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二章 天要下雨
好個「我行我素」。
果然是劍修行事,天地無拘無束。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開涼亭的時候,陸沉微笑道:「聽說你們青萍劍宗那邊有座綢繆山。」
陳平安點頭道:「仙都山是主,綢繆、雲蒸兩山為輔,是那三山格局,崔東山既然是下宗宗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既然要變天,就該未雨綢繆,早作謀算了。
陸沉也點點頭,「之前未能登岸桐葉洲,貧道只是在海上遙遙看了一眼,山巔立碑,『吾曹不出』與『天地紫氣』,碑文字跡,一看就是崔宗主的手筆,卻與綉虎的字跡,不再形似,卻保留了幾分神似,脫離了窠臼,按照山上說法,就是某種仙蛻了。」
陸沉轉頭笑道:「貧道在這裡,得提前祝賀你的得意學生曹晴朗,閉關成功,結丹介於一品和二品之間,這就很好,不用過於鋒芒畢露,卻又保留了無數種可能性。」
陳平安鬆了口氣,點頭道:「是很好。」
傳說中的結丹一品,那是公認的飛升之資質,少之又少,二品,則是上五境之資,但是許多如今浩然天下的山巔大修士,當初金丹品秩,其實也就是二品。
陸沉問道:「關於我,齊靜春,崔瀺,還有那個崔東山,是不是都與你說了些什麼,比如提醒你幾句與我的相處之道?」
陳平安說道:「齊先生只是說了一句話,『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不算刻意針對你,只是針對那件事的。」
言下之意,你陸沉,或者說那個時候的白玉京三掌教,還不至於讓齊先生與那個時候的泥瓶巷少年,刻意交待什麼。
何況這句話,最大的初衷,或者說齊先生的希望,就是讓陳平安未來知曉真相之後,不用鑽牛角尖,不要太過愧疚。
陸沉小聲嘀咕道:「齊靜春都無所謂的事情,你陳平安計較個什麼呢,要不是你這麼敵視白玉京,以你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去了青冥天下,到了哪裡不是座上賓?退一萬步說,只要你不跟貧道的余師兄不對付,哪怕只是跟那姜照磨和龐鼎死磕,你以後遊歷白玉京,也還是其餘四城十一樓的貴客,你是不曉得,不知多少白玉京的仙子姐姐們,她們對那萬年曆史上最年輕的城頭刻字者,『隱官陳十一』,是何等好奇與仰慕。」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自顧自說道:「崔東山說了一句,如果先生將來真要跟白玉京不對付,一定要學那老廚子擇菜一樣,摘出一個陸沉。」
顯而易見,崔東山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先生欲想問劍白玉京,最好繞開陸沉,將白玉京三掌教與整個白玉京做個切割。
唯有如此先手,才有勝算收官。
「隱官大人,最關鍵的那個人,你可不能省略了。」
陸沉微笑道:「齊靜春是正人君子,他道法再高,學問再大,獨獨做不來小人行徑。你們的師兄,崔瀺則不然。」
陳平安笑問道:「三教祖師之外,陸沉也有忌憚的人?以至於到了需要忌憚這個人說了哪幾句話的地步?」
陸沉神色認真,點頭道:「如果崔瀺不是分心天下事,讓他專門針對某個人,那麼這個被針對的人,就算是鄭居中,鄭居中一樣要吃苦頭,至少是互為苦手。因為崔瀺行事,與貧道為人,是差不多的路數。」
陸沉眯眼而笑,雙手抱拳,輕輕搖晃,「懇請隱官大人為貧道解惑,不然估計回到白玉京,貧道就要寢食難安了。」
陳平安說道:「你猜都猜出來了,何必我多費口舌。」
「崔瀺夠狠!」
陸沉摸了摸頭頂的蓮花冠,「陳平安,你比起崔瀺,就要差太遠了。」
崔瀺的謀劃,就是那趟年輕隱官領銜的蠻荒腹地之行,在功成之後,比如陳平安劍開托月山之後,搬移一輪明月皓彩進入青冥天下之前。
陳平安毫無徵兆地突然聯手寧姚,齊廷濟,刑官豪素,陸芝!
一起做掉陸沉!
加上陸芝的那把本命飛劍,只說攻伐實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劍修。
那麼就是陳平安外加四位飛升境,劍修!
在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之外,圍剿一位十四境的陸沉。
陸沉感嘆道:「是崔瀺最後一次現身劍氣長城,與你說的這個謀劃吧?而且以你當時的境界,很難瞞天過海,崔瀺肯定早就用了某種獨門秘法,先與你說了此事,再讓你遺忘,最後還能讓你在某個時刻記起此事,才能讓你在一瞬間與我翻臉,過河拆橋,暴起殺人。」
哪怕撇開歸還境界的陳平安不說,只說一場擁有四位飛升境劍修的聯袂圍殺,尤其一位是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還有一位嶄新天下的天下共主……還要再加上陸芝的那把本命飛劍「北斗」,刑官豪素一旦與人問劍時的不計生死。以及某種關鍵時刻,陳平安的那兩把本命飛劍,說不定就是勝負手。
擱誰受得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不否認,其實也就是承認了。
至於為何陳平安會下定決心,不做此事,是因為有過一場試探的,最終出乎意料,陳平安得到了某個結果。
當時陳平安說了一句。
此次蠻荒腹地之行,與隱官陳平安同行護道者,浩然陸沉。
而陸沉則破天荒以肅穆神色,誠心誠意答以一句。
浩然陸沉,有幸同行。
那一刻,冥冥之中,陳平安無比確定,陸沉沒有任何作偽,一位在白玉京當了數千年的三掌教,是真正認可自己的「浩然」身份,願意將浩然天下視為真正的家鄉。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
還好好好,這傢伙更像齊靜春,學那崔瀺,學得不夠像。
說到底,文聖一脈被崔瀺提出來的事功學問,相較於老秀才傳下的根本學問,到底是一門「小學」,崔瀺可以將這門學問鑽研到極致,而陳平安只是勉強學了個形似,差了崔瀺一半的心性,所以剩下一半,可就不是陳平安想學就能學的了。
既然隱官大人如此以誠待人,那貧道也不好藏藏掖掖了。
只見陸沉抬起一隻袖子,雙指併攏,出現了兩位身形小如芥子的女子,如繞樑柱姍姍而行。
其中一位婦人挽朝雲髮髻,儀態萬方,一位藕白衫系蔥綠裙,腳踩一雙繡花鞋。
正是那汾河神祠月洞門內走出的兩位燒香女子,陸沉「事後」「初見」兩女之時,默念一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費盡心思,將陸沉請君入甕是真也是真,是假也是假,只看陸沉心情好壞,道破與否了。
只因為在池邊先守株待兔再瓮中捉鱉的陳平安,才是陸沉袖中的那隻籠中雀。看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實則彈弓在下。
但是陳平安好像早就預料到此事,沒有半點道心起伏,古井不波。
陸沉問道:「齊廷濟當時是不是曾經悄悄提醒過你,他願意出手相助?」
以崔瀺的手段,肯定有足夠的理由,能夠早早說服齊廷濟,讓這位老劍仙心甘情願祭出那把「兵解」,送陸沉上路。
陳平安還是沒說話。
陸沉靠著涼亭廊柱,「陳平安,憑良心說話,你自己說說看,貧道要不要忌憚這頭綉虎?」
陳平安沉默許久,開口道:「一直聽說你有五夢七心相,各有大道顯化而生,玄之又玄,傳說中七心相分別是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陸沉雙手籠袖,笑道:「這種壓箱底的絕活,總不能輕易示人,先前一個年輕氣盛,熱血上頭,顧頭不顧腚的,就借你一身道法了,可是貧道當然要稍稍『封山』,一旦被你這種喜歡想東想西的傢伙抓到馬腳,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裡,陸沉試探性說道:「貧道這『想東想西』一說,是句雙關語,你聽得出來吧?」
陸沉是說那紫氣東來,道法在東面,西方佛國,佛法在西邊, 你陳平安是儒生,學問剛好在中間地帶。
陳平安斜了一眼陸沉。
陸沉哀嘆一聲,「么法子啊,跟青同道友和嫩道人這些傻子聊多了,害得貧道總覺得話不說透,就等於白說。果然還是跟你聊天,畢竟不費勁。」
陳平安笑道:「聽說孫道長對你有個絕妙評價。」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是那看似重複的陸沉『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
如果換成陸沉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陸沉,其實意思就很簡單了。
陳平安緩緩道:「夢儒師鄭緩,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最終選擇自殺。夢中枕骷髏復夢,蔑視南面稱王之樂。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這五夢各有大道顯化,其中那位行走青冥天下的白骨真人,是相對最為明顯的。但是一開始,按照避暑行宮和文廟功德林的歷史記載,好像整座青冥天下並不知曉,你在心相七物之外,還有更為玄妙的五夢。」
「為了不用跟人動手打架,只好顯露幾分氣力了,好讓對方知難而退,免得傷和氣。」
陸沉笑呵呵抬起手,彎曲手肘幾下,道:「很多無謂的糾紛,最怕什麼?就怕一方已經覺得徹底撕破臉皮了,滿腦子都是一不做二不休,但是另一方真不覺得如此,偏偏誰都不信,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大的委屈嗎?」
最早青冥天下三位掌教,輪流掌管白玉京一百年。
陸沉看似是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可畢竟是名義上管著一座天下百年光陰的「共主」,其中的暗流涌動,完全可以想像。
而且按照白玉京的規矩,一旦某位師兄弟「掌教天下」,其餘兩位就絕對不可以插手任何事務,傳聞這是道祖親自訂立的規矩。
這就意味著很喜歡離開白玉京、獨自出門遠遊的陸沉,一旦在路上被人宰掉,徹底身死道消,那麼整座青冥天下,就會出現「群龍無首,天下無主」的情形,而其餘兩位掌教,依舊無法出手,不管天下如何亂成一鍋粥,都要等到那個既定的時辰,才能接管白玉京,出面收拾殘局。
陳平安問道:「夢儒師鄭緩,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最終選擇自盡,只能託夢墳塋松柏結果矣。你這位陸氏老祖宗,是在影射與陰陽家陸氏針鋒相對的鄒子?」
陸台出身陰陽家陸氏,兩位傳道恩師之一,除了劍術裴旻,另外一位卻是「言盡天事」的鄒子。
鄒子談天,陸氏說地,是浩然天下公認的,而鄒子被譽為獨佔陰陽家半壁江山,更是山上的共識。
鄒子對陸台極為器重,不然也不會有那劍修劉材。但是陸台當年遇到陳平安之後,陸台就像與恩師鄒子出現了一場大道分歧,而此事與那陸沉五夢之一的鄭緩和他的弟弟,最終分出個儒墨之別,有點類似。
「我與鄒子道不同是真。」
陸沉連忙擺手,撇清關係道:「只是貧道可沒有這份本事,能夠準確預測到以後家族裡邊,會有個最肖祖宗的不孝子孫陸台,再有個你。」
陳平安說道:「先前我回答了你三個問題。」
陸沉眨了眨眼睛,「不是一個問題嗎?」
陸沉猶豫了一下,「去驪珠洞天擺攤之前,我從青冥天下收回了『兩夢』一心相,到了浩然天下,進入驪珠洞天之前,又收回了一心相。」
「後者你應該已經有所猜測了,不然也不會問貧道,那件八副神人承露甲老祖宗之一的『西嶽』出處,貧道的這個心相,正是那『鵷鶵』,此外確實與那件法袍金醴和龍虎山天師府有關,說實話,貧道越是在白玉京待久了,就越是對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龍虎山道士』,覺得有趣,希冀著憑此解開一個『仙』字的根本,比如一個資質相對平凡的修道之人,到底得道是在『山』更快,但是得道高度有限,還是在「人」,更慢,但是大道成就更高些,所以就想要以黃紫貴人的身份,親身領教一番此中滋味,最後此人便在蛟龍溝附近的一座島嶼石窟中『坐化』,兵解了。」
「可即便貧道一口氣收回兩夢一心相,即便對那驪珠洞天有過一番足夠重視的推衍演化。」
陸沉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無奈道:「事實證明,貧道還是託大了,小覷了齊靜春。早知道,就該將那位試圖『喧賓奪主』的白骨真人,一併收回的,就屬他最桀驁不馴,造反造反,你倒是當皇帝去啊,這傢伙倒好,三千年修道歲月,孜孜不倦只求一事,就是造自己的反,難怪會與咱們那位雅相姚清眉來眼去。」
「陸掌教可以說第二個了。」
「去劍氣長城找你之前,以免陰溝裡翻船,好事變成壞事,我小心起見,就又收回了一夢一心相,分別是夢中的儒師鄭緩,以及藕花福地裡邊那個『呆若木雞』的俞真意,順便見了見陸台,相談甚歡,聊得很好啊。」
陳平安笑道:「看來是得聽聽我那學生的提醒。」
陸沉反問道:「第三個答案,你是想問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又要收回哪些,還是想問這種貧道的『收回』,解夢也好,心相也罷,它們的下場是什麼?」
「後者。」
「獲得一種不再是牽連木偶的自由。誰是誰,就是誰,反正不是我陸沉了。」
其實關於陸沉,其實玄都觀那邊還有一個說法,只是比起孫道長昭告天下的那句金口玉言,顯得相對沒有那麼膾炙人口。
陸沉此人,不是真人。眼中所見,都非真實。
陳平安冷不丁問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問題,「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總不會是你的五夢七心相之一吧?」
陸沉獃滯無言,不是腦袋被門板夾過能問出這種問題?陸沉如同挨了一道五雷轟頂,趕緊雙手合攏,高高舉起,念念有詞一番,然後眼神幽怨道:「陳平安,咱們勉強也能算是一場君子之爭吧?那你一個有道統文脈的儒家門生,還是一個最重規矩的習武之人,能不能講一點江湖道義?!啊?!就算咱倆之間有那麼點恩怨,有私仇,但是你總不能用這種下三濫的嫁禍手段吧?」
他娘的那個鄭居中腦子真有毛病的啊,要是被他覺得「我是不是道祖」之外,鄭居中拿貧道的師尊是沒辦法,但若是他吃飽了撐著再來一個「我是不是陸沉」,你讓我陸沉咋辦?!你們有沒有考慮過貧道的感受?
陳平安笑了笑。
心情好轉幾分。
陸沉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形勝,沒來由感嘆一番,「山河壯麗,容易奪人眼目,一個不小心就會奪人心魄,風動幡動心動也,只是如今上山修行,道訣術法千千萬,只在這一事上,約莫是太過習以為常了,故而留意者少,很少提醒晚輩,修道之人,不比凡俗夫子,需要聚精會神,不被繁花迷人眼,不被那山嶽河瀆、花草樹木、美人在內諸多勝景,奪去一絲一毫的心神,而要反客為主,為我所用,氣吞山河,吾為東道主。」
陳平安點頭道:「是上上法門。」
「並非是幫忙說些開脫之詞,只是實話實說,貧道的那位余師兄,做事情,從無半點私心。」
「再簡單不過了,余師兄修道資質太好,道法太廣,劍術太高,於余師兄自身而言,根本不會有任何私仇,當然,他秉公行事,並不意味著不會結下私仇,比如玄都觀那位孫道長的師弟,再比如歲除宮吳霜降的那位道侶,當然還有你陳平安的齊師兄,好像你們一個個的,都要把賬算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的身上。」
「玄都觀那邊還好說,畢竟是師兄親自出馬,披羽衣帶仙劍,闖入玄都觀,親手殺掉了孫道長的師弟。孫道長難以釋懷,貧道可以理解幾分。」
「只是吳霜降那邊,他的那位道侶,只是死在了白玉京余師兄制定的大道規矩之內。」
「至於你這邊,要說是姜照磨和龐鼎打死了齊靜春,沒什麼可否認的,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兩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天仙,依仗身份與道法,本就不怕被人尋仇。而你這個當小師弟的,靠猜靠想拼湊出真相,再親眼見到了那一幕,所以要與他們討要一個說法,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余師兄既無真正出手,再者將齊靜春避入那條死胡同的,是貧道才對,貧道就奇了怪了,你為何對余師兄如此心懷仇恨?」
陸沉確實好奇此事。
照理說,陳平安是如何都推算不到自己與余師兄的那番對話的。
至多就是想到閽者林正誠所想到的那一步,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手握一座隨時都可能跨越天下來到寶瓶洲的白玉京,逼迫齊靜春繞路而行。
如果可以的話,陸沉還是希望能夠把這筆舊賬一股腦兒攬在自己身上。
畢竟一個不小心,三教祖師散道之後,第一場十四境修士之間的搏命廝殺,就會發生在青冥天下,就在白玉京!
否則大師兄「之一」的李希聖,絕不會早早在北俱蘆洲清涼宗那邊,叮囑自己那麼一句話。那是一句沉甸甸的「重話」!
再加上陸沉剛剛得出的某個結論,那就不是兩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廝殺了。
而是三位!
師兄余斗。玄都觀孫懷中,歲除宮吳霜降!
「山下論事,山上問心。很難猜嗎?半點不難。山上每一位修道之人,都在各自用一輩子闡述、驗證某個道理。」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相信那位尚未『一氣化三清』的白玉京大掌教,願意承受輸掉一場大道之爭的後果,這是大掌教寇名的道心使然。所以無需福祿街的李先生,或是神誥宗那個道士周禮,與任何人解釋任何話,就是既定的事實。我們浩然天下的禮聖,也是如此。曾經的小夫子,後來的文廟禮聖,他站在哪裡,哪裡就是禮。」
「你陸沉對那位大師兄,禮敬歸禮敬,但你是陸沉,絕對不會像余斗那麼執著,所以你在驪珠洞天的所作所為,就是看上去什麼都沒有做,當然,只是『看上去』。不過我也相信,在那些擺攤的歲月里,你一定想過很多『折中』的法子。之所以做不到,一是不敢畫蛇添足,太過摻和到大掌教的合道過程中去,再就是就算陸沉願意退步,讓路,也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因為余斗才是真正的幕後人,是這個一心想要為掌教師兄剷除所有大道之爭對象的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絕對不允許在他師尊散道之後,青冥天下又要失去一位師兄,唯一一個能夠躋身十五境的道士,只能是為他傳道授業的師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余斗在你重返浩然、進入驪珠洞天之前,一定以言語威脅過你,就像我先前威脅嫩道人一樣,怎麼,陸掌教是沒有聽出我的言外之意,還是故意裝傻?」
陸沉雙手揉了揉臉,貧道還是更喜歡與青同道友或是嫩道人聊天。
其實雙方心知肚明,只是都懶得說破一件事而已。
陳平安將來只要是問劍白玉京,不管理由是什麼,身為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就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陳平安眯眼道:「明白了。」
陸沉一臉訝異道:「啊?」
幹嘛學貧道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難怪你會多說這番多餘話。」
原來青冥天下已是內憂重重。
不然一個如今都不是上五境劍修的自己,完全不必讓一個自稱「明白了」的陸沉,如此多費唇舌。
遠遠不止於。
問劍白玉京的難度,要比問劍托月山,難上許多許多。
那麼極有可能,孫道長已經悄悄躋身十四境了,而且是一位純粹劍修?
吳霜降也在夜航船那邊無異於一場「託孤」,甚至開始恢復某種身份。
而歲除宮吳霜降,既有一個青冥天下入鄉隨俗的道官身份,但是別忘了,吳宮主更是一位浩然天下能夠陪祀武廟的兵家修士!
在那戰場上,會講究一個「仁義」嗎?
至於玄都觀,對待山上紛爭,那更是出了名的「我們單挑你一個人,你一人單挑我們一群」。
那麼孫觀主與吳霜降聯手問劍白玉京,準確說來,其實就是問劍余斗一人?
陳平安問道:「返回白玉京後,你是不是能解夢的就都解夢,能歸攏的心相就都歸攏了?」
陸沉無奈道:「沒法子,貧道終究是師尊最心疼的弟子。」
陳平安笑道:「那麼類似一路順風的客氣話,我就不說了。」
陸沉沒來由說了一句,「如今天下,歸功於貧道的師尊,『道士』一詞,已經被道教獨享,一萬年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說道:「一萬年之後,退一萬步說,再無修道之人,屆時你們道家的學問,也不至於太過式微才對,說不得還會有個『文教根祇』的說法,不管怎麼說,光是一句『無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將相,想必都會十分推崇。」
陸沉綳著臉。
陳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點推衍、術算的皮毛學問,怎麼跟你們這些宗師相提並論。」
陸沉果然放聲大笑,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容,「如今的天下,『江湖』一詞,也大變樣了,『相忘於江湖』,就跟著變樣了。但是萬年以後,會不會江湖水皆乾涸,如魚共處於陸,只能相濡以沫?」
陸沉是說那末法時代的到來,只說一事,天下蒼生,再無法修行,天地靈氣耗竭如同海枯,有靈眾生皆如游魚處於陸地。
「那麼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廣,道法高。萬年之後又當如何?道士生死榮辱如何,看得開,道法走向去處如何,就很難看得開了。」
關於此事,不光是陸沉,師兄寇名,還有師尊,各自都是有過一番推衍的。只不過陸沉是不願憂天,相對算得淺,只是用來打發光陰,師兄卻是想要找出一種實實在在的破解之法。至於師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計就要比師兄更深一層、更勝一籌、更高一樓了。
陳平安問道:「是擔心出現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高依舊高,就只是中間缺了一層?」
陸沉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話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實在是讓人氣餒。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個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麼多做什麼呢。」
陸沉突然說道:「陳平安,要是稍後見著了至聖先師,至聖先師多半要問你一個問題。」
陳平安問道:「怎麼講?」
陸沉笑道:「比如問你如何看待那場『三四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有可能。」
陸沉問道:「至聖先師該不會已經問過你了吧?」
陳平安說道:「你覺得我應該如何作答?」
陸沉說道:「難。」
抬高自身文聖一脈,稍稍貶低亞聖一脈,於情於私,沒有問題,但是於公於理,就有大問題了。
可要說陳平安不為自身道統文脈說話,或是一味排斥亞聖一脈,那就更不對了。
如果說回答一個兩者都好,這種搗漿糊的答案,還不得被至聖先師他老人家當笑話看待?
陸沉笑道:「不如直接繞過三四之爭,但是又不算真正繞過文聖亞聖兩脈學問?」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道理。」
陸沉無奈道:「誠意呢?!說好的落魄山修士一貫以誠待人的門風呢?說說看,你的答案是什麼!」
陳平安說道:「子曰。」
陸沉立即接話道:「有教無類?」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豎起大拇指,嘖嘖稱奇道:「既不貶低亞聖一脈,還無限拔高了至聖先師,又暗戳戳將文聖一脈壓過亞聖一脈半籌,便是你那君倩師兄聽了此話,也是只有會心一笑、十分高興的份,只會覺得自己的大道根腳,竟然還有這等妙用?!」
陳平安說道:「不是心中真正這般想,我敢嘴上這麼說嗎?」
陸沉沉默片刻,不得不點頭道:「也對。」
早知道如此,當年貧道就該狠狠心,將這小子直接敲悶棍套麻袋搶去白玉京當小師弟了,多省心多省力,哪有如今這麼多麻煩。
陸沉抬頭看天,「天要下雨了。」
陳平安率先走出涼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離開家鄉,離開小鎮之前。
藥鋪的楊老頭曾經提醒一句,讓那少年拿著雨傘離開後院,交給那位學塾先生。
一大一小,一起撐傘走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