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章 相互問劍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親眼目睹了那場問劍。 竟然還有誰,能夠與劍氣長城問劍? 傳到浩然天下那邊的大小仙家門派,估計誰都不信,還能讓人笑掉大牙。 蠻荒天下的這場問劍,千真萬確,起始於一個月色幾無的沉沉夜幕。 陳平安只看到南方戰場上,先是星星點點的劍光依稀亮起,然後越來越多,就像早年遊歷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盞盞飄入河中的荷花燈,燈火匯聚,星火萬點,能與日月爭輝。 最終一把把本命飛劍,划出一條條光彩,往劍氣長城這邊「緩緩」而來,最終匯聚成了一條無比絢爛的星河。 從城頭這邊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於天上,低頭看人間燈火。 若是拋開敵我關係,只談眼中所見畫卷,委實壯觀。 陳平安身為隱官大人,無需出劍,也無法出劍,因為很快就要返回城頭北邊的避暑行宮。 不是愁苗、林君璧兩撥人做得不好,只是陳平安依舊很難放心,這是一種利弊皆有的執念,陳平安覺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現在。 就像當年拗著心性的去外求,一樣需要慢慢適應。 陳平安站在茅屋那邊的城頭,感慨了一句,「這種相互問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老大劍仙笑道:「後無來者,多半是真,前無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間劍修起劍,問劍於天,天下落劍,就像一場金色的大雨,比這更好看。那時候為人間劍修護陣、壓陣的練氣士,知道有哪些嗎?有至聖先師,有道祖,有佛祖,還有將近半數的諸子百家老祖,人人無私心,人人以死為榮。」 陳平安想起了當年只有自己與崔東山的那場遊歷,在那趟歸途當中,白衣少年郎嘮叨了許多怪話。 陳平安輕聲道:「據說當時還沒有三教百家的說法,各家學問,都只是個雛形,無論是我輩劍修,還是這些練氣士,或是那些行雲布雨的四海蛟龍,都是並肩作戰的盟友,甚至連蠻荒天下,當時都停下了與人族的爭鬥,沒有幫忙,但也沒拖後腿。」 陳清都點了點頭,流露出一些不常見的緬懷神色,「我,龍君,觀照,還有那些早已被歷史忘記的同輩劍修,一人又一人,接連出劍飛升。」 陳平安蹲下身,伸手觸及劍氣長城的微涼地面,仰頭望去南方戰場,「老大劍仙,那會兒,人人在掙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輩並非是貶低你們的壯舉,不敢,更不願意。如今過去萬年,我走過三洲之地,不是什麼世道都沒見過,所以我敢說,浩然天下整體上還是好的,穩當的。老大劍仙,你們就像一個大家族的老前輩,晚輩們的對錯是非,你們其實都看得真切,事實上,你們也算很寬容了,但我還是很希望,你們不要失望,連你們都徹底失望了,晚輩們連知錯改錯的機會就會少許多。」 陳清都默不作聲。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清都笑道:「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該有直言不諱的膽識。」 陳平安以掌心貼住地面,說道:「我還是覺得世道是越來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劍仙,千萬別覺得這一萬年,就只有寂寞,身後的浩然天下,安穩了一萬年,山下炊煙裊裊,山上仙氣飄繞,大體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頭和盼頭,就連我,小時候那麼想著死也不怕,後來不也當了龍窯學徒,就開始想著掙錢攢錢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邊人心念頭蕪雜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發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會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仰起頭,道:「老大劍仙,該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別失望,別傷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輕人的腦袋,笑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沒見過大世面,哪怕見識過了我教你那一劍,依舊不曾知道真正的劍修劍心。」 老人收起手,「我這般歲數的劍修,都是從最深沉的絕望絕境里,一步一步熬過來的,刑徒?最早的時候,人間大地之上,誰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所以談不上太大的失望,失望當然會有些,可絕對沒有你小子想的那麼徹底。萬年以來,更多看到的,是這裡起了一點希望,那裡落了一點希望,希望的灰燼裡邊,來年又可能會生出一棵春草,離離原上草,劍氣長城雖然沒有這樣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頭上待著,好像也能年年聞到浩然天下那邊的春草香。」 陳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沒想到老大劍仙會說這樣的話,很有……詩意!」 陳清都笑道:「再與你說兩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記得別著急泄露天機。」 陳平安正色道:「老大劍仙請說。」 陳清都卻改變了主意,搖頭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突然說道:「柳筋境,劍修,兩把本命飛劍。七境巔峰,純粹武夫。還是不夠看啊。」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就別苛求我了,同齡人當中,我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武道一途,好歹還能瞧見曹慈的背影。身為下五境練氣士,能夠為老大劍仙贏得一次出劍機會,當了隱官大人,不敢說功勞,苦勞不過分吧?更何況這柳筋境,我看不壞,攢人品,攢運氣,一個不小心……」 陳清都直接打消了陳平安痴心妄想的念頭,搖頭道:「你就沒那勘破『留人境』玄機的命,休想一舉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苦笑道:「老大劍仙就不能等我躋身了第四境,再說此話?」 陳清都說道:「三個劍仙名額,最後一人,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頭道:「難,暫時想不好。」 陳清都揮揮手,「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這隱官大人何用,滾去避暑行宮,多動點腦子。爭取早點躋身練氣士洞府境和武夫遠遊境。」 陳平安告辭離去,只是詢問一事,陳清都答應下來。 是那離開城頭殺妖一事,陳清都說無所謂,隱官一脈的劍修,只要自己願意,又不耽誤正事,都無妨。 陳平安祭出符舟之際,瞥了眼茅屋。師兄左右還在閉關養傷,蕭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劍仙說換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陸芝和納蘭燒葦,也要直接跌境。 陳平安符舟剛剛離開北邊城頭,就有人御風落在渡船之上。 陳平安問道:「要走了?」 劉羨陽點頭道:「估摸著這兩天就得動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議程,事務一大堆。」 陳平安再一次舊事重提,「問劍正陽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萬要小心。」 劉羨陽疑惑道:「若是沒有見識過我的出劍,也就罷了,對付一座正陽山,至於這麼小心翼翼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於。相信我。」 劉羨陽問道:「一個李摶景就能壓制正陽山數百年,當得起你我如此鄭重其事?」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早年的風雷園與正陽山之爭,與以後你我二人的問劍正陽山,是天壤之別。除了正陽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門派底蘊之外,以後還要加上一份大勢,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皆是寶瓶洲毫無意外的宗門候補,其中正陽山,更會瓜分掉朱熒王朝的大半劍道氣運,這是龍泉劍宗都做不到的,因為大驪宋氏皇帝對阮師傅再尊崇,也絕對不允許龍泉劍宗一家獨大,給了舊中嶽地界,劃入龍泉劍宗地盤,除了阮師傅自身宗門人數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驪宋氏此舉,更是讓正陽山近水樓台,攫取整個朱熒王朝的劍修胚子,一旦躋身宗門,正陽山就要與大驪宋氏國祚相連,這還是早年李摶景與正陽山諸多劍修老祖的那種意氣之爭嗎?」 陳平安嘆了口氣,自顧自搖頭,然後加重語氣說道:「更多的,我不能說,反正正陽山是大驪王朝某個大布局的重要環節之一,不可或缺。到時候你我問劍,問的,當真只是一座正陽山的護山大陣和那撥老劍修?」 劉羨陽直愣愣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哪裡不對?」 劉羨陽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誰說問劍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兒戳上人家腚兒一劍,見機不妙就跑,明兒再回,捅人家襠部一劍,不也是問劍?就非要如你所說那般,一次打死人家,還得是連劍心連人心一併打了個稀爛?陳平安,當了山上人,便這麼講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記得你和我,打小就不是這種人、不做這種賠本買賣吧?我劉羨陽是什麼人,你不清楚?說話,可能不著調,可做事,還算靠譜吧?」 劉羨陽收斂笑意,「你做什麼事情,告訴自己只想著無錯無錯,當真只是無錯嗎?錯了,你只是自己沒想到、卻是在做那最好的事情。我這種人,才是半糊塗半聰明,不求全,能對付自己,也就能應付對手,日子稀里糊塗是過,錙銖必較也是過,舒心是過,糟心也得過,怎麼把糟心日子過得舒心,你得多學學我。我不是說你錯了,只說對錯,你比我對多了,更好,但是一個人吧,偶爾得偷個懶兒,讓自己喘口氣。這種道理,書上不稀罕講,但是我當年沒讀過書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陳平安難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劉羨陽笑道:「小鼻涕不是小鼻涕蟲了,你劉大爺還是你劉大爺啊。」 陳平安點了點頭,「懂了。」 劉羨陽搖搖頭,「不是懂了,是要記得。」 陳平安笑道:「你說了算。」 兩人在符舟當中相對而坐。 人生多離別。 只愁春風秋花,聚散真容易。惟願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難。 劉羨陽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那個沒?」 陳平安一臉疑惑。 劉羨陽環顧四周,四下無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陳平安趕緊一巴掌拍掉劉羨陽的手,壓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別拉上我一起!」 劉羨陽愣了愣,「手都還沒牽過?我這人讀書不多,打小老實,你別騙我。」 陳平安五雷轟頂。 劉羨陽滿臉悲戚,「比我還慘,不是光棍勝似光棍啊。」 陳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來嫂子再來說這個。」 劉羨陽搖搖頭,後仰倒去,躺在渡船中,「想要找一個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難嘍。」 符舟懸停在避暑行宮大門口。 按照隱官一脈的規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進入行宮。 兩人飄然落地。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劉羨陽沒有立即御風離去。 劉羨陽站在陳平安身前,幫他理了理衣領,拍了拍肩頭,點了點頭,說道:「走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光顧著照顧別人,記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點頭道:「你也多加小心。」 劉羨陽剛要轉身,陳平安拋出一方印章,笑道:「獨一份的,記得收好,以後說不定能賣出天價。」 劉羨陽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風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許久沒有收回視線。 避暑行宮的大門一直敞開,並無看門人。 陳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邊,愁苗問道:「隱官大人,該有的布局,已經推敲完畢,我們方才合計過了,每次三人,去城頭出劍,不會耽擱謀劃事宜,而且遠觀戰場,終究不如親自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細節。」 陳平安點了點頭,「第一撥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董不得也跟著起身。 陳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劍仙先不著急,換成鄧涼,切記,別在那邊賴著不走。一旬過後,必須換人,輪到米劍仙、龐元濟、林君璧頂上。再之後,是宋高元,曹袞,玄參。然後是羅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後是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可能會加上一個我。」 陳平安對於愁苗這四位,對愁苗劍仙並無任何懷疑,此人是老大劍仙與阿良都極其欣賞的「年輕」晚輩。 但是對於羅真意在內三人,陳平安還是有些顧慮,所以放在了鄧涼、宋高元兩撥人的後邊,可若是將羅真意三人放在最後,比顧見龍三人還要靠後,就太過了,而且讓羅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彌補。 所以說羅真意三人始終對自己這位隱官大人,懷有成見,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礙大局,做了該做的事情,陳平安不介意這點芥蒂。其實陳平安對於這撥最為熟悉蠻荒天下風土人情的「撿錢」劍修,與陳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態,十分欽佩且嚮往。但是就事論事,防人之心不可無。因此而被羅真意三人心生不喜,陳平安無所謂,真要當個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該當這隱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劍離開避暑行宮。 隱官一脈的劍修,大多年輕卻早慧,都知道這場仗會打很久,少則三五年,長則十餘年,都說不準,只是戰事的慘烈程度,依舊超乎想像。 黃鸞坐鎮,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以及當下荷花庵主擔任妖族大軍的主心骨,領著數萬妖族劍修的問劍於劍氣長城。 而且兩場戰事之後,會有數以百萬計的蠻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帶領、驅使、勞役之下,離開蠻荒天下的家鄉,浩浩蕩蕩,瘋狂湧向劍氣長城,據說趕赴北方戰場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積兩旁。 螻蟻啃象,大妖說出的坐等剝削一語,這一次輪到了劍氣長城來消受。 熬過了這場蠻荒天下的問劍之後,城頭劍修就該陷陣廝殺了。 陳平安沒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門外廣場上散步。 隱官一脈都已習慣了這位隱官大人如此,經常一個人在院子裡邊走樁,畫圈而走。 想到了些事情,便與屋內劍修開口言語幾句。 陳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場對話,是愁苗與鄧涼挑起的話頭。 愁苗眼光看得比較遠,當隱官一脈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場蟻附攻城戰後,愁苗說那蠻荒天下,絕對不是改變劍氣長城的天時地利這麼簡單了。 鄧涼便打了一個比方。說他早年以野修身份遊歷山下時候,路過一座郡城,親眼目睹兩個江湖門派的市井鬥毆,死傷近百人,慘勝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盤不說,還對鄰郡產生了極大震懾力,很快就滲透了過去。地方官府,江湖勢力,豪紳富賈,都很怕那撥亡命之徒,各懷心思,破財消災的,主動依附的,不在少數,一來二去,周邊郡城的幫派就輸了氣勢,地盤被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當時陳平安沒有說話。 以此形容劍氣長城、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舉這個例子不太恰當。但是推斷出來的結果,是對的。 陳平安詢問過坐鎮城頭的儒釋兩教聖人,蠻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之後,能夠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要將浩然天下的版圖,立即轉化為蠻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變雙方天地,佔據優勢,或者說儘可能為巔峰大妖贏得機會,減少那種玄之又玄的大道壓勝,所以那麼多看似螻蟻的妖族大軍,在劍氣長城這邊戰死、甚至是枉死越多,絕對不是白死的,將來會有大用處。 屋內位置有門神嫌疑的米裕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經成為劍修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為何有此說?」 米裕說道:「只要將萬一想成了一萬,往往就是事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劍仙不去我家鄉山頭當個供奉,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