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二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
金甲洲戰場遺址,白髮紫衣腰系酒壺的矮瘦老人,赤腳踩在一桿斜插大地的鐵槍槍尖上,於玄環顧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銳將士和山上練氣士的屍骸,還有多處堆積如山的屍體,本該是妖族畜生為了那頭枯骨王座大妖築造的大小京觀,好讓那白瑩憑藉這些淪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氣向北推進,拿下再無決戰之力的金甲洲剩餘版圖。
那白瑩委實是十四王座大妖裡邊,最該死的一個。不然實在後患無窮。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給這頭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還了得?
可惜晚來了一步,沒能阻攔喪心病狂的完顏老景,也沒能趁機會一會這白瑩。其實於玄早先跨洲來此的目的,是要與完顏老景暫且擱置恩怨,幫著金甲洲多撐些時日。
於玄自認符籙一道的那幾十、上百手雕蟲小技,確實是相對比較先天壓勝白瑩的枯骨大軍,畢竟於玄什麼都不多,就是符籙數量還可以,以量取勝嘛。再加上瞅著那白瑩又不是個太擅長捉對廝殺的,於玄覺得既然保命無礙,來此湊湊熱鬧,只要不學那周神芝,問題不大。
只是這會兒於玄踩在槍尖上,陰風陣陣,大袖鼓盪,老人揪著鬍鬚,更揪心。
白瑩已經不知所蹤,當是去了扶搖洲圍殺白也,求個近水樓台先得月?
只是不曉得這位好像不太擅長捉對廝殺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與我於玄一般揪心。畢竟要殺白也,不付出點代價怎麼行。
於玄瞧著那個緩緩走來、再稍遠停步的小姑娘,老人笑道:「叫裴錢是吧,名聲大了去,與那曹慈都是好樣子,年輕人嚇死咱們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錢先前一直在左右張望,停步後抱拳,然後問道:「於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戰場嗎?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功夫。半炷香也成。」
彈指之間就能打殺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輩又是這般裝束,裴錢一眼就認出身份了,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
早年一起遠遊歸鄉,師父曾經提過於玄,很仰慕的,能讓師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兒又願意獨自趕來金甲洲戰場,裴錢覺得錯過了周老劍仙,卻沒有錯過於老神仙,這場架沒白打。裴錢當年還問師父,自己額頭上那張黃紙符籙,比起於老兒最最用心畫出的符籙,哪個更值錢些,差不離吧?師父當時嗯了一聲,笑眯起眼,多給裴錢盛了一碗魚湯。其實那會兒黑炭丫頭,早已經吃飽喝足,肚兒圓滾滾,當她苦著臉接過碗,都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還是說對了。
裴錢沒來由想起這些小時候的事情,覺得挺對不住於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籙誰更值錢一事,而是當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隨隨便便喊了聲於老兒,所以裴錢終於有幸得見真人,格外恭敬有禮。何況這位老前輩,心境氣象,正大光明,如天掛銀河,群星璀璨。裴錢先前只是瞥了兩次,也未多看,大致確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傾向之後,裴錢不敢多看,也不可多看。
於玄點頭道:「是怕那白瑩隱匿其中?沒有的事,早跑了,這會兒沒畜生敢來送死,放心吧。莫說是一炷香,一個時辰都沒問題。只不過小姑娘留這兒做什麼,你一個純粹武夫,境界是高,終究無法妥當處置這些屍體,還是讓我來吧。」
裴錢有些難為情,不過還是坦誠說道:「於老神仙,晚輩是想要從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換些神仙錢。」
於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輕的純粹武夫,感覺只差曹慈一點半點的天之驕子,敢情是厚著臉皮在與自己問能否撿錢呢?
差那曹慈一點半點,很差嗎?其實很嚇唬老前輩了,何況還是個比曹慈都要年輕不少的小姑娘,於玄差點厚著臉皮問一句「小姑娘有無師承,若是沒有,趕巧趕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為師」,至於到底會不會拳法,先拐騙了個徒弟再說。只不過於玄很清楚,這般年輕天才,定然師承不低。
於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撿錢,老夫幫你盯著片刻。」
片刻之後,再做個決定。
反正白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裴錢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燦爛而笑,從袖中捏出一枚古樸印章,然後一個輕輕跺腳,將早早看中的幾件寶光最盛的山上物件,從一些妖族地仙修士的屍體上同時震起,一招手,就收入咫尺物當中。裴錢一掠而去,所到之處,腳尖一踩地面,方圓數里之地,只有那妖族身上物件,會拔地而起,然後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準牽引,如客登門,紛紛進入咫尺物這座府邸。
她與那在溪姐姐早早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後來再與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先前幾場廝殺,收穫不大。畢竟戰場廝殺次次慘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錢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只不過當下戰場遺址,可謂遍地天材地寶、仙家器物,裴錢依舊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誤於老神仙更多光陰。
於玄看似踩在槍尖上,往南遠眺扶搖洲,實則一直在關注背後那位女子武夫的撿破爛。
看看到底有無信守承諾,只挑那妖族屍體上的山上重寶收入囊中,若是一個不小心撿錯了,那就別怪老夫也一個不小心了。
很好。
小姑娘挑東西眼光不錯,做事還很本分且小心。
既然如此,機緣再多也是該你拿的,只要看得見拿得動搬得走,都由著小姑娘發財了。於玄當然瞧不上這些品秩太一般的。何況他至多是收拾戰場屍體,免得成為未來戰事的後患,哪有心思掙錢,何況於玄此生修行,就沒有一天為神仙錢和本命物愁過,都是憑本事讓它們不請自來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當那純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門,學我道法符籙,殺人都不用出拳腳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殺人仙氣,符籙於玄」的說法,小姑娘聽沒聽說過,心動不心動?可以心動啊。
可惜那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個見錢眼開,不曉得真正的神仙錢,就在她眼前杵著沒動啊。
剛好一炷香。
那裴錢再次重返先前駐足抱拳處,再次抱拳,與於老神仙道謝告辭。
於玄點點頭。小姑娘比那曹慈臭小子順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決,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搖洲瞅幾眼,丟幾張符籙,打不過就跑。
一身血跡的裴錢深呼吸一口氣,御風遠遊撤離戰場之前,看著那些註定無法掩埋、掩埋了也無意義的屍體,裴錢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諸位走好」。
裴錢雙膝微曲,拔地而起,大地震顫,漣漪陣陣,震碎眾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屍體。
於玄聽見了那裴錢心聲後,微微一笑,輕輕一踩槍尖,老人赤足落地,那桿長橋卻一個翻轉,好似仙人御風,追上了那個裴錢,不快不慢,與裴錢如兩騎並駕齊驅,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那桿篆刻金色符籙的長槍,是被於老神仙打殺的玉璞境妖族本命攻伐物,裴錢轉頭大聲喊道:「於老神仙名不虛傳,難怪我師父會說一句符籙於無雙,殺人仙氣玄,符籙一道至於玄手上,好似由聚攏江河入大海,氣象萬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獨高一峰。」
裴錢小有心虛,師父可沒這麼說過,不曉得自己的這番言語,會不會馬屁過了。若是師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會更好。
裴錢不敢往人間多看,人間傷心事,原來不止有師父不在自己身邊江湖中。
沒關係,她暫時收了個不記名的弟子,是個不愛說話、也說不得太多話的小啞巴。
遠離戰場千里之外,裴錢在一處大山之巔找到了那個孩子,還是習慣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並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一雙畫捲走出的神仙眷侶。
裴錢飄然落地後,喊了聲阿瞞,那個什麼都不願意說的小啞巴,只是抬了抬頭看她,就又低下頭。
裴錢看了眼曹慈,有些無奈,直到先前見過了曹慈與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對峙,曹慈落了下風,卻談不上如何處境窘迫,裴錢才知道一個真相,原來曹慈在以往戰場上的廝殺,依舊沒有拳出全力,殺妖,救人,出拳,力道,軌跡,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處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遞拳爭先。
在裴錢御風離去後,於玄變揪鬚為撫須,小姑娘難怪如此懂禮數,原來是有個好師父悉心教誨啊,不曉得多大歲數了,竟有如此穩重見識。
於玄收斂笑意,一閃而逝,一路南下,跨洲遠遊,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老人孑然一身,唯有符籙相伴。
浩然救白也者,符籙於玄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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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搖洲。
白也一人仗劍,一襲青衫扶搖飛升去往天幕。
腳下一洲山河已經成為一座陣法大天地,從天幕到陸地,悉數被蠻荒天下的天時氣運籠罩其中,再以一洲沿海作為邊界,成為一座拘押、壓勝、圍殺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籠。
白也無所謂,只需要將戰場遠離人間,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見不慣多矣,自己此生劍術收官一戰,好似詩歌壓篇之作,豈可如此。
至於其它,你們隨意,開心就好。
白也仗劍懸停,環顧四方,心不茫然。
唯一遺憾,是白也不願虧欠任何人,只是這把與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劍,多半是無法歸還那位大玄都觀孫道長了。
這把仙劍,名為「太白」。
第一次與孫道長和仙劍「太白」相逢,也是孫道長第一次遠遊浩然天下來散心,孫道長一開始是贈劍,白也不願收,孫道長就改贈為借,理由是這把仙劍的名字,與自家道觀那桃花顏色,稍稍相衝,難討個大吉利,仙劍太白,與你白也那才是絕配。貧道就當嫁女兒了,遠嫁浩然嘛,順便認了個女婿,不虧不虧,由此可見,貧道行事,確實只分大賺小賺……
能讓白也哪怕自覺虧欠,卻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門劍仙一脈老祖觀主孫懷中。一同訪仙的摯友君倩。夫子文聖。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劍客劉叉。白瑩,仰止,緋妃。袁首,曜甲,黃鸞,荷花庵主。牛刀,切韻,龍君,五嶽。
蠻荒天下曾經有那十四王座。如今則是那曾經事了。
在那劍氣長城戰場收官階段,煉去半輪月的荷花庵主,已經被董三更登天斬殺,不但如此,還將大妖與明月一併斬落。
煉化了無數座仙家洞府、亭台閣樓的大妖黃鸞,聽說也被阿良配合劍仙姚沖道,殺掉了大半,以至於跌境不休,只得更換皮囊,淪為元嬰境,生不如死。
至於先前就在這扶搖洲,第一頭隕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話說就是喜歡有錢就擺闊,最見不得這種貨色了。
那是一個在扶搖洲打殺無數山水神靈的存在,用以彌補它在劍氣長城的大道折損,白也前後遞出三劍,最終將其斬殺在倒懸山遺址處。第一劍,用以送客離開扶搖洲,免得傷及無辜,第二劍與曜甲算是同游大海,用以還禮蠻荒天下,第三劍白也最為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劍氣長城壯烈而死的劍修。
其實白也本該再遞出一到兩劍,才能真正斬殺曜甲。
只是當時有人出手了,一舉壓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換地大神通。
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劍遠遊,剛好見一見剩餘半座還屬於浩然天下的劍氣長城。
白也此刻懸停在一洲上空的雲海中央。
腳下雲海是那枯骨大妖白瑩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厲鬼的洶洶怨恨之氣,更有無數白骨頭顱、手臂想要往白也這邊湧來,又被白也不用出劍的一身浩然氣給驅散殆盡。
白瑩不再高坐枯骨王座之上,起身而立,他身邊還站著一位昔年龍君陣師面容的強大劍侍。
一副漂浮空中的遠古神靈屍骸之上,大妖五嶽站在屍骸頭頂,伸手握住一桿貫穿頭顱的長槍,雷鳴大震,有那五彩雷電縈繞長槍與大妖五嶽的整條手臂,雷聲響徹一洲上空,使得那五嶽宛如一尊雷部至高神靈重現人間。
有一位三頭六臂的巨人,坐在金色書籍鋪成的蒲團上,他胸口處那道劍痕,過了劍氣長城,依舊只抹去一半,故意殘餘一半。
他要等到自己親手摧破那座第五天下的飛升城,才會徹底抹平劍痕。
頭戴帝王冠冕的大妖仰止,身穿墨色龍袍,人首蛟身,龐大身軀四周,懸浮飄蕩著一位位懷抱琵琶的飛天,剛好被一同瞬間跨洲而來的老友袁首,拿來抓如嘴中嚼如佐酒黃豆,用以療傷,在那老龍城戰場打出兩棍,挨了不少記北俱蘆洲的劍修飛劍,談不到如何傷及大道根本,終究是受傷不輕,而大妖真身何等堅韌,一旦受傷,對上尋常並非劍修的飛升境敵手,倒也無懼,可是如今面對白也,袁首素來與仰止不客氣,仰止更不介意這點損耗,雙方都要恢復到巔峰戰力。
袁首依舊御劍懸停,肩挑長棍,手系一串由眾多山嶽煉化而成的珠子,如今手珠多了不少珠粒,都是桐葉洲一些個大山嶽。
勝算不勝算的,其實談不上,穩贏的局面,自家陣營的劉叉也好,從天外天重返劍氣長城的阿良也罷,與白也更換位置,都與是一樣的下場。讓仰止和袁首,或者說所有大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他們六個,死不死一個,以及死哪個,至關重要。白也此生最後一劍,必然會拉上一個陪葬,哪怕殺不掉誰,淪為黃鸞下場,不也等於死了。
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大妖,相貌與人無異,卻身高百丈,身上所披掛的那副遠古金甲,既是牢籠,勉強也算庇護,金甲趨於破碎邊緣,一條條濃稠似水的金光,如溪澗流水傾斜出石澗。他化名「牛刀」,名字取的可謂粗鄙至極,他與其餘王座大妖盯著浩然天下,各取所需,不太一樣,他真正的尋仇對象,還在青冥天下,甚至不在那白玉京,而是一個喜歡待在蓮花洞天觀道的「年輕人老傢伙」!
唯一一個始終不喜歡真身現世的大妖,是那面容俊美異常的切韻,腰系養劍葫。
所以顯得格外渺小,與那讀書人白也,身形大致等同。
白瑩,五嶽,仰止,袁首,牛刀,切韻。
來自不同戰場不同位置,最終瞬間一起置身於扶搖洲。
圍殺白也的六頭大妖,竟然俱是當之無愧的王座大妖。
荷花庵主,黃鸞,曜甲,三頭大妖都已經成為老黃曆。只是如今又多出個王座位置頗高的蕭愻,再又補了兩頭不那麼服眾的飛升境。最後邊那兩位新王座大妖,先前王座,其實都沒放在眼裡,湊數而已。比如前無古人、說不定還要後無來者的這場圍剿,周密就根本沒有讓他們露面。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來扶搖洲的,不到半數,看不起我白也?」
那切韻捻住鬢角一縷髮絲,笑眯眯道:「這可是至聖先師才能說的話。」
白也搖頭道:「有些話,至聖先師也未必能說。」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語,天地間當真只有我白也可以說。
六頭大妖都沒說話。大概是無話可說。
白也伸手輕輕握住劍柄,疑惑道:「都愣著做什麼,只管來殺白也。不敢殺人?那我可要殺妖了。」
一劍出鞘。
仙劍太白,劍光太白。
天地間驟然唯有光明。
扶搖洲天幕第一道屬於蠻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徹底崩碎,一場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劍氣,劍陣砸向雲海與六頭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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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洲北部渡口,蠻荒天下文海一脈的先生學生,總計四人,一起散步。
周密心情不錯,難得與三位嫡傳弟子說起了些陳年舊事。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賈生,在離開中土神洲之後,要想成為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當然會經過劍氣長城。」
「當時那個自我標榜要為人族萬世開太平的讀書人,對家鄉猶不死心,就找到了陳清都,那位反正成天無事可做的老大劍仙。」
說到這裡,周密會心一笑,「算是假傳聖旨吧,當時自稱已經得到了中土文廟一位副教主和學宮祭酒的默契,只要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願意助陣,跟隨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一起殺向蠻荒天下托月山,為浩然天下開疆拓土,開創萬年未有之壯舉,那麼劍修的萬年刑徒身份,就此成為真正的老黃曆,文廟願意拿出一塊極大福地,交由劍修做主。從此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瞎子,說道:「於情於理於大勢,文廟都該如此付出。不對,是都會如此付出。」
昔年甲申帳木屐,如今的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
先生說世道變遷,許多好話會變成壞話,正如賜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你身為文海周密之關門弟子,就先爭取將此二字,重新變成一個人心中的好話。
周密微笑道:「我當然需要跟陳清都保證,劍修在大戰落幕之時,能夠活下半數,最少!不然連同賈生在內的讀書人,最容易後悔再反悔。」
周清高好奇問道:「那位老大劍仙是怎麼說的?」
「陳清都喜歡雙手負後,在城頭上散步,我就陪著一起散步了幾里路,陳清都笑著說這種事情,跟我關係不大,你只要能夠說服中土文廟和除我之外的幾個劍仙,我這邊就沒有什麼問題。」
「我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上任刑官。當過百餘年。當然是用了化名。陳清都也幫著我遮掩真實身份了。猜不到吧?」
周密笑了笑,不知為何,當時陳清都雖然出奇的好說話,可好像從一開始,就不覺得他能成事。
劍仙綬臣笑道:「真是怎麼猜都猜不到。」
流白突然問道:「先生,為何白也願意一人仗劍,獨守扶搖洲。」
先生只是大笑。卻不與這位嫡傳弟子解釋什麼。
周清高只得幫著先生與師姐耐心解釋道:「師姐是覺得白也白死?」
周清高自顧自搖頭,緩緩道:「是也不是。對也不對。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時候,是幾乎所有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本土劍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僅僅第九,依舊被由衷視為劍不可敵。」
「結果給咱們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殺之後,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開始為十人墊底的『老算盤子』懷蔭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還覺得那周神芝是個名不副實的的老廢物,劍仙個什麼,說不定去了那蠻夷之地的劍氣長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夠刻字揚名。周神芝一死,又有那完顏老景叛變,換成是你,已是飛升境了,要不要去趟渾水?」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劍術更高嗎?三劍斬那位王座,為周神芝報仇嗎?那麼白也一死,又會如何?可問題在於,白也不去扶搖洲,誰能去,誰敢去?扶搖洲也好,桐葉洲也罷,是那決定天下歸屬的決勝之地嗎?」
流白其實並不愚鈍,不然當初在那甲申帳,也不會成為木屐在謀劃一事上的左膀右臂,點頭道:「最終還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戰況。只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於不敗之地,我們就會很麻煩,相當麻煩。許多積攢下來的先手優勢,就會逐漸變成大大小小的隱患,一一浮出水面。」
綬臣突然說道:「白也應該見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開闢出一座嶄新天下,已經大功德在身,劍斬王座,已經足夠問心無愧。該換其他人登場了。」
周清高搖頭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這般人,那麼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流白很佩服這個先生剛剛賜名的關門弟子,如今已是她的小師弟了。
當年在甲申帳,其實流白就已經足夠佩服軍帳領袖木屐的運籌帷幄。
如今成為同門,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在先生這邊,周清高從不膽怯半點,好像從不怕說錯話做錯事。
與師兄綬臣說話,更是半點不落下風,又絕非刻意在言語上,師弟定要贏過師兄。
周密笑道:「你們幾個還是想得淺了。」
「不要覺得一座劍氣長城,阻滯我們多年,便覺得你自家天下不太強。嗯,你這麼覺得沒什麼問題,至於先生我的家鄉,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覺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爾幾個,如綉虎,如白也,才膽敢眾人皆醉我獨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給那些山下痴子的洶洶議論,一煩再煩還要煩個沒盡頭,那麼山上神仙的脾氣,可是從來不小的。」
劍氣長城太難打下來,又是壞事,其實又是好事。
打下劍氣長城後,再來打那桐葉洲和扶搖洲,易如反掌,戰場心氣非但不會下墜,反而隨之一漲,還有那南婆娑洲遲早要攻破,要打爛那金甲洲,以及眼前這座寶瓶洲。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須死,不然會小小有礙扶搖洲形勢走向,加上這傢伙又一根筋死戰不退,我其實都準備好了,送他一個暴得大名的機會,都沒有後來的白也三劍殺王座?白也只會連出劍機會都沒有,因為那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一劍就重創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見,劍氣長城的劍仙啊,劍修啊,全是螻蟻一般的紙糊貨色,瞧瞧咱們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總計才十四王座嗎,我們周老劍仙在那山水窟,一劍就擺平了一個。所以這場仗,其實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傾盡真正意義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只是僥倖拿下了兩洲之地。」
「更所以,只是中土文廟太謹慎,儒家聖人們太小題大做了,又太不聖賢無擔當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憤欲絕了。」
流白聽得目瞪口呆。
周密輕輕搖頭,望向中土神洲那邊,笑道:「浩然天下還是沒有變啊,總是會直教人要把眼淚笑干。」
「強者不問是非,不分對錯,同時必須毫無牽掛,只要強者足夠強大,把最高處位置坐得穩當,言語,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個天下都會幫他講道理。」
周密微笑道:「白也會白死的,到時候浩然天下,只會親眼看到一個真相,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蠻荒天下劉叉一劍斬殺,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點嗎,現在就要你們把一顆膽子直接嚇破。」
從山上到山下,論廝殺慘烈習以為常,論說死就死,論不得不死,已經享受太平萬年的浩然天下,也配與蠻荒天下比?
論大舉調動整座天下之力,你們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泥巴去。
周密放聲大笑,然後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動打開一洲天運禁制,與天地作揖,朗聲道:「至聖先師,家鄉讓那書生賈生絕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來噁心噁心你們了。」
寶瓶洲一處雲海之上。
許弱問道:「這賈生?」
崔瀺說道:「裝模作樣,隱藏後手。」
周密轉頭望向寶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綉虎也。」
周清高只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文廟?」
周密笑道:「為何如此重要嗎?我這家鄉,又不是什麼講道理的地方。」
他周密比較講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廟說過話了,早早道破為何中土文廟如此畫地為牢、束手束腳。
當年賈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條策略,不是在為文廟避免今日事?!哪一個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爛的根本原因?一個連那君子賢人,都不能當那廟堂國師、幕後君主的浩然天下,連那皇帝君王都無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該有今日之苦。是你們文廟自找的麻煩。真到了需要人死戰場的時候,聖人君子賢人,你們拿什麼來講道理?拎著幾本聖賢書,去跟那些將死之人,說那書上的聖賢道理嗎?
當年浩然天下不聽,將我苦心孤詣寫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閣。
那麼現在就多聽聽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可憐只有一個崔瀺。可惜了一頭綉虎,不但自己會死,還要在史書上遺臭萬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贏得了這場戰爭,還是如此,註定如此。
你文廟給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給了人間太多自由,卻只會讓人覺得人人不自由,遠遠不夠。
很好!
要那純粹無約束的自由,托月山給你們。
要那強者為尊便是唯一道理,蠻荒天下一直最講這個,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語。
周密稍稍加快腳步,三位學生就識趣讓先生獨自散步海邊。
綬臣停下腳步,望向北邊寶瓶洲最南端的戰場,緋妃已經將那些瘟神和兩位過客送到了老龍城,看起來效果不錯。
周清高則和流白轉身緩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師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歡那位隱官?」
流白瞠目結舌,然後笑罵道:「什麼?!木屐你是不是瘋了?!」
周清高跟著停步,笑道:「誰瘋了?誰都沒有瘋。」
流白臉色雪白,咬牙切齒道:「不可能!師弟你不要胡說八道。」
周清高繼續挪步行走,「與其擔心未來心魔是那隱官大人,還不如敞開心扉,承認了自己喜歡一事,第一,陳平安肯定會死在劍氣長城,哪怕退一萬步說,陳平安不死,師姐其實心知肚明,這輩子註定無法向他親手報仇了。那麼心魔就會一直在修心路上,等著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機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歡,還要變得真心最喜歡,然後流白只需心存一念,以後一定會親自問劍飛升城,好讓那個害死陳平安的罪魁禍首,讓那寧姚知道一件事,陳平安喜歡寧姚,真心不如喜歡流白。」
流白滿頭汗水,始終沒有挪步跟上那個師弟。
綬臣與周密心聲笑道:「先生收了個好弟子。」
周密微笑道:「師兄不如師弟很正常,只是別來得太早。」
「周清高與你們這些師兄師姐,還不太一樣。他是真心實意仰慕那劍氣長城,心神往之那年輕隱官。所以他內心對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們都要更重。與此同時,他就有更大的機會,成為蠻荒天下的陳平安,先像了,才能超過。至於那個斐然,終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陳隱,更多是登岸桐葉洲後,閑來無事太無聊,何況斐然根本不需要成為別人。」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與你提前說幾句話。我心中有些年輕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還有雨四,?灘,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幾個吧,不到二十個年輕人,我很期待你們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會低的。」
「我去找一下賒月,帶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樹和那座鎮妖樓。綬臣,老龍城戰場這邊你和師弟幫忙多盯著。」
綬臣領命。
先生周密,周全縝密,為人處世。
師弟清高,水清山高,處世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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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踉踉蹌蹌坐在南婆娑洲天幕處,與一位出自禮聖一脈的陪祀聖賢,相隔不遠。
一個暫時不想開口說話,一個就等著開口,反正身邊老秀才肯定會開口,攔都攔不住。
「你們這些聖賢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勁咳嗽幾聲,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幾口真正的鮮血來,那就當是潤嗓子了,先說了別人真辛苦,再來與那聖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廟功勞簿就算了,不差這一筆兩筆的,可你得先自個兒額外記我一功,以後文廟吵架,你得站我這邊說幾句公道話。」
那位文廟陪祀聖賢點頭道:「有一說一,就事論事。我該說的,一個字都不少了文聖。不該說的,文聖就算在這邊撒潑打滾,還是沒用。」
老秀才盤腿而坐,捶胸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氣多矣,難怪聖字前邊沒能撈個前綴。你看看我,你學學我……」
那位聖人直截了當道:「沒少看,學不來。」
文廟禮聖一脈,與香火凋零的文聖一脈,其實一向最為親近。不然禮記學宮大祭酒,就不會那麼希望文聖一脈並非嫡傳卻記名的茅小冬,能夠留在自家學宮潛心治學。
而當年劍氣長城的那位督戰官,禮記學宮出身的君子王宰,也不會主動為當時還不是隱官的陳平安,說上那幾句暗藏好意的惡話,最後還主動與陳平安討要一枚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見外,要求陳平安最好署名。
老秀才嘆了口氣,真是個無趣至極的,如果不是懶得跑遠,早換個更識趣風趣的閑聊去了。
中土文廟,總計七十二陪祀聖賢,其中這些負責坐鎮九洲天幕的,年復一年的「枯守坐蠟」,需要日夜巡視一洲山河那些最為明亮的人間燈火,壓制所有飛升境大修士的舉動,不許他們擅自離開一洲山河,還要督查仙人的行蹤和濫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間蒼生。比如當年桐葉洲和扶搖洲都有三位,寶瓶洲因為地方最小,只有兩位,至於這南婆娑洲,由於最為靠近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所以多達四位。
其中扶搖洲曾經有一個,脾氣與老秀才比較投緣,是個相對比較愛說話的,就私底下與老秀才笑言,說遙遙見那人間祈福許願的燈火,一盞盞冉冉高升,離著自己越來越近,真覺得人間美景至此,已算極致。
正因為聖賢此語,老秀才才有了那個「坐蠟」的諧趣評價。能把壞話當真正好話講,本就是老秀才獨門一絕。
至於能把好話說得陰陽怪氣處處不對勁……放你娘的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會說誰半句壞話?!
老秀才問道:「有無酒?人間美酒總是喝不盡,你隨便找戶富貴人家借兩壺,咱哥倆走一個。記得可別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釀啊,我就不是那種瞎講究的人。」
聖人搖頭。
老秀才以拳擊掌,「那我等會兒找陳淳安找酒喝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變得禮聖一脈讀書人不如亞聖一脈大氣了。怪我怪我,難辭其咎,也就是這裡沒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罰個三杯。」
聖人說道:「文聖說是就是吧。」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氣就足,難怪能在陳淳安頭頂當聖人。其他那些個陪祀聖賢,可都不如你威風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某些小事上摳搜了點。」
聖人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某人差點將記名弟子套麻袋丟在禮記學宮,而且做這事前,還勸勉弟子,說萬一哪天真當了禮聖一脈的陪祀聖賢,以後一定要去南婆娑洲坐鎮天幕?一定要幫著先生出一口惡氣?」
老秀才使勁擺手否認道:「不可能不可能,茅小冬最是尊師重道,絕對不會出賣自己先生的。」
也不知是否認,還是承認。
聖人說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邊喝高了,是當一件自家先生的風采依舊事來說的。」
老秀才捻須點頭,讚歎道:「說得通說得通。得勁得勁。」
聖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遠處,問道:「文聖,能打贏嗎?能少死人嗎?」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處多想就是了。」
文廟還有些聖賢,以消磨大道修為作為代價,在光陰長河之中尋覓破碎秘境,然後擱置在浩然天下版圖上,或者靜待有緣人,或是應運而生,最終都會成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廟自己是歷來不會佔據的,曾經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與天下爭利益,還要聖賢道理做什麼。
萬年以來,最大的一筆收穫,當然就是那座第五天下的水落石出,發現蹤跡與穩固道路之兩大功勞,要歸功於與老秀才爭吵最多、昔年三四之爭當中最讓老秀才難堪的某位陪祀聖人,在等到老秀才領著白也一起露面後,對方才放得下心,溘然長逝,與那老秀才不過是相逢一笑。
剩下的陪祀聖賢,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麼古怪怪怪的,那麼毅然決然的,去了不歸就不歸的遠處他鄉,與那禮聖作伴百年千年萬年。
所以歷來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獨在這件遠遊事上,從不為如今的關門弟子多說一句。
只是當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關門弟子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媳婦,那個頂好頂好的小姑娘寧姚,老秀才,當時才驀然一股腦兒傷心起來。差點就要當著好友白也的面,當著一個晚輩的面,老淚縱橫起來。委實這等苦處,說不得也。更不是自家的關門弟子獨自如此不容易。
聖人難得主動言語,還有些笑意,與老秀才說了一樁故人舊事,其實相較於他們這些存在而言,歲月相隔不遠,只是這會兒想起,卻又好像是件遙遠事:「我那好友,昔年路過此地,重返桐葉洲之前,罵了文聖不少難聽話。」
老秀才撓撓頭,然後雙手抱胸,嗤笑道:「給他隨便罵幾句,又少不了幾兩肉,我要是較真半點,就算我不文聖,白讀了幾萬斤聖賢書!」
聖人又笑道:「故友最後一句,是說『文廟的冷豬頭肉,就是好吃,反正那老秀才是吃不著的,這傢伙哪天厚著臉皮去了文廟,可以從他那邊偷摸幾塊吃去』。」
老秀才一巴掌拍膝蓋上,「吃就吃,誰怕誰?讀書人偷吃冷豬頭肉,能叫偷嗎?!」
昔年,老秀才難得板起臉來,狠心教訓一位從來無需先生擔心學問事的小弟子,老秀才與一個少年說那以後長遠事,「小齊!今兒先生可是與你破天荒大大火了啊,你聽好了,先生嗓門大些,不許哭鼻子……好吧好吧,說道理確實不在嗓門大……冷豬頭肉,是那麼容易吃的嗎,是那麼好吃的嗎?!能吃是最好,吃不上就不吃!獨獨不可為了吃豬頭肉而當聖賢!當個君子,當個書院山長,怎就不好了,怎就志向不高遠了?」
吃冷豬頭肉這個說話,並非老秀才首創,卻是被老秀才真正發揚光大,使得許多聖賢偶爾自嘲幾句,都願意主動提及此語。
聖人是那麼好當的嗎?
老秀才曾經說過儒家道統,君子容易死,聖人難死。老秀才話語卻只說了一半,聖人難死,便好受嗎?
為何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堂堂儒家陪祀文廟的聖人,已算人間學問個個通天的讀書人了,連那君子賢人都能施展儒家神通,
例如扶搖洲和桐葉洲的那些七十二書院山長、君子賢人,那些已經再無機會翻動一頁聖賢書的讀書人,他們生前尚且能夠殺敵再死。
那麼為何面對蠻荒天下的大舉入侵,儒家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卻只能將一身氣運融入一洲天地?
這就是那些可憐聖賢,能做到的一件最力所能及之事。完顏老景那老賊知道嗎?當然知道,在乎嗎?半點不在乎。
那些或腹誹或痛罵中土文廟毫無建樹、全不作為的,知道三洲書院君子賢人、山長與儒士什麼下場嗎?知道,在乎嗎?則未必。既要人去當英雄,又講個成王敗寇。
就像身邊聖人所說的那位「故友」,就是當年桐葉洲那個放行杜懋去往老龍城的陪祀聖賢,老秀才罵也罵,若不是亞聖當時露面攔著,打都要打了。
又如何,在中土文廟沒了冷豬頭肉可吃,憑藉先前坐鎮天幕年復一年很多年,依舊潛心砥礪自家學問,硬是給他重新吃上了文廟香火,還偏要重返桐葉洲,求死不說,那傢伙還非要趕個早。
而那個傢伙的真身,跟隨禮聖守護浩然天下,與那些遠古神靈餘孽廝殺之中,早已破碎消散。
老秀才對此要不要豎個大拇指?也得要。
青冥天下,打造出一座白玉京,壓制化外天魔。蓮花天下,西方佛國,壓制無數最為冥頑不靈的冤魂厲鬼凶煞。
浩然天下,看似是負責針對蠻荒天下的妖族。其中遠遠不止於此。
作為浩然天下最重要一塊飛地的劍氣長城,數萬劍修,萬年以來,據守一地,牽制蠻荒天下的妖族。劍氣長城屹立萬年,文廟是不是就萬年高枕無憂了?只是袖手旁觀看好戲?為何文廟第二神位的禮聖,幾乎從不在文廟露面?哪怕連那三四之爭,都未出聲?哪怕理由千百個,最大的一個,還是當年外患太大,遠憂其實從來半點不遠。
所有坐鎮九洲天幕的陪祀聖賢,真身都在天外!跟隨禮聖抗衡那些遠古神靈餘孽!只餘下陰神留在家鄉,半死不活的,還要去坐鎮一洲天幕當個可憐兮兮的狗屁老天爺!
不然如今打穿天幕做客浩然天下的一尊尊遠古神靈,萬年以來都在發獃,乖乖給咱們浩然天下當那門神嗎?!
老秀才說道:「就像你剛才說的,有一說一,就事論事,你那朋友,靠道德文章,實實在在裨益世道,做得還是相當不錯的,這種話,不是當你面才說,與我弟子也還是這般說的。」
聖人點頭道:「文聖此理,最合我心。」
事實上除了聖賢道理,老秀才最讓這位天幕聖人記憶深刻的一番話,很老秀才,不太文聖。
與我不對付的,就是爛了肚腸的壞人?與我有大道之爭的,便是無一可取處的仇寇?與我文脈不同的讀書人,就是旁門左道瞎讀書?
我他娘的算老幾?!
當時老秀才身在文廟,扯開嗓門言語,看似是在先說自己,其實又是後說所有人。
老秀才轉頭,一臉誠摯問道:「既然如此欽佩我的學問,仰慕我的為人,咋個不當我弟子?」
聖人淡然道:「我年紀比文聖虛長几百歲,何況我們禮聖一脈的學問好不好,相信文聖心中有數。」
老秀才搓手道:「你啊你,還是臉皮薄了,我與你家禮聖老爺關係極好,你改換門庭,肯定無事。說不得還要誇你一句眼光好。就算禮聖不誇你,到時候我也要在禮聖那邊誇你幾句,真是收了個沒有半點門戶之見的好學生啊。」
這位聖人沒搭話。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喜歡順杆子往上爬,沒杆子都要自己砍竹子劈柴做一根的。
哪怕他是面對禮聖,甚至是至聖先師。
也哪怕是面對鄉野村夫,甚至是學塾稚童。
老秀才輕輕咳嗽幾聲。
兩洲山河人跡罕至的僻靜處,那些尚未被徹底剝離掉浩然氣運的人間,便立即有那異象發生,或是雲捲雲舒,或是水漲水落。
至於南婆娑洲,有老秀才身邊這位聖人坐鎮山河氣運,些許漣漪才起漣漪便無。
老秀才笑道:「受累了。我這客人算不得好客人。」
聖人搖頭道:「反正我也無酒款待文聖。」
老秀才問道:「不會是趕人吧?」
聖人點頭笑道:「文聖說是就是吧。」
老秀才感慨道:「只能坐著等死,滋味不好受吧?」
聖人搖頭道:「比文聖總要好些,不用吃疼遭罪。」
聖賢只留陰神坐鎮天幕,負責穩固山河氣運,既是文廟的無奈之舉,更是人間有幸的適宜之事,因為自古寂寞的聖賢們既然沒有真身,便更為純粹,契合天道。
老秀才站起身,罵罵咧咧走了。一個踉蹌,趕緊消失。
反正如今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一個個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沒少罵這些聖人是只會送人頭的大好人,不差他老秀才這幾句。
聖人嘆息一聲,那蕭愻出劍,與左右爭鋒相對,老秀才何止是需要喝幾口酒水,換成一般的飛升境大修士,早就氣吞山河用以彌補大道根本了。
這位聖人低頭望去,作為集天下牌坊大成者的醇儒陳氏書院那邊,又在吵了。
如今中土神洲各大王朝官學書院,甚至連這七十二書院的儒生們,不乏有人,一個個仗義執言,好似捨得一身剮丟了儒生身份,也要大罵聖賢不作為,一個個糊塗得好像沒碰到半本兵書,竟然任由桐葉、扶搖兩洲和大半個金甲洲都已經眼睜睜看著淪陷。中土神洲需要如何構建戰線嗎?我泱泱中土,連那桐葉洲和扶搖洲兩個小地方都守不住?只要文廟聖賢齊出,中土十人在旁輔佐,十人不夠,再加上候補十人,再有浩浩蕩蕩的玉璞、仙人助陣,那些個蠻荒天下的畜生,什麼十四王座不王座的,悉數輕易打爛,彈指間灰飛煙滅。
有個身穿紅棉襖的年輕女子,在一處儒生集會上安安靜靜,旁聽許久,不管他們說得對不對,先聽了再說。
只是聽多了那些言之鑿鑿的言語,她也有些想要問幾個問題。於是找到了一個書院儒生,問道:「你去請飛升境、仙人們出山嗎?」
「自有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出馬。」
「如果他們還是不樂意出山呢?畢竟打仗會死人的。桐葉洲的飛升境都死了。惜命怕死,山上修士,我想也是與我們一樣的。畢竟上山修行,本就是奔著證道長生去的。」
「我都不需說至聖先師,只說禮聖的規矩,豈敢不聽?誰敢不從!」
「偏敢不聽呢?打死幾個立威?然後剩下的,都只好不情不願跟著去了戰場?最後如你所說,就一個個慷慨赴死,都死在了遠方異鄉?現在不都在流傳托月山大祖的那句話嗎,說我們浩然天下的大修士很不自由?會不會到時候就真的自由了,比如乾脆就轉投了蠻荒天下?到時候既要跟蠻荒天下打仗,又要攔著自己人不叛變,會不會很吃力。關鍵還有人心,越是高位處的人與事,登高看遠,同理,越是登高看遠之人的行事,山下就都越會瞧得見的,瞧在眼裡,那麼整個中土神洲的人心?」
「人心?大亂之世,這點人心算得什麼?!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要一場大勝仗打下來,山上山下人心自會顛倒。」
「當然要在意啊,因為蠻荒天下從托月山大祖,到文海周密,再到整個甲子帳,其實就一直在算計人心啊。比如那周密不是又說了,將來登岸中土神洲,蠻荒天下只拆文廟和書院,其餘一切不動嗎?王朝依舊,仙家依舊,一切依舊,我們文廟挪窩多出來的權柄,托月山不會獨佔,願意與中土仙人、飛升一起簽訂契約,打算與所有中土神洲的大宗門平分一洲,前提是這些仙家山頭的上五境老祖師,兩不相幫,只管作壁上觀,至於上五境之下的譜牒仙師,哪怕去了各洲戰場打殺妖族,蠻荒天下也不會被秋後算賬。你看看,這不都是人心嗎?」
「你扯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虛頭巴腦的,也敢妄言山上人心?你還講不講讀書人的浩然正氣了?聽說你還是山崖書院子弟,真是小地方的人,見識短淺。心中更無多少仁義道德。」
「我不是在與你就事論事嗎?」
「去去去,休要聒噪,一個女子,懂什麼。」
這位在此書院求學的中土儒士,去了別處,與同道中人繼續高聲言語,意氣風發,指點江山。
換成是綉虎崔瀺,估計就要將這些人全部拘押起來,用幾條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戰場。管你們是真心想死,還是沽名釣譽,死了再說。
從中土神洲獨自遠遊醇儒陳氏的李寶瓶,忍不住嘆了口氣,摘下酒葫蘆,偷偷喝了口酒。
與人說話真累。不管我說得對不對,你們好歹聽聽我到底說了些什麼啊。又不是我有幾個說對處,你們便一定說錯了的。
————
老秀才去往人間大地。
無意間瞥見了那一襲紅衣,老秀才心情驀然大好,打算先與陳淳安聊幾句,再去與小寶瓶見面。
在一處臨水石崖上,那個從一人肩挑日月變成一洲日月懸天的醇儒頭也沒轉,「劉叉去了扶搖洲,蕭愻還在路上攔阻左右。」
老秀才哀嘆道:「扎倆羊角辮的小姑娘長得挺可愛,做起事來真是太不可愛了。」
陳淳安笑問道:「你當真半點不記恨蕭愻的所作所為?」
老秀才說道:「總要由得他人是個活人吧。至於其他事,該咋的咋的。做錯先擔了錯,才能來談改錯。」
陳淳安說道:「左右最為難。」
老秀才點頭道:「書上書外不一樣,讀書人都為難。」
陳淳安咦了一聲,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這是要開罵了?要罵別只罵文聖一脈,其餘幾條文脈的讀書人,記得一併帶上。」
老秀才說道:「最前邊的那幾頁老黃曆,是我從老頭子那邊辛苦借書翻來的,你想不想聽?別說是你,連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個喜歡只讀聖賢書不聞窗外事的,不喜歡打聽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咱們那位亞聖又拘謹,看他那架勢,恨不得每翻一頁書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裡是真累。」
陳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壺酒,遞給老秀才。
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尋常的酒壺,裡邊的酒水更是大為神異,老秀才皺了皺眉頭,丟還給陳淳安,「此地山水氣數,你自個兒留著,我不缺這一點半點的。」
老秀才說道:「我這會兒氣力不濟,你稍稍分心幫忙遮掩幾分。出了紕漏,泄露天機,全怪你啊。」
陳淳安立即幫著隔絕天地。
只要是說正事,老秀才從不含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條大水,將一些老黃曆與陳淳安娓娓道來。
萬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頂更登天,一舉打碎天庭,或者打殺,或者驅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那些將人族視為香火源頭、肆意操控所有人族生死的存在,就此成為過眼雲煙。事實上,真當那一刻來到,幾乎所有人族,自己都覺得不敢相信,當真贏了。從此整個天地,好像就要由人族來負責開萬世太平了。
比人族更早存在的妖族,有過也有功,其實與人族依舊積怨極深,最終仍是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天地,也就是後世的蠻荒天下,山河疆域,廣袤無垠,但是物產最為貧瘠,相對靈氣稀薄,在那之後,立下不世之功的劍修,在一場驚天動地的天大內亂之後,被流徙到了如今的劍氣長城一帶,鑄造高城,三位老祖先後現身,最終合力幫忙將劍氣長城打造成一座大陣,能夠無視蠻荒天下的天時,割據一方,屹立不倒。
陳淳安問道:「那些遠古劍修,當年不惜與所有陣營決裂,事出何因?我只知道當時如果不是劍修內部先行分裂,如今天下到底如何光景,還真不好說。」
老秀才唏噓道:「還能如何,劍修,是天地間殺力最大、斬殺天上神靈最多的劍修啊,其中一撥劍修,性情桀驁,覺得那座三教老祖都覺得誰都不去染指的天庭遺址,應當就此封禁起來,那撥劍修卻覺得,當然要由他們佔據,所有逃竄遠方的神靈餘孽,他們承諾一定會一一斬殺,就不用他人憂心了。而由陳清都、龍君和觀照領銜的另外一撥劍修,則覺得不該如此,可以換一塊更大的人間地盤,選擇休養生息。結果就是那麼個結果,又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差點又教天地翻覆。」
「雖然陳清都這撥劍修沒有出手,但是有那兵家開山老祖,原來早早與出劍劍修站在了同一陣營,差一點,真就是只差一點,就要贏了。」
陳淳安又問道:「當時人族慘勝,放心剩餘劍修?不怕萬一?陳清都他們這些劍修,雖然當時沒有出劍,但是那麼多仇恨的種子,遲早會變成一大片劍氣沖霄的參天大樹。只要陳清都、觀照等人哪天反悔,或是劍修再與其他人族起了衝突,一定會真正出劍的。」
「所以啊。」
老秀才無奈道:「所以淪為了刑徒。可不可憐?當然可憐至極!可是你要知道,在當年,剩餘劍修連那刑徒都未必當得!你看後世劍修在那劍氣長城,咱們文廟有過半點約束嗎?當時一位失去眷侶的兵家二祖,直接放言,這些個桀驁不馴的傢伙,與神靈性情最近,遲早是個天大麻煩,先前那撥劍修不是不服管嗎?覺得功勞大,就要佔據天庭遺址,很好,不是神靈,要當新的神靈,剩下這些,改變主意,陸陸續續加入戰場出劍的,可不在少數,既然如此,不如雙方乾脆痛快些,大不了雙方再打個幾百年,看看哪一方先被殺絕,倒也輕鬆了,以後千年萬年,才能夠真正世道太平!」
陳淳安心中有些瞭然。
老秀才輕輕揮袖,「看好了。有些是老頭子親口說的,有些則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畫面,不過兩兩相加,離著真相,肯定不會太遠。」
陳淳安舉目望去,如今這條大河之畔,出現了一個個遠古昔年的身影。
在那河畔,一個個身形,好像相隔不遠,又好像天地之遙,
一位老夫子臨水而立,逝者如斯夫,似有所悟。
一位神色木訥的僧人站在老夫子對岸,望向此岸。
一位少年道士坐在水邊,正在掬水洗臉,有一頭青牛卧在一旁。然後少年道士抬起頭來,好像在與萬年之後的老秀才和陳淳安,微微一笑。
一位雙手拄刀、披掛甲胄的魁梧男子,皺眉不語,卻殺氣騰騰,望向距離他最近的一個背劍青年。
這場河畔議事。
唯有劍修一人在場。名叫陳清都。
此外,還有參與議事的妖族兩位老祖,其中一位,正是後來的托月山主人,蠻荒天下的大祖。另外一位,正是白澤。
白澤身邊站著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男子,正是禮聖。
在更遠處,猶有數個蒼茫古意無窮盡的偉岸身影,只是相對模糊,哪怕是陳淳安,竟是也看不真切面容。
最遠處,距離所有人也最遠的地方,有一個高大身形,好像正在挽起一頭青絲。
老秀才說道:「陳清都當時開口第一句,真是硬氣得好像用脊梁骨撐起了天地,就一句!陳清都說打就打啊。」
彷彿天底下最大的一條光陰長河之畔,那個背劍青年果真如此開口。
老秀才又指了指背劍青年附近,那個雙手拄刀的魁梧大漢,一手握刀,一手揉了揉下巴,「很好。」
更遠處,白澤想要開口,但是卻被禮聖輕輕扯住袖子,搖頭示意不著急。
最遠處的那個高大身形,身形模糊卻嗓音清冷更清晰,「我幫陳清都。」
對岸僧人搖搖頭。
少年道士則嘆息一聲,「大道真正大敵,都看不見嗎?」
哪怕只是遠觀一幅萬年之前的光陰畫卷,哪怕明明知道最終結果,陳淳安依舊難免心情沉重。
老秀才嘿嘿一笑,「接下來就該輪到咱們老頭子出馬了,大氣大氣,何等大氣,你以為我那些肺腑之言,真是溜須拍馬啊?不能夠!」
陳淳安只見那位老夫子,也就是浩然天下的至聖先師,擺擺手,然後走到背劍青年的身邊,輕輕按住劍柄,同時抬頭笑道:「劍修我來管,我來立誓,不管劍修以後如何選擇,對誰出劍,我儒家一脈,來承擔一切因果和責任。」
對岸僧人雙手合十,河邊道士輕輕點頭。
然後老夫子收回視線,與背劍青年笑道:「陳清都,相信我,將來我總會給劍修一個交待的。不敢說有多好,但是保證不算壞。」
「陳清都,你要是信不過我,那就更不麻煩了,你接下來只管快意出劍,我來為天下劍修護劍一程,反正早早習慣了此事。」
陳淳安驀然正色,這位醇儒,神色愈發肅穆沉重,向那萬年之前的那位至聖先師,作揖行禮,遙遙一拜。
拜我陳淳安心中真正聖賢。
最遠處的高大身形,淡然道:「打起來是最好,要是打不起來,以後我去你們那塊地盤。」
老秀才收起光陰畫卷。
崖外大水,再無身影。
這就是事實和真相。
不然誰能將當年那些最擅長廝殺的劍修,定義為刑徒?!因為是劍修之外的所有人!不光是人族,連那妖族兩位老祖在內。
何況也不是那劍修完全占理的事情。
劍修的劍鞘管不住劍,修道之人的道心,管不住道術。以後不管過去幾個千年萬年,人族都只會是一座爛泥塘!
以前神靈高高在天,將大地之上的所有人族視若牽線傀儡,以後人族難道就要高枕無憂了?然後開始自相殘殺?
當時代替妖族議事的兩位領袖,其實對於流徙劍修一事,也有巨大分歧,一個認可,一個不認可。
但是既然劃分到了一塊蠻荒天下,也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那位認可將劍修變成刑徒的蠻荒天下共主,卻絕對沒有想到刑徒的駐紮之地,會是位於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之間。
畢竟相較於劍修這個人族自家人,妖族與人族的恩怨,更加複雜。
當時河畔,兩位議事妖族大祖,一個就是如今的托月山主人,一個就是後來名義上被鎮壓在雄鎮樓的白澤。
為何有那麼多的遠古神靈餘孽,消停了一萬年,為何突然就一股腦冒出來了。而且都奔著我們浩然天下而來?不是去打那白玉京,不是去那蠻荒天下托月山踩幾腳?因為浩然天下收下了所有劍修,最早的兩位讀書人,挑起了擔子,要為天下劍修保存香火!不然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大不了就是兩座天地相互隔絕,哪裡需要多此一舉,擁有一座劍氣長城在那邊死人萬年嗎?還要使得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相互仇視?
不管如何,既然儒家膽敢講此道理,那就要為此付出代價,承受萬年的天外攻伐!
所有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自行剝離大道,真身去往天外,跟隨禮聖與那廝殺,只餘下陰神在浩然家鄉,事到如今,哪個不是半人半鬼的存在?不是那桐葉洲君子鍾魁的下場?早就是了啊。
能逃過一劫的遠古餘孽,除了曾經身具至高位的那撥,或者徹底金身消散,或者被迫轉世為人,
其餘的,數目不算太多,可是哪個好惹?
那陳清都,為何願意仗劍去往托月山,是為還人情,為何願意死守城頭一萬年,是要為劍修從至聖先師那裡,憑劍贏得一個堂堂正正的「交待」!
不然他陳清都,在你們眼中,是不是就是個廢物,天大的廢物?
當年河畔議事,不敢出劍,不敢說死就死,人間大毀?劍氣長城都給人砍成了兩截,還是一劍不出,老大劍仙,連那十幾歲的下五境劍修都不如?
老秀才坐在石崖上,瞥了眼天幕,然後輕聲道:「我曾經問過老頭子,為何聖人如此做事,做出了如此大的犧牲,偏要不說,隻字不提。文廟還要好像故意藏掖一般。只有那些聖賢候補的正人君子,才可以知曉些許內幕,好讓他們自己早早做出選擇,要不要當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我當時是真著急啊,就問老頭子,咱們好好與人間說一說自家辛苦、當家不易嘛。苦口婆心講一講道理嘛。聽不聽得進去,記不得記得住,咱們好歹試試看嘛。最不濟,都能讓白眼狼自己心裡有數是個白眼狼。」
「你知道老頭子是怎麼回答我的,老頭子伸出三根手指頭,不是三句話,就只有三個字。」
「憑什麼?」
陳淳安疑惑道:「至聖先師的這三個字,作何解?」
是至聖先師在責備、苛求所有聖賢人,還是合道天下萬年……難免小有失望?或是其他什麼深意?
老秀才大為遺憾道:「你知道我是一貫擅長察言觀色的,只是當時老頭子面無表情,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我就猜不出那個答案了。」
陳淳安說道:「聖賢願意盡量多給人間一些自由,這其實是賈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開天地,最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較以往浩然天下,強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無自由。而賈生眼中的強者,其實與心性無關了。」
老秀才踮起腳跟,拍了拍陳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趕上我當年風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難兄你難弟,哥倆好,難怪能聊一塊去。」
與桐葉洲、扶搖洲和金甲洲三洲,有那千絲萬縷關係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閥,眾多仙家山頭,一個個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戰場走勢,歸根結底,就是看著陳淳安一人而已。講點道理的,憋在肚子里,更多已經開始指指點點,還有些,就乾脆公開言語了。
老秀才輕聲道:「死死死,怎麼還不來南婆娑洲死,怎麼還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讀書人怎麼不死劍氣長城,如今怎麼不死桐葉洲,怎麼不死扶搖洲。以後中土神洲十人怎麼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麼不死,儒家文廟副教主學宮祭酒怎麼不死,聖人怎麼不死。再加上你這個陳淳安,怎麼不死在南婆娑洲外邊。」
老秀才無奈道:「已經死了很多聖賢了啊」。
越說越火大,「你們他娘的好歹給陳淳安一個死得其所的機會啊。一個個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到時候南婆娑洲山河覆滅,哦,閉嘴了,甚至更不閉嘴了,更要說話了,先罵陳淳安是個廢物,不啃早死,苟且偷生,死了還有幾分豪傑氣概,再罵陳淳安是個天下文脈千秋大業的罪人,該死該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對亞聖一脈,愧對中土文廟。」
陳淳安對此似乎早有預料,並無什麼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們亞聖一脈,文廟陪祀聖賢最多。」
浩然天下儒家道統,數條文脈,確實亞聖一脈,最為香火鼎盛。
老秀才嗯了一聲,「所以你們死得多,擔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與你們計較一些事。」
老秀才有一點好,好的就認,不管是好的道理,還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認。對錯是非分開算。
天底下最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就是「只揀好的看、只挑好的聽、只選有利可圖的學」的那些讀書人。
浩然天下的賈生也好,蠻荒天下的周密也罷,有一點真沒說錯,儒家文廟確實管得太少,給慣的。
如今亞聖一脈很多儒生,比較高風亮節,有錯就罵,哪怕是自家文脈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一樣敢罵,捨得罵。
陳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開解幾分,笑道:「能這麼想的,敢公然這麼說的,其實很不錯了,到底是心向著浩然天下,以後讀書一多,眼界一開,到底會不一樣,我倒是一直覺得這些年的年輕人,讀書越多,見識廣了,一代代更好了。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頭看看那完顏老景,除了修為高些,其它地方,能比什麼?再說中土那位納蘭先生,他所在宗門,只因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處境也是相當尷尬,不比我好到哪裡去,不一樣忍著。所以說啊,你所謂的老要癲狂少沉穩,不全對。」
「同樣一個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時機,你這道理講得混賬了。」
老秀才氣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撥君子賢人辛苦攔著,好好解釋緣由,差點就只因為死了個恰到好處的妖族棋子,就要鬧到山上與山外修士相互大殺一場。」
陳淳安突然說道:「天底下還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確實會好許多。」
只有老秀才請得動白也,開闢第五座天下。
請得動白澤「兩不相幫」,甚至還能讓白澤主動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圖,交給南婆娑洲。
陳淳安難得為老秀才說句好話,不曾想老秀才反而不領情了,跺腳道:「老頭子說得好!憑什麼?!憑什麼周神芝要去扶搖洲山水窟?憑什麼符籙於玄要涉險離開中土神洲,憑什麼白帝城鄭居中要去寶瓶洲收徒弟,『順便』路過一趟淥水坑。憑什麼懷老算盤捏個鼻子也要帶人趕來南婆娑洲虧老本?!憑什麼亞聖獨子要在托月山下趴著,憑什麼我弟子左右要出劍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憑什麼陸芝二話不說就去追趕劉叉?憑什麼斬龍的到了驪珠洞天不斬龍?!憑什麼火龍真人要在那大海之上守護長橋?憑什麼觀道觀臭牛鼻子捨得拿出一枚本命鐵環?憑什麼雞湯老和尚要主動入局,憑什麼白也仗劍遠遊,還他娘的終於自己覺得已經得意一回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老百姓當然可以問心無愧。山上事天上事,從來不知。絕不能苛求他們半點。」
只是又問,「那麼眼界足夠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裡卻視而不見的呢?」
陳淳安答道:「這就是我們儒家給的自由。我們自己願意這麼做,就好好受著,別有半點怨言。」
蠻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個餓極了的人,蠻橫闖入一個家境富裕的別家門戶,是奔著吃飽活命去的,跑慢了,還會被身後的大妖當場打殺,戰場上怕死了,家鄉一族都要皆死。
中土文廟,儒家聖人,會這麼做嗎?敢嗎?願意嗎?捨得嗎?合適嗎?
唯獨寶瓶洲最捨得,最敢與蠻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縝密,比拼對人心的事功算計。將某些聖賢道理,暫且都只擱在書上。
托月山大祖那句話,浩然天下多少山巔修士聽見了,又有多少其實已經真正聽進去了?反正絕對不止一個叛變金甲洲的完顏老景。
老秀才跺腳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捨不得罵半句,可某些個比懷老兒更會打算盤的山巔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統內部的某些王八蛋讀書人,腦子進水!來一個算一個,我吐他一臉口水!」
「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異類。有好有壞吧。」
陳淳安沉默許久,又說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惡。」
老秀才聽了這句話,竟是半點高興都沒有,反而說道:「心性兩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輕人,大不一樣,未來終究是大有希望的。」
陳淳安最後笑道:「如今文聖一脈,弟子學生個個好大的聲勢,反觀我亞聖一脈,因我而討罵,你是不是偷著樂?」
老秀才拍了拍陳淳安袖子,「我就不是這種人。以聖賢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老秀才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了,瞧瞧,憋著偷著樂?沒有的事嘛。
身形一閃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寶瓶了。
陳淳安剛要詢問。
老秀才那個沙啞嗓音響徹陳淳安心湖,「等等看。」
看似空無一人的中土文廟,漣漪微起。
文廟廣場之上,已經碎裂不堪。
而與之相對的蛟龍溝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腳下,已經出現了一個巨大漩渦。
在那中土神洲穗山之巔,身材魁梧的金甲山神抱拳道:「拜見至聖先師。」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與你暫借一塊地盤。叨擾了。記得將所有生靈都送到儲君山頭那邊,等會兒動靜可能會比較大。」
金甲神人依舊抱拳,沉聲道:「蓬蓽生輝。」
老夫子無奈道:「跟那秀才學的?」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攪至聖先師與他人的問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腳。
老夫子盤腿而坐,從袖中拿出一本書,以心聲與天外禮聖言語道:「不像你,太久沒有打架了,對不住。」
當老人拿出這本書,站在穗山山腳的金甲神人雙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經瞬間下沉數丈。
浩然天下的天外。
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雙手虛握,僅憑一己之力,一己之禮,便將整座浩然天下護在手心。
一位位遠遊至此的文廟陪祀聖賢,正在與一尊尊遠古神靈餘孽對峙廝殺。
萬年以來,天外形勢從未如此兇險。
一位與那禮聖法相一般巍峨的神靈,只是身在極遠處,才顯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劍。
身旁猶有隨侍萬年的一尊巨大神靈,隨手攥住身邊一顆星辰,以雷電將其瞬間煉化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廟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當坐鎮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開第一頁書。
整座山嶽再次山根震動,轟然下墜更多。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況還是讀書人。
穗山之巔,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處人間,李樹花開矣。
最後老夫子眺望遠方。
你他媽的真以為老夫不會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