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聖賢豪傑
一艘跨洲渡船遠遊中土神洲,渡船屬於南婆娑洲新建立沒幾年的龍象劍宗。
宗主齊廷濟,一位曾經在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
首席首席供奉陸芝,據說還暫時兼任著掌律。她也是劍氣長城曾經的十大巔峰劍仙之一。
此外還有倒懸山春幡齋的劍仙邵雲岩,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一起擔任客卿。
此外齊廷濟在不到十年內,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劍仙胚子。被譽為十八劍子。
龍象劍宗傳聞與皚皚洲劉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來,與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更是關係非同尋常。
因為正是齊廷濟,先為陳淳安護道出海,又是齊廷濟,為陳淳安問劍一次。
浩然九洲,齊廷濟先後出現在三洲戰場,戰功彪炳,舉世矚目。
還在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大修士,名為劉蛻,若非齊廷濟出劍阻攔一頭王座大妖,估計名字就要與桐葉洲荀淵一樣,被甲子帳刻在城頭上了。劉蛻跌境為仙人之後,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數年,據說此次也會出關參與議事,劉蛻對齊廷濟,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說劉蛻此次出關,除了文廟議事,還要主動要求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
扶搖洲是小洲,山河版圖僅僅比寶瓶洲略大,當初劉蛻成為飛升境,被譽為一樁「天荒解」,如果劉蛻當真以一個上宗宗主身份,擔任別宗客卿,也會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這條渡船已經極為臨近文廟一處名為問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頭賞景的齊廷濟,突然傳令下去,讓渡船放緩速度,作為禮敬文廟。
齊廷濟雖然是一位當之無愧的「老劍仙」,卻是極為俊美的年輕容貌。
也就是文廟尚未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光靠齊廷濟這份氣度,就要憑空多出一大撥女修仰慕者。
齊廷濟,吳承霈,孫巨源,米裕,曾經被譽為劍氣長城四大美男子。後來多出了個第五人,不過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與齊廷濟並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張臉龐,略顯消瘦。
擱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齊廷濟身邊,就是三個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劍氣長城的「傾城」絕色,女子大劍仙,陸芝。
齊廷濟笑道:「落魄山觀禮一趟,就讓我宗多出了兩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謝咱們那位隱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議事,這傢伙到了沒有。」
除了儒家聖賢,此次參與一旬後文廟議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廟周邊的四個地方,
問津渡之外,文廟臨時開闢出三座暫設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來客。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三洲修士,渡船就會在那南邊的問津渡停岸,然後在一座名為泮水縣的縣城小鎮落腳休歇,只是一處很尋常的縣城,唯一的不尋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廟了。
不出意外的話,陳平安只要趕來議事,多半是在東邊的臨時渡口現身。
此次代表寶瓶洲參與議事的人物,有頂替大驪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長鏡,還有神誥宗天君祁真,以及雲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長鏡是孑然一身,神誥宗和雲林姜氏,都像龍象劍宗,各自帶了一批弟子,雖然無法議事,只能在文廟周邊遊歷,但如今文廟方圓千里之內,戒備森嚴,能夠跟隨渡船入駐某地,對於一般修士而言,已經是莫大榮幸。
陸芝直截了當道:「我知道你們雙方之間,一直有算計,但是我希望宗主別忘記一件事,陳平安所有謀劃,都是為了劍氣長城好,沒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針對你,更不會刻意針對齊狩。不然他也不會建議邵雲岩擔任龍象劍宗的客卿。至於更多的,比如什麼希望劍宗與落魄山同氣連枝,締結盟約之類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這裡邊的忌諱,擅長這些事情的,是你們。」
陸芝在劍氣長城,也是這樣的脾氣。
她一向有話直說,要麼有本事讓她說好聽的話,要麼有本事讓她別說難聽話。
齊廷濟微笑道:「陸先生請放心,我還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更不會讓自家的首席供奉難做人。」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憑欄遠眺,緩緩道:「你們確實都很擅長入鄉隨俗,我就不成。」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齊廷濟在浩然天下。
齊廷濟有些無奈,伸手輕拍欄杆,心聲道:「弟子當中,我最看好的兩位嫡傳之一,竟然獨獨欽佩陳平安,還求我這個師父,只要她躋身了金丹,就幫她去隱官大人那邊求一部皕劍仙譜,你說煩不煩人。」
這要怨那客卿邵雲岩,吃飽了撐著,將那個年輕隱官,說成了世間少有的人物,關鍵是年輕英俊,偏又痴情專一。
小姑娘聽了怎能不動心。
男子痴情,其實才是最大的風流。
畢竟在那劍氣長城,關於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講。
而邵雲岩又居心不良,專挑好的說。
陸芝說道:「不用擔心,那丫頭長得太好看,真要遇見了陳平安,她會緊張得說不出話,陳平安更不會多說什麼,到時候客套一句,就會兩兩無言,尷尬得後悔見面了。」
齊廷濟大笑不已。
轉頭望向陸芝,齊廷濟突然打趣道:「陸先生,我很好奇,怎樣的豪傑,才能入你的眼?」
陸芝搖搖頭,轉移話題,「劉蛻真要擔任劍宗客卿?」
齊廷濟點頭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煩。」
陸芝笑道:「這樣的煩惱,罕見。」
齊廷濟趴在欄杆上,輕聲感慨道:「就這樣在異鄉安家了啊。」
陸芝默不作聲,思緒飄遠,回到了家鄉,想起了很多舊人舊事。
一座酒鋪的牆壁上,曾經懸著一塊不曾署名的無事牌,寫了那麼句:陸芝其實不好看,但是腿長,中意很多年了,怎麼也看不夠。
雖然無事牌沒有署名,但是字跡明顯,大概那位劍修,其實也沒想著刻意隱瞞身份。
有些遠遠的喜歡,總是忍不住要讓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陸芝與那老色胚計較什麼,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歡端碗蹲在路邊的劍修,就在城外戰死了。
除了那塊無事牌,劍修其實一輩子也沒跟陸芝說過幾句話。所以世上再沒誰知道,是太喜歡她,還是沒那麼喜歡。
劍氣長城的最後幾年,人人腳步匆匆,說走就走了。
曾經有個年輕掌柜,蹭著酒,偶爾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發明亮,眉眼飛揚,說以後等他回了家鄉,還要開一家酒鋪,賣酒,賣陽春麵,也賣火鍋和臭豆腐,咱們劍氣長城的人去那邊,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賒賬。
有人問,賒賬沒啥意思,可不可以不還錢。年輕人笑著說,等你們去喝酒了再說。
有人再問,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幾個,水靈得能掐出水來。年輕二掌柜笑罵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酒鋪,還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掙那麼點辛苦錢。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為家鄉的異鄉,飛升城的那座酒鋪還在,只是年輕掌柜不在了,曾經的劍修們也大多不在了。
邵雲岩,酡顏夫人,帶著幾位齊廷濟的嫡傳弟子湊近過來。
面對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師父的男人,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對陸芝,反而顯得親近些。
一行人與齊廷濟行禮過後,有個少年問道:「陸先生,能見著阿良,左右,寧姚,還有那個隱官嗎?」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龍象劍宗這邊的年輕劍修,都是知道的。
陸芝搖頭道:「不清楚。」
那少年問道:「隱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說寧姚之所以喜歡他,是饞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華?」
邵雲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說不準,酒壯慫人膽。隱官大人什麼話不敢說,什麼事不敢做。兩軍對峙,一人仗劍陣前,劍指所有王座。」
邵雲岩笑道:「你這是誇還是損呢,不然我幫忙複述給隱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聲,「隨意啊。」
在落魄山觀禮一趟後,酡顏夫人漲了不少膽識。
如今還按照隱官大人的「法旨」,與邵雲岩都成了龍象劍宗的供奉,酡顏夫人每每談及隱官,就愈發鎮定從容了。
有另外少年說道:「隱官只是官職高,我還是更佩服左先生,當世劍術第一!」
有人持異議,「左先生當然很厲害,不過我覺得還是阿良更猛,畢竟是一位確鑿無誤的十四境劍修!」
齊廷濟笑著離去。不太願意聽這些稚氣議論。
浩然天下的齊廷濟,陸芝。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的陳熙。寧姚。
遠遊青冥天下的納蘭燒葦,重返蠻荒天下的老聾兒。
再加上阿良,左右,陳平安。
如果再算上謝松花、酈采、劉景龍、蒲禾、宋聘這些浩然劍仙。
就好像天地間依舊有一座劍氣長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實還不太理解,曾經在劍氣長城並肩作戰的兩位劍修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曾經的劍氣長城,就像一處世間最純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劍修,是等死,外鄉劍修,是送死。
等到雙方有人活了下來之後,若還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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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兩個渡船外人,一場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條夜航船。
吳霜降壓境在飛升境,與那位刑官問劍一場。
太白,道藏,萬法,天真,四把仙劍仿劍,將整條渡船一斬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與閉目僧人聯袂現身,「吳宮主,是不是可以收劍了?」
一條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間聚攏為一,毫無異樣,甚至都沒有半點靈氣損耗。與那座被蠻荒大祖劈成兩截之前的劍氣長城,有異曲同工之妙。
吳霜降微笑道:「張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劍懸停四周,劍尖指向四方。
歲除宮守歲人,白落隨之現身。
刑官單手持劍,身後高空浮現出一金色一白銀兩輪光暈,如日月共懸天幕,好似一雙神靈雙眸,照破虛空,俯瞰人間。
正是這位刑官的兩把本命飛劍。
刑官臉上和胸口處都有一處劍痕,鮮血淋漓,只不過傷勢不重,無礙出劍。但是這場問劍,身為劍修的刑官,面對並非劍修並且壓境的吳霜降,反而落了下風,是事實。
僧人睜眼,佛唱一聲,抬起一手,浮現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數取的隔珠,總計一百零八顆珠子,皆趨近雪白無瑕顏色,僧人輕輕捻動,彷彿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讓百八煩惱隨之清減絲毫。
吳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從袖中抖摟出一串燦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長達三丈有餘,環繞吳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顆顆大如桐子,每一顆流珠皆蘊藉浩大道意,正圓若滿月,三百六十五顆,緩緩轉動,斗轉星移,行雲流水狀,大道循環,周天無窮。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既幫助道侶還劍,還順便多學了一門上乘劍術,又打開了渡船禁制,一舉三得,應該夠了吧?」
吳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馬書生,名將無雙。大道根腳,是那兵家修士。只不過吳霜降學什麼是什麼,才使得這位歲除宮宮主的兵修身份,不那麼顯眼。
歲除宮修士人數寥寥,總計不過百餘人,與歲除宮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極度不匹配,除了歲除宮門檻極高、收徒嚴格之外,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吳霜降曾經有過兩樁壯舉,在他還是仙人境之時,一人守宗門,再一人滅宗門。
兩場戰事過後,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門,就此覆滅,都不是什麼元氣大傷,護山大陣,祖師堂,連同數個藩屬勢力,悉數灰飛煙滅。
這意味歲除宮根本不需要講究什麼人多勢眾,有吳霜降一人坐鎮山頭,足矣。
擅長廝殺,不怕圍殺,修行路上,越境殺敵,不是一兩次。精通隱匿,遁法一絕,算卦推衍更是極其高明。
心思縝密,出手精準,而且還特別記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獅子搏兔,務必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畢竟是一個連大玄都觀孫懷中都要點評個「陰魂不散」的修士。
這樣一個難纏至極的存在,如今還躋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願與之結仇。
中年文士笑道:「吳宮主,渡船已經到了南海歸墟。」
吳霜降笑了笑,將四把仿劍和一串流珠一併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籠中雀」神通,帶著白落一起離開夜航船,要通過那處歸墟,直接去往蠻荒天下。
容貌城內荷塘涼亭,刑官收起長劍和兩把本命飛劍,落在涼亭內,僧人一閃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邊。
中年文士笑問道:「還好?」
刑官自言自語道:「十四境就已經如此,那麼十五境?」
中年文士說道:「無法想像。」
吳霜降和白落並肩懸空,雙方腳下,就是一處被蠻荒大祖打開的歸墟,大門難開關更難。
吳霜降低頭望去,歸墟呈現出大壑狀,遠古時代,陸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傳說連那天上星河之水,都會浩浩蕩蕩,流注四座歸墟其中。更有傳聞歸墟之內,有大黿,背脊上承載著萬里山河的版圖,在歸墟當中,依舊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龍門分別矗立其中,曾是世間所有蛟龍之屬的化龍契機所在。
吳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倆運道不錯,好像是兩條鰲魚。」
白落順著視線望去,歸墟大壑之內的深處,有兩條龍頭魚身的鰲魚,長達萬丈,正搖頭擺尾,悠哉遨遊,一條雄魚,金鱗葫蘆尾,雌魚則是銀鱗芙蓉尾,神異非凡,雖然這兩條鰲魚體型龐大,只是在那歸墟深處,依舊就像是江河裡的兩條纖細小魚,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白落無奈道:「這也要跟人搶?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門在外,好歹講一講仙師風度。」
哪裡是什麼運氣好,分明是天上雲海中,有人正在垂釣鰲魚,那尋常山水間的漁翁,要想從大江大湖裡垂釣大物,尚且需要耗費銀錢打窩誘魚,當下這兩條珍稀鰲魚,顯然是被天上那位乾瘦的長眉老者引誘而來,不斷擺尾上浮,緩緩靠近一顆虯珠。虯珠在歸墟玄冥之水中閃爍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輝,不過拳頭大小的虯珠,光亮卻照耀方圓百丈。
吳霜降抬頭望去,天上雲海缺口處,有個白髮老者正在盤腿垂釣,手持一根蒼翠欲滴的青山神綠竹魚竿,以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作為魚線,墜入歸墟深處。長眉老人在給吳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說別驚嚇到那雙鰲魚。
吳霜降想了想,就收斂氣象,整個人與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隱匿術法,不打攪那位老漁翁垂釣鰲魚,以心聲與吳霜降說道:「此人名叫張條霞,綽號龍伯,十境武夫,巔峰圓滿,習武之外,只痴迷垂釣一事,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沒錢打窩了,才會跑去中土神洲掙點釣魚錢。先前歸墟洞開,張條霞但是離得近,近水樓台,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個趕來此地的人,他然後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只撿取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被他成功攔下了數頭試圖逃回蠻荒天下的大妖。」
吳霜降點點頭,「確實已經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兩條鰲魚還是十分謹慎,追逐那顆虯珠許久,卻始終沒有咬鉤,長眉老者驟然提氣,被一口純粹真氣牽引的虯珠,倏忽拔高,好似試圖逃竄,一條銀鱗芙蓉尾的鰲魚再不猶豫,攪動巨浪,高高躍起,一口咬住那顆虯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聲,站起身,一個後拽,「魚線」繃緊,出現一個巨大弧度,只是卻沒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開始遛起那條鰲魚,沒有個把時辰的較勁,休想將這麼一條雌鰲魚拽出水面。
吳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來到雲海「岸邊」,就站在老人身旁,笑問道:「老前輩,這條鰲魚要是釣起來,賣不賣?怎麼賣?」
名叫張條霞的老者將魚竿抵住腹部,在雲海邊緣跑來跑去,一條萬丈鰲魚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邊奔跑一邊哈哈笑道:「對不住,我釣魚從來都會放生。尤其是這雙道侶鰲魚,一旦被人捕獲其一,另外一條就要從此孤苦伶仃,豈不可憐?垂釣之樂,從來不在飽腹。」
吳霜降輕輕點頭,表示贊同,微笑道:「真漁父。」
白落鬆了口氣。一個不小心,這位龍伯,就要被吳霜降帶著一起走趟蠻荒天下了。
吳霜降突然問道:「那個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與她有無問拳?」
張條霞依舊雙手持竿,專心與那條鰲魚鬥力,爽朗笑道:「打得過的時候,不願意欺負個小姑娘,結果好像沒過幾天,就發現打不過了,找誰說理去?沒法子,還是釣我的魚吧。」
張條霞突然咦了一聲,屏氣凝神片刻,嘆了口氣,竟是主動綳斷了「魚線」,任由那顆價值連城的虯珠被鰲魚吞入腹中,兩條鰲魚,一起往歸墟深處瘋狂逃竄而去,如此一來,除非張條霞能夠將誘餌換成驪珠龍眼之流,否則最少百年之內,是休想它們咬鉤了。
吳霜降問道:「龍伯前輩,這是要去中土文廟議事了?」
張條霞點頭道:「禮記學宮大祭酒邀請,不得不去啊。」
對於這兩位驀然現身歸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說張條霞不提防不戒備,就是拿性命開玩笑了。雖然他看不出對方兩人的深淺,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兩位仙人。張條霞思來想去,也沒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過長眉老者覺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盪,對山上事,可謂孤陋寡聞,不認識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劍仙徐獬,之前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只不過張條霞在山上素無仇家,也就只當與對方兩人是一場萍水相逢。
活久了,見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場沒頭沒腦的架,張條霞還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麼花架子的擺設。
吳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別過。」
張條霞抱拳還禮:「有緣再會。」
吳霜降望向歸墟深處,抬起手,雙指掐訣,說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經遠去萬里的兩條鰲魚竟是一個搖頭擺尾,如獲敕令,謹遵法旨,調轉方向,朝吳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終掀起滔天巨浪,齊齊躍出水面,龍頭魚身的兩條龐然大物,無比溫順乖巧,懸停在雲海下方,好像只等吳霜降登上「渡船」遠遊歸墟。
吳霜降帶著白落一起飄落在鰲魚背上,潛入歸墟之中,就此遠遊蠻荒天下。
張條霞想了想,幸好沒打架。
出門在外,果然要與人為善。
一位十境巔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魚竿後,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歸墟大壑內,與吳霜降各自騎乘一條鰲魚,白落笑問道:「宮主,聽說青冥天下有了個『大小吳』的說法?」
吳霜降點點頭,「那小子只是福緣隨我,其他方面,其實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還是陸沉所說的那個年輕人。虧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為是躋身十四境的某種天道壓勝了,比如……青藍之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枯過後有一榮。」
白落說道:「所以宮主先前在條目城的那份殺心,幾分真幾分假?」
吳霜降笑道:「陳平安接不下那場問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皺眉。
吳霜降說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對此不會有什麼芥蒂。何況我到底怎麼個心思,他很了解。」
一個人的學問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實最怕拎不清。
白落說道:「仙人撫頂,授長生籙。」
是說那客棧內,吳霜降臨行之前,看似輕描淡寫,隨便輕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腦袋。
於修行並無太大裨益,卻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保命符。可能吳霜降還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懶得去刨根問底了。
吳霜降會心一笑,「陸沉有些個算計,光明正大,沒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願。」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閑聊什麼了。
吳霜降問道:「知道陳平安這次,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嗎?」
白落搖頭。
吳霜降微笑道:「是終於有人能夠證明,他所走的那條道路,是對的。非但不是什麼羊腸小道斷頭路,還是一條前邊已經有人走過的登頂之路,只是道路稍顯彎繞了些。」
吳霜降說了一句彷彿讖語,「所以等著吧,此後百年,陳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會突飛猛進。」
「這麼看好陳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個吳霜降。」
吳霜降突然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學宮大祭酒邀請的張條霞,那麼你猜是誰邀請的陳平安?」
「一正兩副,三位文廟教主之一?難道是與文聖關係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吳霜降搖搖頭,沒有給出答案。
這位十四境大修士,騎乘鰲魚,遠遊天地間。
他之所見,就是心中道侶未來所見。
吳霜降雙手負後,開始閉目養神,心中笑語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蘆洲,趴地峰。
張山峰終於成功躋身了觀海境,即將破境出關。
這個年輕道士,還需要幾個時辰穩固境界。
他的師父,就在洞窟仙府外邊護道,輕聲默念道:「一門蟄龍法,先睡心,再睡眼,後睡神。睡眠是大歸根,吐納是小歸根。在呼吸吐納當中,能夠凝心神為一粒芥子,又是上歸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復歸其根……」
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火龍真人,白雲、桃山兩脈,指玄峰袁靈殿,這幾個師兄,加上太霞一脈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門外為一位洞府境修士護道……
他們早早擺了一張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這邊靜候佳音。
桃山一脈的師兄,正色道:「小師弟破境不俗,相當不俗,氣象萬千。可喜可賀。」
可事實上,張山峰的破境,真沒什麼氣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躋身了觀海境。
老真人撫須而笑,「你們小師弟的相貌氣度,終究是要勝過陳平安一籌,沒什麼好否認的。」
白雲一脈的師兄,埋怨道:「師父,這種明擺著的事實,說出口就無甚意味了,無需說的。」
袁靈殿本想附和師父幾句,給師兄搶先,再一思量,覺得還是師兄這番話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輕輕點頭,「倒也是。」
「小師弟在修行路上,能夠穩紮穩打,始終道心澄澈,殊為不易。」
老真人聞言微笑點頭。
袁靈殿想要說一句是師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師兄又來了一句,「其實小師弟最大的本事,還是挑師父的眼光,師父,恕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言語,也就是師父運道好,才能收取山峰當弟子。」
袁靈殿頓時沒話說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那傢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師父,弟子必須自罰一杯。」
老真人將自己身前一壇青神酒,推了過去,「一杯不夠,自罰三杯。」
袁靈殿就像是個來這邊湊數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陳平安虛心請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邊,風氣絲毫不比趴地峰遜色,從山主到弟子學生,再到供奉客卿,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說道:「得立即走趟文廟,這次就不帶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馬腳。你們幾個記得護著點。」
幾人紛紛起身,稽首恭送師尊遠遊中土。
火龍真人斜眼那個好似啞巴的袁靈殿,「說你呢!」
袁靈殿無言以對。
老真人一閃而逝,跨洲遠遊,沒辦法,山頭窮,買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這點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聖人府。
其中一支聖人後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這座亞聖府,佔地一百八十多畝,房間四百餘間。
附廟而居。府邸旁邊,就是香火鼎盛的亞聖廟。
一個漢子御風飄落在府邸所在城門口,選擇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門外台階下,等候已久,見著了那漢子,趕緊快步向前。
兩人一起走入家中,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大門上方高懸掛藍底金字的「亞聖府」牌匾。
是禮聖親筆手書。
繞過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門,就是儀門了,兩邊各有兩幅彩繪門神,皆等人高,是功業無瑕的武廟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漢子,和老管事從腋門走入,路過一幅亞聖掛像,兩側懸對聯,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人之道曰仁曰義。
大院中古樹參天,綠意蔥鬱,還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兩側豎立有夔龍石欄和青磚花牆圍護的丹墀,東南角設置有日晷,西南角設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廳,即亞聖府的「大堂」。堂匾是龍邊金字的「七篇貽矩」,當然又有楹聯。
二堂之後是三堂,是亞聖處理家族事務的「齊家」之地。
漢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對聯,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數十幅對聯當中對此情有獨鍾,而是他從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數在這邊受罰次數最多,下聯內容,振家聲還是讀書。
再往後,就是這座聖人府的內宅了,所以在這道大門右側,有那露出牆外的石流,因為內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將水倒入石流,那邊就有婢女負責接水。
這個「阿良」比真名更名動數座天下的漢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幾句,然後單獨步入其中。
一路上,亞聖府後裔弟子們,遇到那個漢子後,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禮,阿良也會一一作揖還禮,或詢問或勉勵幾句,比如學問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內宅,不去住處,而是穿廊過道,徑直去了最靠後的花園,有那俗稱大麥熟的花叢,其實它有個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經有個孩子,書也讀,但是更喜歡練劍,就經常在這裡拿樹枝與蜀葵問劍。
當年誰都沒有想到,這處規矩最重的聖人府,以後會有個名叫阿良的劍客,一直出門遠遊,不太喜歡回家。
阿良坐在花園台階上,隔著不算遠,就是家塾書院了,年復一年,聖人之言,在那邊起起伏伏,有背誦,有問答,有辯論。
外人很難想像,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兒八經的樣子。
可能真要見著了,才會猛然驚覺一事,這個走哪兒都是狗日的,其實是亞聖嫡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阿良會與文聖一脈打成一片。
又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劍客自居的劍修,為什麼那麼喜歡浪跡江湖。為什麼會去劍氣長城,會去青冥天下。
阿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著小曲兒。
準備去換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廟那邊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點好,喝酒不花錢。
亞聖府大門外,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儒士,身邊跟著個腰懸文廟頒發玉牌的黃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從,如今老人又換了個道號,嫩道人。
李槐遠遠看了眼氣勢威嚴的亞聖府大門,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讓他去敲門,更是沒膽子。
有些後悔,早知道就陪著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廟那邊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寶瓶和茅夫子,萬事好說。
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緊張,小聲說道:「公子,我覺得吧,那個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個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後算賬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試探性說道:「那咱們就直接去文廟那邊等著?」
年紀當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點頭道:「這敢情好。」
不料大門那邊,快步走出一個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麼點人模狗樣的漢子。
那漢子見著了李槐和那條飛升境,大笑道:「呦,這不是李槐大爺嘛,沒小時候俊俏啊,那會兒多好,虎頭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將手中行山杖交給身後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幾乎同時,相隔五六步遠,李槐與阿良停步,
雙方擺開拳架,然後兩人開始繞圈圈,阿良一個蹦跳,左拳換右掌向前遞出,李槐一個蹦躂,擰轉腰桿,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點沒挖個地洞鑽下去,那倆腦子有坑,老子反正一個都不認識。
兩人輕喝一聲,同時小碎步向前,開始搭手,你來我往。
動作極其緩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磚的氣勢。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轉過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鋪。
兩人驀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後退一步,阿良壓低嗓音問道:「如今當你姐夫,還有沒有戲?」
李槐白眼道:「沒戲了,我姐嫁人了,是個讀書人,比你個頭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攔著你姐?!就眼睜睜看著你姐錯過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腦袋,哀嘆一聲。
李槐說道:「沒關係,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墊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覺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轉頭望向那個悻悻然的嫩道人,滿臉驚喜,使勁抹了把嘴,「哎呦喂,這不是桃亭兄嘛。」
那條飛升境,覺得自己懸了。
李槐這小子還會講點良心,但是眼前這個狗日的阿良,是真會吃上一頓狗肉火鍋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處城頭上。
一位男子身穿龍袍,滿頭霜白。
身邊有一位個子極高的女子,腰間懸佩一把竹鞘長劍。
女子武神,裴杯。
還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傳,所以曹慈除了那個山巔境瓶頸的大師兄,還有兩位師姐,年紀都不大,五十來歲,皆已遠遊境,底子都不錯,躋身山巔境,毫無懸念。
而且這個看似評價一般的「不錯」,是相對於曹慈這位師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運,確實很嚇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說法,就是這大端王朝,是開那武運鋪子的吧。
而當年曾經與裴杯一起遠遊倒懸山的皇帝陛下,已經是一位遲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著還是當年的裴姑娘,我其實比你年輕很多啊,卻老了,都這麼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說道:「那我就不耽誤你和曹慈去文廟議事了。」
裴杯點點頭。
他突然說道:「這輩子還沒摸過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離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說道:「很高興,能夠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遺憾,問道:「如果那個年輕隱官也去議事,那咱們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輕的議事之人啦?」
裴杯笑著點頭。其實她沒覺得這算個事。
老人轉頭望向那個好似「無瑕」的白衣青年,問道:「曹慈,不如我幫你修改年齡,反正大一歲,小一歲,在大端這邊都無所謂的嘛。」
曹慈站在遠處,與那個孩子氣的老人,遙遙抱拳笑道:「陛下,還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廟北邊的那座臨時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條「雪花」渡船,都無法靠岸,只能持續耗費靈氣,不斷吃那神仙錢,懸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這點損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間,出現了一道長達千丈的青雲橋道,又是吃錢的手段。
一行人緩緩走下,一位穿著打扮都很素雅的婦人,正在與身邊年輕人念叨,說趁著這次機會,好歹見一見那位仙子姐姐。那個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來歲的年齡,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夫婦,嫡子劉幽州。
別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劉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著與人相親。
相親過後,次次不成,劉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紀輕輕的玉璞境,憑啥看上我這麼個修行廢物,可不就是奔我那點私房錢來了。
她長得也太好看了,跟畫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遠觀。
她嫌棄我的畫技不入流,不是一類人,聊不到一塊去。修道之人,歲月悠悠,每天同枕異夢,會出事。
所以爹著急,娘親更急。
劉聚寶是想著劉幽州這根獨苗,總該幫著家族開枝散葉了。
只不過劉幽州的娘親,想法有些不同尋常,她總覺得生了個這麼俊俏出息的兒子,不拿出來顯擺顯擺,她跟那些妖艷貨色的女修朋友們聊天,不得勁。
而這位劉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擲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髮釵首飾,昂貴的胭脂水粉,梳妝台,信箋,眉筆,仕女圖……只要她出手購買了,價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勢力,每次有了新鮮樣式的貨物,都會主動寄給皚皚洲劉氏,瞧不順眼的,就退還,順眼的,她就高價買下。
白送?瞧不起誰呢。
婦人與她那些朋友,最大的興趣之一,就是評點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輕俊彥的道侶。
那婆娘,妖氣妖氣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鄉下姑子模樣,越丑越愛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沒錢才把錢穿身上。
別看她長得挺水靈,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狠著呢。
蠍子馱馬蜂,這對男女真是絕配。
他倆別看現在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等著吧,其實拴不到一個槽上。
劉聚寶也不管自己媳婦這些私底下的嚼舌頭,反正就是十幾個老娘們有事沒事,找個由頭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談內容,也傳不到外邊去。
婦人拉起兒子的手,柔聲道:「兒子啊,有錢人家找媳婦,知道找啥樣嗎?」
劉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裡曉得。」
婦人自顧自說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紅顏禍水,就是紅顏薄命。千萬別找啊。」
「首先,是真喜歡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當自己爹娘看,最後,她眼裡得有錢,又不至於掉錢眼裡去,不然就是個敗家娘們。當然了,兒媳婦再大手大腳,咱家也敗不下去,可問題是糟心啊,山上的長舌婦那麼多,最喜歡背後嚼舌頭,什麼難聽話沒有?我說別人行,別人說我,萬萬不成。」
「找岔了,一災壓百富,多大家業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對了,就是一福壓百禍。」
劉幽州可以不聽,但是皚皚洲的劉氏財神爺,就只能耐心聽著婦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沒說話的份,關鍵還不能左耳進右耳出,
時不時就有一場考校,方才第三句說了啥?一著不慎,婦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門就心不在焉,心裡邊沒有她這個黃臉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婦人最後收斂神色,輕聲道:「幽州啊,娶媳婦,一定要娶個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氣,世間頭等的招財進寶。」
劉幽州點點頭,「娘親雖然沒讀過書,說話還是很實在的。」
婦人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咱們幽州這麼會說話,怎麼就找不著媳婦呢,沒天理了。」
劉聚寶點頭附和。
婦人記起一事,叮囑道:「去桐葉洲做什麼,別去啊,烏煙瘴氣一地兒,沒啥意思的。」
劉幽州無奈道:「娘,能不能別這麼念叨了。」
婦人取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劉幽州只得安慰起來,好說歹說,才讓娘親不用辛苦擠出眼淚來。
劉幽州沒來由想起一個在雷公廟遇到的姑娘。
一艘雲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廟西邊渡口,離著大概還有數千里山水路途。
相較於皚皚洲劉氏的那條渡船,顯得十分寒酸。
但是這條從扶搖洲動身的渡船,所過之地,路上無論是御風修士,還是別家渡船,別說打招呼,遠遠瞧見了,就會主動繞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簡單。
白帝城。
今天這條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還有重新入主琉璃閣的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誠那位脾氣極差的師姐,韓俏色。
這位師姐,是城主之外,公認白帝城資質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經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結果如今才學成了十種,問題是最後兩種,尤其艱難。
鄭居中此次離開扶搖洲,重返中土,只帶了兩位嫡傳。
大弟子,名為名為傅噤,劍修。本命飛劍,秋蟬。腰懸一枚養劍葫。
傅噤與師父,皆是雪白長袍。
小弟子,顧璨。身穿一襲青衫,眉眼溫和。
他那師姑韓俏色,此刻就站在顧璨一旁,正在小聲與顧璨說那些浩然山巔的奇人異士,誰與白帝城關係不錯,誰與白帝城有仇怨。
韓俏色唯一的那點好脾氣,好像都給了師侄顧璨。
先前顧璨在扶搖洲,找到了一處遠古破碎小洞天的遺迹,正是她在暗中護道。只不過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機會出手。
渡船上,還有個戰戰兢兢、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顧小魔頭的光,歷經千辛萬苦,到了白帝城後,雞犬升天了,雖說沒能一舉成為白帝城祖師堂嫡傳,但當上了記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發自肺腑。畢竟天下山澤野修,誰不將彩雲間的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聖地,就像讀書人眼中的文廟。
柳赤誠帶著柴伯符來到顧璨房間,只因為沒敲門,就被觀景台那邊的韓俏色賞了一記道法。
柳赤誠還好,柴伯符已經瞬間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掙扎著坐起身後,都不用柳赤誠安慰半句,獨自起身,返回屋子養傷。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麼成,習慣就好。
乖乖敲門之後,柳赤誠晃動雙袖,走入屋子,來到觀景台那邊,趴在欄杆上,轉頭笑道:「師姐,這次說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個芹藻哦。」
韓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見著了阿良一個屁都不敢放,怎麼當的狗。」
柳赤誠滿臉殷勤笑問道:「師姐,不如我拉上顧璨,一起會會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師兄擔待著,怕個卵的怕。何況那個芹藻,就是個紙篾仙人,空有境界,沒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邊戰場,芹藻豈會毫無建樹,就跟遊山玩水一趟差不多,比其他那師妹,擅長戰場廝殺的仙人蔥蒨,差了可不止一點半點。以至於一宗之主,都沒資格參與議事。
韓俏色瞬間眼神凜冽。
柳赤誠立即舉起雙手,「好好,師弟保證不拉上顧璨一起闖禍。」
白帝城韓俏色、柳赤誠這些輩分高的,本就是鄭居中代師收徒,而那個所謂的「恩師」,從未在白帝城現身過,所以鄭居中對柳赤誠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個師父,半個師兄。師兄之名,卻有師父之實。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與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十分相像。
吳霜降降下法旨,人人願意赴死。
不過在白帝城,結果一樣,不敢原因稍有差異,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鄭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極。
作為當之無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鄭居中在那扶搖洲戰場的所作所為,被譽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
所以如今山巔有個說法,寧肯與劉叉問劍,也別去與鄭居中問道。
顧璨對此深有體會。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書簡湖」。被迫一次次更換身份,是那宮柳島劉老成,是青峽島劉志茂,是昔年師姐田湖君,是雲上城的一個書鋪掌柜,是那少年曾掖……
柳赤誠趴著,哈欠連天,轉過頭,臉頰貼著欄杆,笑望向顧璨。
白帝城,「狂徒」顧璨。
可是柳赤誠眼中,這個小師弟,卻是極為出彩的年輕儒生模樣,身材修長,面如冠玉,滿身書卷氣。
雖然有那「狂徒」的綽號,但是任何人親眼看到年輕人,無論是神態,還是言行,全然沒有一點狂生的狷介氣。
在顧璨離開「書簡湖」後,鄭居中親自賜下了一枚符印給這位嫡傳弟子,邊款篆刻有雲遊五嶽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
底款印文,吾心悖逆。
柳赤誠咦了一聲,「哪家神仙,膽子這麼大,竟敢主動靠近咱們這條渡船?」
顧璨舉目遠望,是一條水運濃郁、建有雕梁玉棟的仙家渡船,極為精巧。
韓俏色作為仙人境修士,要比顧璨目力更好,輕聲笑道:「是淥水坑的那個肥婆娘,驟然高位,就擺起闊來了。」
淥水坑青鍾夫人,從偏居一隅的大妖,橫空出世,崛起極快,如今名義上掌管著浩然九洲的陸地水運。
而且還是禮聖欽定的身份。
從文廟到山上,也就都沒什麼異議了。
說來奇怪,除了幾大儒家文脈,以及諸子百家的老祖師,禮聖幾乎從不對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說什麼對錯,講什麼規矩。
是真的不管。
所以如今這位青鍾夫人,真是做夢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個兒怎麼就搖身一變,成了禮聖封正的陸地水運之主?
而她對鄭居中,確實心存感激,好像沒有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了,就會錯過那場大戰,說不定還要站錯陣營,然後哪天一個不小心,就要被火龍真人那個老王八蛋幾巴掌拍個半死……每每想到這裡邊的天壤之別,她就對鄭居中感激增添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誠突然站得筆直,嘖嘖稱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邊,竟然還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極了,各有千秋,大飽眼福,只是不知有無機會眼福變艷福……」
韓俏色嗤笑道:「想要艷福還不簡單,你一頭撞上去,渡船那邊的山水禁制,你撞不開,我可以幫你。」
柳赤誠是真有這個念頭。
那條渡船逐漸靠近。
顧璨遙遙抱拳行禮。也不管對方渡船的淥水坑青鍾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見,放不放在心上。
韓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來,柳赤誠就沒臉跑去寒暄了。
鄭居中並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現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複雜,痴痴望向那個曾經被浩然天下視為「小白帝」的傅劍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絕色,儀態萬方,身穿一件錦繡法袍,綉百花。
她饒有興緻地望向那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修士,顧璨。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一身由內而外的書卷氣,怎就是那狂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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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陽山的祖師堂議事,千年以來,從未如此頻繁。
今天議事完畢,一位女子祖師在一道道劍光依次亮起過後,這才御風離開祖山,返回自家山頭,都沒個伴兒。
她期間路過了合稱眷侶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閑置,不曾開峰,因為正陽山太久沒有一對劍修道侶,能夠聯袂躋身地仙了。
曾經名動一洲的仙子蘇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無常,三十年過後,許多如今剛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再聽說這個名字,都要一臉茫然了。
然後她繞過了仙人背劍峰,先前她還專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劍修,卻依循祖例,恪守規矩,單手掐劍訣,低頭遙遙致禮。
只是低頭之時,這個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絲冷笑。再抬頭,她又已經是肅穆神色。
這座山峰,高度僅次於祖山,山巔插有一把正陽山開山老祖的遺物長劍,品秩不高,並非半仙兵,但是意義重大。
那位祖師爺立下一條鐵律,只有等到正陽山的後世劍修,能夠百歲劍仙,才可以取走這把長劍,重新放入祖師堂,可謂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劍山。
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白猿袁真頁,就常年在這座背劍峰修行,作為遠古後裔的搬山之屬,袁真頁有個好名字,山中真業,寓意「巔」,隨著正陽山成功躋身宗門,這頭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漲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頁在別處山頭偶爾現身,門內弟子們一聲聲搬山老祖,喊得震天響。
尤其是有小道消息開始在山上流傳,搬山老祖其實很快就是驚世駭俗的上五境修為了。
所以也有不少年輕修士,乾脆就尊稱為搬山大聖。
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嶽山君,是披雲山魏檗。那麼自家這位護山供奉,就會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陽山的人心,從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神氣,從未如此激蕩昂揚。
哪怕只是一個剛剛進入山頭的外門子弟,哪怕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少女,都開始覺得曾經廣袤無垠的寶瓶洲,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很小了,他們的視野和心思,會飄去劍修如雲的盟友北俱蘆洲,會飄去南邊那個處處廢墟好像個破敗簍子的桐葉洲。
守得雲開見月明,是說那風雷園的李摶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說正陽山不但躋身了宗字頭,還在著手打造下宗,雖說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沒有誰懷疑正陽山一定會擁有一座名正言順的下宗。放眼整個寶瓶洲,連那山上執牛耳者的神誥宗,都無法擁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陽山的好事者,最喜歡評點一洲風雲人物,山上越來越多的年輕修士,都由衷覺得那李摶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節不保,遲早會被正陽山的某位年輕劍仙輕鬆擊敗。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簡陋,就是位於山坳中的一處雅靜庭院,都不在視野開闊的山中高處。
她既是正陽山祖師堂的田婉,一個座椅位置很靠後的女子祖師。管著正陽山很清水衙門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其實名義上田婉也執掌情報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師堂掌律一脈給架空了,她沒資格真正插手這檔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麼紕漏,再把她拎出來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陽山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師堂成員。祖師堂內,有她不多,沒她不少。
沒教出什麼劍術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沒什麼話語權,只是守著一座訪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可憐茱萸峰,因為田婉,得了個「鳥不站」的說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盡天事」鄒子的師妹。
還是某一處秘密議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處無需修士親至的山水秘境當中,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宗主,那個仙人境修士韓玉樹,資歷淺,座椅位置,倒數第二,只比位置墊底的瓊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議事,這兩位,完全說不上話,幾乎只能聽命行事,很難與誰討價還價。
最近幾十年內,還吸納了一撥年輕人,篩選極為嚴格,某人哪怕只是成為候補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薦,以及最少半數人的點頭認可。出現了任何差池,就有極為嚴重的連累責任。
比如北俱蘆洲的徐鉉,那個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瓊林宗宗主推薦。
還有流霞洲的夢遊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寶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薦。
以及某種意義上,屬於第一個揭開大戰序幕的人,此人來自桐葉洲。正是他無意間撞破了扶乩宗的那個隱患。在那之後,牽一髮動全身,才有了太平山變故,君子鍾魁身死,淪為鬼物,背劍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傷,還有一個身份隱藏極深、與那浣紗夫人有些牽扯不清關係的年輕道士,最終這兩頭大妖,又不幸被觀道觀老觀主尋見蹤跡,後者身魂兩分,丟入了藕花福地。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如今都還是候補身份,暫時無法參與議事,更不清楚上邊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開啟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後,坐在蒲團上,從袖中摸出一隻簽筒,神情凝重,輕輕搖晃,摔出一支竹籤,拈起一看,鬆了口氣,雖然不是上籤,卻也不好不壞,中下籤,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籤結果,差點讓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籤。田婉不得不藉助師兄留下的一道護身符,幫忙更換運勢,果不其然,時來運轉,出現了生機,雖說依舊兇險,可是她自有應對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籤入袖,打爛簽筒,然後閉上眼睛,下意識伸手捻住手腕上的紅線,片刻之後,猛然起身,身形瞬間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
正陽山再無祖師田婉。
一位老嫗,乘坐一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則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處,飛鴻雪泥,有過痕迹,又不久留。
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還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氣結雲,傘蓋大小,憑藉陣法,縮地山河,在寶瓶洲中部一片雨雲中出現,與一場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間大地,雨滴凝為人形,她悄然來到舊朱熒王朝的一處藩屬小國郡城,找到了那坊間書肆,化名何頰的蘇稼。
作為蘇稼的登山修行領路人,最早的傳道恩師,田婉似乎要來這裡與蘇稼道一聲別。
因為大雨緣故,天地灰濛,撐傘都難行走,書肆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許多,田婉收起油紙傘,何頰驀然抬頭,滿臉驚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嘆息一聲,轉頭望去,一個青衫布鞋的修長男子,面容年輕,卻雙鬢雪白,手撐雨傘,站在鋪子門外,微笑道:「田姐姐,蘇仙子。」
田婉終於明白為何先前卦象簽文,會是下下籤了。
原來是這個桐葉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門檻上,收起雨傘,輕輕晃掉雨水到門外,抬頭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視線越過婦人,直愣愣看著那個化名何頰的蘇稼,「蘇仙子,聽沒聽說過鏡花水月的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他們兩個,曾經爭吵你與神誥宗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槍雖然覺得是賀小涼更勝一籌,但是他也很仰慕蘇仙子,當年遠遊他鄉,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陽山找你的,可惜沒能見著蘇仙子,被荀老兒引以為憾。」
姜尚真斜靠大門,「在我看來,賀仙子已是山巔人,愈發仙氣飄飄,蘇仙子卻是出淤泥而不染,兩種人,一般好。」
就像個登徒子,打情罵俏來了。
蘇稼一頭霧水,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怪話連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為勝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傘指向那婦人,顫聲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覺得有些不妙了。
一條渡船上,老嫗轉頭望向屋門那邊。
一個白衣少年以合攏摺扇輕輕敲門,輕聲道:「千里姻緣一線牽。」
另外那條去往老龍城的渡船上,一個「姜尚真」則斜靠欄杆,站在那個船頭賞景的少女身旁,「只羨鴛鴦不羨仙。」
書鋪這邊,田婉驀然又一笑,「姜尚真與崔東山聯手,好像也不過如此。」
姜尚真搖搖頭,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寶瓶洲東海之濱,鄰近齊瀆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緩緩而行,一棵樹上,白衣少年坐在樹枝上,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長恨此身非我有。」
寶瓶洲西邊大海中,一位背劍男子辟水遠遊,轉頭望向不遠處,滿臉笑意,「不如憐取眼前人。」
書鋪里的婦人,怔怔無言。她不敢賭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這就是,相見時難別亦難?」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要如何處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憐香惜玉了!」
————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圓臉姑娘坐在檐下竹椅上,她目不斜視,望著遠處的龍鬚河,輕輕喂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劉羨陽立即轉過頭,笑臉燦爛道:「啥事?只要是余姑娘發話,小生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姑娘,隨口問道:「蟾宮折桂,知不知道什麼意思?」
劉羨陽半蹲彎腰,手拎竹椅,連人帶椅子一起往賒月那邊挪了挪,也沒太過得寸進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說那科舉中第金榜題名嘛。余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陳平安那個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個叫曹晴朗的讀書人,年紀不大,很正兒八經一人,在家鄉福地那邊,早些年前,不過少年歲數,就連中三元!到了這邊,還是厲害得很,這不前些年曹晴朗進京趕考,就成了榜眼,大驪王朝的榜眼!差不多就是咱們寶瓶洲一洲讀書種子裡邊殺出一條血路的榜眼了,這分量,嘖嘖……」
賒月耐著性子聽了半天劉羨陽的胡扯,終於忍不住疑惑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聽著跟你也沒一顆銅錢的關係啊。你到底要吹什麼牛?」
不過跟劉羨陽聊天有一點好,這傢伙最敢罵那個落魄山山主。
劉羨陽笑著瞥了眼余姑娘,再眨眨眼,見那余姑娘好像是真沒聽明白,劉羨陽只得咳嗽一聲,開始解釋其中的緣由,「實不相瞞,曹晴朗的科舉制藝本事,不敢多說,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勞,因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邊串門,都要與這孩子聊些治學心得,余姑娘,你是知道的,論行萬里路,我比那個小王八蛋,只是略遜一籌,可要說讀萬卷聖賢書,呵,我是這個,陳平安就是這個。」
劉羨陽說到這裡,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翹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著聊著,就把正事聊沒了。
賒月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反正她在這邊,也沒個正事可做。在這異鄉的日子,就跟那條龍鬚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輕聲說了句,依舊像是在自言自語,「老鴨筍乾煲挺好吃的。」
劉羨陽有些難為情,「買鴨子錢,不便宜。」
賒月問道:「撿顆河邊石子,也要花錢?」
劉羨陽笑容尷尬,最近在河邊找鴨子愈發難了。
賒月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的最大疑惑,「為什麼陳平安那麼怕你?」
那個傢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都敢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在那邊他要跟龍君當鄰居,還要面對文海周密的算計,一個人守了那麼些年,還給他活著回了家鄉。
劉羨陽背靠椅子,伸長雙腿,伸了個懶腰,「那也不叫怕吧。」
賒月問道:「那算什麼?」
劉羨陽想了想,說道:「不好說。陳平安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難理解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跟宋搬柴當了那麼些年的鄰居,也沒佔過半點便宜,甚至都不會羨慕。你說他什麼都不在乎吧,又不是,我認識他起,陳平安每天就合計著什麼掙錢,我就納了悶了,那麼著急掙錢做什麼。那會兒剛成了窯口學徒,小小年紀的,一顆顆銅錢都只差沒幫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攢媳婦本啊,當年陳平安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榆木疙瘩,聽牆角都不會。」
賒月更加疑惑,「你們兩個,這麼不一樣,怎麼混一塊去的。」
劉羨陽笑道:「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等於救過我一命。我臉皮薄,從沒說過謝謝,就換個法子,跟他說,這邊只要跟著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過陳平安當了學徒後,就已經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每次領了工錢,不是請客,就是瞎買,所以還要經常跟他借錢花。他記賬也記賬,一筆一筆的,那會兒就有點賬房先生的樣子了,可就是從沒開口跟我討過債。」
賒月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問道:「都清楚記賬了,肯定還是會想著你哪天能還錢吧?」
劉羨陽搖搖頭,「余姑娘,你這就不懂了吧,他記賬,只是記賬自己掙過多少錢,真心從沒想著我還。陳平安借過很多窯工、學徒錢,好像從一開始,也都沒想著他們還,能還是最好,不還也不問了。但是有一點,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不還錢,下次借錢,陳平安依舊毫不猶豫,有多少給多少,可是別人,只要借錢一次不還,陳平安不管被人說什麼,就要在心裡邊記賬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後,他就都打死不借錢了,一顆銅錢都不給。」
賒月扯了扯嘴角,呦,這也能拿來炫耀啊,臉皮夠厚,不愧是讀書人。
劉羨陽笑道:「給余姑娘說件事好了,當年我們仨去偷瓜,小鼻涕蟲負責踩點,我搬瓜,陳平安幫忙望風。偷了瓜後,找個地方躲起來分贓,你猜怎麼著,陳平安那傢伙次次都不吃,就看著我和顧璨在那邊狂啃,怎麼勸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卻願意望風,你說他圖個什麼?有次給瓜田主人撞見了,我和顧璨立即撒腿狂奔,回頭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賒月說道:「跟後來的那個隱官,太不一樣了。」
劉羨陽問道:「不一樣?不是太一樣了嗎?」
賒月沉默片刻,「那麼小年紀,又是鄉野長大,所以其實陳平安的那個舉動,很沒有……人性。還是換種說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劉羨陽不怕陳平安,她很怕那個年輕隱官啊。
而且劉羨陽越說這些陳年舊事,賒月就越怕。
一個小小年紀,某些人性就似乎開始趨於神性的人,賒月作為一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轉世,反而更怕。
「所以說他是個怪人啊。」
劉羨陽笑道:「之所以是朋友,顧璨是小,覺得有陳平安在身邊,什麼都不用怕。至於我,不過是認準一件事,不管陳平安怎麼想的,反正他這人,從不害人。我那會兒就篤定,不管我身上是只有幾顆銅錢,還是從姚老頭那邊學完了手藝,成了最好的窯工師傅,然後發跡了,手裡邊攥著幾千兩銀子,大半夜的,覺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陳平安當鄰居,這傢伙肯定都會像個傻子那樣,幫我望風,守著銀子。」
賒月稍稍鬆了口氣,說道:「被你這麼一說,好像還挺傻乎乎的。」
劉羨陽笑道:「陳平安這個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著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裡邊,需要有那麼個人,不管是走在前邊,還是站在遠處,他能瞧得見,就心裡有底了。他不怕走遠路。他只怕……走錯路。看到劉羨陽是怎麼活的,陳平安就會覺得自己知道了怎麼過上好日子,有盼頭。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小就懂得一個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錯過一次,就要傷心傷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餓挨凍這些個吃苦,更難熬。我那會兒就只是覺得,陳平安沒道理活得那麼辛苦。說實話,當年我認為陳平安死腦筋,混不開,沒掙大錢的命,估摸著成家立業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後頭當個小跟班了,小鼻涕蟲再當他的拖油瓶,跟屁蟲。」
「在他心裡,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和那個曾經給他飯吃的嬸嬸,就是……他的另外一個家。絕對絕對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須死死護住這麼個小地方。因為顧璨的娘親,是他的長輩,親人,小鼻涕蟲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來就喜歡吃苦的人?」
「一個沒讀過一天書、爹娘早逝的孩子,說句難聽的,家教使然?那麼點大的人,虛歲五歲,再能記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記住多少?所以陳平安不是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當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爺做一筆買賣。
他聽過了老槐樹下老人們的老話,什麼好人有好報,什麼多做好事,下輩子就還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輩子的好人,連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麼只要老天爺不總是打盹,能瞧見幾件,他就等於賺到了。」
「所以少年時候的陳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覺得活著也就那樣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沒做夠,遠遠不夠。」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風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夠藏風聚水。」
直到這一刻,賒月才發現一件事,別看劉羨陽平時弔兒郎當的,正兒八經說話起來,還真像個讀書人。
劉羨陽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壺酒,彎著腰,喝著酒,看著遠方。
賒月問道:「有想過會變成今天的光景嗎?」
劉羨陽笑道:「我,陳平安,顧璨,當年怎麼想都想不到今天的。」
賒月點點頭,「都差不多,路上走著走著,就是這樣了。」
小雨朦朧潤如酥,有婀娜女子撐傘,在河畔姍姍而行,好似輕入畫卷中。
她只是路過鐵匠鋪子,走向那座拱橋。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賒月望向那邊,問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劉羨陽點點頭。
賒月問道:「你們都這麼熟了,不打聲招呼?」
劉羨陽笑嘻嘻不說話。
王朱不知為何,獨自還鄉,走過了那座沒有神像的龍鬚河水神祠廟,香火很一般,因為不遠處那條鐵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驪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微遠些,過了棋墩山和紅燭鎮,就是繡花、玉液和沖澹三江祠廟,哪個不比河神廟的官大。
過了拱橋,她走入小鎮,隨便閑逛,督造官衙署,縣衙,楊家鋪子,一處荒廢的學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過,然後她撐傘,站在騎龍巷台階下,不遠處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
雨水漸大,雨幕沉沉,白晝如夜,雨水沿著台階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條蹦蹦跳跳的溪澗。
草頭鋪子大門口,擱了條長板凳,一個眉眼飛揚的青衣小童,正陪著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翹起二郎腿,在那邊侃大山。
瞧見了王朱後,陳靈均就跟見著了鬼差不多,大致曉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腳的老道士賈晟,也好不到哪裡去,哥倆不約而同地挪了挪屁股,並肩而坐,相互壯膽。
兩人正襟危坐,沒有二郎腿了。
等到那個天底下最不需要撐傘的小娘們,沿著騎龍巷,一步步拾階而上,徹底走遠了,兩個難兄難弟,這才如釋重負,哈哈大笑,豪氣干雲。
龍門境老神仙撫須感嘆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能夠遇到靈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陳靈均唏噓不已,「可惜咱哥倆境界雖高,就是手裡錢少。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所以我才會在魏夜遊那邊抬不起頭。有錢好啊,掙錢難啊,如果神仙錢跟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搖頭道:「兄弟二人,錢夠花就行了,咱們畢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縱奇才,掙錢一事,隨緣就行了,反正無求到處人情好,不飲任他酒價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後,快步而行,然後驟然間停步,剛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邊。
而隔壁宅子門口,坐著一個落拓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滿身寒酸氣,一把油紙傘,橫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現。
若是騎龍巷那邊的陳靈均見著了此人,保管跳起來就是一巴掌,都姓陳,本家兄弟嘛。
陳濁流。
之前悄無聲息走了趟齊渡入海口的雲林姜氏,不過是遊歷。
但他哪怕只是遙遙現身,就已經讓王朱心神不寧,不得不再次出關,最終選擇返回小鎮。
那個青衫書生站起身,以傘拄地,笑問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臉色慘白,沉默片刻,眼神堅毅道:「去別處打。」
陳濁流笑道:「暫時沒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廟?」
王朱問道:「寧姚去不去?」
陳濁流搖頭道:「多半不會。」
好不容易才與浩然天下撇清關係,沒理由讓一座飛升城再次裹挾其中。
王朱說道:「我更不會去。」
陳濁流問道:「我答應了嗎?」
王朱攥緊手中油紙傘,一言不發。
陳濁流笑了起來,「行了,今天只是敘舊,順便提醒你一句,別想著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作威作福,會死的。」
王朱還是默不作聲。
陳濁流搖搖頭,「蠢是真的蠢,一如當年,沒半點長進。唯一的聰明,就是知道憑藉直覺,躲來這邊,知道當著我的面逃去歸墟,就一定會被砍死。」
王朱問道:「歸墟那邊,有陷阱?是養龍術一脈的練氣士?」
陳濁流嘖嘖稱奇道:「倒也沒蠢到死。」
青衫書生打開雨傘,與王朱在小巷擦肩而過。
王朱沒有轉頭,問道:「為什麼要救我一次?」
那書生一步步踩在泥濘里,跟凡俗夫子沒什麼兩樣,微笑道:「斬龍術比起養龍術,更加希望世間有真龍。還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皺緊眉頭。
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養肥了再由他來殺。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後,一雙金色眼眸,滿是恨意。
她最後背靠牆壁,看著相鄰的兩座小宅子。
而陳濁流去了騎龍巷那邊,從騎龍巷拾級而下。
陳靈均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驀然一驚,跳起身,哈哈大笑,雙手叉腰,站在鋪子門檻上,「陳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沒了盤纏,靠兩條腿走來的槐黃縣啊?不然需要這麼久?讓小爺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個好等啊!早跟你說了,都是北嶽地界,我與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報上我的名號,喝酒不花錢,坐船天字型大小!」
估摸著幾座天下的蛟龍水裔,也就只有陳大爺,敢與一位斬龍人,說一句好等了。
褲管沾滿泥濘的寒酸書生,一路小跑下台階,到了草頭鋪子檐下,收起雨傘,笑道:「給忘了這茬。」
陳靈均一巴掌打在那書生腦袋上,氣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這個?你一個別洲外鄉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兇險的意外,讓人曉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雲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條小命的!」
書生微笑點頭,然後歉意道:「我不能久留,喝過一頓酒,就要遠遊一趟。」
陳靈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麼款待這個斬雞頭燒黃紙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麼逛,披雲山那邊該如何跟魏檗打個商量,怎麼才可以帶朋友多逛幾個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勝之地,怎麼喝一頓酒就要走了。
不過陳靈均很快就笑容燦爛起來,兄弟嘛,要體諒。
陳靈均立即轉頭與老道士吆喝道:「賈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給面子,大笑道:「靈均老弟都發話了,必須整桌好的!」
書生提傘跨過門檻,突然問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條真龍,你覺得誰來做比較合適?」
陳靈均嘿嘿笑道:「瞧瞧,這還沒喝酒呢,就說上大話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這樣,喝了酒,數天下豪傑,只有酒桌旁邊幾個了。」
他擠眉弄眼,故意壓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個叫王朱的娘們,真龍!她就是咱們這兒走出去的!這不她就剛剛路過騎龍巷,與你是前後腳的事兒,她還與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個靈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難為情了,知道為啥我與她熟絡嗎?我家老爺,打小就跟她是鄰居,什麼關係,青梅竹馬算個屁,是這個……」
陳靈均伸出雙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書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陳靈均的腦袋。
結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大罵道:「放肆!我把你當兄弟,你把我當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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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流霞舟,快若驚鴻,倏忽現身,眨眼功夫,就穩穩噹噹停靠在了北邊渡口。
走下三人,禿鷲一樣的少年,眼神凌厲。
一個提籠架鳥的俊公子,風流倜儻。
還有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搖洲跌境、在流霞洲養傷出關的大修士,劉蛻。
流霞洲兩位仙人,師出同門,宗主芹藻,師姐蔥蒨。
憋了一路都沒敢說話的芹藻,終於忍不住說道:「師姐,真要跟那個傢伙計較一番?」
他是在說那個先前做客宗門、專程拜訪師姐的阿良。
蔥蒨怒目相視,「又不需要你動手,到時候就一旁待著去。」
那個歲數極老、卻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劉蛻,幸災樂禍道:「在這裡打,阿良肯定吃虧。」
一個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邊跟著背書箱的少年,和背著大行囊的少女,分別名叫琢玉和點酥。
在問津渡一處仙家店鋪內,有山上仙師,正在與掌柜問詢一幅鎮店之寶的字帖,是怎麼個價格。
那是一幅木石圖,據說是蘇子真跡,鋪子剛剛從扶搖洲那邊得手。
坡石小叢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聽著雙方砍價。
點酥輕聲道:「老爺,是贗品啊。」
老人擺手道:「別亂說。」
少年翻了個白眼。
店鋪掌柜是個會做生意的,也沒計較什麼。
但是一個年輕夥計惱火道:「怎就是贗品了,十數位丹青聖手都幫忙勘驗過了,是真跡無誤!」
竹杖老人趕緊拉著少年少女離開鋪子。
在那泮水縣城內,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懸一根柳條。身邊一位而立之年模樣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紙傘。
兩人身邊,有兩位女子,一位頭戴冪籬,身材修長。還有一位名叫純青的少女。
在文廟四方,還有那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大劍仙白裳,大源王朝盧氏皇帝,崇玄署雲霄宮宮主,大源國師楊清恐。
寶瓶洲的神誥宗天君祁真,大驪王朝宋長鏡。
有那身邊攜帶兩位美嬌娘的年輕皇帝,在渡船靠岸時,他猶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將這枚兵家甲丸,交給一旁那個名叫擷秀的美人。
有個白髮紫衣的赤腳老人,腰間懸掛了一枚酒葫蘆,從天幕處現身,如星辰墜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離開山嶽轄境,然後聯袂趕赴文廟這邊。除此之外還有五湖水君,也在趕路。
桐葉洲那邊,是玉圭宗新宗主韋瀅,獨自前來文廟。
文廟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沒那觀棋不語的瞎講究,正在教兩個下棋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雙方自然不會聽他的,老秀才幾次想要幫著誰落子,都給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麼有你們這麼不想贏棋偏要輸棋的人?來來來,真心聽我一次,董老兒,你就落子在這裡,這樣的神仙手,石破天驚,我都要擔心這棋盤加桌子,都扛不住這份萬鈞氣勢……」
始終無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沒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懶得計較老秀才的明知故問,笑道:「當時並無科舉。」
老秀才捻須點頭,轉去對另外一人說道:「周山長,進士出身,了不得啊。」
很快就又補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屬小國,考的人少,進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書院山長點頭道:「那是肯定不如文聖再傳弟子的榜眼了。」
「這麼聊天就沒勁了。」
老秀才搖搖頭,「周山長,知道為啥你如今才是書院山長,死活當不上大祭酒嗎?」
那位曾經的魚鳧書院山長,「不知。」
老秀才小聲道:「可能是因為你叫周密,名字沒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罵不過文聖。
只能被老秀才煩,難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論道,切磋學問?換成一般的書院山長、君子賢人,估計就要直接改換文脈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說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蘆洲那邊有人需要他出面接應。
兩個臭棋簍子一走。
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個人閑來無事,就把弟子們都想了個遍。
老人有些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