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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章 被天下壓勝

所屬書籍: 劍來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有紙鳶高高飛。    紙鳶掠過。    趙個簃和程荃破天荒沒有相對而坐,兩位生死之交,一起並肩坐在北邊城頭上,眺望城池的某條小巷。    趙個簃轉頭瞥了眼天上紙鳶,會在城頭上這麼瞎折騰的,只有那個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個男人身邊還會跟著一堆的拖油瓶,上一撥孩子裡邊,會有陳三秋,董不得董畫符,疊嶂,再上一兩撥,是愁苗,高野侯,羅真意他們。    趙個簃收回視線,繼續埋怨程荃資質不行,煉化山嶽一事太慢,白瞎了當初他的護陣搬山。    程荃手心攥著一枚印文為柳葉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雙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護著那個「不小心」,程荃沒有與老友爭鋒相對,反而問道:「浩然天下的劍仙,是不是沒那麼多的情情愛愛?」    趙個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風雪廟魏晉,不就是個傷過心的情種,聽那小道消息,好像與陳平安還有些關係。不過如此拖泥帶水的劍仙還是少數,更多還是蒲禾、謝稚這樣的,對待男歡女愛,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聲言語道:「我們倆若是戰功累加,估計也夠一人離開了。我與二掌柜比較熟,很聊得來,我跟他打聲招呼?」    趙個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至於這麼掏心掏肺嗎?程荃除了罵人,什麼時候還學會求人了?」    劍氣長城有很多讓人失望的劍修。    比如資質比岳青還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劍仙了,依舊充滿了遺憾,米祜本該是最有希望躋身十人之列的劍仙。    還有米祜那個死活破不開瓶頸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趙個簃身邊這位跌境到元嬰的程荃,以及一直沒能躋身上五境的殷沉,斷了雙臂就轉去當個滿身銅臭氣商賈的晏溟,這樣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有很多,年輕人裡邊,如今又有了個龐元濟。    程荃說道:「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趙個簃笑道:「你覺得是一位定海神針的玉璞境劍仙離開,容易些,還是一個廢物元嬰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簡單?」    劍修積攢戰功,多用於養劍一途,為了添補這麼個無底洞,在隱官一脈的功勞簿上,一直增增減減,往往盈餘極少,劍仙也不例外,劍仙戰功大,飛劍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劍仙岳青,戰功所剩幾無。米祜則是為了弟弟米裕,戰功揮霍一空,以至於耽誤了自己的修行,至於像陸芝這樣的,戰功只增不減,終究是極少數。    程荃說道:「你爭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幾個弟子,找個投緣的山上道侶,在那邊開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師堂就掛上一幅我的畫像。」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蹲在他們身後,城頭風大,那隻紙鳶在三人頭頂飄蕩晃去。    阿良笑道:「掛程荃的畫像幹啥,兩個大老爺們緊挨著,容易讓人誤會,要掛就挂彩雲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趙老哥可以每天都對徒子徒孫們說,這就是師娘、祖師婆婆,劍氣長城早年還有個叫程荃的王八蛋,練劍稀爛,長得還歪瓜裂棗,竟敢垂涎你們祖師婆婆的美色許多年……」    程荃大罵道:「放你娘的屁,趙個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說漏了嘴,自己都承認了,彩雲喜歡的人,是……」    說到這裡,程荃止住話頭,說不下去了。    阿良說道:「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說完這句話,阿良就站起身,繼續放飛紙鳶。    路過一處,空蕩蕩的,阿良卻駐足許久,鬆開紙鳶,瞬間飄蕩遠去雲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駐守城頭的劍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幾句。    其中一處,人挺多,都是外鄉劍修,三位劍仙在為三位晚輩劍修指點劍術,皆盤腿而坐,相談甚歡。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過去,其中一位女子劍仙就要起身離去,阿良最受不得這些,見著了阿良哥哥,羞赧個什麼,就趕緊要與那位劍仙姐姐一起散步,城頭極高,許多雲海在腳下聚散,晚霞成綺水天間,多好的風景,適合才子佳人談心,不是神仙眷侶,勝似神仙眷侶。    那女子眼見著是逃不掉了,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願意與這個男人單獨相處。    三位劍仙,扶搖洲謝稚,野修出身,這輩子始終孑然一身,連個徒弟都不願意收,不過剛剛改變了主意,打算在劍氣長城收一兩個嫡傳弟子,傳承香火,卻不是挑選那些資質堪稱驚才絕艷的孩子,而是對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後天性情和韌性見長的,因為劍仙謝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劍仙胚子。    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佩劍「扶搖」,妝容極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筆,巧奪天工,女子練氣士,向來極少如市井婦人那般喜好金銀簪釵,宋聘卻反其道行之,偏以滿池嬌金分心,奪人眼目,非但不給人俗艷之感,反而別有韻味。    流霞洲,劍仙蒲禾,是個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雖是個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卻比身旁那個山澤野修的劍仙謝稚,行事更加隨心所欲。蒲禾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才留在了這邊,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劍仙宅邸「翠郁亭」。    蒲禾見到了阿良,臉色難看至極。    理由很簡單,蒲禾剛到劍氣長城遊歷那會兒,當初就是這個狗日的攛掇自己問劍米祜,說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氣卻大,打贏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桿得多硬!關鍵是打贏了米祜,就等於是買一送一,一併打贏了那個名氣更大的米裕,這種便宜不佔,天打雷劈。結果等到蒲禾一問劍,才知道那米祜的戰力,是可以等同於仙人境的。    三位年輕劍修,剛好分別來自三位劍仙的家鄉,分別是鹿角宮劍修宋高元,流霞洲龍門境曹袞,金甲洲金丹境玄參。    三人在避暑行宮那邊,與阿良都見過,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師交待的任務,給阿良捎了話,此行遊歷,宋高元已經無所求。    而宋聘這三位劍仙,當初都曾跟隨年輕隱官做客倒懸山春幡齋,所以與三個隱官一脈的年輕劍修,算是有了些額外香火情的。    不然謝稚三人,今天都不會相約碰頭,然後喊來三個年輕人指點劍術,根本犯不著。哪怕是同洲同鄉又如何?他們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巔的前輩劍仙,哪裡需要這點所謂的山上情誼。說句難聽的,如果「會做人」,三人根本就不會來這劍氣長城,置身於險地,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鄉開宗立派了。    成為上五境修士,與辛辛苦苦當那一宗之主,是兩回事,山上公認後者更難。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邊,唏噓道:「宋姑娘,那麼一樁文字姻緣,怎麼捨得別後不相見。」    扶搖洲曾有詩家文豪,羈旅途中,偶見來自金甲洲的女子劍仙,一見傾心,寫下了諸多纏綿悱惻的動人詩篇,只可惜未能打動心上人。    劍仙謝稚與阿良不算太熟,所以還有心情開玩笑,「阿良前輩,那句膾炙人口的『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以及與之詩詞唱和的『半緣修道半緣君』,確實絕配。」    宋聘微微慍怒,「謝稚,慎言。」    謝稚立即閉嘴不言。    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劍仙,沒有省油的燈,氣概往往比男子更豪傑。宋聘,還有皚皚洲謝松花,北俱蘆洲酈采,戰場廝殺,一個比一個出劍凌厲,一往無前。本土元嬰劍修,納蘭彩煥的對敵出劍,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劍心還不夠純粹,比起三位外鄉女子劍仙,還是遜色一籌。    謝稚沒來由想起那個已逝的女子劍仙,周澄,不是喜歡,卻也難忘。    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間倏忽而沒,浩然天下不常見。    宋高元三人都倍感好奇。    這些山上前輩們的恩怨情仇,不聽白不聽。    尤其宋高元,更是豎起耳朵,宋聘曾經在鹿角宮的一次開峰儀式上露過面,風姿卓絕,她與蓉官祖師關係極好。大概因此宋聘對阿良前輩,印象才會如此糟糕。    不曾想阿良卻轉移話題,問起了扶搖洲的山下近況,然後託付一事,讓謝稚三位劍仙幫個忙,若是將來聯袂還鄉,勞煩繞路,幫著捎話給扶搖洲鹿鳴書院的一位儒家聖人。    離去之前,阿良以心聲傳授了劍氣十八停給三個年輕人,與他們約定,這門劍氣運轉之法,將來可以傳授他人,但是必須小心甄選。    三人皆起身,彎腰抱拳與這位前輩致謝。    阿良起身後,單單與宋聘道別,境界高、臉皮薄的女子劍仙根本沒有反應,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閃而逝,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一端,見到了那位坐鎮城頭的儒家聖人。    儒家聖人抬頭望向天幕,依稀可見蠻荒天下三輪月,緩緩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阿良說道:「不以身相見如來。」    曾是佛子的儒家聖人所言,來自於浩然天下的文豪詩篇,阿良所答,卻是佛家語。    如今身為亞聖一脈的儒家聖人,微笑道:「恍惚間,如游故道,如見故人。」    阿良沉默不語,後仰躺去。    先前在寧府酒桌上,最後那個小故事,阿良只說了一半。    但是陳平安肯定聽得懂後半個沒說出口的故事,因為年輕人一樣是讀書人,一樣走過不少的江湖。    一個譜牒仙師,跋山涉水,隨手斬妖除魔,誤殺無辜,他阿良與誰報仇?怎麼報仇?如果出劍,應該遞出多重的劍,才算講理。如果不講理,只管意氣用事,又該如何確定那人所在師門,沒有同樣的某個小姑娘瞪大著眼睛,問個為什麼……如果處處講理了,我之心中鬱郁不得言,喝酒無用,如何能平?    阿良當時之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就是怕陳平安刨根問底,追問一個結局如何。    所以啊,每個傷透心的故事,都有個暖人心的開頭。    ————    北邊的城池裡,晏溟難得返回府邸,坐在書房閉目養神,那個精通算賬的小精魅,掀開一頁頁賬本,在與男人發牢騷,說家族入不敷出,哪有這麼做生意的,一定要與那個年輕隱官訴訴苦,不然整個晏家就要變成窮光蛋了。古靈精怪的小傢伙一屁股坐在賬本上,抬頭問道:「那件咫尺物,當真討要不回來了嗎?咫尺物可不是什麼尋常物件,總不能這麼不明不白,那隱官大人好歹給咱們晏家一個說法。」    晏溟睜開眼睛,笑道:「難。」    先前在春幡齋議事堂,陳平安倒是主動說過此事,身陷甲申帳五位劍修的圍殺之局,被那頭王座大妖算計得慘了,連累咫尺物有些折損,得修繕一番,才好歸還,不然太不講道義。    晏溟自然懶得計較。    晏琢敲門而入,進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語,還是怕這個父親。    事實上晏溟也不擅長與兒子言語,而不說話時的晏家家主,確實極有威嚴,小精魅咳嗽連連使眼色。    晏溟這才說道:「少聽阿良胡說八道,其實你打小模樣就一直隨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剛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響。    小精魅在賬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綳著臉色,只是一個沒忍住,也笑了起來。    晏琢撓撓頭,不知所措。這樣的父親,讓他不太適應。    一條小巷當中,歪斜的石碑旁,蹲著兩個忙碌的孩子,正是擔任酒鋪夥計的馮康樂和桃板,二掌柜傳授了他們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併交給他們,讓兩個孩子跑腿掙錢,事後按字數結賬,只要腿腳勤快,手腳伶俐,能掙不少銅錢,吃了陽春麵,可以隨便加那荷包蛋。    馮康樂說要學陳平安當包袱齋,行走四方撿破爛換錢,到時候他的那個錢罐子可就不夠用了,得換個大的。    桃板說以後自己也要開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鋪,不當夥計,當掌柜,每天不幹活,只收錢。    兩個孩子,一邊忙碌,一邊嘀嘀咕咕,各自說著遠在天邊的夢想。    劍氣長城面朝戰場的城牆大字當中,老劍修殷沉坐在一塊磨損厲害的蒲團上。    劍仙孫巨源脫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籠,手持酒杯,自飲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紙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姍姍可愛。    劍仙郭稼看著一旁女兒低頭扒飯,妻子念叨著吃慢些,沒人爭沒人搶的,餓死鬼投胎一般,就沒點姑娘模樣,以後還怎麼嫁人。難不成要變成董不得那樣的老姑娘才開心?    郭竹酒抬起頭,咧嘴一笑,趕緊閉嘴,腮幫鼓鼓的。    買下了那座停雲館的酈采,出門散心,走到了已經空無一人的甲仗庫門外。    太徽劍宗的那些劍修,在宗主韓槐子戰死之後,就撤出了這座屬於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酈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庫,前輩韓槐子生前曾經對她笑言,浮萍劍湖多女子劍修,太徽劍宗卻是男子太多愁道侶,以後雙方可以多聯姻。當時太徽劍宗的祖師堂劍修們,皆是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一個個眼巴巴望向她這位浮萍劍湖宗主,酈采便應承下來,說以後會撮合兩座宗門的年輕男女,多給些結伴遊歷的機會,到時候只要男女雙方你情我願,她酈采就願意當這個月老。    身材瘦高的陸芝,其實姿容相當平平,不過因為阿良的緣故,結果莫名其妙被譽為了劍氣長城的絕色。    在陸芝的私宅,那個酡顏夫人正在煮茶,這位剛剛一座梅花園子交予避暑行宮的上五境精魅,陸芝與她以道友平輩論,只是酡顏夫人私底下的言行舉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雙手為陸先生遞上一杯茶水。    酡顏夫人輕聲問道:「先前老大劍仙召集陸先生在內的諸多劍仙?」    陸芝搖搖頭。    酡顏夫人便識趣不再多問。    酡顏夫人忍不住以心聲說道:「陸先生,劍修戰死越多,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遺留越多,一旦城破,換了主人,誰得利最多?當然是那蠻荒天下的劍修。那個年輕隱官是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竭盡全力,當個吃力不討好的新任隱官,確實值得欽佩,若是心知肚明,豈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幫凶?這等人物,與浩然天下的縱橫家何異?如何當得起陸先生的青眼相看?」    陸芝反問道:「你對陳平安似乎有些成見?」    酡顏夫人搖搖頭,「我只是不敢相信,一個年輕人只因為心愛女子在劍氣長城,就能夠做到這個份上。」    陸芝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都是老大劍仙的意思,陳平安照做而已。」    酡顏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來,說道:「陸先生,有沒有可能,將來某天,我們在浩然天下有個自己的門派?咱們只收女子修士?」    陸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們要不要下山歷練?下了山,豈會不去愛慕男子,你到時候還是會煩心的。」    酡顏夫人哀嘆一聲,以手扇風,「要怪就怪阿良、陳平安這樣的男人,最惹情債。」    陸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罷了,陳平安怎麼就招惹情債了?咱們劍氣長城,有女子喜歡他嗎?」    酡顏夫人伸手扶額,「我的陸先生唉,多了去啊。只說那避暑行宮,我就發覺那個叫羅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情思,還覺得自己處處冷眼看人,總覺得那個男子句句言語不中聽,便是如何討厭一個男子了。」    陸芝想了想,有點印象,好像是個挺俊俏的年輕女子。    陸芝說道:「她為何不喜歡愁苗?好像雙方一直朝夕相處,照理說,她應該喜歡愁苗才對。」    酡顏夫人頓時神采奕奕,便覺得有大把言語可以與陸先生好好說道了,「陸先生,容我娓娓道來,這裡邊的學問,大了去。」    陸芝有些後悔,就要打住這種無聊話題,酡顏夫人幽怨道:「陸先生,你就當是解個悶兒。」    陸芝喝茶如飲酒,次次一飲而盡,遞過茶杯。    酡顏夫人幫忙倒了一杯茶水,輕聲笑道:「世間好些個男人,總以為風流誤女子,卻不曉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實那些個真正痴情人,才最讓女子悄然開心扉哩。再說了,求之不得之好,愈發好。至於像米裕這種附庸風雅,喜好主動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還好意思自詡為百花叢中醉神仙,最神仙?」    陸芝突然說道:「好像米裕與陳平安關係很不錯。」    酡顏夫人碎嘴罵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躲寒行宮習武練拳的那些孩子,也難得被准許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勻,回了家,開始與自己爺爺吹噓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劍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孫兩人的時候,姜勻行走之時還在練習六步走樁,順便耍了好幾個年輕隱官傳授的拳腳把式,問爺爺咋樣。    姜礎原本只是敷衍這個最寵溺的孫子,隨便說些不著邊的好話,只是當老劍修看到孫子使出一個所謂的頂心肘後,還真有點刮目相看。    老人猶豫了一下,由著孫子繼續一路練拳,看似隨口詢問那教拳的老嫗如何,姜勻說那老婆娘拳法湊合,就是脾氣差了些,好像還喜歡故意針對自己。    姜礎聽到這裡,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寧府白煉霜,好像就沒有變過模樣,總是那麼個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樣。早年偶然間遇到了,厭煩他姜礎看他,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幾眼。    小姑娘孫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門大宅,那個早早是劍修的妹妹,心高氣傲的孫藻,難得主動與她這個姐姐聊天,詢問那個年輕隱官的拳法,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嗎?還問孫蕖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年輕隱官,是怎麼以一人之力擊退蠻荒天下五個天才劍修的,還問那個傢伙真會隔三岔五幫你們喂拳?孫藻的問題太多,孫蕖有些措手不及,孫藻便有些不耐煩,白眼那個姐姐,練了拳,還是這麼扭捏。姐妹二人,最後肩並肩一起坐在欄杆上,孫藻駕馭著那把本命飛劍在兩人身邊四處飛旋,孫蕖一個一個問題與妹妹說了,像是個學塾弟子在面對先生。    孫蕖試探性說道:「我與你說個老狐嫁女、山神娶親的山水故事?」    孫藻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不過嘴上說道:「我聽聽看。」    結果一直等到家中長輩來喊孫藻練劍,小姑娘這才跳下欄杆,撂下句故事一點都不好聽,跑去練劍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與娘親說起了那邊的練拳事,所有的瑣碎小事都一併講了,只是獨獨不說那練拳有多苦。最後元造化有些傷感,說她很羨慕姜勻和許恭的練拳順遂,也羨慕那個背竹箱的郭姐姐。婦人也不知如何勸慰,便將女兒摟在懷裡,婉約笑著,輕輕柔柔,喊著女兒的閨名。    三個從小就熟的好朋友,這會兒一起在許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飯,許恭家中已經沒有長輩,銅錢巷的張磐和唐趣卻不是,兩人家中親人長輩都在丹坊那邊做事。許恭與那悄悄離開劍氣長城的張嘉貞也是朋友,經常一起做些短工營生,張嘉貞要比他們三人年紀都大幾歲。    三人雖是關係極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異,許恭從小就穩重,張磐家境最好,反而膽子最小,唐趣鬼點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問道:「我們啥時候能喝酒啊?」    張磐趕緊說道:「剛剛練武之人,絕對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嬤嬤曉得了,我們肯定要被打個半死,說不定還要被趕出去。」    唐趣撇撇嘴,「陳先生每次遠遠坐在欄杆那邊,看咱們練拳的時候,喝酒多瀟洒。陳先生的酒壺,據說是只養劍葫。眼饞死我了。」    許恭說道:「那是陳先生啊,我們不成的,先學了拳,年紀大了再說。不過咱們不喝酒,到底是為啥?」    許恭略作停頓,三人一起大聲笑道:「沒錢!」    老劍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處院門外。    曾是孫子董觀瀑的住處。    董觀瀑是被陳清都親手斬殺的。    董不得和董畫符兩人站在老祖宗身後。不知為何老祖要把他們喊來這裡。    董三更問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歡不起來?」    董不得說道:「其實喜歡。」    董三更點點頭,並不奇怪。    只有一個懵懵懂懂的董畫符,不知道姐姐為何突然變了心意。    董三更說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說,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董不得搖頭道:「不想說,不見面還喜歡,見了面就煩他。」    董三更回頭瞪眼道:「瞧你這彆扭勁,娘們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個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沒法子,瞧見了你和三秋,總覺得你是爺們,他是個姑娘。」    然後老人收斂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別藏著了。」    董不得搖搖頭,十分執拗。    董三更便不再勉強,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孩子們的一時聚散,終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畫符問道:「你就沒個喜歡的姑娘?」    董畫符搖搖頭,乾脆利落道:「么得空。」    董三更氣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畫符點頭道:「阿良說他這輩子見過無數的奇人怪事,就只沒見過走江湖不花一顆錢的人,從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問道:「你小子還挺得勁?」    董畫符點點頭。    董三更嘖嘖道:「這麼摳搜,你小子以後要是能找到個媳婦,我跟你姓。」    董不得實在是不想聽這一老一小的絮叨,問道:「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董三更說道:「年紀太小,和年紀大了,都容易記不住事,所以喊你們來這邊看看。」    董不得說道:「董家丟掉的聲譽,我一個姑娘家家的,掙不來撐不起,靠黑炭,還湊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董家還不至於淪落到要兩個孩子去撐門面,就只是要你們兩個記住,以後做事情別那麼想當然。」    疊嶂酒鋪那邊,來了個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結果給一群劍修嚷嚷著「急就章」。    把那酒鬼給惱得不行,多要了幾壺竹海洞天酒,回罵那些老光棍連床上急就章的機會都沒有。    擔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話葷話聽過不少,可這個文縐縐的說法,卻是第一次聽說。    少年就近與相熟的酒客一問,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詢問,少年卻微微臉紅,使勁搖頭說不知。    有個最近兩年吟詩作對有如神助的老劍修,與一個新拉來這邊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個狗日的說過,有兩種人,一定要小心,沒喝醉過的時常飲酒之人,別去招惹。被欺負慣了卻從不求饒的人,別去欺負。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那個朋友不太上道,問道:「哪個狗日的,是阿良,還是二掌柜?」    老劍修直接一揚手,「這是什麼混賬話,疊嶂,再來一壺酒,我得與朋友喝幾碗罰酒。」    那個無緣無故又掏了一壺酒錢的劍修,點頭道:「酒桌上,飲酒醉酒都安安靜靜,戰場上,被打了還悶不吭聲的。說的是咱們二掌柜啊,那麼說這個道理的,應該就是阿良了。這些個讀書人,盡扯這些彎來繞去的,教人摸不著頭腦。來來來,趁著兩個狗日的都不在,咱們多喝多罵,酒錢我不出,可是罵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賬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柜在我跟前,老子還是這麼句話!拼酒量,那倆加起來,也不是我對手!」    老劍修愣了愣,「你也是?」    那酒鬼會心一笑,故作高深。    寧府門外的街上,有個老人神色複雜,好像不知該不該敲門,老人最後還是嘆息一聲,返回姚家。    城頭之上小茅屋那邊,魏晉心生些許雜念,便不再刻意養劍。    老大劍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麼好的。」    魏晉趕緊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習慣使然。」    陳清都望向北邊的城池,說道:「知道為什麼劍氣長城的酒鋪生意最好嗎?」    魏晉與老大劍仙一起望向城池,點頭道:「劍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飲酒可以解憂。在浩然天下,這麼點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兩位劍仙的修道之地。」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我返回寶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是我境界不夠的緣故?其實我可以輔佐某位劍仙的。」    陳清都說道:「是也不是。」    魏晉無奈。    老大劍仙明擺著不願意多說,他就不敢多問。    陳清都雙手負後,獨自散步。    先前十人齊聚城頭,其實有個先後順序。    齊廷濟先到。    陳清都與他說了,齊廷濟,你可以保留境界修為,去往扶搖洲開宗立派。離開之前,拿出點真本事來。若是還一味搗漿糊,就不用去扶搖洲了。    齊廷濟詢問自己為何不是去往北俱蘆洲。    陳清都笑言你也有臉去北俱蘆洲?!不說韓槐子,只說不過是玉璞境的酈采,你齊廷濟能比嗎?你除了褲襠里多出個把,與那女子比什麼?    齊廷濟沉默片刻,便說道:「所有齊氏子孫,劍修當中,我只帶走齊狩一人!」    「他會跟隨納蘭燒葦去往別處,你帶不走。」    齊廷濟喟然長嘆。    實在是不敢與陳清都討價還價。    在陳清都眼中,這個齊廷濟,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道人。選取齊狩,繼承香火。還是看中了齊狩的資質。    只是討價還價之外,齊廷濟還真有些話,不吐不快。    齊廷濟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陳清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的劍修死在這裡,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愧疚嗎?就因為劍修二字?」    陳清都嗤笑道:「沒我在,能有你們?先來後到,都不懂?你真應該轉去姓董。」    然後陳清都就懶得與齊廷濟廢話,喊來了第二人,繼續以心聲與之言語。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卻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陳熙作為陳氏子弟,得向這座劍氣長城,有個交代。    陳熙當時只有一個問題,三秋怎麼辦?    陳清都說去往浩然天下。    陳熙又問,陳三秋會跟誰同行。    陳清都卻沒有回答。    再然後,就是董三更,陳清都問他當真不後悔。    董三更只說年幼時第一次提起劍,此生一切所做作為,就沒有任何後悔。    陳清都笑問道:「聽阿良說你在蠻荒天下闖蕩的時候,有過很多的紅顏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罵。    結果陳清都來了一句,「罵人都不會,難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後,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先後被老大劍仙喊到城頭之上。    最後才是阿良和陳平安。    陳清都想起一件事,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那小子還是太輕鬆了,不像話。    老人便對此刻正在避暑行宮的陳平安言語道:「你去趟老聾兒那邊,做件職責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後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潰。」    陳平安剛要詢問到底何事,已經被老大劍仙丟到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門口。    看著老聾兒的憐憫眼神,陳平安就知道絕對不是阿良先前所謂的練拳養劍了。    肯定是老大劍仙的臨時起意,陳平安總覺得有些不妙。    老聾兒一言不發,打開禁制,帶著年輕隱官步入牢獄之中。    阿良火急火燎跑過來興師問罪,「是不是瘋了?!如此一來,他會被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壓勝!」    陳清都笑道:「這種小事算什麼,我都熬過一萬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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