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上月
捻芯大怒,「陳平安,你怎麼回事?!」 蹲在一旁的霜降輕輕嘆息。也不能埋怨小姑娘脾氣暴躁,委實是她習慣了隱官老祖的心性堅韌,先前次次縫衣,都熬過去,所以縫衣人習慣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不管過程如何兇險,好像總能成功,所以這次意外,十分意外。 這座牢籠內,再次斬殺一位元嬰境妖族劍修後,捻芯在今天的縫衣,需要銘刻一頭遠古兇悍大妖的真名,以本命物繡花針在陳平安後背心處釘透,還需要勾連脊柱,只剩下最後兩筆畫而已,仍是功虧一簣,如果不是捻芯收刀及時,陳平安的整條脊柱就要斷折兩截,激蕩不已的大妖真名餘韻,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氣瘋狂流竄入陳平安的心臟,如果不是陳平安心室處,猶有幾個遺留的金籙玉冊文字,捻芯十分熟悉,趕緊用來壓勝真名煞氣,堪堪抵消,那麼陳平安的身軀魂魄,可能就要淪為一竿接連炸裂的爆竹,下場就像那地仙自毀金丹、元嬰,神仙難救。 年輕隱官倒地不起,後背被剝皮極多,脊柱裸露,年輕人身體蜷縮在地,抽搐不已,滿地的鮮血淋漓,鮮血之中,猶有大妖真名的殘餘煞氣縈繞不止,最後隱約間,絲絲縷縷的煞氣濃郁聚攏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鮮血作為「結茅修道之地」,希冀著成為一頭降世陰靈。若是在那浩然天下,就這麼不去管束,說不定轉瞬之間就會誕生一頭名副其實的金丹鬼物了,再被它尋了一處煞氣足夠的古戰場遺址,就可以聚陰兵、建冥宅、樹王幡,成為一頭禍亂千里的鬼王。 捻芯同樣下場凄慘,嘔出幾大口漆黑如墨的鮮血,這次沒有被她強行咽回肚子,轉頭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化外天魔,隨手一揮法袍袖子,將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雛形的真名陰靈,從地面鮮血中剝離出來,懸在身前,被霜降伸出雙指,將其輕輕碾碎,那些足夠讓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淪為陰靈傀儡的污穢煞氣,徹底煙消雲散。 片刻之後,陳平安坐起身,魂魄顫慄,體內筋骨血肉微微震動,如同地底下有輕微的鰲魚翻背,體內血液沸騰不已,如同處處洪水泛濫成災,虧得五行本命物開始自行運轉,幫忙安撫異象,使得陳平安所幸還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巋然不動,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霜降給捻芯使勁丟眼色,讓這個小姑娘就不要傷口撒鹽了。 捻芯雖然不再罵人,臉色依舊不悅,沉聲道:「馬上就要朝雲卿、清秋幾個動手了,如果還是這麼不濟事,我勸你乾脆到此為止,反正如今這件真名『衣裳』,已經勉強能用。」 陳平安點點頭。 捻芯幫著陳平安粗略縫補皮膚後,一閃而逝。 她那幾個「一不小心」畫蛇添足的細微動作,捻芯假裝不小心,陳平安假裝不存在,霜降假裝沒看見,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捻芯離去,霜降小心翼翼勸說道:「隱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換命的手段,體魄搖搖欲墜,已不容易,還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縫衣,此舉不妥當啊。」 一旦不縫衣,陳平安體魄、神意恢復極快,就好像一個病秧子,大病初癒,也像一個目盲已久之人,終於眼見光明,整個人都沉浸在輕鬆、愜意的「小天地」當中,陳平安這會兒就已經可以踉蹌起身,身形佝僂,緩緩散步,地上那一大灘血跡,被霜降清理乾淨真名妖祟之後,早已被捻芯收入綉袋當中。霜降暗贊一聲,好一個勤儉持家縫衣人、好話反說小姑娘。 陳平安說道:「如今縫衣一事,實在太疼,每次殺妖之後,一想起就心顫,就想著一鼓作氣做成。況且捻芯說過,越是吃疼,記憶深刻,效果越好。」 霜降緩緩道:「憑藉籠中雀的天地壓制,每次在你決定換命的關鍵時刻,悄悄打造出一處無法之地,手段盡出,你才一次次險之又險地斬殺元嬰劍修,就像那頭蜚蠊之屬的劍修,被你壓了大半境界又如何,還不是一劍攪爛了你的心口?如果換成別人,挨了它那『淋漓』一劍,就要死透透了。」 「其餘上五境,又該怎麼殺?夢婆和清秋還稍微好點,夢婆的本命神通,精通幻術,對你反而影響不大,賣個破綻給她就是了。清秋則被斬勘天然壓勝幾分。竹節的那幅本命畫卷,在與籠中雀小天地裡邊,竹節的神通很難全力施展開來,竹節它鋪展畫卷,你就摺疊山河,針鋒相對,也好說,機會總歸是有的。可是那雲卿,懸。這四個,只是在談你有無絲毫機會。至於仙人境侯長君,你更是毫無勝算,一開牢門,就是送死。」 霜降最後說道:「除非……除非你躋身武夫山巔境,同時練氣士連破觀海、龍門兩境,得以躋身金丹。前提當然還是不去觸霉頭,找那個侯長君拚命,境界懸殊太多,機關算盡也無用。」 陳平安走出牢獄,道:「山巔境,結金丹?你說得輕巧。我如今怎麼個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化外天魔屁顛屁顛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手臂起落高過頭頂,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小,舉重若輕。千鈞事,飄鵝毛,萬古愁,毛毛雨,老祖翻雲覆雨一掌間……」 結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陳平安當頭一拳,化外天魔身軀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後,臊眉耷眼病懨懨,不再聒噪煩人。 當個死諫的骨鯁忠臣,不被信任,當個奸險諂媚的佞臣,又要挨打。真是天心難測,伴君如伴虎。 陳平安一路走向牢獄下方的那座行亭。 問劍黃褐在內的五位元嬰劍修妖族,路數就那麼個曾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致路數,唯一的宗旨,就是爭取以我之天時、地利勝過元嬰劍修之人和。如此一來,當然算不得劍修之間的純粹問劍,卻也談不上什麼勝之不武,黃褐它們,身為劍修,也一樣有自己的傍身秘術、壓箱底的旁門左道神通,陳平安的最大依仗,還是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小天地,雙方練氣士境界,此消彼長各半境,然後外加遠遊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說法,只要陳平安將來躋身了玉璞境,那把籠中雀溫養得當,到時候的「此消彼長」,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實的劍仙大氣象,破境殺敵,如探囊取物,地上撿錢。 不過都是些觸不可及的遙遠事,暫時只能念想一番,偷個樂兒。 到了行亭,陳平安盤腿而坐,橫放斬勘狹刀在膝上,開始呼吸吐納,錘鍊殘餘武運,同時思考著與霜降的那樁買賣,一心三用,修行兩事並行。 躋身洞府境之後,別管霜降這位飛升境如何不當回事,對於陳平安自身而言,當慣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頭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再來修行,天壤之別。 悠悠然呼吸之時,陳平安面目竅穴處,白霧茫茫,靈氣精粹,猶如條條纖細卻矚目的雪白蛟蛇,倒掛峭壁上。 尤其是陳平安眉心處,一粒本性靈光,一明一暗。 而那眼帘處,金色依稀流轉,一雙眼眸宛如兩座洞室,有兩盞瑩澈燈火,映徹門口竹簾。 這是地仙之下練氣士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得道之相」。 與五位元嬰劍修廝殺五場,無論是砥礪武道,強行將武運打熬成筋骨之山根,還是通過傷勢去查漏補缺,在細微處淬鍊本命物瑕疵,都可謂收穫極大。 霜降恪守規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頭孤魂野鬼,飄蕩在外邊。 陳平安跟這頭化外天魔的一顆穀雨錢之約,也差不多臨近尾聲。 一顆穀雨錢,分為十顆小暑錢,皆是霜降的買命錢。 贈送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狹刀「斬勘」,霜降得到第一顆小暑錢,開門大吉。 「瑩此心靈」在內的那串銘文,能夠幫助陳平安在靜坐吐納導引之時,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類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團、洞府點燃山水香,雖然屬於滴水穿石的路數,亦是不容小覷。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靈氣,如雙手掬水,十分辛苦,躋身中五境之後,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當然更快。 陳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壓勝蛟龍之屬的斬勘寶刀,同時還能長久裨益以後的大道修行,很賺。 第二顆小暑錢,陳平安讓霜降詳細解說洞府境、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訣竅,所有大煉、中煉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陳平安決定在牢獄之內躋身洞府境,當時靈氣倒灌小天地,霜降言之鑿鑿,此事屬於過了這村就沒這店,藉此機會巡遊其中,幫忙找出十座已經開府本命竅穴的六座儲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顆小暑錢。 霜降傳道授業解惑和掙錢之餘,又憑它的本事做成了額外一份買賣,霜降只說了那桿被中煉的劍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於山祠之巔,當時未說細節,所以陳平安就乖乖上鉤了,化外天魔掙錢,隱官老祖這位洞府境練氣士,則多出一門修行術,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寶塔,如何在觀海境開闢出新竅穴之後,大煉為本命物,可以作為一件重要的輔佐本命物,五行之屬本命物,能夠汲取天地靈氣,而人身小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氣,可以來此「白玉京」煉化,事半功倍,可以溫養五件本命物。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 再加上如何為水府壁畫添加點睛之筆,三種被霜降口傳心授給隱官老祖的仙家秘術,總計只花去陳平安一顆小暑錢。 霜降到這裡,就已經得手四顆小暑錢。 兩把被霜降看似隨意、只說了「昔年刻舟」之短劍,霜降故意說得含糊不清,不願道破真正根腳,這兩把分別篆刻「瀆」「湖」二字的短劍,前者瀆字短劍,早已在陳平安的養劍葫內,不算買賣範疇,但是那把「隱官老祖不如好事湊成雙」湖字短劍,霜降開價一顆小暑錢,陳平安也答應了。 化外天魔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已經掙著五顆小暑錢。 陳平安躋身龍門境後,就可以著手將兩把上古遺劍,煉化成兩條水府「龍湫」水塘的蛟龍,至於原本水丹凝化的水運蛟龍,轉去煉為一顆水運驪珠,以後修行路上,水運越為濃厚,那顆驪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瀆字短劍,再說那湖字短劍的煉化益處,與那劍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實都是化外天魔在釣魚,魚餌給一半,留一半。 陳平安不介意霜降這類生意手段,終究是公平買賣,算不得強買強賣。 此外,霜降陸陸續續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法相亦假的天仙洞衣,耳邊所珥兩條青蛇,以及與「長命道友」五五分賬而來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陳平安做成了四顆小暑錢的買賣。 只剩下最後一顆小暑錢。 湊成了一顆穀雨錢,按照約定,化外天魔霜降就可以立即離開牢獄,得到一份天高地闊無拘束的自由身。而且它一旦離開牢獄,陳平安也好,陳清都也罷,就都不可以再針對它半點,只要它不跟隨妖族殺入浩然天下,不禍害劍氣長城的任何劍修,屆時是去蠻荒天下當一方霸主,還是去浩然天下藏匿蹤跡,扶植傀儡,開宗立派,都隨它意。 在這期間,霜降曾經願意賒欠一顆雪花錢,跟陳平安買了個結契的小故事。 結果陳平安很快就用一顆雪花錢,跟霜降換來了那枚五雷法印的真實材質。 霜降突然說道:「我本以為那顆不起眼的雪花錢,會成為你我買賣的勝負手。沒有想到你那麼快就主動消除了我的心中疑慮。」 一旦霜降得手九顆小暑錢,再加上些亂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錢,可哪怕距離一顆穀雨錢,只缺一顆雪花錢,一樁買賣就依舊未能達成。 雙方這筆買賣,霜降這頭化外天魔的尷尬之處,就在於只差一顆小暑錢,是死,哪怕只差一顆雪花錢,也還是個死。 陳平安依舊閉眼,坦誠說道:「一開始有想過在這顆雪花錢上動手腳,不過我後來改變主意了。」 霜降停下身形,憂心忡忡問道:「最後一顆小暑錢,該不會打定主意不給我了吧?隱官老祖可別如此做買賣啊,太傷人品。」 陳平安睜開眼睛,搖頭道:「當然不會,我與你做第一顆小暑錢的事情,你就可以活了。」 霜降輕輕點頭,疑惑道:「我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陳平安說道:「你就那麼想要再見霜降一面嗎?對於一頭得到了純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還需要如此執念嗎?」 兩兩沉默,陳平安繼續說道:「你們已經不算是什麼神仙眷侶了。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時何地,不是與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因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愛女子。 應該是霜降躋身上五境之後的一份道緣,一直到霜降躋身飛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試圖躋身失傳之境的時候,這頭化外天魔才真正顯化而生,只是霜降始終未能徹底斬除此心魔,最終天各一方,估計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種道門仙法,只是驅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煉化打殺這頭心魔。只是這些都是一些無根浮萍的揣測,真相如何,天曉得,除非陳平安將來去往青冥天下,能夠見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眯眼問道:「你到底是怎麼猜出來的?是那方女子閨閣物的綉帕,泄露了我的根腳,還是你摸我頭顱之時,我的本能躲避?」 陳平安反問道:「猜什麼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嗎?」 那頭白髮童子模樣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懸在空中,輕輕拍掌,由衷讚歎道:「好一個隱官老祖,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的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最後一顆小暑錢,我們來做一個百年之約,你我重逢之前,你幫我暗中保護一個人。」 白髮童子輕輕輕彈耳畔青蛇,說道:「第五座天下,只准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其中,我可不敢違逆儒家規矩。有心無力,這筆買賣難為我了。陳平安,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難?」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先生就在那邊,相信把守關隘的儒家聖人,最後還是會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在那之後,你至多被儒家聖人驅逐出境,到時候你就聽從我先生的退路安排,無論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腳,還是被關押在功德林,我都會去找你,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會信守約定,恢復你的自由身。如果你沒有出手,你我自會在第五座天下碰頭。」 白髮童子問道:「萬一?」 陳平安沉聲道:「萬一我無法守約去找你,百年之後,不管如何,你還是可以得到自由。」 白髮童子開始圍繞著行亭遊盪起來,似乎在權衡利弊。 開始與年輕隱官推敲細節道:「讀書人最要面子,我就這麼大搖大擺隱匿在某位劍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麼隱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幫忙緩頰,一樣不妥吧?若是捻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夠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這可怨不得我,那頭捉放亭大妖,一來是術業有專攻,再者它能夠藏在金丹劍修邊境的心神深處,成功瞞過諸位劍仙們,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成的,你要是給我三年五載的水磨光陰,我也有把握找個金丹修士,去鳩佔鵲巢。」 陳平安說道:「我自會幫你尋一處隱匿場所。」 白髮童子感慨道:「隱官老祖,算無遺策,任我心中萬千言語,竟是到了嘴邊就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懸佩斬勘在腰側,「如果答應了此事,煩請前輩以後在那座嶄新天下,別做任何多此一舉的事情,別再『試試看』。不然你就要每天燒高香,一心求我死在這劍氣長城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從來不喜歡與人撂狠話,今天為前輩破例,請珍惜。」 白髮童子再無嬉皮笑臉的神色,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謹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顆穀雨錢的買賣,就算成了。」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手枕在後腦勺下,說道:「我回頭先試試看夢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淺,如果連面對它們都束手無策,之後就有勞你以鳩仙手段,代為出手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可能你故意讓我知曉女子身份,誤以為你是霜降心儀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實皆是障眼法使然,沒關係,你贏了,反正我也沒輸什麼。」 白髮童子神色凄惻道:「運去英雄不自由,老祖這般英雄末路的模樣,瞧著真是讓人心疼。」 陳平安隨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一眼那化外天魔,一刀迅猛劈斬而去,化外天魔很快凝聚身形,蹦跳著朝行亭那邊伸出大拇指,一次次雙手互換,「不是可挽天傾的英雄豪傑,也是能教那山河陸沉的梟雄,老祖……哎呦喂,好刀法!」 捻芯坐在遠處台階上,看著那頭化外天魔和行亭青衫客,離別在即,極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舍。 她這縫衣人,此生修行路上,從未如此熱鬧,卻又安穩,不用擔心那些防不勝防的山上算計,也從無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 一行三人,走在一條寂寥大街上,酈采一襲雪白長袍,腰間系掛一把劍鞘纖細雪白的佩劍「霜蛟」,在鞘長劍,已經斷為兩截。 除了這位浮萍劍宗的女子宗主,還有少年陳李,少女高幼清,都會跟隨酈採去往北俱蘆洲,成為酈採的嫡傳。 酈采自認不比那陸芝豪傑氣概,容貌已經恢復如初,臉頰處的傷痕並不明顯,只是臉色慘白,顯然大傷未愈。真正的隱患,在於酈採的那把本命飛劍雪花,受損極多。估計這輩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酈采倒也無所謂,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氣再好都沒用。 這位女子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後,一直廝殺不斷,次次身先士卒,前幾年避暑行宮規矩多,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最煩人,對劍仙約束更重,眾多劍修當中,罵年輕隱官最多、罵得最起勁的,肯定要算她酈采一個,遠勝本土劍修。 酈采重傷撤出城頭之後,舍了所有戰功不要,只跟劍氣長城討要了一把劍坊長劍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摯友,太霞元君李妤,她們曾經相約一起趕赴劍氣長城殺妖。 到了酒鋪那邊,酈采看遍無事牌,最終從牆壁上只扯下一塊無事牌,攥在手中。 不著急返回北俱蘆洲,去南婆娑洲遊歷一番,例如要去劍仙元青蜀的山頭瞧一瞧。 酈采身上帶著一枚破碎不堪的養劍葫,是元青蜀的遺物,也該交還給他所在宗門。 昔年城頭之上,元青蜀曾與本土劍仙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再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無窮。 結果兩個都死了。 酈采轉頭望向鋪子門口那邊的兩顆小腦袋,笑道:「與二掌柜說一聲,這塊無事牌被酈採取走。」 馮康樂說道:「有啥關係,只管拿走,長得這麼好看的女子,二掌柜見著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去別家鋪子花錢喝酒也就罷了,還鬧得沸沸揚揚,丟盡了自家鋪子的臉。 桃板記性好,記得所有來酒鋪買酒、喝酒的客人,問道:「酈姐姐,我們二掌柜咋還不露頭?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麵皮,把自己折騰得花里花俏的,在偷偷殺妖?」 酈采大笑,「酈姐姐?二掌柜教你的?」 桃板點頭。 馮康樂埋怨道:「你傻乎乎點什麼頭,一下子就沒誠意了。」 酈採收斂笑意,說道:「給我每種酒水各來一壺,我要帶去南婆娑洲。」 高幼清在以飛劍銘刻文字於無事牌上,陳李白眼道:「那個龐元濟有什麼好喜歡的。」 高幼清轉過身,藏好無事牌,惱羞成怒道:「你管不著。」 酈采站在鋪子門口的門檻上,眺望城頭。 她來此是為痛痛快快出劍的,不曾想自己劍術遠遠不夠,最後欠了那姚劍仙一份天大的恩情。關鍵是以後她該怎麼還?又能怎麼還? 少年神色落寞,「師父,以後我就是浮萍劍宗弟子了?」 酈采說道:「那就學學這位二掌柜。「浩然天下,隱官陳平安。劍氣長城,浮萍劍湖陳李。互不耽誤。家鄉始終在前,修行身份在後,不算忘本。」 少年點頭,是個辦法。 酈采最後帶著少年少女離開劍氣長城。 倒懸山暫時沒有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隨便找了家仙家客棧住下。 酈采獨自飲酒。 李退密,陶文,周澄,納蘭夜行,高魁,姚沖道,董三更…… 皚皚洲張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劍宗韓槐子,扶搖洲謝稚…… 還有那麼多的年輕劍修,其中不少都是陳李、高幼清這樣的年齡。 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 酈采醉眼朦朧,斜靠窗戶,醉死老娘這個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還在適應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差異極大的環境,靈氣與劍氣都有著雲泥之別。 陳李是個心大的,練劍之餘,在客棧內一座專門販賣山上寶物的店鋪那邊,掂量著自己的錢袋子。因為整座靈芝齋已經搬遷離去,先前清理庫存,與倒懸山各方相熟勢力,賤賣了許多品秩不高的雜亂靈器,這座客棧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法寶不多,乍一看,卻也琳琅滿目亂人眼。 一直留心遠處陳李那一身劍意的酈采,皺了皺眉頭,她一身殺氣暴漲,一掠而去。 酈采伸手抓住少年的那把本命飛劍,手心處鮮血流淌,滴落在地,渾然不覺,對陳李說道:「死了那麼多劍修,不是讓你來浩然天下送死的。真要死,可以,等你成為劍仙再說。死個觀海境劍修,誰記得住你是誰?你要是再這麼沉不住氣,就乾脆去當個山澤野修,肯定死得快。不然以後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氣個半死,都不知道怎麼幫你報仇。」 被陳李飛劍針對之人,是個神色慌張的店鋪掌柜,見到了酈采,與這位女子劍仙彎腰致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無珠、罪不至死那一套,當然也確實不至於打打殺殺,說到底還是陳李這會兒劍心不穩,殺心過重,人已經離開戰場,但是劍心還在那邊回蕩。 這是好事,但是如果酈采一直不管,那麼陳李就算到了北俱蘆洲,只要下山遊歷,就要死。 酈采攤開手,少年立即收起飛劍, 陳李愧疚道:「我對師父沒有半點怨言,對北俱蘆洲也沒有。」 酈采笑道:「師父不管這些,只管你有無好好練劍,浮萍劍湖能否有人真的甲子劍仙。」 陳李實誠道:「甲子之內躋身劍仙,還是有點難度的。」 酈采一拍少年肩頭,擦掉自己手心血跡,「一個大老爺們,拿出點氣魄來!我酈採的嫡傳,就算只是個中五境劍修,與人言語,尤其是喊打喊殺,也得有那上五境劍仙的口氣!」 聽到「百歲劍仙」和「甲子劍仙」兩個說法,那客棧分管店鋪的掌柜男子,聽得眼皮子直大顫,悔青了腸子,趕緊想著補救之法。 酈采與少年心聲言語,少年便不情不願「高價買下」那件極有眼緣的靈器。 返回住處的時候,酈采心聲問道:「記住那傢伙沒?以後自己找回場子。」 陳李笑逐顏開,使勁點頭。 酈采敲響高幼清的房門,一把扯住少女的臉頰,使勁擰起來,「陳李需要收著點性子,高幼清,你怎麼回事?是不是太膽小怕事了?陳李出劍,師父會攔阻,但是心裡高興。你倒好,遠遠看熱鬧呢,半點出劍的心思都沒有?師父就很不開心了啊!」 被扯著臉頰的高幼清怯生生道:「師父,我哥要我到了浩然天下就一忍再忍,絕對不能惹是生非。」 酈采呸了一聲,「難怪高野侯如今還是個稀爛元嬰。」 高幼清立即紅了眼睛。 不光光是想念從小相依為命的的哥哥,也擔心雙方不止是生離那麼簡單,擔心其實是一場悄無聲息的死別。 酈采立即鬆開手,柔聲道:「行了行了,忍著就忍著,不過師父可以教你倆一個取巧的小法子,自己被欺負就忍著,但是如果同門被人欺負,你就往死里砍他娘的,該殺的就殺,不該殺的,也別亂砍啊,砍個半死就行了,咱們浮萍劍湖還是有點錢的,藥費出得起!如此一來,你和陳李,該忍的也忍了,該出的氣也出了,真要打不過,回了家,再喊師父再出手嘛……」 一開始少年少女聽著還挺樂呵,聽到「回了家」一語,便俱是沉默黯然起來。 酈采輕輕嘆息,大手一揮,自己喝酒去,與弟子們撂下一句「都練劍去」。 ———— 老聾兒終於返回牢獄,幽郁和長命一起跟隨老人,首次去往那座行亭。 夢婆所在牢獄,已經空了。 老聾兒來到台階處,瞥了眼行亭當中,身穿一襲陌生法袍的年輕隱官,法袍極大,大袖拖地。 陳平安如同入定,對於老聾兒的到來,竟然渾然不覺。 老聾兒伸手一抓,將那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碧玉簪子,駕馭到了自己身前,沉聲道:「老大劍仙要藉此物一用,很快歸還隱官。」 陳平安依舊無動於衷。 老聾兒瞥了眼台階下邊坐著的捻芯,將那碧玉簪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老人信不過那頭化外天魔,但是這個一根筋的小姑娘,還是比較牢靠的。 捻芯察覺到老聾兒的審視視線,開口說道:「沒事,他自找的,跟吳霜降關係不大。」 金精銅錢顯化而出的那位女子,微微皺眉。 霜降笑嘻嘻道:「長命道友,世間生意,哪有便宜佔盡的道理,得九還一,才是正理。你啊,就多與我家老祖學著點吧。」 女子輕輕點頭。 幽郁不知為何,看著此刻那個年輕隱官的身影,少年有些犯怵。 老聾兒匆匆趕來,然後直接一閃而逝,離開牢獄。 少年和女子一起拾級而上。 霜降尾隨其後,「長命道友,咱倆繼續搜刮地皮去?」 女子笑道:「等候已久。」 ———— 高魁臨終一劍,問劍祖師龍君。 龍君領劍之後,親手斬殺本脈的最後一位劍仙。 那一襲灰色長袍不遠處,枯骨白瑩坐在王座那邊,看著這一幕,只覺得這些劍修的腦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莫名其妙。 所幸以後到了浩然天下,就再無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個陳淳安比較棘手,其餘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謂術法有成的那撮山巔得道之人,以及絕大多數的仙家山頭,具體是怎麼個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譜牒之上有誰,怎麼個傳承有序,千百年來那些個祖師爺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較有名的舉止勾當,各自性情如何,門中弟子所求為何,一清二楚。 那個劍氣長城最風雅的劍仙,曾以酒泉杯飲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籠,看美人舞劍,自製香囊十數種,皆風靡劍氣長城大小閨閣。 孫巨源,披頭散髮,赤足。 以劍仙為圓心的戰場四周,皆是妖族大軍的殘肢斷骸。 手持一把折斷長劍,一襲法袍布滿血垢。 視線模糊的劍仙,環顧四周,夢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場。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劍仙,在戰場上,終得兩全法。 也有那年輕妖族修士,割下一顆劍氣長城老劍修的頭顱,熱淚盈眶,高高舉起,嘶吼道:「弟子已報師仇!」 然後扔了手中頭顱,前沖赴死。既然身在戰場,不得不死,那就只能竭力為師門、部族多贏得一份戰功。 蠻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為了去往浩然天下爭搶地盤,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為了躋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風水寶地、天材地寶,但是數量最多螻蟻一般的妖族,就只是被驅策至此,整座蠻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為二十,二十條趕赴劍氣長城戰場、並且不斷聚攏的路線之上,皆是未到戰場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擰掉了一顆劍仙頭顱,好像姓趙,不在意,反正自有軍帳記錄這筆戰功。 這頭身披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之所以願意主動重返戰場,與那下場可憐的黃鸞需要將功補過,還不太一樣,重光是看準了戰場上形勢的徹底扭轉,在最後一位三教聖人的那個讀書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隕落之後,山河氣運一事,已經變成了蠻荒天下完全壓勝劍氣長城,劍氣長城的出城劍修不得不陸續回撤城頭,就像軍帳預測那樣,隨著戰事不斷推移,劍修死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 阿良被三頭王座大妖聯手圍困在一座天地當中,消失在城頭視野中,不知所蹤久矣。 劉叉將齊廷濟打退。 戰場腹地,只剩下陳熙和納蘭燒葦兩位劍仙。 之後是陸芝,岳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隱官一脈的劍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線,為身後劍修贏得退往城頭的生還機會。 在劍仙之外,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嫗身影,已經單憑雙拳,打穿無數妖族修士的頭顱、身軀。 此刻與老嫗對峙之敵,是一頭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寶甲熠熠生輝,一身金光飄蕩拖曳,它雙手持刀,腰間還佩刀,始終未曾出鞘。 妖族顯然盯上了那位女子武夫許久,在戰場遠處,使用了縮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過後,老嫗整個後背都被划出一條血槽。 身材矮小的老嫗橫移數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巔峰,還在十境,一個小小元嬰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煉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尋覓老嫗身影的白虹劍光,激蕩而至,一劍連身軀帶甲胄將那兵家修士劈開,年輕女子後掠到老嫗身邊,說道:「一起回去。」 遠處有數位大妖開始顯出身形。 「小姐,就這樣吧。以後就當讓我偷個懶了。」 老嫗輕聲說道:「請小姐速回,小姐若是不答應,我如何能夠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寧府,從無懈怠,今天小姐就讓我私心一回。」 老嫗挪步擋在寧姚身前,面朝南方戰場,背對家鄉,笑道:「小姐,以後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姑爺,姑爺這樣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錯過,白白便宜了其她女子。別說老爺夫人,便是我和納蘭老狗,也不答應。」 老嫗怒道:「寧丫頭!莫要等我,去等陳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煉霜,以拳開路,就此前行,人與拳皆遠去。 老嫗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舍,也有釋懷。 位於戰場最前方的陳熙,一劍劈開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掉轉劍尖,直接找到那頭身在戰場的大妖重光。 那場十三之爭,之前的攻城戰,蠻荒天下妖族的坐鎮之主,便是這頭飛升境大妖。 大妖重光頓時瞠目結舌,不知道這陳熙發什麼瘋,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遞出那一劍。 若是陳熙只是追殺,重光還真不怕,自有無數手段可以避其鋒芒,至多損耗些辛苦積攢的百年道行、外加一兩件防禦重寶罷了。 那位先前與陳熙廝殺的王座大妖,丟出手中雷矛,直刺老劍仙陳熙後背。 別處納蘭燒葦亦是不惜代價,替老友陳熙擋下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兩頭王座大妖的圍殺之局,目送陳熙一劍遠去。 在劍氣長城城牆上刻下一個「陳」字的老人,大道性命,畢生劍意皆在此劍中。 大妖重光任你是飛升境,如何能夠不死。 納蘭燒葦放聲大笑,「不如再來一頭王座畜生?!」 ———— 浩然天下那撥陰陽家修士和墨家機關師都已經離開。 陳三秋,疊嶂,兩人結伴而行。 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會乘坐中土神洲一條名為「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過大門後,陳三秋回望一眼。 疊嶂說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開門。」 兩人找到那座鸛雀客棧。 位於狹窄小巷的客棧,年輕掌柜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白衣公子和獨臂女子,起身笑臉相迎,「兩位貴客,裡邊進裡邊進。」 跨過門檻,陳三秋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如果見著了掌柜還在倒懸山,就讓我問一問掌柜,是不是修行中人。」 陳三秋笑道:「陳平安還說,並無別意,純粹好奇。」 年輕掌柜趴在櫃檯那邊,笑呵呵道:「我一個做小本買賣的,只能勉強守住一畝三分地的祖業,算哪門子的修道人。」 陳三秋點點頭,不再多問。 年輕掌柜抬頭瞥了眼大堂裡邊的一桌子憊懶貨,氣不打一處來,開門做生意,卻一個個架子比他這個掌柜還大了。 鸛雀客棧生意寡淡,所以客棧雜役們都沒什麼事情可做。 一個負責關門開門、以及值夜的老翁,一個廚藝不精的中年廚子,一個打掃庭院、屋舍的健壯婦人,一個接人待物從無好臉色的少女。 四人都姓年,年紅,年斗方,年春條,年窗花。 聚在一張桌上,漢子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老翁和少女相對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著哈欠。 有個酒糟鼻子的老翁一腳踩在長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小口,就要眯起眼,打個哆嗦。 一壺酒,能喝半天。 漢子看似在神遊萬里,桌子底下的手卻往婦人腿上摸去,被婦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後,就再來,毅力可嘉。 婦人正側著身,忙著跟少女嚼舌頭,跟少女說那倒懸山各處的傳言,都帶點葷味,不然沒啥說頭。什麼水精宮的雲簽仙師,之所以要離開倒懸山,是她在水精宮的一個晚輩俊哥兒,不忌輩分,愛慕得痴心了,雲簽仙師實在是打罵不得、更答應不得,便只好羞惱遠遊了。還有麋鹿崖那邊,哪位遊客女修又給人狠狠擰了臀-瓣兒,真是奇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邊來回逛盪好幾遍,都從沒遭此毒手。婦人還問少女,聽說沒,前不久搬走的靈芝齋,他們家那客棧,別看神仙往來多,其實亂得很吶,嘖嘖,好些個狐媚子,那叫一個臭不要臉,回頭客怎麼來的,還不是仙師筵席之上、個個露出白花花胸脯,再在床笫裡邊,哥哥妹妹喊出來的。 年輕掌柜端了兩碟佐酒小菜,繞過櫃檯,坐在那條唯一空閑的長凳上。 將那兩碟醬黃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後對那個碎嘴婦人笑罵道:「你就給我消停點吧,早先也不知道誰假扮狐仙夜敲門,還給人嫌丑來著。」 少女臉頰貼在桌面上,輕聲問道:「掌柜的,是那陳三秋和疊嶂?」 年輕掌柜點點頭,捻起一顆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厲害的年輕人,就是心中殺意重了點。」 老翁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沒淺絲毫,就喝得整個人縮起來,「陳三秋,瞧著劍運和文運都挺多,人才!」 「至於那個小姑娘,缺條胳膊不打緊,一看她就是個有旺夫相的。」 「呦,掌柜,咱這酒水搭醬黃豆,真是絕了。」 漢子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馬尿味的酒水,喝出頂好仙家酒釀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輕掌柜無奈道:「好歹是自家鋪子釀造的酒水,勞煩說點好話,積點口德。」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鼓面彩繪,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一粒紅線系掛的琉璃珠。 老翁皺眉道:「窗花,收起來。」 年輕掌柜笑道:「無所謂了。」 看著眼前四人,年輕掌柜說道:「這麼多年,辛苦你們了。」 婦人哀怨嘆息,從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樣式的發簪,擱在桌上,輕輕撥弄。 漢子趁著婦人出神的機會,一巴掌拍在婦人臀上,清脆悅耳,關鍵是那份顫顫巍巍,賞心悅目,「不辛苦不辛苦。在這邊沒半點規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婦人一巴掌狠狠摔在漢子臉上,打得漢子轉了一圈才摔在地上,漢子捂著臉坐回長凳,被婦人抬起一腳,使勁踹到長凳最遠處。 名叫年窗花的少女小聲問道:「掌柜的,那桂夫人怎麼反悔了?跟著去了我們那邊,她不就真正清凈了嗎?到時候我們幫她引薦給白玉京……」 年輕掌柜擺擺手,示意少女不要繼續說下去。 年輕掌柜望向門外,唏噓道:「逆旅孤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秉燭點檢鬢絲邊,白雪漸多又一年。」 漢子一拍桌子,大聲叫好,老翁趕忙抿了一口酒,「絕了絕了,醉了醉了。」 臉貼桌面的少女,大怒,雙手抓住桌沿,只露出一顆腦袋在桌面上,使勁腳踢漢子。 年輕掌柜笑容燦爛,抬手抱拳致謝。 婦人望向對面的的掌柜,會心一笑。 眼前這般的掌柜,是要比起家鄉的副宮主,可愛可親許多。 年輕掌柜捻起一顆老醋花生,又輕輕丟回碟子,緩緩道:「燈前小草寫桃符。」 桌旁其餘四人都不再嬉戲打鬧,端正坐好。 年輕掌柜說道:「實在不行,我就只能走一趟劍氣長城了。哪怕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至於你們,不用跟著我了,我想要返回家鄉,又不難的。」 四人皆無異議。 青冥天下,與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 宮主,說話最管用,但是已經閉關太多年。 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輕掌柜這位守歲人了。 年紅,道號洞中龍,本名張元伯。 年斗方,道號山上君,虞儔。 化名年春條的婦人,與那虞儔其實是道侶。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號燈燭,是歲除宮宮主的嫡女,歲除宮每年除夕夜遍燃燈燭照虛耗的習俗,以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擊鼓驅逐疫癧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當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實打實的道行修為。 只說輩分和境界,不說人數,那麼等於半座歲除宮,都在這座小小鸛雀客棧了。 只不過除了年輕掌柜,其餘四人遠遊至此,並非完整魂魄,並且真身、陽神,猶在歲除宮。他們這場陰神遠遊,真可謂極遠了。 渡船靠岸倒懸山,陳三秋和疊嶂離開鸛雀客棧,登船之後。 珊瑚玦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個玦字,讓陳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欄杆。 自己讀雜書太多,境界太低,劍術太差。 驛騎既到,寶玦初至,捧匣跪發,五內震駭,繩穿匣開,燦然滿目。 陳三秋慘然而笑,下意識要去腰間拿酒壺,才記得自己已經戒酒了,離開家鄉,也不曾帶酒。 疊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陳三秋。 以前,一個人無親無故,也就無牽無掛的獨臂少女,其實偶爾也會羨慕那座太象街陳氏府邸的熱熱鬧鬧,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誰該羨慕了。 身邊的陳三秋,再想起寧姐姐,晏胖子,董黑炭,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一個個在自己酒鋪牆壁上掛上一枚枚無事牌的客人…… 連被砍掉一條手臂也未落淚的女子,一下子就抬起僅剩的手臂,使勁遮擋眼眸。 ———— 元嬰劍修程荃領銜,背著一隻棉布裹纏起來的劍匣,老人帶著十數個年輕人,來到倒懸山。 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頸的晏溟、董畫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龍鬚煉化拂塵的老真人,程荃交給老真人一封道家聖人的親筆密信,還有一封禁制極多的「家書」,希望大天君將來帶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見一個少年劍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嘆一聲,「自己留著吧,該是你的一樁仙緣。」 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帶領下,登上那座位於倒懸山中央的孤山,被老真人親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將一件被道家聖人設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給了晏琢,說這是年輕隱官先讓阿良交給道家聖人,再讓道家聖人轉交給你的,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攜帶此物,遊歷那座大玄都觀。 程荃說道:「陳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煩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點頭,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訥,董畫符也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程荃看著兩個年輕人,只能說一句日子再難熬,可總是要過的。 小院外,山中古松如雪。 ———— 魏晉,米裕,兩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加上一個很容易自慚形穢的金丹修士,韋文龍。 一同乘坐老龍城跨洲渡船桂花島,離開倒懸山。 整座春幡齋在一夜之間,消逝不見。 如今的倒懸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宮,而且原本坐鎮這座仙家府邸的雲簽祖師,也已經帶著一大撥年輕子弟遠遊訪仙去了。 韋文龍的師兄弟們,都會跟隨劍仙邵雲岩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隨米裕,韋文龍第一次去往劍氣長城,這一次還是跟隨米裕,離開倒懸山。 晏溟去了戰場,納蘭彩煥乘坐山水窟那條南箕渡船,去往扶搖洲,未必會在那邊紮根,有可能去往更北邊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養劍葫,仍是被年輕隱官偷偷交給了邵雲岩,轉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年輕隱官的名義,送給那個叫裴錢的黑炭丫頭。其實兄長的這枚養劍葫,本就屬於陳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歸屬年輕隱官的圭脈小院。 渡船路過雨龍宗的時候,遠遠望去幾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島上,無論是寥寥無幾的返鄉乘客,還是眾多渡船成員,除了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晉與兩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鄉寶瓶洲,從老龍城登岸,先去一趟風雪廟神仙台,他需要去師父墳頭祭酒,然後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後,韋文龍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韋文龍沒有異議,米裕卻說太徽劍宗願意收取自己當個記名供奉,是最好,當是給自己面子了,不願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經決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島之巔,適宜觀景,晚霞燦若錦, 本命飛劍「霞滿天」的玉璞境劍仙,這會兒獨自一人,坐在欄杆上,腰間系掛那枚「濠梁」養劍葫,手持一壺桂花小釀,酒香撲鼻。 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能跟他一起去往寶瓶洲。 同樣是隱官一脈的劍修,郭竹酒還是隱官大人的正式弟子,況且米裕也無比希望有個同鄉人,一起去往他鄉,能夠以方言閑聊。 聽年輕隱官提及過,這艘桂花島渡船管事,金丹老劍修馬致,是位值得結交的前輩。 至於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 米裕聽說過。 只是如今米裕就只想喝酒,什麼都懶得想。 由於這些年跨洲渡船的買賣越來越純粹,遊歷倒懸山的客人,年年清減,使得桂花島畫師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樹下的畫攤,只剩下一個了。許多范家畫師都已經離開了桂花島,在老龍城那邊另謀出路。 留下的,是個中年畫師,修行資質不行,下五境練氣士,若是在寶瓶洲的藩屬小國,當個宮廷畫師是不難的。只是寄人籬下,掙錢又不多,一幅畫便是賣個幾百幾千兩銀子,在世俗王朝的畫壇,也算天價,可是比起神仙錢,算不得什麼油水。 見那男子坐在欄杆那邊發獃,這位畫師便拿起桌上一壺老龍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釀,走向那個不知身份的傢伙。 以酒會友,說不定還能多出一筆額外生意,畫攤不開張,好些日子了,難熬。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的范家畫師,問道:「聽說這邊作畫,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二十五枚?」 畫師點頭道:「以前生意好的時候,二十五枚雪花錢,我們可以抽成五顆。如今生意難做,范家厚道,便都給畫師了。」 這位客人的寶瓶洲雅言,說得並不流利。 不過聽說這位容貌極佳的年輕男子,是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朋友。 那怎麼也該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該不會是叫蘇玉亭吧。」 畫師訝異道:「客人如何知曉我的名字?」 蘇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點繪畫功底,在山上仙師眼中,哪怕不至於不堪入目,也絕非什麼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說法,還作不作數,作數的話,我就請蘇師為我畫三幅。」 蘇師。 姓氏加個「師」,如那姓加個「子」字後綴,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義說法了。 蘇玉亭先是愕然,然後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絞盡腦汁,好像確實記得誰,又偏偏沒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劍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蘇玉亭以拳擊掌,大笑道:「記得了,記得了,那位公子起先還有些拘束,等喝過了酒,便很有神氣了。」 蘇玉亭隨即有些汗顏,「不曾想那位公子,還記得蘇某。」 米裕點頭道:「他與我說起過你,很是誇讚了一通。說蘇先生作畫,氣韻生動,隨類賦彩,精微謹細,恰到好處。所以讓我以後只要有機會登上桂花島,一定要找你作畫,絕對不虧。」 蘇玉亭愈發赧顏,低聲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米裕跳下欄杆,去往祖宗桂樹下。 黃昏漸去,暮色漸來,米裕抬頭望去。 在樹下等月上。 ———— 陸芝,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冪籬遮、掩面容的酡顏夫人。 從那道新門走出劍氣長城,劍仙邵雲岩身邊,則跟隨著數位春幡齋嫡傳弟子。 一起就此離開倒懸山。 舊門那邊,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邊,收起書本和蒲團,說道:「走了。」 捧劍漢子蹲在原地,點頭道:「」 小道童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張祿搖頭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那座浩然天下,以後還能不能將劍氣長城當個笑話看。」 小道童一閃而逝,來到那座水精宮山根處,施展神通,一個彎腰再挺直腰桿,將那整座水精宮從倒懸山掀翻,墜入大海。 這一天,大天君在山巔,丟出那道師尊法旨,化做一道虹光直去天幕處,然後開啟陣法,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開天幕,再有數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從幕漩渦處,接引倒懸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懸山原址,空中只留下一道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舊門,以及那位叛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張祿。 ———— 陳清都現出法相,一劍開天。 舉城飛升。 妖族大軍,已經浩浩蕩蕩湧上已經無人駐守的劍氣長城城頭。 所有蠻荒天下的妖族劍修,無論是劍仙,還是劍修,皆出劍,去攔截那座城池。 蠻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數目眾多的上五境,更多選擇對那位老大劍仙的那尊法相出手。 托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聲,「可憐,這就是你的最後一劍了。此次大戰,論殺我妖族,你陳清都連個下五境劍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那劍氣長城更高,雙手握拳,藉助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威勢,朝著劍氣長城的中間處,重重砸下。 直接將那陳清都無法出劍攔截、便再無法全力庇護的劍氣長城,打出一個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間,雙拳砸在兩邊牆頭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轟砸在身、依舊無堅不摧的陳清都法相,便愈發模糊一分。 老大劍仙的法相,只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劍破開天幕之後,頂天立地,以雙手扯開漩渦,不讓其併攏。 劍氣長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現如此巨大的破損,並且城牆直接被打斷為兩段。 牢獄處,走出一個低頭彎腰、搖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見是那人之身形輪廓,唯有一雙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餘只剩下視線模糊的濃重黑影,好像整個人的體魄,是由千萬條細密黑線攢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頭之上,震起無數妖族。 一些個境界足夠的妖族,也紛紛憑藉本能,選擇盡量避開那個古怪存在。 落在城頭的黑影,仰頭望去,高高舉起手臂,與她道別。 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從此天地有別。 這個黑影轉過身,背對那座緩緩飛升的整座城池,背對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法相朗聲道:「小子,記住約定。我可以違約,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劍氣長城,如果蠻荒天下在那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萬年,那你陳平安就在這裡枯坐一萬年! 陳清都的殘餘魂魄,來到那道身影旁邊,說道:「辛苦了。」 黑影輕輕搖頭,又點了點頭。 老大劍仙笑著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黑影后退一步,作揖拜別老大劍仙。 言語之間,老大劍仙就已經魂飛魄散,真正融入雙方腳下那半段劍氣長城,世間再無陳清都。 那個身形縹緲的黑影依舊一言不發,一步跨到南邊城頭之上,雙指併攏,猛然一抹。 城頭之上,出現了一位位從敬劍閣畫卷中走出的劍仙真靈。 畫卷劍仙皆無靈智,只知道除了那個黑影之外,登上城頭者,皆斬。 只要只剩一半的劍氣長城還在,這些劍仙就沒有隕落一說。 做完這件事情,黑影瞬間來到城頭缺口處,有那妖族試圖半路攔截,不管是修士真身還是攻伐法寶,皆瞬間化作齏粉。 黑影如屹立於懸崖,與站在另一側城頭上的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黑影那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對方。 灰衣老者搖頭道:「何苦來哉。」 雙方腳下,兩段城牆之間的缺口處,如同一條寬闊道路,不計其數的妖族大軍蜂擁而過。 黑影憑空消失。 在遠處現身之後,將一頭御風越過城頭玉璞境妖族從雲海拽下,一手抓住它的頭顱,對方額頭瞬間血肉模糊,就那麼被黑影提在空中。 給我記住了,世間猶有陳平安在守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