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陳平安從溪澗收回腳後,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許灰燼散落。 當初陳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門神通禁錮,這是因果纏繞被徹底震散後的餘燼。 齊景龍作為即將破境的元嬰劍修,點評河谷刺殺一役,也用了「兇險萬分」一語,這門佛家神通,可能就佔了一半。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掬水洗了把臉,望向水中倒影的面容,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的細密胡茬,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徐遠霞那種大髯漢子。 陳平安伸手入水,攤開手掌,輕輕一壓,溪澗流水驟然停滯,隨即便繼續流淌如常。 陳平安轉換手勢,手掌畫圈旋轉,腳邊溪水漩渦越來越大,只不過陳平安很快就停下動作,溪水再次趨於平靜。 以前跟張山峰一起遊歷,見過那年輕道士經常自顧自比劃,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陳平安便學了些皮毛架勢,只不過總覺得不對勁,這其實挺奇怪的,要說拳法強弱,一百個張山峰都不是陳平安的對手,何況陳平安學拳一事,歷來極快,就像當初在藕花福地,種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龍,陳平安看過之後,自己施展出來,不光形似,亦有幾分神似,可是張山峰的拳法,陳平安始終不得其法。 陳平安這會兒也未深思,只當是張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的道人,一種獨門養氣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訣。 最底層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稱為武把式,就是因為只會點拳架、路數,不得真意,歸根結底,真正的講究和門道,還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行走路線,再深處,就是神意二字,那又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種,拳意又有諸多偏差,同一個師父同樣的一部拳譜,卻可能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這與世人看山看水看風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才會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陳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樁,緩緩舒展筋骨。 煉出一顆英雄膽,是六境關鍵所在。 所謂的英雄膽,不是實物,而是那一口純粹真氣與武夫魂魄的修養之所,意義之大,有點類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陳平安先前說自己距離破境,只差了兩點意思,如今有了一顆英雄膽,就只剩下最後一點意思了,事實上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誠的拳頭打熬,與朱斂的切磋,天劫雷雲里的淬鍊,加上遠遊路上的那麼多次廝殺,當然還有孜孜不倦的練拳,點點滴滴,都是一位純粹武夫的外在修行。 但是這一點,極有可能就是大瓶頸,距離躋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塹。 不過陳平安不著急,瓶頸越大越好,爭奪最強六境的機會就越大。 最強二字,陳平安以前幾乎從不去想,當年的最強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樓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錘鍊出來的,跟陳平安想不想要,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落在了十境武夫的崔誠手上,是你陳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嗎? 陳平安的心路根本脈絡之一,其中一條線的一端,便是姚老頭所說的「該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別想」,概括起來,無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塊佛家匾額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來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會被陳平安視為天經地義的道理,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陳平安在漫長歲月里的一言一行,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例如老龍城的武運,就被陳平安打退,而且是接連兩次。還有陳平安幾乎從不願意主動進入洞天福地尋覓機緣,喜歡「撿破爛發小財」。 如世人見溪澗,往往只見流水潺潺,不見那河床。 陳平安曾經也不例外,這是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這趟遊歷途中,不斷觀人觀道、修行問心之後,才開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很難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終提綱挈領的學問,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重新坐在溪澗旁邊。 看了看南邊。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 便笑了起來。 做了一個敲板栗的手勢。 不知道裴錢如今在學塾那邊讀書如何了。 ———— 一艘來自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龍泉郡牛角山緩緩停岸。 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身邊跟隨一位散發金丹氣象的護道人。 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劍湖元嬰劍修榮暢。 當渡船進入寶瓶洲地界後,隋景澄就經常離開屋子,在船頭那邊俯瞰別洲山河。 腳下就是那座大驪王朝。 榮暢先前在進入從洞天降為福地的龍州版圖後,遠觀一眼披雲山,感慨道:「山水氣象驚人,不愧是一洲北嶽。」 北俱蘆洲也有諸多五嶽,只是相較於這座橫空出世的披雲山,仍是遜色遠矣。 聽聞北嶽山神魏檗,即將破境躋身上五境,榮暢更是唏噓不已,山嶽神祇坐鎮自家地盤,相當於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來看待的,魏檗一旦躋身玉璞境修為,大驪就等於擁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戰力其實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大驪國運,整個北嶽地界的山水靈氣、文武氣運,可以因此而愈發穩固。 按照隋景澄的說法,魏檗與那位前輩,關係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數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顯得格外矚目。 渡船今夜會在此處停留一天,明晚才啟程,方便北俱蘆洲乘客遊覽這座破碎墜地的舊洞天,據說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鋪剛剛開張,至於能否撿漏,各憑財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負責人也明確告之所有乘客,到了這寶瓶洲北嶽地界,再不是北俱蘆洲,而且龍泉郡還有風雪廟出身的聖人阮邛坐鎮,規矩森嚴,不可以肆意御風御劍,任何人在下船之後惹出的麻煩,別怪披麻宗袖手旁觀。 渡口處,出現了一位風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邊垂掛一枚金色耳環,面帶笑意,望向隋景澄和榮暢。 他身邊不斷有靈雀縈繞,隱約之間又有霞光流淌。 榮暢看不出對方深淺,那麼身份就很明顯了,整個寶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輕聲問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將那些飛雀輕輕趕走,然後微笑點頭道:「飛劍傳訊我已收到,就過來迎接你們。」 榮暢有些訝異。 哪有這麼客氣熱絡的山嶽神祇?需要親自出面迎接他們兩人,說到底,他們只算是遠道而來的外鄉陌生人。 在之前的寶瓶洲,可能他榮暢一位元嬰劍修,有此待遇,並不奇怪,可是在大驪披雲山,榮暢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面子。 這座昔年是驪珠洞天的地盤,別的不說,就是藏龍卧虎神仙多。 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南婆娑洲劍仙曹曦,這就有兩個了,傳聞都是小鎮街巷出身。 所以到了這裡,誰也別拿自己的境界說事,笑話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個萬福,「有勞魏山神了。」 魏檗擺擺手,笑容和善,「隋姑娘無需如此客氣。接下來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齋,還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說道:「我們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點了點頭,施展神通,帶著隋景澄和榮暢一起到了落魄山的山腳。 榮暢又是心中一驚。 這位大驪北嶽正神,躋身上五境應該問題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簡直嚇人。 千里山河縮地成寸,被裹挾遠遊,榮暢發現自己那把本命飛劍竟是沒有太多動靜。 魏檗歉意道:「畢竟是陳平安的山頭,我不好直接帶你們去往半山腰宅邸,勞煩隋姑娘和榮劍仙徒步登山了。」 山門口那邊宅子,一個佝僂漢子鞋也沒穿,光著腳就飛奔出來,瞧見了那位冪籬女子後,就懶得再看男人了。 魏檗介紹道:「這位大風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站在魏檗身邊,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與魏檗可以做頓宵夜,就當是幫陳平安待客,為隋姑娘接風洗塵了。吃飽喝足之後,下榻休息也無不可。我家地兒大房間多,莫說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帶幾位閨閣朋友都不怕……對了,我姓鄭,隋姑娘可以喊我鄭大哥,不用見外。」 隋景澄有些措手不及。 魏檗無奈道:「隋姑娘和榮劍仙,稍作停頓吃頓宵夜,或是馬上登山趕路,都沒問題。」 結果隋景澄和榮暢就看到那駝背男人一腳踩在魏檗腳上,笑容不變,「一頓宵夜而已,不麻煩不麻煩。」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還要與魏山神細說,飛劍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鄭大風嘆息一聲,腳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擰,魏檗神色自若,對隋景澄說道:「好的。」 榮暢看得差點額頭冒汗,劍心不穩。 四人一起緩緩登山。 鄭大風壓低嗓音,埋怨道:「這麼不仗義?」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鄭大風怒道:「兄弟的終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澇的澇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書中自有顏如玉,畫上美人也多情。」 鄭大風哀嘆一聲,「終究是差了點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鄭大風肩頭,安慰道:「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媳婦?」 鄭大風一肘打在魏檗身上,「這種話換成陳平安來說,我覺得自己底氣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時,環顧四周,心神沉浸,這裡就是前輩的家啊。 榮暢則有些摸不著頭腦,猜不透那駝背漢子的來歷,分明是大道斷絕、半個廢人的純粹武夫,為何與魏檗如此熟稔?關鍵是兩人也沒覺得半點不對? 隋景澄放緩腳步,有一位年輕女子從山上練拳下山,拳樁有幾分熟悉,隋景澄便開始仔細打量起對方的相貌,還好,漂亮,又沒那麼漂亮。 鄭大風笑著打招呼道:「岑妹子啊,這麼晚還練拳呢,實在是太辛苦了,鄭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鴛機只是走樁練拳,置若罔聞,心無旁騖。 一路下山而去。 鄭大風點頭讚賞道:「沒關係,眼裡沒有大風哥哥,是對的,練拳要專心嘛,反正只要心裡有大風哥哥,就夠夠的了。」 魏檗無奈道:「你就別耽誤岑鴛機練拳了。」 鄭大風嗤笑道:「我這是幫她淬鍊心境,你不是武夫,懂個屁。這丫頭片子每次山頂山腳來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門檻關隘在哪裡?就在我的山腳大門口那邊,別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麼都沒有做,但是我那種殺氣騰騰的眼神,暗藏玄機的言語,尋常女子武夫,有幾個扛得住?」 魏檗一臉恍然大悟,點頭道:「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榮暢就納了悶了,這個漢子,就憑此人的那些言語和那種眼神,若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怎的沒被人打死? 還是說遭受重創,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這張嘴招惹禍事?所以才淪為落魄山的看門人?不得不依附陳平安,寄人籬下? 還是說另有隱情,人不可貌相? 鄭大風樂呵呵道:「你還真別不信,那姓酈的婆姨就沒扛住嘛。終有一天,岑鴛機要感謝她大風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時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抹在我身上,這一幕畫面,真是想一想,就讓人覺得感人肺腑。」 魏檗懶得再說什麼。 榮暢這次的劍心不穩,有些明顯。 鄭大風愣了一下,轉移視線,疑惑道:「榮劍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這不合理啊,我這路數,一般只針對女子的。」 榮暢笑了笑,「沒什麼,離鄉千萬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榮暢再不敢將那駝背漢子當作尋常人。 元嬰劍修本命飛劍的輕微顫鳴於心湖,一般的武學宗師,如何能夠瞬間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斂已經站在那邊笑臉相迎。 一起進了朱斂宅邸,榮暢便告辭離去,鄭大風領著他去了別處入住。 榮暢絲毫不擔心隋景澄會有危險。 山水神祇的氣象,看轄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 魏檗大道必然長遠。 那麼一個既能夠與劉景龍一見如故的「前輩」,又能夠與魏檗關係極好的年輕山主,門風到底是好是壞,不難知曉。 榮暢和鄭大風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粉裙女童。 鄭大風笑道:「陳丫頭,不用故意起來忙活的,宅子保管纖塵不染。對了,這位是來自北俱蘆洲的客人,榮大劍仙。」 陳如初趕緊作揖行禮,「落魄山小丫鬟陳如初,見過榮劍仙。」 榮暢笑了起來。 一條文運濃郁的小火蟒? 又是怪事。 陳如初掏出一大串鑰匙,熟門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開了門後,將那串鑰匙遞給榮暢,然後與這位北俱蘆洲劍修仔細說了一遍每把鑰匙對應哪扇門,不過還說了下榻入住後,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門都不鎖也沒關係,而且她每天會早晚兩次打掃房間屋舍,若是榮劍仙不願有人打攪,也不打緊,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話,她就住在不遠處,招呼一聲便可以了。一鼓作氣說完之後,便安安靜靜跟隨兩人一起進了宅子,果然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雖說什麼神仙府邸的仙氣,也沒王朝豪閥的富貴氣,可就是瞧著挺舒心。 榮暢沒什麼不滿意的。 鄭大風與榮暢笑道:「朱斂是咱們落魄山的大管家,陳丫頭是小管家,有些時候朱斂也要歸她管,我反正是特別喜歡陳丫頭的。」 陳如初靦腆一笑。 榮暢想了想,剛想要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份見面禮,贈送給這個面相討喜的丫頭。 陳如初已經要告辭離去。 卻被鄭大風笑嘻嘻按住小腦袋,她只得停步。 榮暢拿出來一件小巧可愛的靈器,是一隻鎏金竹節熏爐,不貴,可幾顆小暑錢還是值的。 陳如初有些為難,總覺得太貴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蘊含靈氣多寡,她還是能夠大致掂量出來的。 鄭大風卻笑道:「犯什麼愣,趕緊收下呀。」 陳如初雙手捧過那小熏爐,然後彎腰作揖致謝。 榮暢住下後。 鄭大風離開宅子,發現粉裙小丫頭還站在門外不遠處。 鄭大風笑問道:「陳靈均呢,最近怎麼沒瞅見他的身影,又上哪兒晃蕩了?」 陳如初輕聲道:「最近他在螯魚背那邊鬧騰呢,玩心總這麼大。」 如今自家老爺名下的山頭可多。 除了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不說。 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 後來又買入了距離落魄山很近、佔地極大的灰濛山,包袱齋離去後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搬出的硃砂山,還有螯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如今這六座山頭都屬於自家地盤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龍泉郡就數自家老爺山頭最多啦。 鄭大風一語道破天機,「他啊,是見不得裴錢練拳吃苦,加上這麼一對比,更覺得自己整天不務正業,心裡邊不得勁,就乾脆眼不見心不煩,跑出去瞎胡鬧。」 陳如初神色黯然。 裴錢練拳,也太慘了些。 不比當年老爺練拳好半點。 備好了藥水桶後,每次背著昏死過去的裴錢離開竹樓二樓,事後她都要拎著水桶去二樓清洗血跡。 地板上,牆壁上,都有的。 看得她眼淚嘩嘩流,好幾次一邊打掃血跡,一邊望向那個盤腿而坐、閉目養神的老前輩。 可惜老前輩只是裝傻。 鄭大風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早點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樣的事情,感覺就這麼做個百年千年,你也不覺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個陳靈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讓旁人刮目相看,哪裡需要每天在陳平安這邊蹭臉,在魏檗那邊蹭座位。」 陳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麼事情都幫不上忙。」 鄭大風嘆了口氣,「別這麼想,落魄山沒了陳丫頭,人味兒得少一半去。」 陳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飛揚,「真的嗎?」 鄭大風笑呵呵道:「不許驕傲,再接再厲。」 粉裙女童使勁點頭。 落魄山的山頭上,每天跑來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這個小丫頭,獨來獨往,一個人默默做著雞毛蒜皮的瑣碎事。 好像從來沒有人在意她。 可其實誰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盧白象之流,若是在外邊吃了大虧,陳平安得知之後,就他那犟脾氣,興許還要與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講一講道理。 可若是粉裙女童在山外被人欺負了,你看陳平安還要不要講道理?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緩緩而行,也沒去朱斂院子那邊摻和什麼。朱斂做事情,陳平安那麼一個心細如髮的,都願意放心,他鄭大風一個糙漢子粗胚子,有什麼不放心的。 至於那位拜訪落魄山的冪籬美人,鄭大風看過了,也就看過了。 這就像當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 鄭大風緩緩下山。 有些期待將來陳平安下山去與人講道理啊。 例如正陽山。還有大驪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當陳平安決定去的時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無論說與不說,對方不聽也得聽的時候了。 不過鄭大風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頭,將來到底會有哪些人入駐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還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終於開宗立派,會取一個什麼樣的名字。 之前閑聊提及這件事情,他和朱斂、魏檗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笑得很不客氣。 山上小院那邊。 朱斂與魏檗聽說過了隋景澄的詳細闡述後,多是陳平安的山水歷程和一路見聞。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準備由他的披雲山寄給崔東山。這比朱斂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適。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還自己親筆撰寫了一封密信,陳平安交代給她說與那位崔前輩的言語,隋景澄不願意當面說給朱斂和魏檗。 並非信不過朱斂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 這一點,她與陳平安確實很像。 魏檗又收下那封密信。 隋景澄如釋重負。 接下來在見到那位被前輩說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位元嬰劍仙大師兄的護送下,安心在寶瓶洲「遊山玩水」了。 不過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龍泉郡先待一段時日。 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見一見前輩的開山大弟子裴錢,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鋪子,還有魏山神的披雲山怎麼可以不去做客?這兒當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邊的大驪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長春宮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這邊歇一歇腳。 隋景澄被一位長得粉雕玉琢可愛女童,領著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雲山,寄出行山杖和密信,然後返回朱斂院子這邊。 朱斂在緩緩踱步,思量著事情。 魏檗沒有打攪,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個比方,山水神祇的修為,是可以用金身來直觀顯露的,修士修為,則以氣府積蓄的靈氣多寡來衡量。 那麼在魏檗看來,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教主盧白象,女子劍仙隋右邊,當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間巔峰,可若是只說心境,其實都不如朱斂「圓滿無瑕」、「凝練周密」。出身於鐘鳴鼎食的頂尖富貴之家,一邊悄悄學武,一邊隨便看書,少年神童,早早參加過科舉奪魁,耐著性子編撰史書,官場沉寂幾年後,正式進入廟堂,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很快就算光耀門楣,後來轉去江湖,浪跡天涯,更是風采絕倫,嬉戲人生,還見過底層市井江湖的泥濘,最終山河覆滅之際,力挽狂瀾,重歸廟堂,投身沙場,放棄一身舉世無敵的武學,只以儒將身份,獨木支撐起亂世格局,最終又重返江湖,從一位貴公子變成桀驁不馴的武瘋子。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朱斂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舊對什麼都興趣不大的原因,對於朱斂而言,天下還是天下,不過是一座藕花福地變做了版圖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還是那些人心,變不出太多花樣來。 簡而言之,朱斂從來就沒真正提起勁來。 隋右邊會希冀著以劍修身份,真正飛升一次。 魏羨會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縱橫捭闔,試圖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馬和權勢。 盧白象會希望從一走新江湖起步,慢慢積攢底蘊,最終開宗立派,有朝一日脫離落魄山,自立門戶,以純粹武夫身份傲視山上神仙。 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 朱斂呢。 無欲無求。 朱斂的心境,其實早已大道無拘束。 說句難聽的,朱斂撕下當下那張臉皮,靠臉吃飯都能把飯吃撐。何況朱斂對於琴棋書畫從未上心,便已經如此精通。 說句好聽的,堪稱驚才絕艷的朱斂,學那隋右邊轉去修行,一樣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斂回過神,停下腳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點出神了。」 魏檗給他倒了一杯茶,朱斂落座後,輕輕擰轉瓷杯,緩緩問道:「秘密購買金身碎片一事,與崔東山聊得如何了?」 這是朱斂、魏檗和鄭大風商議出來的一樁關鍵秘事,蓮藕福地一旦成為落魄山私家產業,躋身中等福地之後,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為人間香火,是落魄山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卻對一座福地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與大驪朝廷直接牽扯,哪怕是魏檗來開口,都絕非好事,所以需要崔東山來權衡尺度,與寶瓶洲南方仙家山頭來做一些桌面下的買賣,大驪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落魄山來說,這就夠了。 魏檗說道:「還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來,「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後,你家少爺的那位學生,原先七八分氣力,會變得卯足了勁,願意花十二分精力來應付我們了。」 朱斂點點頭,「崔東山此人,我們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對於崔東山,朱斂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雙方算是一路人。 朱斂絕不會因為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那份複雜關係,而有半點掉以輕心。 再就是鄭大風那邊說了,近期將會有一位精通福地運轉規矩的人物,蒞臨落魄山。 這也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穀雨錢沒有多出一顆,但是此人每多說一份福地內幕,本就等於為落魄山節省一筆穀雨錢。 先前孫嘉樹親自登山。 極有誠意。 老龍城孫家願意拿出三百顆穀雨錢,只定期收取利息,蓮藕福地的未來收益,他孫嘉樹和家族不用任何分成。 范家同樣會拿出三百顆,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個名叫范二的年輕人,會作為借錢人。 不過兩家還有許多各自不同的詳細訴求,例如孫嘉樹提出一條,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內,必須為孫家提供一位掛名供奉,遠遊境武夫,或是元嬰修士,皆可。為孫家在遭遇劫難之際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廢。再就是孫家打算開闢出一條渡船航線,從南端老龍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驪京畿之地的長春宮作為終點,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幫忙在大驪朝廷那邊稍稍打點關係。 哪怕加上這些需要雙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條件,這次孫嘉樹借錢,只收取利息,雖說保證可以讓老龍城孫家旱澇保收。 但是如今寶瓶洲屬於天翻地覆的格局,蘊含著無數的生財機遇,孫家幾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絕對不屬於最佳選擇。真正的生意經,應該是讓錢生腳,與其餘幾大家族那樣,落在觀湖書院以南、老龍城以北的廣袤地帶,利滾利,錢生錢。按照如今逐漸明朗的形勢,孫氏不但同樣穩賺不賠,還可以與大驪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驪吞併一洲,這種隱性的付出,就會幫著後世孫氏子孫拓寬財路。 朱斂突然說道:「包袱齋那邊的鋪子開張後,不出意外的話,大驪新帝會主動給你送來一筆金精銅錢,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雲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讓年輕皇帝多想,聰明人一閑下來,就喜歡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過事先說好,關係歸關係,買賣歸買賣,還是我們落魄山與你披雲山低價購買。」 魏檗笑道:「當然。」 然後補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價』兩個字,就更好了。」 魏檗從隆重舉辦第二場夜遊宴,到牛角山開設自家包袱齋,除了掙點昧良心的神仙錢之外,其實……還有再掙一筆昧良心金精銅錢的用意。 既然北嶽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錢來幫助破境了,大驪朝廷豈會坐視不理?甚至可以說,如今的大驪新帝,比寶瓶洲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夠順利躋身上五境!動靜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圓千里祥瑞齊出的天大氣象。這意味著什麼?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慶賀!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嶽山神。 可魏檗又是大驪龍興之地的山嶽神祇,屬於重中之重的存在,因為大驪京城就在魏檗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 那麼如何巧妙拉攏「前朝舊臣」魏檗,很容易成為大驪新帝的一塊心病,久而久之,雙方若無溝通,就會變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麼就需要魏檗和披雲山,給一個台階,讓大驪朝廷可以順勢走下來,還要走得舒服,不生硬。 所以當初朱斂和鄭大風提及此事,為何魏檗稍作猶豫便答應下來? 因為當時小院在座三人,一個比一個會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猶豫了一下,「就不問我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況?」 朱斂擺擺手,「不用告訴我。可以說的,我們三人早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方便說的,我們三人之間也無需誰問誰答,毫無意義的事情。」 魏檗舉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斂趕緊勾肩搭背,雙手舉起茶杯,笑容諂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當不敢當。」 兩人飲盡杯中茶後,魏檗笑道:「可惜大風兄弟沒在。」 朱斂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做人這一塊,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沒有異議。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這個便宜是白占朱斂的。 從這老廚子身上占點便宜,下棋也好,做買賣也罷,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攪你做宵夜了。」 朱斂點了點頭,嘆息一聲,「一開始的時候,我是硬氣的,這會兒我有些心虛了,以後我家少爺返回落魄山,我估摸著需要去你那邊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災樂禍,一閃而逝。 朱斂起身去開門。 那邊有個雙臂頹然下垂的黑炭丫頭,在用腦袋敲門。 應該是她沒喊醒那位騎龍巷右護法的緣故。 朱斂開了門,裴錢搖搖晃晃跨過門檻,顫聲道:「老廚子,我睡不著,與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斂關了門,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裴錢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開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麼睡不著,是硬生生疼醒的,是無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以前說什麼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敵,這會兒不就應驗了?輕飄飄的被褥,蓋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斂問道:「不餓?吃頓宵夜?快得很。」 裴錢搖搖頭,病懨懨道:「么得胃口。」 朱斂又問,「有心事?」 裴錢嗯了一聲,卻也不開口。 朱斂問道:「是欠債越來越多,心煩意亂?」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強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只是聽黑炭小丫頭說話,他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隻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又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麼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小丫頭皺著臉,噘著嘴,眼眶裡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麼人,草鞋穿破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麼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麼能不怕嘛。長大有什麼好的嘛。」 其實關於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 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對裴錢親口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 那會兒,陳平安對於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別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並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 裴錢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言觀色和計算得失。 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後,發現她那些最擅長的事情,反而只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 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 其實這沒什麼不好。 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的慢慢長大,更願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後,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裴錢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 問題在於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與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面。 到了浩然天下後,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捲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面,是草鞋少年與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並肩而行。 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於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與曹晴朗並肩而行,就那麼漸漸遠去,陳平安再不回頭。 那麼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 一無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見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錢如墜冰窟,手腳冰涼,並且心有殺機! 但是在找機會殺了曹晴朗然後註定失去師父,與自己主動長大、一定要勝過曹晴朗之間,在陳平安身邊耳濡目染的裴錢,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葉傘後,當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樓之前。 她選擇了後者。 朱斂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問道:「如果你師父回到落魄山,也見到了曹晴朗,很喜歡他,你會很傷心嗎?」 裴錢想了想,「只要最喜歡我,就很開心。如果喜歡我跟喜歡曹晴朗一樣多,就有點不開心,如果喜歡曹晴朗多過我,就……很傷心。」 朱斂笑了,說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種情況,我不敢多說什麼,你最少可以保二爭一。」 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師父,說話有個屁用嘞。」 雖然她嘴上如此,事實上還是有些開心了。 朱斂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過練拳這麼久,欠債那麼多,還沒破三境,這就有點不合適嘍。」 裴錢重重嘆息一聲,皺著那張似乎沒那麼黝黑了的小臉龐,「可不是,老頭兒也說我資質不咋的,連我師父都不如,這不是盡說些廢話哩,我能跟師父比嗎?愁死個人!」 朱斂有些心肝打顫。 自己不過是與裴錢說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那老前輩更心狠手辣,這種良心給狗吃了的混賬話,還真說得出口?! 朱斂揉了揉眉心。 不太願意講話了。 純粹武夫的三境瓶頸,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武夫最終高度的最大關隘。 意義之大,無異于山巔境武夫再破大門檻,成功躋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換成一般人傳授拳法,如此驚世駭俗的破境速度,還可以解釋為是底子打得不夠牢固,一輩子不用奢望什麼最強二字,一步紙糊,步步紙糊。 可竹樓那位? 在他手上,天底下彷彿就沒什麼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錢突然抬頭問道:「老廚子,你是幾境啊?」 朱斂笑道:「八境,遠遊境。」 裴錢低下頭去,手指微動,算了一下,又是一聲嘆息,重新抬起頭,臉上滿是失落,「老廚子,那我不得好幾年都趕不上你啊。」 朱斂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斂隨即疑惑問道:「你師父幾境,你不知道?」 裴錢一臉看傻子似的看著朱斂,「我師父如今六境啊。」 朱斂愈發想不明白,「少爺不也比我低兩境?你咋個不先趕上你師父的境界?」 裴錢一臉獃滯,好像在說你朱斂腦闊不開竅哩,她搖搖頭,老氣橫秋道:「老廚子,你大晚上說夢話吧,我師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計算?」 朱斂心悅誠服。 裴錢搖頭晃腦,心情大好。 她驀然起身,腳尖一點,飄然躍上牆頭,又悄無聲息越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翹檐之上,舉目望向北方。 大概她如今自己還不知道,什麼叫拳出真意驚鬼神。 估摸著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額頭上貼符籙了。 朱斂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驟然變化,沉默片刻後,正色問道:「裴錢,你先前兩次飽嗝不斷,老前輩與你說了什麼?」 裴錢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惱火道:「說我欠揍。」 其實那老頭兒還一臉嫌棄,說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螞蟻搬家和烏龜爬爬,不過這種話,還是她一個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廚子這種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斂一拍額頭。 他是真後悔讓裴錢這麼快學拳練武了。 朱斂用膝蓋想都知道,等到陳平安回到落魄山,發現裴錢的異樣後,他和鄭大風,還有魏檗,一個都逃不掉,保證會被罵得狗血淋頭了。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數裴錢最怪。 當然,還是陳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師父,都會為自己有一個裴錢這樣開竅的弟子而欣喜。 但是陳平安會不太一樣。 不是他不會算賬,恰恰相反,這個在書簡湖當了三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最會算賬。 他只是無比希望身邊有人,哪怕只有一個人,可以在那本該無憂無慮的歲月里,肩上挑起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 在那之後,才是天高地闊,大道遠遊。 裴錢低頭說道:「老廚子,我走啦。」 朱斂點點頭。 裴錢便高高躍起,落在牆頭之上,縱身飛躍,轉瞬即逝。 如那崔東山所看書上所寫。 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