹要皮的,好歹堵住天下悠悠眾口,省得腹誹你們這位山神老爺們只會袖手旁觀享清福。只不過中土五嶽山君之外的所有各國高位山神,明顯都察覺到老秀才好像在故意針對懷漣幾個,就連脾氣最好的煙支山女子山君,神號「苦菜」的朱玉仙,都給惹急眼了,她使勁拍了一次椅把手,直接反駁了文聖幾句,朱玉仙還揚言在這文廟裡邊,就事論事,少說幾句含沙射影的怪話,文聖你再這麼yīn陽怪氣,她就要當場走人,還請韓夫子放心,煙支山也不撂挑子,該做什麼,文廟事後給出個單子,職責所在,義不容辭,她和煙支山絕對會一一照做,但是今天她絕不在文廟繼續受這個氣。朱玉仙難得如此疾言厲sè,穗山周遊就要站起身,打算率先退場,老秀才趕忙站在周遊身後,雙手按穗山山君的肩膀,說咋個還生上氣啦,只是老秀才當時的眼神,卻瞥向那位神號「天筋」的桂山山君,後者剛抬起屁股就只得重新落回椅子。 陳平安輕聲說道:「其實我在那幾個山頭,之所以會吃閉門羹,我猜測可能是事先得到了至聖先師間接的授意,故意不讓我登山的,跟四位山君關係不大。」 老秀才滿臉愧疚道:「啊?竟然還有這種曲折的隱情?那就是先生誤會懷漣他們幾個了。沒事沒事,先生別的本事沒有,唯獨最不怕誤會,下次再見面,打開天窗說亮話,敞開了就是,若是他們幾個心裡實在有氣,大不了先生主動登門賠罪。」 事實上,那場文廟山神議事結束後,在功德林,老秀才就等著周遊幾個登門拜訪,果不其然,五位神君聯袂而來,朱玉仙率先致歉,老秀才反而與她道謝,畢竟這位女子山君那句「不撂挑子,一一照做」,就是老秀才,或者說文廟想要的那個結果,有朱玉仙如此帶頭表態,其餘山神就心裡有數了。至於議事過程期間的些許「吵鬧」,如人飲酒的幾碟佐酒菜罷了,說句大實話,那些個大王朝的山君,說不定都想代替五嶽神君,被文聖親口挖苦幾句呢。 只說三教辯論,在老秀才出現之前,幾乎一直是西方佛國佛子,那些不但精通經律論 、而且極其熟稔其餘兩教學問的三藏法師們,力壓儒家的中土文廟和道家白玉京,文廟和白玉京就算偶有勝績,也都從未「連莊」過,尤其是儒家,歷來輸得尤其多,故而老秀才的橫空出世,連贏兩場辯論,讓兩撥被譽為佛子、道種的兩教高人中,不少人直接轉投儒家門下,曾經被視為是一種……「破天荒」的壯舉。 如今在文廟臨時當差的酈老夫子,就曾經說過一句膾炙人口的公道話,老秀才不與你們嬉皮笑臉說怪話,難道跟你們認認真真吵架嗎? 老秀才大概是擔心這位關門弟子會多想,會覺得是不是給自己惹麻煩了,笑著解釋道:「周遊其實心裡跟明鏡兒似的,跟我又意氣相投,簡直就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親兄弟嘛,他跟誰翻臉都翻不到我這邊,其餘懷漣他們幾個,對你印象本來就好,至於桂山那位天筋道友,以前是跟我們文聖一脈,有那麼點心結的,屬於舊賬難翻篇,天筋道友主要還是覺得面子上邊,有點下不來台,這次你去拜訪桂山,一來他確實是得了文廟那邊的暗中授意,沒敢現身,又不好與你解釋半句,只能是讓廟祝到山腳,硬著頭皮與你撂狠話,再者見你極有禮數,一沒鬧事二沒罵人的,其實他如今心裡邊,也跟著舒坦多了,先生又故意讓找朋友替桂山宣揚了幾句,說那桂山好大的架子,不愧是天筋地骨山脊樑的桂山,竟敢不待客,連人都不見一面,就直接讓隱官大人打道回府……所以文廟裡邊,桂山倍有面,年輕人每每閑暇時提起桂山,都要豎起大拇指,與咱們那位天筋道友由衷讚歎一聲老當益壯真豪傑。既然面子有了,台階也有了,這不議事結束後,在功德林那邊,天筋道友就讓我捎話,說是歡迎隱官去桂山那邊做客,反正桂山那邊的酒水極好極好,先生就幫你先答應下來了,至於以後去不去桂山,都是很隨意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真是難為熹平先生和酈老夫子了,還要給先生當傳話筒。」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原來是擱這兒偷偷摸摸顯擺人脈呢。」 李寶瓶朝那隻大白鵝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崔師兄的腦闊兒還是硬朗。」 崔東山笑容尷尬,「么的么的。」 小米粒撓撓臉,大白鵝學我說話弄啥子咧。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隻小木匣,遞給曹晴朗,笑道:「裡邊裝著一枚很不錯的上古劍丸,名為『泥丸』,你試試看,能否將其煉化,就當是先生送給你結丹的賀禮了。」 木匣之上所鏤刻的圖案,可謂精美絕倫,有神官跨蛟龍,女仙乘鸞鳳,遠古真人駕馭龜麟等諸多祥瑞之象。 曹晴朗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身,雙手接過那隻木匣,規規矩矩與先生作揖致謝。 裴錢翻了個白眼,規矩最多的,就數這個曹木頭了。 陳平安望向自己的先生,再與曹晴朗說道:「當年先生的先生,也曾從穗山那邊取回一枚品秩極高的劍丸,只可惜我資質一般,始終未能將那枚劍丸真正煉化為本命物,只能算是一種中煉。」 老秀才撫須而笑,這叫什麼,這就叫文脈相承,薪火相傳。 陳平安繼續介紹道:「這枚劍丸,曾是紫陽府的鎮宅之寶,最早是大伏書院的現任山長,贈送給嫡長女吳懿,作為她當年躋身中五境的禮物,吳懿也就是黃庭國境內那位紫陽府的開山祖師,這麼多年來,吳懿始終不曾打開過這隻劍匣的全部禁止,估計她本來是準備以後相中了某位劍仙胚子,作為收徒禮送出去。」 「這才被我撿漏了,還是那種名副其實的撿了大漏,所以劍丸必須早點送出手,免得以後都不敢見那吳懿,她萬一後悔了,真要被她討還回去,我就可以說已經送出手了,退一萬步說,這枚名為『泥丸』的珍稀劍丸,折價補錢都可以,至於東西就不還了,畢竟是錯過就無的好物件。」 「晴朗,不如打開看看,之前先生剛剛得手時,就有一連串紫金文字浮現,內容的意思極大,有那『面壁千年無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的說法,只是一被打開,文字就如積雪融化了,這等異象頗為罕見。按照吳懿的說法,劍丸大有來頭,出自上古時代的中土西嶽,是某位得道真人精心鑄煉而成,原本是送給一座西嶽儲君之山的鎮山之寶,至於如何會流散到山外,又如何被程山長獲得,估計就又是一筆糊塗賬了。」 曹晴朗點頭道:「學生在書上看到過,上古西嶽主掌五金之鑄造冶煉,兼管轄天下羽禽飛鳥之屬,所以最主要的職責,有點類似後世山下朝廷的工部衙門。」 陳平安笑著點頭,曹晴朗這番言語,幾乎與自己當初在吳懿那邊,是一模一樣的說辭,先生學生,都讀書雜,喜歡讀雜書。 一旦曹晴朗將來接任宗主位置,如果他不是劍修,能否服眾,倒是不用有任何懷疑,從落魄山到仙都山,在這方面,都不是特別講究境界、身份之類的,可曹晴朗作為青萍劍宗的第二任宗主,不是劍修,終究是一樁遺憾事,尤其曹晴朗又是個打小就心思重的,估計到時候都會要主動喝酒了。 從陳平安當年執意要將自己從啞巴湖帶回落魄山的周米粒,不但納入霽sè峰祖師堂山水譜牒,更是直接一步到位,讓小米粒提升為落魄山右護法,一山譜牒上邊的護山供奉。 大概從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心裡有數了。 年輕山主尊重所有人的意願,確實是什麼事都可以商量。 但只要是被陳平安視為落魄山真正意義上的大事,就沒有任何商量、爭執、搗漿糊的餘地。 曹晴朗打開劍匣後,屋內瞬間劍氣森森,結果陳平安剛要出手阻攔,卻又立即停下動作,因為那枚原本「死氣沉沉」的劍丸,竟然驀然化做一枚袖珍飛劍模樣,隨後騰空畫弧,剎那之間刺中曹晴朗的持匣之手,即便曹晴朗是一位金丹修士,依舊沒能躲過這場突如其來的「問劍」,最終劍尖處凝聚出一粒血珠,然後消逝不見,劍丸如乾渴之人飽飲甘泉,懸停空中,劍尖微顫,嗡嗡作響,如稚童雀躍歡鳴。 這在山上,是類似通靈之物的一種主動「認主」,更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仙家機緣。 簡單來說,就等於是曹晴朗什麼都沒做,就已經當場「中煉」了這枚「泥丸」,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至於何時成功大煉,曹晴朗無非是耗費光yīn的水磨功夫而已,註定不會有任何難關險隘了。 此後一枚「泥丸」飛劍如鳥雀縈繞枝頭,圍著主人曹晴朗打轉。 然後所有人齊刷刷望向陳平安。 就連小米粒都不例外,莫不是好人山主,當真「資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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