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驪軍方渡船往來而已,越來越多的商貿渡船起起落落。 看得裴錢兩眼放光,都是嘩啦啦滾進師父兜里的神仙錢啊。 這趟「出遠門」,因為是自家地盤,所以裴錢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擔,手持行山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威風了。 周米粒還有一點點的惋惜,自己無法在額頭貼上兩張紙,一張寫那落魄山右護法,一張寫啞巴湖大水怪。 陳暖樹在不遠處,與即將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的陳靈均說些瑣碎事情,聽得陳靈均一直打哈欠。 裴錢雙臂環胸,環顧四周,看著師父的大好河山,輕輕點頭,很滿意。 周米粒輕聲問道:「陳靈均就要離開了,咱倆不說兩句?再擠出些淚花兒,好像比較有誠意。」 裴錢白眼道:「落魄山那幾條宗旨,給你當碗里米飯吃掉啦?」 裴錢騰出手來,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師父說過,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它的身外物,才是往裡邊裝的飯菜,只要碗不丟,總能吃上飯。那麼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來的,米粒你這迷糊腦闊兒,更不行了嘛,所以我們只需要記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規,就不會有錯。」 周米粒皺著眉頭,很快眉頭舒展,懂了,輕聲說道:「與陳靈均一說話,咱們就得送臨別禮物,不中!反正我們關係都那麼好了,就別整那虛的!」 裴錢扯了扯小米粒的臉頰,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著嘿嘿笑起來。 裴錢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出拳距離極短極慢,自顧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飛劍……」 周米粒問道:「嘛呢?」 裴錢依舊緩緩出拳,一本正經道:「繼瘋魔劍法之後,我又自創了一套絕世拳法,口訣都是我自個兒編撰的,厲害得一塌糊塗。」 然後裴錢開始胡說八道,「世間拳法,除了我師父的拳法最強,兩種也很強,一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師於天橋派。」 周米粒覺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將信將疑,「你這拳法,怎麼個厲害法子?練了拳,能飛來飛去不?」 裴錢沒好氣道:「那是遠遊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還早,沒個幾年功夫,萬萬不成。」 周米粒一跺腳,懊惱道:「這麼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錢無奈道:「你以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懷抱行山杖,伸手撓了撓臉頰,「可你是裴錢啊。」 裴錢眉開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來晃去,「你這小腦闊兒,瞧著不大,咋個這麼開竅嘞。」 周米粒晃蕩了半天腦袋,突然嘆了口氣,「山主咋個還不回家啊。」 裴錢笑了笑,「不是跟你說了嗎,在劍氣長城那邊,因為師父幫你大肆宣揚,如今都有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傳,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著樂吧。」 周米粒又開始撓臉頰,「可我寧願他不說故事了,早點回啊。」 裴錢做了鬼臉,「我師父回了家,你請他吃酸菜魚啊?」 周米粒皺著臉,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個小盆的?」 裴錢樂了,又有些傷感。 長大之後,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大大小小的憂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門拜訪的客人,來也快,可去也快。 以前裴錢不太理解師父為什麼,不願意自己和寶瓶姐姐,快快長大。 現在看著小米粒,裴錢就理解了。 陳靈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錢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走,道個別。記住了,師父說過,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遠遊,咱們不能講那一路順風的。」 周米粒使勁點頭,「曉得曉得!」 一個蠢瓜子暖樹,加上裴錢和小米粒,都與他道別。 陳靈均有些不太適應,但是小小彆扭的同時,還是有些高興,只是不願意把心情放在臉上。 在陳靈均離開後。 裴錢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過雲海,這才返回落魄山。 陳暖樹轉頭看了眼雲海。 裴錢輕聲說道:「放心吧,沒事的。陳靈均別看平時沒個正行,其實機靈著呢。」 陳暖樹展顏一笑,裴錢一手牽起一個小姑娘。 如今裴錢的身高,已經超出她們很多。 終於像個少女了。 陳靈均在渡船房間裡邊,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發獃。 其實在牛角山渡口,陳靈均走上那條披麻宗跨洲渡船的一刻,就後悔了。很想要一個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業大地盤多,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估計魏檗見他也煩,都未必樂意與老廚子、裴錢他們念叨此事,過些天,再去落魄山露個面,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忘了翻黃曆挑個黃道吉日,放心不下黃湖山,忘記去御江與江湖朋友們道個別,在家潛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桌上放著一隻大竹箱,其實魏大山君難得大方一次,還借了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裡邊,放著許多的北俱蘆洲形勢圖,既有山上仙家繪製,也有許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還有陳平安親手撰寫的幾本冊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用老廚子的話說,就是只差沒在哪兒撒尿拉屎都給寫上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成功,把自個兒淹死拉倒。 陳靈均其實還是怕。 以前在黃庭國御江那邊,其實就不喜歡挪窩,認了御江水神當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樣不挪窩,裴錢和小米粒都還會偶爾去紅燭鎮那邊逛盪,陳靈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頭的周邊,遊山玩水,與鄰居老仙師們瞎扯些有的沒的,帶著那條黑蛇,大搖大擺巡視各地,逍遙自在。 自從那個名叫賈晟的目盲老道人,從騎龍巷搬到了黃湖山結茅修行,陳靈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緣,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倆的私人園子了。 不過陳靈均如今也清楚,對方這麼捧著自己, 還是因為陳平安的緣故。 陳靈均沒有不喜歡這種事兒,挺喜歡的。 落魄山風氣再好,也還是難免有個遠近親疏,分那先來後到。 他和暖樹那個小蠢瓜子,畢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後來才有了老廚子、裴錢、石柔他們,傻乎乎的岑鴛機,憨妞兒元寶,二獃子元來,因為大獃子是曹晴朗, 再後來,又被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拐來了個小米粒。 有些時候陳靈均自己都覺得,魏檗老廚子這些個傢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們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進,喜歡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熱鬧,多好。 孤苦伶仃的,大老遠跑去北俱蘆洲,修行個鎚子嘛。 什麼骸骨灘,披麻宗,壁畫城,宗主竺泉,還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什麼啞巴湖,柳質清,春露圃,雲上城,什麼那條濟瀆,中部龍宮洞天,最西邊的什麼山來著,再加上獅子峰,李二夫婦,李槐他姐李柳。小寶瓶她哥李希聖。 老爺他朋友,一座火神廟,太徽劍宗的劉景龍,他弟子小白頭。 老子這是奔著大好前程去修行嗎?是去走門串戶登門送禮好不好。 不跳個渡船是不行了! 陳靈均收拾行李,從二樓溜去往渡船一層,結果魏檗憑空出現在渡船欄杆附近。 陳靈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這麼客氣幹嘛,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嶽地界,都是我的轄境,忘了?」 陳靈均屁顛屁顛跑去給山君大人揉胳膊:「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著,就怕玷污了北嶽的大好河山!」 魏檗說道:「北嶽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我會與那位山神打聲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時候你再跳不遲,我就管不著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趕,至於是在東嶽地界上岸,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陳靈均傻眼。 ———— 商貿繁華的清風城,百年復百年,一直歌舞昇平,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建造在山下的這座清風城,始終巋然不動,一位位皇帝君主,對許氏始終禮敬有加。 許氏因為老祖結下一樁天大善緣,得以坐擁一座狐國,抵得上半座福地。 傳聞當年許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經是七條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一尾。 清風城許氏盛產的狐皮美人,價格昂貴,勝在珍稀,供不應求。 是寶瓶洲一絕,隨著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往來更加頻繁,清風城許氏家底愈發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許氏家主一改祖法,讓狐國開啟鏡花水月,使得一張狐皮符籙,直接價格翻番。 許氏聘請丹青聖手,繪製四美圖,十八仕女圖,或精心版刻、或臨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摺扇,一經推出,皆被搶購一空。 有些與清風城不對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語,這許家就只差沒賣春宮圖了,他許渾如果敢賣這個,才算真豪傑。 故意將那許渾貶低評價為一個在脂粉堆里打滾的男人。 只不過這個男人,確實實打實的元嬰境兵家修士,擁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後,更是如虎添翼,戰力卓絕,是寶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數的殺力出眾。 清風城鬧市的一座酒樓雅間,一個年輕人繼續吃飯,一位青衫書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去靠窗而立,看著外邊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確實多。 柳赤誠搖晃摺扇,微笑道:「清風城這對夫婦,一個潛心修行,一個持家掙錢,真是絕配。」 年輕人只是埋頭吃飯,柳赤誠動筷子極少,卻點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飯菜剩下不少。 柳赤誠轉頭看了眼年輕人,笑問道:「顧璨,你一直沒說為什麼要來這邊逛,還要故意撇開曾掖和馬篤宜,現在可以講了吧?」 顧璨要與人言語,便停下筷子,咽下飯菜,抬頭說道:「我有個朋友,當年被一個叫盧正醇的人差點打死,這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風城許氏混得還行。」」 驪珠洞天,大姓四族十大姓,宋,李,趙,盧,都是頭等門戶。 只是小鎮盧氏與那覆滅王朝牽扯太多,所以下場是最為慘淡的一個,驪珠洞天墜落大地後,唯有小鎮盧氏毫無建樹可言。 只有一個盧正醇早年跟隨清風城許氏婦人,一起離開小鎮,許家也算對其厚待,給了不少修道資源,還給了個祖師堂嫡傳身份當做護身符,面子里子都是給了盧氏的。 柳赤誠對那個盧正醇沒興趣,只是好奇問道:「你這種人,也會有朋友?」 顧璨點頭道:「有還是有的。」 柳赤誠笑道:「其實就只有一個陳平安吧?」 顧璨搖搖頭,「從小到大,他就一直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待,差著太多歲數,我也一樣,算是半個親人吧,不一樣的。至於那個心比天寬的劉羨陽,只是因為陳平安,才與我親近些,不然我跟他從來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會是,不過勉強算是朋友。」 等到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返回,應該會成為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當年劉羨陽本就是因為祖上是陳氏守墓人的緣故,才會被帶著遠走他鄉。 劉羨陽有一點,最讓顧璨佩服,天生就擅長入鄉隨俗,從來不會有什麼水土不服的狀況發生。 至於自己,到了書簡湖之後,竟然連那個最大的長處,耐心,都丟了個一乾二淨。 顧璨回顧那段看似風光的青峽島歲月,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紀小,根本不是借口。 顧璨看著桌上的菜碟,便繼續拿起筷子吃飯。 柳赤誠突然說道:「以後去了白帝城,這些關係,能斷就斷吧。」 顧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飯,沒說話。 柳赤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更改顧璨的性情,恐怕還得看師兄的傳道手段,便轉移話題,「先前你所謂『混得還行』,是多行?既然是與你同鄉的同齡人,那就是金丹劍修?還是元嬰練氣士?」 顧璨說道:「如今是四境練氣士,十年之內,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幫著許氏管著狐國的一小部分買賣,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錢堆出來。」 柳赤誠收起摺扇,敲了敲自己腦袋,笑道:「未來的小師弟,你是在逗我玩呢,還是在講笑話呢?」 顧璨神色沉穩,不喝酒,下筷慢,還喜歡細嚼慢咽,「如果殺個人就得跑路,這輩子真能有個安穩踏實的落腳地兒?」 柳赤誠啞然失笑,搖搖頭,「一個修行如此不堪的廢物,也值得你殺人跑路?我這人很好說話的,你點個頭,我幫你解決了。一個許渾而已,連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顧璨反問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無言以對。 顧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過真要對死敵出手了,就得讓對方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再就是,讓旁人挑不出錯。 至於旁人,只分兩種,一個陳平安,再加上所有其他人,一定要作取捨的話,就不用管後者。 總之陳平安這輩子都別想與自己徹徹底底,撇清關係。 柳赤誠笑容燦爛。 這小子,真是越看越順眼。 自己當這護道人,可真是黃花閨女上花轎頭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願,當得很舒心。 這讓柳赤誠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顧璨問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師弟,我能不能學到最頂尖的術法神通?」 柳赤誠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極豐,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師弟,當然可以學,隨便你挑,只是能否學成,就不好說了。」 顧璨說道:「我都要學。」 柳赤誠用摺扇點了點顧璨,笑道:「你啊,年少無知,痴人說夢。」 不是不清楚顧璨極佳的修道資質,不然根本沒有將其帶往中土神洲的念頭,作為重返白帝城的敲門磚,但是師兄創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間尋常道場。 柳赤誠對師兄怨懟極深,不假,但是不提這些陳年舊怨,師兄的的確確是柳赤誠此生最敬畏之人。 然後才是龍虎山大天師,再是與師兄下出過彩雲棋局的崔瀺。 就這三個了。 柳赤誠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師兄性情難測,你說不定就是一步登天,也說不定就此淪為凡夫俗子,更慘的,是賠上好幾輩子,你別想得太過輕巧。師兄曾經為了雕琢一位潛在的閉關弟子候補,盯了那個可憐蟲足足六百年,對於可憐蟲本身而言,整整八輩子,其實都是在為最後一世的白帝城關門弟子作嫁衣裳,結果到最後,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為何,依舊被師兄捨棄了。師兄最擅長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經營白帝城,煉器,收徒……幾乎沒有師兄不擅長的事情,並且事事從容,滴水不漏。」 顧璨點頭道:「那我找了個好師父。」 柳赤誠大笑不已。 顧璨起身結賬。 柳赤誠突然訝異說道:「好俊的姑娘。」 顧璨沒在意。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不常見不常見。大有來頭啊。那枚銀白葫蘆,如果我沒看錯,是品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之一。」 顧璨皺了皺眉頭,快步走到窗口那邊,望向那個牽馬緩行的年輕女子,紅衣裳,腰懸酒葫蘆和一把狹刀。 是李寶瓶。 她怎麼來清風城了。 顧璨說道:「我們不著急離開,等她離開清風城再說。不管在這期間有沒有風波,都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柳赤誠疑惑道:「這女子,你認識?」 顧璨默不作聲。 柳赤誠掐指一算,突然罵了一句娘,趕緊捂住鼻子,依舊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柳赤誠神色凝重,難得收斂那份玩世不恭,沉聲道:「別摻和!就當是師兄對你這個未來小師弟的建議!」 顧璨凝望著那個紅衣女子的遠去身影,說道:「要摻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顧。」 柳赤誠怒容道:「圖什麼?!」 顧璨閉上眼睛,開始心算一切關於清風城的諜報內幕。 柳赤誠哎呦喂一聲,斜靠窗口,自嘲道:「我這勞碌命唉。」 ———— 鄭大風去楊家鋪子之前,去了趟酒肆,與那位沽酒婦人是老相熟了,離著老相好,還是差些火候的。 婦人潑辣,小鎮百姓都稱呼她為黃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那醉酒漢子,夜敲寡婦門,婦人開了門,一記菜刀劈頭蓋臉摔過去,差點砍死人,事後賠了一大筆錢,只是在那之後,蹲牆頭說葷話、翻牆偷衣裳的男人,也沒了,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終究不值當。 何況在酒鋪裡邊說葷話,黃二娘可是半點不介意,有來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饒,她端菜上酒的時候,給酒鬼們摸把小手兒,不過是挨她一腳踹,笑罵幾句而已,這買賣,划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輕後生登門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膽子大些的,連個白眼都落不著,到底誰揩誰的油,都兩說。 酒鋪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早些年從鐵匠變成神仙的阮師傅,也常來這邊買酒,一來二去,黃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鎮的金字招牌,許多外鄉人,都願意來這邊,蹭一蹭大驪首席供奉阮聖人的仙氣,這裡與那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如今生意都很好。 鄭大風站在鋪子門口,有些犯愁,有這麼多邋遢漢子盯著,估摸著黃二娘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調戲自己了。而且如今鋪子大了,招了兩個打雜夥計,鄭大風便覺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當年鋪子生意冷清的時候,自己可是這兒的大主顧,黃二娘趴在櫃檯那邊,瞧見了自己,就跟瞧見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會搖晃腰肢,繞過櫃檯,一口一個大風哥,或是擰一下胳膊,低聲罵一句沒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了一塊桃花糕。 她還非要高高挽著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鋪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傷人啊,鄭大風都怕傷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舉得起酒碗。 七八張酒桌都坐滿了人,鄭大風就打算挑個人少的時候再來,不曾想有一桌人,都是當地漢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呦呦呦,這不是大風兄弟嗎?來這邊坐,話先說好,今兒你請客,次次紅白喜事,給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幫著山上神仙看大門,多闊氣,果然這男人啊,兜里有錢,才能腰桿挺直。」 身形佝僂的鄭大風一路小跑過去,與那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笑道:「我請啥客,攢媳婦本呢,不比你劉大眼珠子,賣了兩棟祖宅,在州城那邊一口氣買了兩棟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鋪,多大的派頭,我請客?這不是打你劉大眼珠子的這張富貴老爺臉嗎?」 大眼珠子,是一個市井土話,寓意看不見人。 姓劉的漢子倒也不生氣,是跟鄭大風鬥嘴慣了的人,相互間這點夾槍帶棒的言語,毛毛雨,誰生氣誰輸。 漢子近些年不常來小鎮,兩座佔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賣了,也不念舊,早先上墳的時候還會路過,後來連墳頭都懶得上了,路太遠,清明時節在州城大宅外的路邊,多燒些黃紙,就算盡到孝心了。 漢子壓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婦,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當真大富大貴了。」 漢子豎起大拇指,「論家底,如今那俏寡婦能算這個。」 漢子隨即後悔道:「早知道當年便多,不然如今在州城那邊別說幾座宅子鋪子,兩三條街都得隨我姓!」 鄭大風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黃二娘親手端到嘴邊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裡去,鄭大風先舉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飲而盡,在座幾個,都是跟劉大眼珠子差不多歲數的昔年街坊鄰居,如今在州城那邊都有了一份家業,過上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進家門的黃臉婆,和後進家門的狐媚小妾之間,一年到頭雞飛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尋常日子,熱鬧得比以往過年還熱鬧。 鄭大風敬酒,除了一個相對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餘都沒動,假裝沒看見。 鄭大風不管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來了,要臉幹嘛? 趕緊又倒了一碗酒,鄭大風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當年就與顧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劉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是俏寡婦,泥瓶巷顧家娘子,性子還軟綿,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黃二娘這一口?」 鄭大風笑了笑。 另外一條長凳上的漢子,滿臉的精明市儈,當年就是出了名的摳門吝嗇,看似漫不經心,隨口笑問道:「大風,聽說你如今跟著泥瓶巷那個孩子廝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門,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給一個差了輩分的後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說了,瞧你如今這樣子,也不像是跟著發了大財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鎮東邊不還有個小破屋子嗎,我在州城那邊,幫你找個有錢的買家?」 鄭大風又開始倒酒了,擺手道:「別,我那小窩兒,就老老實實趴那兒吧,屁大地兒,老子屁股朝東邊放個屁,西邊窗戶紙都要震一震,不值錢不值錢。」 那漢子瞥了眼劉大眼珠子,後者立即勸說道:「大風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個地上處處有錢撿,說句大實話,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銅錢兒,不是那金子銀子,我都不稀罕彎個腰!你要是賣了那棟黃泥屋子,去州城安個家,什麼漂亮媳婦討不到?再說了,去了州城,咱們這撥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個幫襯,不比你給人看大門強些?」 鄭大風便開始搗漿糊,也不拒絕,拖著便是,下次見了面還能蹭酒喝。 到最後,一桌人都給鄭大風磨光了耐心,離開的時候也沒結賬。 鄭大風喊了個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後鄭大風就想要腳底抹油。 不曾想婦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風哥,你這是兜里缺錢,還是褲襠里缺把兒啊,要是缺錢,付不起酒賬,咱們什麼關係,免了酒水錢便是,可要是缺了個把兒,那我可就幫不上忙嘍。」 鄭大風腳步不停,假裝沒聽見。 黃二娘一拍桌子,「鄭大風!你給我滾回來,老娘的豆腐,膽兒夠大不怕刀,那就隨便吃,只是這酒水錢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慫人膽了?」 小鎮民風,歷來淳樸。 鄭大風轉過身,晃悠悠走到櫃檯那邊,小聲笑道:「缺錢缺錢,啥個時候不缺錢嘛,其他的缺不缺,黃二娘你還不曉得?龍精虎猛大風哥,絕非浪得虛名。」 黃二娘斜靠櫃檯,嗑著瓜子,「如今怎麼不賭錢了?進了山,掉母豬窩裡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我賭錢就是鬧著玩,從不求財,你見我賭錢,贏過?」 然後鄭大風語重心長道:「賭桌掙來千萬錢,不過是塊河邊田。生死錢,兜兜轉轉六十年。一技長,手藝錢,三代傳。巴掌地,莊稼錢,萬萬年。」 黃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歡假裝讀書人。」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這是啥鋪子的布料啊,這麼結實,給大風哥瞅瞅。」 婦人只是嗑著瓜子,不躲不避,她還真不信這傢伙敢摸自己那胸口布料。 果不其然,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裝模作樣給自己找了個台階,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曉得找個手腳勤快的活計,瞧瞧這桌面兒,油乎乎的,蒼蠅落了腳都要挪不動腳,再一個不小心,可不就要給兩座大山壓死?」 婦人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頭算算看,多久沒鋪子照顧生意了?」 鄭大風趴在櫃檯上,轉頭瞥了眼鬧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還照顧個啥,不缺我那幾碗酒水。」 婦人趁著佝僂漢子轉頭望向別處,她眼眶一紅,只是很快就遮掩過去。 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很多年過去了。 她剛開這鋪子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女子,比如今也更好看些,沒有那眼角紋,雙手更是水嫩得很,遙想當年,她壯著膽子,給客人們端酒上桌的時候,幾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獨一個年輕漢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歡看她的小手兒,會說很多討喜的話,都跟書上言語似的,文縐縐的,聽不太懂,偏是讓人心裡邊歡喜。 鋪子能熬過最早那段慘淡歲月,眼前這個漢子,幫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麼簡單。 只是當年她最好看的時候,光顧著被那些言語羞惱了,如今歲數大了,曉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不那麼好看了。 她只是覺得鄭大風,跟一般漢子都不一樣。 眼睛和嘴巴其實也都不老實,可是手老實。 婦人是很後面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老實人。 鄭大風轉過頭,「老規矩,記賬上,對了,給大風哥再來一碗。」 婦人摔了碗在桌上,親自去勺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罈,轉身彎腰的時候,知道那漢子肯定在看自己。 黃二娘倒了酒,重新靠著櫃檯,看著那個小口抿酒的漢子,輕聲說道:「劉大眼珠子這夥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點。說不準這次回鎮上,就是沖著你來的。」 鄭大風點點頭,「還是妹子曉得心疼人。」 「跟你說正經事!」 黃二娘微微加重語氣,皺眉道:「別不上心,聽說如今這幫人有了錢後,在州城那邊做生意,很不講究了,錢落到了好人手裡,是那英雄膽,在這幫貨色兜里,就是害人精了。你那破屋子小歸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鎮往東邊走,就是神仙墳,如今成了武廟,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燒香拜山頭?多大的氣派?你不清楚?不過我也要勸你一句,找著了合適買家,也就賣了吧,千萬別太捂著,小心衙門那邊開口跟你買,到時候價格便懸了,價格低到了腳邊,你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以後日子能消停?」 鄭大風嗯了一聲。 所以要說齷齪事,糟心事,市井裡邊不少,家家戶戶,誰還沒點雞屎狗糞?可要說聰明,心善,其實也有一大把。戶戶家家,誰還沒幾碗乾乾淨淨的大米飯? 婦人突然有些傷感,「都快老了。」 鄭大風笑道:「也對,你家那崽兒如今都是讀書人了,聽說有了個小秀才的綽號?如何,大風哥從來不騙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塊好料,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酒鋪春聯是那孩子寫的吧,有模有樣的,妹子你啊,以後就等著享福吧。傳家之寶,不在錢財,在積德行善嘛。」 黃二娘看了他一眼。 鄭大風故作嬌羞,用酒碗擋了擋,「妹子你這眼神,不太正經,大風哥就像沒穿衣服出門。」 黃二娘無可奈何。 她教孩子這件事,還真得謝他,早年小寡婦帶著個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來,也要讓孩子吃飽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捨不得半點打罵,孩子就野了去,連學塾都敢翹課,她只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勸了不聽,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應下來,還是經常下河摸魚、上山抓蛇,然後鄭大風有次喝酒,一大通葷話裡邊,藏了句掙錢需精,待人宜寬,惟待子孫不可寬。 黃二娘便聽進去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飽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黃二娘突然說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八九不離十,是個慫蛋。」 這曾經是鄭大風在酒鋪喝酒罵人的言語。 其實沒什麼力道,太酸,罵人不痛不癢。 不過黃二娘覺得挺有意思,便記住了,跟她們這些先罵再撓臉的婦道人家,還有那些鄉野漢子,罵人好像不是一個路數。 鄭大風假裝沒聽懂,反而開始自怨自艾,「光棍愁,涼颼颼。怎麼個窮法?老鼠挨餓,都要搬家。蚊虱勉強喝幾口小酒。攢夠了媳婦本,又有哪個姑娘願意登門啊。」 黃二娘笑問道:「多大歲數的姑娘?」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笑呵呵道:「歲數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該大還是得大。」 黃二娘丟了一把瓜子砸向漢子。 鄭大風躲了躲,一碗酒總有喝完的時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臉,嘖嘖道:「好一個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將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黃二娘嗤笑道:「你就是個棒槌。喝醉了掉茅坑裡,淹死,吃撐死,都隨你。」 鄭大風說道:「走了走了,錢以後肯定還上。」 黃二娘突然問道:「又要出遠門?」 鄭大風說道:「不算太遠。」 那座蓮藕福地,說近,近在落魄山,說遠,其實也遠。 黃二娘低了嗓音,「還沒吃夠苦頭,外邊到底有什麼好的?」 鄭大風轉過頭,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黃四娘家花滿蹊,其實不如黃二娘。」 黃二娘問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錢,欠著就一直欠著。」 鄭大風搖搖頭,還是走了。 婦人一直看著那個勾肩搭背的漢子漸漸遠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鄭大風到了楊家鋪子,是臨時幫忙,早慧的師妹蘇店,和那個不開竅的師弟石靈山,如今都去歷練了。 當下鋪子只有個楊家子弟在那邊看著生意,鄭大風如今臉皮厚多了,哪怕依舊不受師父如何待見,反正只在前邊鋪子待著,不去後院煩他老人家就行。 臨近鋪子,鄭大風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氣,進了鋪子,年輕夥計在那邊打瞌睡,聽見了鄭大風搬動小板凳的聲音,醒了就繼續睡去,楊家子弟,煩這鄭大風不是一年兩年了,都不愛沾上關係,一個看大門的光棍漢,出了趟遠門,在外邊丟了半條命,灰溜溜跑回來繼續看大門,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楊家老太爺說過幾句不輕不重的言語,鄭大風這種邋遢漢,都別想靠著與後院老頭的那點關係,來鋪子這邊搭把手。 楊家這些年不太順遂,連帶著楊氏幾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開幾個直接舉家搬遷去了大驪京城的,只要還留了些人手在家鄉的,都在州城那邊折騰得一個比一個風生水起,日進斗金,所以年紀不大,又有點志向的,都比較眼紅心熱,楊氏老太爺則是偷藏著心冷,不願意管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子孫,由著去吧。 老太爺唯一的底氣,就是後院楊老頭的那個藥方。 但是這筆買賣,整個家族經手之人,就三個,剛好是三代人,沒了青黃不接的憂慮,很夠了。 子孫一多,當家做主的,就喜歡給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沒錢的就養著,餓不死,能掙錢的,只會更有錢。 鄭大風搬了條板凳坐鋪子門口,曬太陽不花錢,不曬白不曬,山上賞花賞月,山下市井湊熱鬧,是兩種好。 鄭大風抬頭看著太陽,萬事青天都看見? 就這樣看了很久,打小就是這樣,看久了,也不刺眼,沒啥感覺,後來鄭大風學了拳習了武,就不去多想。 鄭大風收回視線,拍著膝蓋,「去年盼著今年好,今年還是破棉襖。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櫃檯那邊年輕人嘀咕道:「吵死個人。」 鄭大風轉頭笑道:「死了沒?」 年輕人瞪眼道:「你怎麼說話!」 鄭大風一臉疑惑道:「不用嘴巴,難道用腚啊?」 年輕人一拍桌子,「鄭大風,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鄭大風笑了笑,抬手虛按了幾下,耐著性子說道:「小點聲,咱們老百姓的桌子,要麼是用來擱飯碗的,要不就是放香爐的,其餘做什麼,都不打緊,例如那算盤,就無所謂。所以別拍桌子,天地神靈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輕人譏笑道:「你少他娘的在這裡胡說八道扯老譜,死瘸子爛駝背,一輩子給人當看門狗的賤命,真把這鋪子當你自個兒家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來得厲害。 只不過鄭大風與人切磋最多的,不是與師兄李二的問拳,還是這嘴上功夫。 小鎮百姓不多,唯獨這嘴把式高手最多。 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傑地靈,高手輩出。 只說那個悶葫蘆陳平安,在那段少年歲月里,也就是沒出招,其實這門功夫,日復一日,都在攢著內力呢。 鄭大風立馬樂了,蘇店太倔,石靈山太憨,總算來了個會說話懂聊天的,得勁得勁,鄭大風搬了凳子靠近些門檻,笑呵呵道:「楊暑,聽說你總愛去鐵符江水神廟那邊燒香?曉不曉得燒香的真正規矩?別的不說,這種事情,這可就要講究講究老譜了吧?你知不知道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如此一來,就不太妙了?」 名叫楊暑的年輕人心裡邊有些晃蕩,只是臉色依舊不屑,都懶得搭話。 鄭大風笑嘻嘻道:「十五愛那鄰家婦。三十喜好別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兒媳。楊家三房,好家風。」 楊暑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扯起那算盤,就狠狠砸向那個王八蛋。 楊氏三房家主,確實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風評不佳,是「褲腰帶沒打結」的那種有錢人。 鄭大風伸手接住算盤,「這可是你們楊家的掙錢家什,丟不得。摔壞了,找誰賠去?我是光腳漢,你是小有餘財,就算朝我潑髒水,管用嗎?你說最後誰賠?你如今等著去蹚渾水,去州城掙那昧良心的偏門財,要我看啊,還是別去,家之興替,在於禮義,不在富貴貧賤。好好讀點書,你不行,多生幾個帶把的崽兒,還是有希望靠子孫光宗耀祖的。」 楊暑臉色轉為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鄭大風搖搖頭,抬起一手,「別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沒輕沒重的,這一拳下去,你估摸著就要開始練醉拳,無師自通的那種。」 楊暑就要繞過櫃檯,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說道:「楊暑,你跟一個看門的較勁,不嫌丟人?」 楊暑冷哼一聲,不過有了個台階下,還是要離開楊家鋪子,只是腳步放緩,走得比較穩當。 等到楊暑貼著大門一側跨過門檻,最終遠去,難得走到鋪子前邊的楊老頭,來到門口,說道:「跟一個廢物較勁,好玩?對方聽得懂人話嗎?」 鄭大風早已起身,盡量挺直腰桿。 老人收徒,尊師重道敬香火,這是首要。 鄭大風跟隨老人一起走到後院,老人掀起帘子,人過了門檻,便隨手放下,鄭大風輕輕扶住,人過了,依舊扶著,輕輕放下。 楊老頭坐到正屋那邊台階上,敲了敲煙桿,拿起腰間煙袋。 很快就又開始吞雲吐霧。 細竹煙桿是別人送的,煙葉則是李槐那個小兔崽子送的,過了這些年,煙桿也從原本青翠欲滴的顏色,給摩挲、煙熏成了淡淡的竹黃色。 楊老頭說道:「一座小小的蓮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麼意義。」 鄭大風說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楊老頭斜瞥這個弟子。 太聰明,從來不是好事。 鄭大風無奈道:「聽師父的。」 得嘞,這下子是真要出遠門了。 楊老頭說道:「到了那邊,重頭再來。路會更難走,只不過只要路不難走,人就會多。之所以讓范峻茂成為南嶽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沒有理由的。」 鄭大風反正就是聽著教誨。 楊老頭問道:「你覺得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給儒家開闢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發現了的。」 鄭大風答道:「免得大戰在即,諸子百家不幫忙,反而扯後腿,窩裡橫。如今憑空多出一塊天下,有本事就爭去。」 楊老頭又問道:「知道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嗎?說那青冥天下,儒家書院,佛家寺廟,有那立足之地?」 鄭大風神色凝重,這個問題,靠自己想,是絕對想不出答案的。 楊老頭竟是揮了揮手,驅散煙霧,問道:「曾經我罵過三教聖人是貔貅,對吧?」 鄭大風點點頭。 老人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會率先打我一記耳光。」 如今師父,在自己這邊,倒是不介意多說些話了。 但是鄭大風反而有些懷念早年「師父話少,不過十字」的慘淡歲月。 鄭大風突然愣住。 楊老頭冷笑道:「總算想起來了?認為你不如李二聰明,還從來不服氣。」 李二曾經提醒過鄭大風,好好想一想,為何師父與你說話從來不超過十個字。 當年鄭大風燈下黑,只覺得是師父覺得自己礙眼,不樂意多說一個字。 十。 武夫十境。 當初自己以遠遊境巔峰的武夫境界,南下遠遊老龍城,守著那座灰塵鋪子,後來遇到了陳平安,然後破境,差點,就真的只是差一點,就要連破兩瓶頸,從八境直接躋身十境! 楊老頭冷笑道:「你當年要有本事讓我多說一個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現在這麼多烏煙瘴氣的事情。你東逛盪西晃蕩,與齊靜春也問道,與那姚老兒也閑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還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夠了。」 鄭大風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師父。 不過鄭大風難得頂嘴一次,「齊先生與姚老頭,學問還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學不到精妙處。」 「我有說你悟性好嗎?」 楊老頭捻出些煙絲,滿臉譏諷之意,「一棟房屋,最傷筋動骨的,是什麼?窗戶紙破了?房門爛了?這算大事情嗎?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窮苦門戶,這點縫補錢,還掏不出來?只說陳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換舊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學得再好,自以為懂得透徹,其實也就是貼門神、掛春聯的活計,短短一年風吹雨打,就淡了。」 鄭大風說道:「是換梁換柱,大動干戈。」 楊老頭點頭道:「你以為別人的道理,真有那麼好學?得拆掉原先樑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義所在,自己與自己較勁,得熬。」 楊老頭嘆了口氣,「遠的不說,就說那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問心一甲子,也沒能想出一個『天經地義』的大道,再看那陳平安,你覺得他自認為懂得幾個道理?不多的,就那麼幾個。為人,我到底是怎麼個人。治學,應該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與世界相處融洽,活得更好。就這麼三件事,幾個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積少成多,當個真正的好人,複雜嗎?簡單得很,可做起來容易嗎?很難。」 楊老頭大致猜得出來齊靜春當年的學問脈絡。 道祖曾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齊靜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試圖反推回去,不是順序,又是順序。 甚至齊靜春所思所慮,要比這個更大些。 可惜一切都已過眼雲煙。 鄭大風問道:「那弟子?」 楊老頭反問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難道還需要師父教弟子怎麼吃飯、拉屎?」 鄭大風說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楊老頭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煉化收起的袖珍小廟,老人揮了揮手掌,金光點點,一閃而逝,沒入鄭大風眉心處。 鄭大風紋絲不動。 楊老頭說道:「物歸原主,放在我這邊,不礙眼,反正不會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鄭大風的魂魄。 鄭大風站起身,彎腰抱拳,「弟子謝過師父傳道護道。」 楊老頭吞雲吐霧。 鄭大風立即坐下。 就那麼站著,不太恭敬。 鄭大風轉頭望去,沒過多久,走入一個眉眼飛揚的儒衫青年,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 鄭大風綳著臉。 風塵僕僕的年輕人快步走到楊老頭身邊,蹲下身,揉捏肩膀,嘖嘖道:「放心了放心了,這筋骨,依舊強健,跟青壯小伙似的,娶媳婦不過分啊。大風你也真是的,怎麼當的徒弟,都不知道幫著自己師父物色物色?你找個媳婦很難,找個師娘也很難嗎?」 楊老頭不計較。 鄭大風見怪不怪了。 天大地大的,估計也就李槐敢這麼對待老頭子了。 楊老頭問道:「又要去披雲山林鹿書院遊學?」 李槐乾脆一屁股坐地上,「這還是其次,我要去與裴錢鬥法,當然是文斗,幾年不見,我與她都積攢了好些家當,這不就約戰於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場絕頂高手過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劍氣長城,先前在書院碰了面,她說得收拾收拾寶貝,以後再戰。」 李槐遺憾道:「可惜李寶瓶獨自遊歷江湖去了,萬一輸了裴錢還好說,要是不小心贏了她,沒有李寶瓶幫忙壓陣,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鄭大風笑道:「還有你怕的人?」 李槐點頭道:「怕啊,怕齊先生,怕寶瓶,怕裴錢,那麼多書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鄭大風打趣道:「陳平安怕不怕?」 李槐認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祿街,有遠遊北俱蘆洲的讀書人李希聖,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李寶瓶,遠走中土神洲的趙繇。 桃葉巷有龍泉劍宗嫡傳謝靈,去往大驪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還有安心修道、治學兩不誤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劍氣長城的陳平安,在書簡湖掀起驚濤駭浪又開始蟄伏的顧璨,成為大驪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個被譽為一洲年輕天才領袖的馬苦玄。 李柳李槐這對姐弟。 經商的董水井。 楊家鋪子,也有蘇店,石靈山。 小鎮運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顧璨。當年老槐樹落葉,數量最多的,其實是顧璨,神不知鬼不覺,當年那個小鼻涕蟲,就裝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陳平安提醒,才發現兜里那麼多槐葉。 命最硬的,大概還是陳平安。 但是這一切,昔年驪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們,一轉眼便過去了將近十五年時間,能夠人人各有際遇、機緣和成就,並不是順風順水的。 不知不覺十五年,小鎮很多的孩子,都已經弱冠之齡,而當年的那撥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