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九章 逍遙遊
大海之上,在那劍仙聯袂拖月一事過後沒多久,一艘懸空飛掠的山嶽渡船,附近還有兩條保駕護航的大驪劍舟。
體型龐大,遮天蔽日,恰好從桂花島上空飄過。
寶瓶洲所有能夠跨洲遠遊的仙家渡船,早就被文廟和大驪朝廷徵用借調,屬於老龍城范氏的桂花島也不例外。
不過在文廟議事結束沒多久,老龍城苻家便與皚皚洲和流霞洲各自租賃了一條新建渡船,用來維持商貿航線。
這種事情,雖然有投機取巧的嫌疑,卻是被中土文廟允許的,不算違禁,這使得那幾座能夠獨力營造跨洲渡船的宗字頭仙家,沒少掙。
桂花島上,一座名為圭脈小院的私宅。
桂夫人揉了揉眉心,她最近實在是被那個仙槎給惹煩了。
金粟忍住笑,比較辛苦。
原來是之前在中土文廟那邊的重逢,仙槎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桂夫人看他誠心,就稍稍退讓幾分,說了句客氣話,讓他可以偶爾去桂花島坐坐。
當時她有自己的考量,身為南嶽大山君的范峻茂,從玉璞境一路跌境到了龍門境,所以范家急需一位上五境供奉,而那位多年護送這條跨洲渡船安然路過蛟龍溝的老舟子,恰好就是仙槎的弟子,桂夫人就希望仙槎能夠多加指點弟子的修行。
但是桂夫人萬萬沒有想到,她所謂的「偶爾」,跟仙槎認為的偶爾,根本就是兩回事。
先前在她意料之中,收了一封來自年輕隱官親筆手書的道歉信。
一開始桂夫人還覺得陳平安多慮了,現在她開始覺得陳平安要是敢來桂花島,她就敢直接趕人。
小院敲門聲響起,不多不少,剛好敲門三下。
桂夫人微微皺眉,有人靠近院門,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金粟就要起身開門,桂夫人擺擺手,讓這位弟子留在原地,再一揮袖子,打開了院門。
門口站著一個年輕道士,笑容燦爛,朝院內師徒二人,抬臂揮手。
這條范家渡船,不接納半道登船的客人,金粟看了眼那年輕道士的道冠,是蓮花冠,就被她當成了來自神誥宗的某位遊歷道士。
寶瓶洲只有神誥宗的道士,頭頂所戴道冠,才會既有魚尾冠,又有蓮花冠。
可是照理說,桂花島此次循著那條歸墟通道,從蠻荒天下返回寶瓶洲,島上並無乘客,更沒有道士才對。
桂夫人默不作聲,起身後只是道了一聲萬福。
金粟連忙跟著師父起身。
年輕道士趕忙彎腰還禮,起身後唏噓不已,「一別千年復千年,所幸桂夫人姿容依舊,令人見之忘俗。」
桂夫人微笑不言。
年輕道士大搖大擺走入院子,「這位就是金粟姑娘吧,孫嘉樹能夠迎娶金粟姑娘,真是天作之合。」
寶瓶洲那座金桂觀的桂樹,被後世許多山上修士視為正統月宮種,就是這位道士早年乘舟泛海,途中偶遇桂花島,在這邊借了幾枝桂,之後在寶瓶洲登岸遊歷,路過金桂觀,隨手造就的一番「仙人」手筆,還要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閑是真的閑。
只是桂夫人如何都沒有想到,陸沉去了一趟青冥天下,當初真就閑出了個道祖小弟子,白玉京三掌教。
事實上,在那趟遊歷過程中,陸沉還見過了神誥宗當時的宗主,為當年剛剛上山修行的一個道童,指點了些道法。
而那位小道童,姓祁名真。
金粟自然未能認出這位年輕道長的身份。
哪怕對方挑明了身份,估計她也不敢信。
年輕道士落座前,左右張望一番,笑問道:「這麼不湊巧啊,老顧沒在渡船上邊?」
原來是那個從劍氣長城離開後的陸沉,沒有著急返回青冥天下,而是嚴格遵循與隱官大人的那個約定,必須走一趟寶瓶洲的雲霞山。
而白玉京三掌教的御風速度之快,簡直就是……烏龜爬爬。
桂夫人無奈道:「陸掌教何必明知故問。」
不是正因為他不在,你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願意現身嗎?
陸沉落座後,手指敲擊桌面,意思很明顯了,酒呢。
金粟便以心聲詢問師父,要不要拿出幾壇桂花釀待客,桂夫人當然沒答應,她不願意桂花島跟這個三掌教有過多交集。
那個仙槎,在整個浩然天下都鼎鼎有名的顧清崧,可不就是陸沉當年帶上桂花島的?
「樓上看山,山頭看雪,雪中看月,月下看美人,各是一番情境。
陸沉五根手指輪流敲擊石桌,自顧自說道:「十五月為天文中尤物,柳七詞為文字中尤物,桂花島為山水中尤物。」
桂夫人提醒道:「陸掌教,有事說事,沒事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哈哈笑道:「貧道不貧誰貧,桂夫人見諒個。」
金粟心生疑惑,師父稱呼這個道士為陸掌教?
山上仙府,可沒有「掌教」一說,即便是開山立派的,至多就是宗主、山主掌門等,畢竟立教稱祖一事,誰能做,誰敢做?
而山下的江湖門派,倒是不缺「教」字後綴的,卻是教主,也沒什麼掌教說法。
除非是那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白玉京三位、當然如今是四位道祖嫡傳,才有資格被尊稱為「某掌教」。
難道眼前這個弔兒郎當的年輕道士,是那……陸沉?
怎麼可能,定然是自己想多了。一位白玉京掌教,何等高高在天,豈會敲了門,進了院子,和和氣氣坐在這邊不說,還會厚著臉皮與師父要酒喝。
對金粟來說,這輩子唯一一次,勉強與陸沉沾邊的事情,還是當年陳平安在蛟龍溝一役中,曾經親手畫出一道驚世駭俗的符籙,「作甚務甚,陸沉敕令」。
陸沉抬頭望天,沒來由感嘆道:「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字面意思,形容女子姿容服飾美若天神,一語極盡美人之妙境。
桂夫人神色凝重。
陸沉直愣愣看著桂夫人,驀然而笑,「開個玩笑,當不得真。」
桂夫人淡然道:「不當真的玩笑何必說出口。」
陸沉小雞啄米,點頭稱是,在桂夫人這邊吃了掛落,便轉頭望向那個狐疑不定的金粟,撫掌讚歎道:「好名字,金粟生,倉府實,則城高國強。老龍城真是沾了孫家的光啊。」
金粟小心翼翼說道:「陸真人,我父親姓金,所以師父幫我取這個名字,只是桂花的一種別稱,與那木犀、廣寒仙是差不多的意思。」
陸沉一臉求知若渴的誠摯表情,問道:「何解?」
金粟笑道:「只因為桂花色黃如金,花小如粟,便有此別名了。」
陸沉再次撫掌讚歎道:「學到了,學到了,天下學問無涯,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桂夫人實在受不了這個陸掌教的胡說八道,直接與弟子說道:「這個陸掌教,就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陸沉。他豈會不知『金粟』是桂花別名。」
金粟大驚失色,趕緊起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桂花島金粟,見過陸掌教。」
陸沉翻了個白眼。
這就無趣了。
讀未見之書,如遇良友。見已讀之書,如逢故人。
桂夫人此舉,大煞風景,就像幫著金粟姑娘,將剛開始翻閱的一本才子佳人書,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那千篇一律的花好月圓人長壽。
陸沉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搖晃,笑嘻嘻道:「金粟姑娘以後這個看人下菜碟的脾氣,得改改,不然只會讓金粟姑娘白白溜走許多本可以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當然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嘛,自然是師之惰了。桂夫人也要在術法傳承之外,好好在弟子道心一事上雕琢璞玉。」
「若說世情皆如此,我不過是隨波逐流,便一定對嗎?一定好嗎?貧道看來卻是未必。」
「只是話說回來,此間真正得失,誰又敢蓋棺定論。就不能是金粟與天下人都對了,唯獨是貧道錯了?」
陸沉絮絮叨叨,站起身,身形一閃而逝,就此離開桂花島。
只是桌上留下了一本金玉材質的道書,泛著紫青道氣。
一步縮地跨海,陸沉驟然間停步,一個踉蹌前沖,差點摔了個狗吃屎,抬手扶了扶頭頂道冠,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瞥了眼腳下山河,「差點走錯門。」
原來文廟那邊,只給了陸掌教登陸兩個大洲的份額,然後就要將白玉京三掌教禮送出境了。
不過等到陸沉下次重返浩然天下,倒是再沒有類似約束,畢竟送出了一座瑤光福地,是有那實打實功勞傍身的人了。
陸沉站在雲海之上,腳下就是海陸接壤處,打了一套天橋把式的拳路,兩隻噼里啪啦作響的道袍袖子,勉強能算是那行雲流水,驀然一個金雞獨立,雙指掐訣,滿口胡謅了一通咒語道訣,轉瞬間就來到了寶瓶洲的老龍城上空,可惜那片當年親手造就出來的雲海已經沒了,一個側身的凌空翻滾,雙腳落定時,陸沉已經便來到了雲霞山地界,彎曲手指,輕輕一敲頭頂道冠,施展了障眼法。
陸沉既沒有去找那雲霞山的當代女子祖師,也沒有去綠檜峰找蔡金簡,買賣一事,又不著急。
陸沉掃了一眼風景秀麗的雲霞群峰,最終視線落在了耕雲峰那邊,大片雲海中,一座山頭突兀而出如海上孤島,有個身穿那件老舊「彩鸞」法袍的地仙男子,坐在白玉欄杆上獨自飲酒,視線獃獃望向某處,久久不能轉移,光棍漢喝悶酒,喝來喝去,還不是喝那女子眉眼、言語。
黃鐘侯皺了皺眉頭,又來了個不好好按規矩走山門的訪客?
真當雲霞山是個誰都能來、誰都能走的地方了?
上次是個自稱落魄山陳平安的青衫客,這次換成了個不知根腳的道士。
原來在黃鐘侯視野中,有個看不出道脈法統的年輕道士,在那雲海之上,遠遠繞過耕雲峰,一掠遠去,也不是那種筆直一線的御風,而是大步前行、雙袖晃蕩的那種,只不過御風同時,不忘左右打量幾眼,便顯得賊眉鼠眼居心不良了。
黃鐘侯便站起身,收起酒壺,施展一門耕雲峰獨門秘術遁法,身形瞬間如雲霧沒入白色雲海中,悄悄尾隨而去。
只聽那年輕容貌的外鄉道士,念念有詞,什麼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什麼煙霞萬千,金丹一粒,天青月白,山高風快,無限雲水好生涯。
然後只見那道士到了一處名為扶鬢峰的山頭,開始從半山腰處攀援崖壁而上,身輕舉形,倒是有幾分飄然道氣,身姿矯健若山中猿猴。黃鐘侯始終隱匿身形,要看看這個鬼祟傢伙,到底想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年輕道士似乎是個天生的話癆,在這四下無人處,也喜歡自言自語,伸手扯住一根薜荔藤蔓,道士背靠崖壁,抖了抖道袍袖子,抖落出一塊大餅,伸手接住,大口嚼起來,含糊不清道:「雲間縹緲起數峰,青山疊翠天女髻,蔥蔥鬱鬱氣佳哉。好詩好詩,趁著詩興大發,才情如泉涌,勢不可擋,再來再來,曾與仙君語,吾山古靈壤,高過須彌山,洞府自懸日與月,萬里雲水洗眼眸,獨攀幽險不用扶,敢問諸位客官,緣何如此,聽我一聲驚堂木,原來是身佩五嶽真形圖。」
聽得暗處的黃鐘侯一陣頭疼。
一直並無雲霞山修士居山修道的扶鬢峰,是一處秘密禁地。即便是祖師堂嫡傳修士,都不太清楚此峰的歷史淵源,只知道地仙揀選山頭作為開峰道場,此峰永遠不在挑選之列。
而導致雲霞山現在尷尬局面的癥結所在,恰好就出在這座山峰。
傳聞雲霞山的開山祖師,當年在寶瓶洲開山立派之前,曾尋得遠古治水符及不死方,故而在扶鬢峰秘境仙府之內,有那銀房石室並白芝紫泉,是雲霞山靈氣之本所在。
臨近山頂,有一處古老仙府遺址,設置有重重山水迷障,門口又有兩圓石,天然石鼓狀,修士扣之則鳴,分別榜書篆刻有「神鉦」、「雲根」。
黃鐘侯心生警惕,因為那個道士好巧不巧,就來到了這邊。
陸沉看著門口石鼓,嘆了口氣,篆刻猶新,只是那些神人舊事和仙家靈跡,都已過眼雲煙了。
山下的辭舊迎新,是年關,山上的辭舊迎新,是心關。
忘記是哪位大才說的了。
大概是貧道自己吧。
陸沉轉頭笑道:「耕雲峰道友,一路鬼鬼祟祟跟蹤貧道,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道友是打算劫財?」
黃鐘侯現出身形,道:「這位道友,不如隨我去趟雲霞祖山,見一見我的師尊?」
雲霞山掌律韋澧,正是黃鐘侯的傳道人。
陸沉擺擺手,「算了算了,你家雲霞老祖如今又不在山上,貧道便無故人可以敘舊了。」
黃鐘侯一時語噎。
雲霞老仙,正是雲霞山的開山鼻祖,自然早就兵解仙逝了,數位嫡傳弟子,通過各自的開枝散葉,才有了如今寶瓶洲雲霞十六峰的大好局面。
而雲霞山之所以仙法親近佛法,這其中又牽扯到一個歷史久遠的內幕,因為都說那位雲霞老祖師,其實出身中土玄空寺,不過卻不是僧人,而是某種神異。
陸沉作虛握手杖狀輕輕戳地,微笑道:「木上座,是也不是?」
黃鐘侯不明白這個道士,到底是在故弄玄虛,還是當真確有此事。
陸沉嘖嘖道:「看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糊塗模樣,不似作偽。看來是貧道的那位雲霞老友,當年不好意思與幾位嫡傳泄露自己的大道根腳,其實這有什麼難以啟齒的,應該在你們雲霞山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序文當中,濃墨重彩大書特書一筆才對。」
在雲霞老祖尚未離開玄空寺之前,陸沉也未曾乘舟出海,曾經與瞭然和尚見過一面,道法佛法,各說各話,不過用陸沉的話說,就是「道門真人不貶佛,佛家龍象也知道」,一場說法,兩杯清茶,相談盡歡。
而雲霞老祖的真身,早年正是玄空寺那位住持手中的手杖。
瞭然和尚手持「木上座」,曾經輕輕敲過陸沉肩頭一下。
陸沉不躲不避,算是白白送給那位「木上座」一樁開竅道緣。
這才有了浩然天下後世「一棍打得陸沉出門去」的佛門公案。
陸沉抬起手,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姿勢。
黃鐘侯猶豫了一下,還是丟過去一壺雲霞山秘釀的春困酒。
陸沉揭了泥封,嗅了嗅,滿臉陶醉神色,眯眼而笑,「真是好酒啊。」
黃鐘侯說道:「喝過了酒,還是得勞煩真人去一趟祖師堂。」
上次那個擅闖山門的外鄉人,後來是真去找了綠檜峰蔡金簡,黃鐘侯才沒有對他不依不饒。
陸沉點點頭,「如此正好,貧道真要與你那位山主師伯談點正事,有人幫忙帶路,免得貧道像個無頭蒼蠅亂撞。」
黃鐘侯說道:「希望真人最好言出必行,免得傷了和氣。」
陸沉一笑置之,指了指那府門,問道:「這麼個最適合拿來當道場的風水寶地,就一直關著門,不可惜嗎?」
黃鐘侯解釋道:「第二代祖師山主親自關上的門,臨終前還傳下一道法旨,將來我們雲霞山修士,如果始終無人躋身上五境,便不得開啟此門,不準任何人進入秘府內修行。」
此事不算什麼師門機密,一洲修士皆知,不少跟雲霞山關係不對路的山上勢力,都喜歡拿此事調侃雲霞山,冷嘲熱諷,故意說那府邸之內,有什麼一件仙兵品秩的鎮山之寶,一開門就無敵一洲,不然就陰陽怪氣說其實你們雲霞山的那位開山祖師,早就是咱們寶瓶洲的飛升境大修士了,故意一直閉關不出呢,只要老祖願意出關,拳打腳踢神誥宗不在話下。
陸沉聞言立即被酒嗆了一口,拿袖子擦拭嘴角,笑道:「真是個既坑師父又坑徒孫的主兒,用心倒是好的,可謂良苦,無非是希望你們這些晚輩修士,能夠再接再厲,好好修行,怎麼都該修出個玉璞,到時候一開門,佔據這座府邸潛心修道,說不定便可以順勢多出個仙人。」
黃鐘侯沉默不語。
陸沉沉吟片刻,一手持壺,一手掐訣,「既然解鈴還須繫鈴人,那麼開門還需關門人。」
黃鐘侯搖頭道:「那位祖師爺兵解離世後,當年確實在山外找到了那位轉世人,可惜祖師爺始終未能開竅,修為止步於龍門境,再次兵解,之後便再無消息了。」
陸沉點點頭,不再繼續推演那位雲霞山二代祖師爺的「來路與出路」,晃了晃手,「泥牛入海,還怎麼找。」
修道最怕沒出路,做人最好有來路。
一些個口口相傳的老話,能夠比老人更年長,當然是有道理的,比如祖上積德,可以福蔭子孫。
黃鐘侯這會兒開始有些相信眼前「年輕」道士,多半是一位道法深厚、並且與雲霞山大有淵源的世外高人了。
陸沉轉身望向耕雲峰的滔滔雲海,默默喝著酒,一肚子詩詞歌賦,實在積攢太多,一時間都不知道該翻出哪幾篇哪幾句,抖摟給身邊的這位道友長長見識了。
黃鐘侯卻誤以為這位駐顏有術返璞歸真的外鄉道長,是在傷感故地重遊的不見故人。
陸沉隨手將那空酒壺拋向崖外,再一抬手,一旁黃鐘侯也在遠眺自家耕雲峰漫過山嶺的壯麗雲海,聽到那位道長咳嗽幾聲,才發現對方保持那個抬手姿勢,黃鐘侯只得又拋去一壺春困酒,真不是遇到了個蹭酒喝的騙子?
陸沉說道:「很多人不喝酒,只是因為他們不喜歡喝酒。很多人不喝酒,則是因為他們喝不上酒了。」
黃鐘侯點點頭,深以為然。
先前那場讓半洲山河皆陸沉的慘烈戰事,讓很多原本不喝酒的人開始喝酒,也讓更多喜歡喝酒的人不再喝酒。
陸沉跟著點點頭,晃了晃手中酒壺,果然是個不錯的酒友。
隱官大人挑人的眼光,一向不錯。
不枉費貧道歷經千辛萬苦走一遭雲霞山。
黃鐘侯小心醞釀措辭,問道:「真人造訪此地,是為我們雲霞山排憂解難而來?」
陸沉點頭道:「當然,貧道一來與你們雲霞山有舊,貧道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念舊,二來有人請貧道出山,好幫你們雲霞山渡過難關,兩兩相加,不得不來。」
黃鐘侯試探性問道:「既然如此,真人為何不直接去找我們山主?」
陸沉嗤笑一聲,「貧道這種境界高聳入雲、心性天青月白的世外高人,做事情,豈可以常理揣度?」
本來已經將對方當做一個遊戲人間的陸地神仙,結果被對方自己這麼一說,黃鐘侯反而有點吃不準了。
陸沉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提起酒壺,隨便點了點身後那邊的府門,一番言語,算是為黃鐘侯泄露了天機,「這府邸,對你們雲霞山來說,其實就是座『監守自盜』的陣法,只要開了門,你們雲霞山就既解決了憂患,又能得到一筆豐厚的遺產饋贈,年復一年的氣運積累,這一開門,黃鐘侯,你自己想像一下,得是多大的一份山水氣運?雲霞山接下來唯一要做的,就是布下一座大陣,好好兜住這份如洪水決堤的沛然靈氣,不然被靈氣潮水瞬間拍暈十多峰修士,就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了。」
黃鐘侯一臉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當真是這麼的……簡單?!
根據自家祖師堂之前的大道推衍,想要解決這個天大的困境,無非是從三方面入手,最少兼具其二。
首先需要一位上五境修士,這也是為何山主近些年一直在閉關,尋求打破瓶頸之法。
二是雲霞山能夠一躍成為宗門,被文廟「封正」,就可以多出一份氣運,雖然依舊治標不治本,但是可以延緩形勢惡化。
最後還需要一件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重寶,能夠聚攏並且穩固天地靈氣。
人和,天時,地利,若是能夠三者兼備,當然是最好,可就目前看來,雲霞山在短期內註定一事無成。
只說一場大戰過後,如今半仙兵都快賣出了曾經等於仙兵的天價,尤其是這類攻伐之外的「鎮山」至寶,以前相對價格偏低,如今在浩然天下反而更加珍稀可貴。
雲霞山四處托關係,去別洲詢問此事,結果處處碰壁,幾乎都是同一個答覆,有也不賣!
這也是雲霞山遲遲沒能出手的理由,不然砸鍋賣鐵湊錢加借錢,是可以買下一件半仙兵的。
陸沉笑道:「某人其實早就通過那個蔡金簡,提醒過你們雲霞山的破局之法了,只是蔡金簡自己被蒙在鼓裡,估計還聽見了些暗示,她卻始終未能領會,你們這些看客同樣不明就裡,不得其法,故而不得其門而入,才落了個坐擁金山銀山卻差點餓死的下場,倒不是那個人故意看你們笑話,只是你們雲霞山的道法根本,近乎禪理,他當然也不能多此一舉,不然就是畫蛇添足,等於解扣又結扣,拖泥帶水,還債欠債的,反而不美了。」
黃鐘侯作揖道:「懇請真人明言!」
他仍是不相信在這扶鬢峰開個門,就能讓整個雲霞山再無後顧之憂。
再者修士違背祖訓一事,在山上可不是什麼小事。
陸沉哀嘆一聲,這位黃道友性情爽快,要酒就給酒,而且一給給兩壺,可惜這腦子就有點……被酒喝迷糊了。
陸沉只得耐心解釋道:「蔡金簡早年不是福緣深厚,得了個『破而後立,有如神助』的高人讖語嗎?破的是什麼?神又是說誰?無非是個最簡單的破門而入,『猶如神助』之人,當然是驪珠洞天那位的儒家聖人齊先生了啊。之所以早年是誰說的這句讖語,不是鄒子又能是誰,謎題帶謎底一併給了,你們還要奢望鄒子按住你們的腦袋在耳邊大聲說話嗎?」
黃鐘侯在聽那道人言語之時,始終作揖彎腰不起。
等到那位道人不再言語,黃鐘侯這次啊直起腰,深呼吸一口氣,打定主意,回頭就去找山主說此事,山主要是不敢開門,他來!
冥冥之中,黃鐘侯相信這位道人的此番言語,不是戲言,更不是什麼禍害雲霞山的用心險惡之舉。
即便山主和師尊都反對,到時候黃鐘侯只管尋一個黃道吉日,沐浴更衣,再去那祖師堂敬香,立下道心誓言,與歷代祖師爺坦言此事,若是錯了,只求任何後果,讓我黃鐘侯能夠一人承擔。
陸沉點點頭,又開始自吹自擂起來,「是個好酒鬼,難怪能夠讓貧道不記名的半個學生,想要與你再喝一場。」
黃鐘侯笑道:「話雖如此,晚輩對真人感激不盡,只是規矩在,還是需要請真人一同去趟祖師堂。」
陸沉嘖嘖道:「好小子,猴精猴精的,必須大道可期,貧道今兒就把話撂在這裡,一口唾沫一顆釘!」
黃鐘侯難免有幾分愧疚,這位真人如此坦誠相待,自己卻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讓山主親自勘驗對方身份,求個所謂的萬無一失。
陸沉想要撫須而笑,哦,才記得自己年紀輕,並無鬍鬚這玩意兒,終究不像大玄都觀孫道長那麼老態龍鍾,便揉了揉下巴,「貧道是那真人君子嘛,真人小心,君子大度。」
黃鐘侯無言以對。
陸沉輕輕跺腳,呵呵一笑,「不要覺得構建一座阻攔靈氣洶湧外瀉的護山大陣,是什麼輕巧事,一旦扶鬢峰打開府門,聲勢不小,浩浩蕩蕩,相當於一位大劍仙的胡亂問劍雲霞山,一著不慎,整個扶鬢峰都要當場碎開,可就等於第二場問劍了,亂石飛濺,飛劍如雨,其餘雲霞山十五峰,最後能留下幾座適宜修行的山頭,容貧道掐指一算,嗯,還不錯,能剩下大半。就是此處洞府內積攢多年的靈氣,十之七八,就要為他人作嫁衣裳了,估摸著幾年之內,你們雲霞山方圓萬里之內,大大小小的鄰近仙家山頭,還有旁邊那個一枕黃粱的黃粱國,都要誠心誠意給你們送些類似『大公無私』的金字匾額,聊表謝意。」
黃鐘侯聽聞此事,反而鬆了口氣,不然就像一場黃粱美夢,讓他不敢相信是真。
「那麼問題來了,此事何解?」
陸沉自問自答,丟出手中那隻空酒壺,再重重一跺腳,「就在你黃鐘侯的兩壺酒中。」
要是黃鐘侯只送一壺酒,雲霞山可就沒這份待遇了。
被拋向空中的酒壺,與那早已墜地的酒壺,一懸天一在地,隨著陸沉一跺腳,剎那之間,雲霞山地界,風捲雲涌,只見那兩隻酒壺驀然大如山嶽,好似壺中有乾坤,各有一份道氣跌宕湧現而出,最終凝聚出一幅陰陽魚圖案,緩緩盤旋,剛好籠罩住整座雲霞山,陣圖再一個墜地,如一幅水墨長卷鋪展在大地之上,繼而消失無蹤。
這份氣吞山河的天地異象,轉瞬即逝。
一座雲霞山,除了黃鐘侯親眼目睹這份壯闊景象之外,能夠察覺到異樣的,只有兩人,一個是綠檜峰蔡金簡,一個獃獃看天的年幼孩童,且這兩人,都不靠境界靠道緣。
陸沉指向一處,與黃鐘侯笑道:「那個孩子,資質不錯,搶也要搶到耕雲峰,將來可堪大用,你們雲霞山的下下任山主人選就有了。」
至於下任山主,當然是眼前這個耕雲峰金丹修士了。
陸沉挪了幾步,拍了拍黃鐘侯的肩膀,微笑道:「能夠不理會某人的主動勸酒,再當面威脅某人喝一壺吐兩壺的人,不多的。至多再過一百年,你就可以到處與人吹噓此事了。」
不等黃鐘侯回過神,那位道人已經不見人影。
黃鐘侯悵然若失,竟然還不知道這位真人的名諱道號。
心湖當中,響起那位真人的的嗓音,「貧道道號『佚名』。」
黃鐘侯倍感無奈,事後如何在祖師堂那邊解釋此事,為自家雲霞山幫忙渡過此劫的恩人,是個道號「佚名」的外鄉道士?
神誥宗地界,道觀如林,而作為山中祖庭的那座大道觀內,正在舉辦一場十年一次的授籙典禮,只是相比以往的道門儀軌,如今就要多出了兩個「外人」,一個是專程趕來神誥宗的大驪陪都禮部官員,一個是大驪京城崇虛局轄下的一位道錄,要負責將這些獲得度牒的授籙道士,全部記錄在冊。
陸沉對此倒是沒什麼異議,往大了說,無非是個明有王法,幽有道法,道律治已,王律治人。
往高了深了去說,國法治人於違禁犯法之後,道律則撿束人心於妄念初動之時。
在那一座離著神誥宗祖師堂很遠的小山上,其中一處懸掛「秋毫觀」匾額的不起眼小道觀內,一位老道士正帶著一幫小道童,在做那道門晚課,規規矩矩,背誦一部道門經典,年紀大的死記,年紀小的硬背,看得門口探頭探腦的陸沉哀嘆不已,走了走了,聽得糟心,雙手負後,搖頭晃腦走在道觀內,瞧見個小道童,一邊掃地一邊背書,背得不順暢,總是背錯,就像自己在翻書,背錯了,就得一整頁重頭再來背過,陸沉也不打攪小道童的「獨門清修」,就走到那一棵樹下,輕輕搖晃起來。
小道童好不容易掃完一地落葉,在仙山上邊當道士,不容易啊,山中好些樹木都是四季常青的,落葉斷斷續續,就沒個消停,不爽利,不像山下那些個道觀,打掃起來,也就只有秋天最累人,入冬後,就可以偷懶了。結果等到小道童回頭一瞧,好傢夥,哪來的壞蛋,在那兒吃飽了撐著晃了一地的落葉,小道童一怒之下,操起掃帚就衝過去,等到那個年輕道士一回頭,小道童掂量一番,打是肯定打不過的,便順勢掃帚落地,裝模作樣清掃地面起來。
陸沉笑問道:「小傢伙,可曾傳度授籙?如今可是籙生了,幾次加籙了?」
小道童呵了一聲,又不是那種所謂的家傳、私籙,有錢就給的,何況自己也沒錢啊。
有錢能在這兒掃地?道觀裡邊的幾個同齡人師兄,可不就是家裡有錢,在師父那邊就得到了額外觀照,就從沒洗過茅廁和馬桶,自己就不成,如今好了,挑糞去菜圃,熟能生巧,倒是一把好手。
陸沉坐在欄杆上,身後就是一座養了些鯉魚的小池塘,雙臂環胸道:「道在屎溺,挺好啊。」
小道童被說中了傷心事,抬頭一瞪眼,見那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臭道士,正抬著條胳膊,一次次彎曲起來,小道童一下子明白了對方的「提醒」,只得低下頭去,悶悶掃地,果不其然,那道士自顧自說道:「貧道這一身腱子肉,可都是常年種樹、伐樹再種樹辛苦攢下來的家當,自然身手了得,尋常幾個壯漢根本近不了貧道的身。」
小道童小聲嘀咕道:「祖師爺說得才好才對,你說就是說了個屁。」
陸沉笑問道:「這是為何,不都是同樣一句話同一個道理嗎?」
小道童加重力道,掃得落葉四處亂飛,「能一樣嘛,當然不一樣。反正道理我懂,就是不會說。」
陸沉問道:「是類似那句『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小道童抬起頭,「啥玩意兒?是哪位高真在哪本典籍上邊說的?」
陸沉笑道:「是個佛門高僧說的。」
其實陸沉已經知曉道童的那份「胡思亂想」,心中答案,頗有意思,確實只是因為小道童說不出口。
小道童哦了一聲,「你懂得還不少。」
低頭看著滿地落葉,小道童同時在心中腹誹一句,就是不當個人。
陸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道童無精打采,低頭掃落葉入簸箕,小聲道:「道長喊我阿酉好了,是那個酉時的酉。」
只是小道童沒有說,這是師父幫忙取的名字。跟一個外人,犯不著說這個。
陸沉笑道:「以後授籙了,有沒有想做的事情?」
小道童提起手中掃帚,指了指祖師殿方向,只是很快悻悻然放下掃帚,大不敬了,要是被師父瞧見,就慘嘍,罰抄經能抄到大半夜,踩了踩簸箕裡邊的落葉,踩得稍稍結實幾分,便繼續掃落葉,小道童隨口說道:「咱們道觀窮,以後等我有錢了,就幫著祖師殿里的那尊神像鍍金,算是穿件嶄新衣衫吧,也就是抹上一層金粉,很可以了。」
陸沉咦了一聲,「阿酉你如此誠心,你家祖師爺還不得趕緊顯靈,才對得起你的這份赤子之心?擱我是你家祖師爺,肯定立馬現身,與你好好聊上幾句。」
小道童惱火得不行,提起掃帚指向那個說話沒個規矩的陌生道士,氣呼呼道:「忍你很久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我就喊師兄過來揍你!」
小道童趕緊補了一句,「師兄們!」
陸沉樂得不行,雙手撐住欄杆,搖晃雙腿,後腳跟輕磕欄杆,一臉好奇問道:「奇了怪哉,為何你們神誥宗這麼大的山頭,那麼多的道觀,就數你們這些個祖師殿杵著那麼個木頭人的道觀,最窮呢?」
小道童怒道:「關你屁事。」
其實這個問題,別說是自己,就是師兄師弟,還有師伯師叔們都很好奇。只聽師父說起過,一宗道士分兩脈,戴不同道冠,在整個浩然天下都是不常見的。
比如小道童以後如果真的成為籙生了,頭戴道冠,就是一頂蓮花冠。與神誥宗天君宗主的道冠,就不一樣。
陸沉笑道:「我倒是知道緣由,是因為祁天君當年受了你們祖師爺的一份傳道之恩,當上宗主那會兒,一開始呢,是想著兩脈道士,一碗水端平,後來發現這麼做不行,隱患重重,反而導致你們這一脈的山中道觀,越來越少,再後來,祁天君就只得稍稍換了個法子,只能是暗中救濟你們這一脈的香火,結果發現還是不行,導致整個寶瓶洲,都未能如他所願,好歹有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在山外開宗立派,直到很後來,才想勉強明白了一個理,何謂道法自然,原來是他好心辦錯事了,這才終於有了個北俱蘆洲的清涼宗。」
陸沉指了指那棵大樹,「萬物如草木,有榮枯生死。天地所以能長且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小道童聽得迷糊,也就不搭話了,免得露怯。
他突然問道:「你既然是道士,怎麼不自稱『貧道』?」
陸沉笑道:「貧道不貧,賊有錢啊。」
小道童便有些羨慕。身上沒點盤纏,也無法出遠門雲遊四方不是。
陸沉擺擺手,「你想岔了,我在說自己是修道之人,恰好萬物芻狗,道在天下。」
陸沉抬高手掌,緩緩往下,重複最後四個字,只是有個微妙的停頓間隔,「道在天,下。」
小道童哦了一聲,你講你的,我掃我的。
陸沉問道:「先前我說草木有生死,你身邊那棵大樹猶活,誰都知道,那麼阿酉,我就要問你了,你覺得你腳邊簸箕裡邊的落葉呢?你想一想,是生是死?」
小道童搖搖頭。
陸沉抬起雙手,抱住後腦勺,「阿酉啊,可不是自誇,我這輩子,最兇險的一次與人論道,嘖嘖,真是兇險,差點就當不成道士了。」
小道童抬起頭,嘿嘿一笑。
被人打了唄。
陸沉一本正經道:「阿酉,你又想岔了,我是跟一個年紀很大、輩分很高的『道士』問道一場,你猜怎麼著?」
其實人間最早的道士一說,是說那僧人。
小道童懷抱掃帚,眨了眨眼睛。
陸沉流露出一抹恍惚神色,腦袋後仰三下,輕聲道:「就不說這魚池了,他觀一缽水,八萬八千蟲。我與那道士,一起在人間遊歷了數年之久,期間看遍了大小、多寡、長短、前後與生死,可我依舊不服氣,那人便帶我去了一個奇奇怪怪的世界,世界之廣袤深邃,簡直就是無宇無宙,擁有不計其數的小千世界,生靈之眾多,當真如那恆河之沙,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歷經千辛萬苦,耗費無量光陰,修道有成,若是擱在此地,我就是在那方天地,只是一個唏噓,就能讓千萬星辰灰飛煙滅,一抬手,就能讓成百上千的……飛升境修士悉數身死道消,最終我開始遠遊,去過一個個所謂的小千世界,見到了無數古怪生靈,又不知過去幾個千百年,我開始選擇沉睡酣眠,又不知幾個千萬年,當我醒來,看似亘古不變的星辰都已經不見,最後的某一天,突然天開一線,我便循著那條道路,好像裹挾了半個世界的無窮盡道氣、術法、神通,一撞而去,終於得以離開那個地方,結果……」
小道童當時聽說書先生說故事呢,趕緊追問道:「結果如何了?」
陸沉笑嘻嘻道:「預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小道童嘆了口氣,懂了,「就當我欠你三文錢,行不行?」
陸沉這才抬起胳膊,笑問道:「阿酉,咱們要是被蚊子叮咬出一個包,是不是喜歡拿指甲這麼一划?」
小道童抬起一根手指,像是打了個叉,笑道:「我喜歡劃兩下。」
陸沉笑著點頭,指了指自己,「那個我,就是胳膊上被蚊子咬出來的那塊紅腫,被人隨便一手指頭給按死了。」
小道童張大嘴巴,最終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好故事!」
果真值那三文錢!
陸沉微笑道:「所以我才始終無法破境,師父最憊懶了,又不願意為我解惑,我這個當弟子的還能如何,只能自己去找某個答案嘍。」
小道童懷捧掃帚,久久無言,只覺得道長說的這個故事不算太精彩,都沒有書生狐魅、也沒有真人登壇做法劾治邪祟呢,就是有點古怪,聽得還不錯,也不太捨得說給師兄師弟們聽,畢竟花了自己三文錢呢,小道童最後忍不住感慨道:「道長是從哪裡來的?」
陸沉笑著招手道:「實不相瞞,我看手相是一絕,阿酉,來,攤開手,幫你看看運程。」
小道童立即警惕起來,這是放長線釣大魚,歸根結底,還是要坑我錢?
陸沉埋怨道:「不收錢!」
小道童問道:「是不是被你看出了不好的手相,就要額外收錢了,才好破財消災?」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自家道脈,怎麼出了這麼個奇才。以後是跟著自己一起擺算命攤的一塊好材料啊。
小道童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神色黯然,抿了抿嘴,放下掃帚,與那個道長告辭一聲,打了個道門稽首,然後彎腰,雙手提起那隻簸箕去遠處倒掉落葉。
陸沉嘆了口氣。
孩子原本是想問一問自己的姓氏,只不過話到嘴邊,臨了還是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等到孩子倒掉一簸箕的落葉,轉頭望去,那個坐在欄杆上的年輕道長,已經不見了。
陸沉已經偷摸到了那座道觀大殿門檻,朝那道袍寒酸領頭背書的老觀主招手又招手,老道人第一次瞧見,微笑搖頭,繼續背書,第二次瞧見那生面孔的年輕道士依舊在門檻那邊使勁招手,老道人便微微皺眉,眼神示意自己暫時不得閑,等到第三次瞧見了,身為一觀之主的老道人便氣得站起身,大步走向門口那邊,正要訓斥一句,不曾想對手一手摸袖子,一手抓住自己的手,輕輕一拍。
老觀主不用低頭,掂量一番,唉,是些山下的黃白之物,罷了罷了,就是輕了些。
那個年輕道士又摸出一把「銅錢」,繼續往老觀主手上拍去,後者稍稍低頭,視線低斂,眼睛一亮,嗯?
竟然是三顆山上的雪花錢?!
老觀主等了片刻,見對方不再摸袖子,便輕輕攥拳,手腕一擰,放入袖中,都不用對話言語,拉著對方往遠處走,直接問道:「道友怎麼知道貧道這『秋毫觀』,還有個私籙名額?這裡邊的規矩,道友可懂?」
言下之意,這道觀私籙畢竟不比宗門官籙,如今大驪朝廷管得嚴,得了一份私家授籙,將來擺擺路邊攤子還可以,難登大雅之堂,簡而言之,騙那帝王將相和達官顯貴的銀子,難了。
那年輕道士會心一笑,「不懂能來?我就是拿來跟些不懂行的顯擺顯擺。」
老觀主哀嘆一聲,伸出雙指輕輕捻動,「道友懂規矩卻不懂行情啊,得加錢。」
老觀主再壓低嗓音道:「說好了,不退錢!」
陸沉笑道:「加錢就算了,我只是給那個阿酉鋪路來了。」
老道人愣了愣,「你是阿酉那個失散多年的爹?」
陸沉嘿嘿笑道:「觀主你猜。」
老道人不願放過這個冤大頭,繼續勸說道:「道友你懂的,貧道這道觀是小,可是每十年的一個籙生名額,是絕跑不掉的,這可是咱們祁天君早早訂立的規矩,阿酉畢竟年紀還小,觀裡邊師叔師兄一大把呢,猴年馬月才能輪到他?宗門祖師堂那邊,考核嚴格吶,也不是誰去了就一定能授籙的,一旦推薦了人又未能通過授籙,下個十年就要丟了名額,但是在這秋毫觀裡邊嘛,都是自家人,修道之士,不看心性優劣看啥,老祖宗訂下了條規矩,『若是有人功德超群,道行高超者亦可破格升籙』,真要說起來,咱們秋毫觀是可以自己授籙的,不比那宗門祖師堂金貴是真,可籙生身份也是真嘛,到時候頭戴蓮花冠,咋個就不是道士真人了?這些又不是貧道一張嘴胡亂瞎謅出來的,道友你說呢?」
老觀主見那年輕道人點頭嗯嗯嗯,可就是不掏錢。急啊。
陸沉看著這個道袍清洗得泛白的老觀主,再看著他那滿門心思想著給祖師爺好好鍍上一層金、整個祖師殿都要重新翻修、怎麼風光怎麼來、回頭好與相鄰幾座道觀登門顯擺去,將來再給自家祖師爺敬香時也能腰桿挺直幾分……一連串想法,陸沉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麼說,道觀窮歸窮,門風不錯。
陸沉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笑道:「行了行了,莫與我哭窮,聽得我這個祖師爺都要落淚了,回頭我就跟祁真說一聲,讓他單獨開設一場授籙儀式,給咱們阿酉一個實打實的籙生身份……」
聽這個年輕道士說那些大逆不道的混賬話,老觀主氣得一拳就要捶在對方胸口,「住嘴!」
陸沉挪步側身,躲過那一拳,倒不是覺得被一拳打中沒面子,實在是擔心這一拳落在實處,對老觀主不好,陸沉伸出一手,嬉皮笑臉道:「這就談崩啦?把錢還我!」
老觀主臉色鐵青,嘆了口氣,就要去摸出那些落袋為安的錢財,嘴上說道:「道友恁小氣。」
陸沉微笑道:「哦?」
下一刻,老觀主使勁揉了揉眼睛。
眼前年輕道人,頭戴一頂蓮花冠。
而那頂蓮花冠,不管是真道士,假道士,都絕對不敢冒天下道門之大不韙,誰敢擅自仿造這頂道觀,更不敢擅自戴在頭上招搖過市。
何況秋毫觀還是在這神誥宗地界。
故而再下一刻,老觀主便熱淚盈眶,激動不已,踉蹌後退幾步,一個撲通跪地,就開始為自家老祖師磕頭,老道人嘴唇顫抖,愣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伏地不起,滿臉淚水,竟是一個沒忍住,便嚎啕大哭起來。
這麼多年,從資質魯鈍的自己這個現任觀主,再一路往上推,一代代的觀主,好像修道一輩子,就只修出了個大大的窮字,日子都苦啊。
陸沉蹲下身,拍了拍老道人的肩膀,窮得都是骨頭摸不著肉了,笑著輕聲安慰道:「曉得了曉得了,大家都不容易。」
老道人哭得實在傷心,好不容易才記起身邊蹲著的,是自家祖師爺,白玉京掌教,趕緊抹去眼淚,剛要起身,一抬頭才發現祖師爺不知何時坐在了地上,老觀主便戰戰兢兢縮了縮腦袋和肩膀,一併坐在地上。
陸沉這才站起身,笑道:「走了走了,記得等到祁真從蠻荒天下回來,你就去跟祁真說,阿酉如今是我的嫡傳弟子了,讓他自己看著辦。」
老觀主使勁點頭,再一個眼花,便沒了自家祖師爺的蹤跡。
陸沉跨洲遠遊,路過兩洲之間的大海,低頭看了眼。
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遙想當年,好像曾經親耳聽過一場問答。
先生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學生答,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陸沉抬頭看了眼天幕,驟然間加快御風身形,一個停步,再落下身影,直下看山河。
來到了那座披麻宗木衣山祖師堂外,陸沉只是稍稍變了些容貌。
很快就有幾位祖師趕來此地,韋雨松大為意外,輕聲問道:「不知真人駕臨……」
陸沉咳嗽一聲,開門見山道:「當年貧道給出的那件賀禮法寶?」
幾位老祖師面面相覷,韋雨松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怒道:「砍他!」
他娘的,竟敢假裝火龍真人來木衣山裝神弄鬼?!
那件法寶,宗門慶典一結束,上任宗主私底下早就歸還給了火龍真人不說,聽竺泉說過大致過程,她爹,也就是上任宗主還與那位老真人,雙方你推我讓,很是客氣了一番,老真人這才撫須而笑,一個必須給,一個堅決不能收,一個鐵了心,一個就說不像話,大概就是那麼個前輩慈祥、晚輩懂禮數的畫面了,最後老真人實在是推脫不過,拍了拍自家宗主的肩膀,眼神欣慰,差不多與道賀宗門可以算是三七分賬的老真人,說了句不知該當真還是場面話的言語,大致意思是老真人保證以後幾百年內,每年當中的那十幾天,別處地方不去管,反正一洲劍修都不宜來此問劍。
簡單來說,約莫就是一句「道上我熟,你們木衣山祖師堂,我罩了」?
陸沉溜之大吉,不愧是火龍真人。
一步縮地,直接來到自家道脈的清涼宗。
可惜那個嫡傳弟子,如今並不在山中。
一座閣樓,白牆琉璃瓦,檐下四角皆懸鈴鐺。
此外山中都是些茅屋,就算是修士府邸了。
對於一座宗字頭仙家來說,無論是地盤大小,還是府邸氣象,確實有點寒酸得過分了。
幸好賀小涼手上還有個小洞天。
不然自己這個當師父和祖師的,是得掬一把辛酸淚。
其實陳平安在仙簪城那邊得手的拂塵,最最適合自己這位女弟子了。
翩翩佳人,山中幽居,手捧拂塵,相得益彰。
只是陸沉敢開口討要,即便得手,卻也不敢真的送人。到時候肯定會被陳平安追著砍,估計都沒半點商量的餘地。
眼前亮起一道劍光,意圖不在傷人,警告意味更濃。
陸沉一個踉蹌,罵罵咧咧,「好徒孫,膽敢欺師滅祖!」
那女修匆匆收起飛劍,那人一個搖晃,差點就要自己一頭撞上她的飛劍,如果不是收劍快,就要害得她從嚇人變成殺人了。
女子沉聲道:「道友擅闖清涼宗,不知道後果嗎?」
只見那年輕道士一拍腦袋,出現一頂尋常樣式的蓮花道冠,急匆匆道:「自家人,是自家人!」
女子愣了愣,「道友是?」
陸沉卻答非所問,笑道:「看來咱們的賀宗主,對你最器重最心疼啊。」
這位年輕女冠,道號甘吉。剛好是柑桔的一半?
她翻了個白眼。
說反話是吧?喜歡戳心窩子是吧?
師父最偏心了,自己最不受待見。
兩位師姐,當年拜入師父門下的見面禮,分別是一頭七彩麋鹿和一件咫尺物,到了自己這邊,好了,就是幾個橘子,真是山下市井最常見的那種橘子……
她一開始還覺得師父是不是另有深意,其實是什麼靈丹妙藥,等到她細嚼慢咽,吃完了,真就沒啥玄機了,唯一不同尋常的待遇,就是師父每次出門下山遊歷,回山之時,都會給她帶幾顆橘子。
陸沉轉頭望向一處,笑道:「天大福緣,連我這個給他當師弟的,都要羨慕。」
師尊如今不在山上,去流霞洲遠遊了,她便先以心聲通知同門速速趕來此地,再順著那個年輕道士的視線,甘吉看到了遠處的柵欄,曾經有個李先生,被師父親自邀請到山中,為他們傳道授業解惑。而且李先生當年在下山前,親手種下了些花草,有爬山虎,牽牛花,還有一隻小水缸里的碗蓮,說來奇怪,明明是尋常碗蓮,並非仙家花卉,可是每逢花開時節,便會在那小小水缸內,綠水春波,立葉出水,開出三百重艷。
陸沉一屁股坐在廊道中,伸出手指,輕輕晃動,鈴鐺便隨之搖晃起來,叮叮咚咚,清脆悅耳。
一種愛魚心不同,有人喜歡釣魚吃魚,有人只喜歡養魚餵魚。
除了女冠甘吉,所有留在山中的宗主嫡傳,都已經趕來此地。
陸沉單手托腮,怔怔出神,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聽說北邊那個大劍仙白裳,曾經對賀小涼撂過一句豪言壯語?」
好像是說賀小涼就別奢望這輩子能夠在北俱蘆洲躋身飛升境了。
陸沉剛要站起身,就在此刻,依稀見到柵欄那邊,師兄好像在多年之前,就站在那裡,朝自己這邊微笑搖頭,而且明明白白在說一句,回了白玉京,小心將來的某場問劍,一定要護住你師兄余斗和一座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