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二章 天下大勢,皆是小事
荊南國河流密布,兩騎依舊是晝夜兼程。 只是怎麼從荊南國去往北燕國,有些麻煩,因為前不久兩國邊境上展開了一系列戰事,是北燕主動發起,許多人數在數百騎到一千騎之間的輕騎,大肆入關襲擾,而荊南國北方几乎沒有拿得出手的騎軍,能夠與之野外廝殺,故而只能退守城池。因此兩國邊境關隘都已封禁,在這種情形下,任何武夫遊歷都會成為箭靶子。 不過兩騎還是決定揀選邊境山路過關。 聯繫先前五陵國斥候對荊南國的滲透,隋景澄似有所悟。 這天黃昏里,他們騎馬上山坡,看到了一座沿水而建的村落,火光四起。 在隋景澄以為前輩又會遠觀片刻再繞道而行的時候,一騎已經徑直疾馳下坡,直奔村莊,隋景澄愣了一下,快馬加鞭跟上。 進了村子後,宛如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處處是被虐殺的屍體,婦人大多衣不蔽體,許多青壯男子的四肢被被槍矛捅出一個血窟窿後,失血過多而死,掙扎著攀爬,帶出一路的血跡,還有許多被利刃切割出來的殘肢斷骸,許多稚童下場尤為凄慘。 隋景澄翻身下馬,開始蹲在地上乾嘔。 陳平安閉上眼睛,豎耳聆聽,片刻之後,「沒有活口了。」 隋景澄根本沒有聽進去,只覺得自己的膽汁都要吐出來。 陳平安蹲下身,捻起鮮血浸染的泥土,輕輕揉捏之後,丟在地上,站起身,環顧四周,然後躍上屋脊,看著四周的腳步和馬蹄痕迹,視線不斷放遠,最後飄落在地後,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遞向隋景澄,然後將馬韁繩一併交給隋景澄,「我們跟上去,追得上。你記得保護好自己。你單獨留在這裡,未必安穩。盡量跟上我,馬匹腳力不濟的時候,就換馬騎乘。」 陳平安一掠而去。 隋景澄翻身上馬,強忍著暈眩,策馬狂奔。 所幸那一襲青衫沒有刻意傾力追趕,依舊照顧著隋景澄坐騎的腳力。 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在一處山谷淺水灘那邊聽到了馬蹄聲。 那位前輩腳步不停,「已經追上了,接下來不用擔心傷馬,只管跟上我便是,最好別拉開兩百步距離。但是要小心,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 隋景澄躍上另外一匹馬的馬背,腰間系掛著前輩暫放在她這邊的養劍葫,開始縱馬前沖。 邊軍精騎對於洗刷馬鼻、餵養糧草一事,有鐵律。 在這半路半溪的山谷當中,那支輕騎應該有所逗留,剛剛動身啟程沒多久。 那支輕騎尾巴上一撥騎卒剛好有人轉頭,看到了那一襲飛掠青衫、不見面容的縹緲身影后,先是一愣,隨後扯開嗓子怒吼道:「武人敵襲!」 一襲青衫如青煙轉瞬即至,訓練有素的十數位精騎剛剛撥轉馬頭,正要挽弓舉弩,兩騎腰間制式戰刀不知為何鏗鏘出鞘,剎那之間,兩顆頭顱就高高飛起,兩具無頭屍體墜落馬背。 那一襲青衫再無落地,只是彎腰弓行,一次次在戰馬之上輾轉騰挪,雙手持刀。 幾個眨眼功夫,就有二十數騎被劈砍斃命,皆是一刀,或攔腰斬斷,或當頭一線劈開。 北燕國精騎開始迅速散開,紛紛棄弓弩換抽刀,也有人開始從甲囊當中取出甲胄,披掛在身。 有一位將領模樣的精騎,手持一桿長槊飛奔而來,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襲青衫,後者正一刀刀尖,輕輕一戳旁邊騎卒的脖頸,剛剛收刀,借勢要後仰掠去,去斬殺身後一騎,長槊剛好算準了對方去勢。 隋景澄剛想要高呼小心,只是很快就住嘴。 下一刻,隋景澄只見那一襲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側身,蹈虛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長槊,任由槊鋒刺中自己心口,然後一掠向前,那騎將怒喝一聲,哪怕手心已經血肉模糊,依舊不願鬆手,可是長槊仍然不斷從手心先後滑去,劇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見白骨,騎將心知不妙,終於要捨棄這桿祖傳的長槊,但是倏忽之間,那一襲青衫就已經彎腰站在了馬頭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頸,瞬間洞穿。 那人猛然起身,右手長刀洞穿了騎將脖子,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騎將整個人都被帶離馬背。 戰馬之上,那一襲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國邊騎制式戰刀,幾乎全部都已刺透騎將脖子,露出一大截雪亮鋒芒,因為出刀太快,快到了沒有沾染一絲血跡的地步。 陳平安猛然收刀,騎將屍體滾落馬背,砸在地上。 藉此機會,北燕國騎卒展開了一輪弓弩攢射。 陳平安雙手持刀,青衫一震,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腳下那匹戰馬瞬間斷腿跪地,一襲青衫幾乎不可察見,唯有兩抹璀璨刀光處處亮起,一如那村落火光,雜亂無序,卻處處有死人。 兩百騎北燕精銳,兩百具皆不完整的屍體。 陳平安站在一匹戰馬的馬背上,將手中兩把長刀丟在地上,環顧四周,「跟了我們一路,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個機會,還不現身?」 水面不過膝蓋的溪澗之中,竟然浮現出一顆腦袋,覆有一張雪白面具,漣漪陣陣,最終有黑袍人站在那邊,微笑嗓音從面具邊緣滲出,「好俊的刀法。」 與此同時,各處崖壁之上飄落下數位黑衣白面具的刺客。 有一身姿婀娜的女子,一手持水粉盒,拈蘭花指,在往自己白皙脖子上塗抹脂粉。 有一人雙手藏在大袖中。 有一位蹲在那騎將屍體身邊,雙指抵住那顆頭顱的眉心。 有一位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負一張巨弓。 那位唯一站在水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開工掙錢,速戰速決,莫要耽誤劍仙走黃泉路。」 那往脖子上塗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嬌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收起那水粉盒在袖中,雙手一抖袖,畫出兩把熠熠生輝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樸符籙花紋。 在她緩緩前沖之時,左右兩側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子,隨後又憑空多出兩位,好似無止境。 百餘個手持短刀的女子,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一起湧向那個青衫年輕人。 不過只有一位,離開了戰場,蜻蜓點水,不斷更換軌跡,沖向那個坐在馬背上的隋景澄,但是被養劍葫內一抹劍光,穿透頭顱,砰然一聲,女子身軀化作一團青色煙霧。 那座真正的戰場。 一位位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煙。 但是每一位女子,每一把短刀都鋒利無比,絕非虛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渾身暗器,令人防不勝防。 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尋常的六境武夫,光是她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幾十次。 仙家術法便是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位觀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勝,先天克制武夫。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從無絕對事。 一襲青衫驟然消失,來到一位戰場邊緣地帶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心口。 所有女子都驀然停滯身形,她慘然笑道:「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下一刻,那女子便嬌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煙,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終青煙匯聚在一處,濃煙滾滾,姍姍走出一位女子,她一手負後,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對了,可惜,只要沒辦法一口氣打死全部,我就不會死,劍仙你惱不惱火呀?」 女子負後之手,打了個手勢。 那人點了點頭,女子身軀炸開一大團青煙,一位位女子再度飛撲向那一襲青衫。 一拳過後。 陳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幾乎全部女子都被鐵騎鑿陣式的雄渾拳罡震碎。 只剩下一位不斷有鮮血從雪白面具縫隙滲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面具。 一位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點點頭,站起身,「成了。靠你果然不行,差點誤事。」 那女子顯然受了重傷,「若是沒有我百般拖延,你能畫成符陣?!」 隋景澄腰間養劍葫內,掠出飛劍十五。 劍光直去那位矮小陣師的一側太陽穴。 那個先前雙手一直藏在袖中的矮小刺客,在與女子刺客言語之際,便早已捻出一張金黃色符籙,微笑道:「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劍仙,會沒有準備嗎?」 當那人舉起雙指,符籙懸停在身側,等待那一口飛劍自投羅網。 飛劍十五卻驟然畫弧轉身離去,返回養劍葫。 一抹白虹從陳平安眉心處掠出。 劍光一閃。 不曾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捻符高舉,飛劍初一如陷泥濘,沒入符籙當中,一閃而逝。 那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懸停矮小刺客身前,微微顫動,那人微笑道:「得虧我多準備了一張價值連城的押劍符,不然就真要死翹翹了。你這劍仙,怎的如此陰險,劍仙本就是山上殺力最大的寵兒了,還這麼城府深沉,讓我們這些練氣士還怎麼混?所以我很生氣啊。」 其實在飛劍初一被那張押劍符困住後,陳平安腳下方圓五丈之內就出現了一座光華流轉的符陣,光線交錯,如同一副棋盤,然後不斷縮小,但是那一條條光線的耀眼程度也越來越誇張,如同仙人採擷出最純粹的日精月華。 那位身為山上陣師的矮小刺客,扯了扯嘴角。 此陣有兩大妙處,一是讓修士的靈氣運轉凝滯,二是無論被困之人,是身懷甲丸的兵家修士,還是煉神境的純粹武夫,任你體魄堅韌如山嶽,除了,都要被那些縱橫交錯的光線脈絡,黏住魂魄,糾纏不休,這等鞭笞之苦,已經不是什麼肌膚之痛了,類似凡夫俗子或是尋常修士,受那魂魄點燈的煎熬。 這位陣師罵了幾句,又掏出一摞黃紙符籙,懸停在那張金色材質的押劍符附近,靈光牽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陣。 大局已定。 那位站在水面上的雪白面具黑袍人,瞥了眼戰場上的屍體分布,然後開始在腦海中復盤先前那人的出手。 有件小事,需要確定一下。 現在看來已經可以收官了。 換成一般情況,遇上這麼一位極其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仙,他們若是倉促遇上,也就只能是早死晚死而已,能夠逃出一兩個,就算對方心慈手軟了。 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境界、法寶自然極其重要,卻也不是絕對的定數,而且天底下的戰力,從來不是一加一的簡單事情。 他朝那位一直在收攏魂魄的刺客點了點頭。 後者站起身,開始步罡掐訣,心中默念。 符陣當中的青衫劍仙本就身陷束縛,竟然一個踉蹌,肩頭一晃,陳平安竟然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頭望去,掌心脈絡,爬滿了扭曲的黑色絲線。 好像整條胳膊都已經被禁錮住。 陳平安握拳一震,仍是無法震去那些漆黑脈絡。 與此同時,那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滿月。 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廟,為何需要左手執香?右手殺業過重,不適合禮佛。這一手絕學,尋常修士是不容易見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萬一,其實一開始就該先用這門佛家神通來針對你。」 一枝光華遍布流轉的箭矢破空而去。 被那人左手握住,衝勁極大,那一襲青衫劍仙不得不轉過腦袋,才躲過箭尖,左手拳罡綻放,綳斷了箭矢,墜落在地。 腳下那張不斷縮小的棋盤,最終無數條纖細光線,猶如活物攀援牆壁,如一張法網瞬間籠罩住那一襲青衫。 而那魁梧壯漢挽弓射箭不停歇,在六枝過後,皆被那一襲青衫拍飛,河上黑袍人紋絲不動,一抹劍光激射而去。 那人伸手以左手掌心,竟是攥住了那一口凌厲飛劍。 龍門境瓶頸劍修的飛劍,那也是飛劍,何況只談飛劍鋒銳程度,已經不比尋常金丹劍修遜色了。 那人由於要阻擋、禁錮飛劍,哪怕稍稍躲避,依舊被一枝箭矢射透了左邊肩頭,箭矢貫穿肩膀之後,去勢依舊如虹,由此可見這種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群膂力。 右手已經被神通禁錮,左肩再受重創,加上符陣纏身魂魄震顫,這位青衫劍仙就絕無還手之力了。 隋景澄淚流滿面,使勁拍打養劍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試試看也好啊。」 可是她腰間那隻養劍葫,唯有寂然。 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不是不願意策馬前沖,而是她知道,去了,只會給前輩增加危機。 她開始痛恨自己的這種冷冰冰的算計。 隋景澄一咬牙,一夾馬腹,捻出三支金釵,開始縱馬前奔,大不了我先隋景澄死,說不得還能夠讓他無需分心自己。便自然不會耽誤前輩殺敵脫身了。 渾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陳平安左手一甩,將那把即將約束不住的手心飛劍丟擲出去,微笑道:「就這些?沒有殺手鐧了嗎?」 那個以佛門神通禁錮青衫劍仙右手的刺客,沉聲道:「不對勁!哪有受此折磨都無動於衷的活人!」 陳平安右臂下垂,任由那座符陣覆身。 一腳踏出,在原地消失。 先殺陣師。 這是大隋京城那場驚險萬分的廝殺之後,茅小冬反覆叮囑之事。 那位矮小男子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地遁而走。 河上黑袍人的飛劍與挽弓人的飛劍與箭矢,幾乎同時激射向矮小陣師身前之地。 但是那一襲青衫卻沒有出現在那邊,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那個女子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當場死絕,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傾瀉的渾厚罡氣瞬間炸爛。 將手中屍體丟向第二枝箭矢,陳平安一跺腳,大地震顫。 悶哼一聲,那陣師破土而出,出現在魁梧壯漢身後,陳平安隨便一揮手,將那押劍符和其餘幾張黃紙符籙一併打碎。 然後再次消失了身影。 一拳洞穿了那位黑袍之內披掛甘露甲的魁梧漢子胸口。 透過心口後背的左手,剛好五指攥住那陣師的面門,後者整顆頭顱砰然綻開。 河上黑袍人嘆息一聲,收起了那口飛劍,身形迅速沒入水中。 只剩下那位能夠以殺業多寡禁錮修士一條手臂的練氣士,身軀頹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縷縷青煙四散而逃。 飛劍初一十五齊出,飛快攪爛那一縷縷青煙。 陳平安依舊右臂下垂,肩頭微晃,有些踉蹌,依舊一兩步便掠到了溪澗之中,站在那黑袍人消逝處,手中多出一把劍仙,一劍刺下。 整條溪澗的水流都砰然綻放,濺起無數的水花。 只是山巔附近,有一抹身影貼著崖壁,驟然躍起,化虹而去。 陳平安鬆開手,手中劍仙拉出一條極長金色長線,飛掠而去。 而且陳平安環顧四周,眯眼打量。 飛劍初一十五分別從兩處竅穴掠回陳平安氣府。 陳平安最後視線落在對岸一處石崖,緩緩走去,「真當我是三歲小兒?你不該祭出飛劍的,不然真就給你跑了。」 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位雪白面具黑袍人。 雙方飛劍互換。 陳平安左手護住心口,指縫間夾住那把飛劍,對方劍尖距離心臟只有毫釐之差。 而對方眉心處與心口處,都已經被初一十五洞穿。 被陳平安雙指捻住的那一口飛劍瞬間黯淡無光,再無半點劍氣、靈性。 然後迅猛丟擲而出。 那位猶有一線氣機卻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選擇自盡,炸碎所有關鍵氣府,不留半點痕迹。 陳平安倒掠出去,飄蕩過溪澗,站在岸邊,收回兩把飛劍,一拳打散激蕩氣機的絮亂漣漪。 劍仙返回。 被陳平安握在手中,左手拄劍,深呼吸一口氣,轉頭吐出一口淤血。 隋景澄策馬前沖,然後翻身下馬。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沒事。」 隋景澄眨了眨眼睛,陳平安笑道:「對方沒後手了。」 隋景澄這下子才眼眶湧出淚水,看著那個滿身鮮血的青衫劍仙,她哽咽道:「不是說了沙場有沙場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幹嘛要管閑事,如果不管閑事,就不會有這場大戰了……」 陳平安蹲在水邊,用左手勺起一捧水,洗了洗臉,劍仙矗立在一旁,他望著重歸平靜的溪澗,潺潺而流,淡然道:「我與你說過,講複雜的道理,到底是為什麼?是為了簡單的出拳出劍。」 隋景澄蹲在他身邊,雙手捧著臉,輕輕嗚咽。 陳平安說道:「你運氣好,那些刺客的屍體和附近地帶,你去搜羅一番,看看有沒有仙家法寶可以撿。」 隋景澄破涕為笑,擦了把臉,起身跑去搜尋戰利品。 約莫一炷香後,兩騎沿著原路離開山谷,去往那座村落。 陳平安身形微微搖晃,那條胳膊已經稍稍恢復知覺。 隋景澄臉色好轉許多,問道:「前輩,回去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讓那些百姓,死有全屍。」 隋景澄使勁點頭。 然後隋景澄有些愧疚。 陳平安緩緩說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窮盡時,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觀,事情本身無錯,任何看客都無需苛求,只不過,有些人,事情無錯再問心,就會是天壤之別了,隋景澄,我覺得你可以問心無愧。記住,遭逢劫難,誰都會有那有心無力的時刻,若是能夠活下來,那麼事後不用太過愧疚,不然心境遲早會崩碎的。」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去,「前輩,雖說小有收穫,可是畢竟受了這麼重的傷,不會後悔嗎?」 陳平安抬起左手,向身後指了指,「這種問題,你應該問他們。」 隋景澄沒有順著那位青衫劍仙的手指,轉頭望去,她只是痴痴望著他。 ———— 村落那邊。 從暮色到深夜再到拂曉時分。 兩騎緩緩離開,繼續北行。 隋景澄一路沉默許久,在看到那位前輩摘下養劍葫喝酒的時候,這才開口問道:「前輩,這一路走來,你為什麼願意教我那麼多?」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你覺得洒掃山莊的王鈍老前輩,為人如何?」 隋景澄說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覺得王鈍前輩教出來的那幾位弟子,又如何?」 隋景澄答道:「雖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可最少瞧著都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了王鈍,就真的只是洒掃山莊多出一位莊主嗎?五陵國的江湖,乃至於整座五陵國,受到了王鈍一個人多大的影響?」 陳平安繼續說道:「所以我想看看,未來五陵國隋氏,多出一位修道之人後,哪怕她不會經常留在隋氏家族當中,可當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義上的家主,她始終是真正意義上的隋氏主心骨,那麼隋氏會不會孕育出真正當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風。」 隋景澄望向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是有希望的。」 最後陳平安微笑道:「我有落魄山,你有隋氏家族。一個人,不要妄自尊大,但也別妄自菲薄。我們很難一下子改變世道許多。但是我們無時不刻都在改變世道。」 隋景澄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陳平安轉過頭,似乎有些疑惑。 隋景澄一頭霧水,「前輩,怎麼了?」 陳平安搖搖頭,別好養劍葫,「先前你想要拚命求死的時候,當然很好,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願死而苦活,為了別人活下去,只會更讓自己一直難受下去,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夠理解,你不要讓那種不理解,成為你的負擔。」 隋景澄突然漲紅了臉,大聲問道:「前輩,我可以喜歡你嗎?!」 陳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會喜歡你。」 隋景澄如釋重負,笑道:「沒關係的!」 陳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笑臉燦爛,沒有轉頭,朝並駕齊驅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錯。」 北游路上。 「前輩,別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沒事,這叫高手風範。」 「前輩,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是我長得不好看嗎?還是心性不好?」 「與你好不好,沒關係的。每一位好姑娘,就該被一個好男人喜歡。你只喜歡他,他只喜歡你,這樣才對。當然了,你歲數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前輩!」 「最後教你一個王鈍老前輩教我的道理,要聽得進去天花亂墜的好話,也要聽得進去難聽的真話。」 馬蹄陣陣。 走著走著,家鄉老槐樹沒了。 走著走著,心愛的姑娘還在遠方。 走著走著,年年隴上花開春風裡,最敬重的先生卻不在了。 走著走著,最仰慕的劍客,已經許久未見,不知道還戴不戴斗笠,有沒有找到一把好劍。 走著走著,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沒有見過最高的山嶽,最大的江河。 走著走著,曾經一直被人欺負的鼻涕蟲,變成了他們當年最厭惡的人。 走著走著,腳上就很多年再沒穿過草鞋了。 ———— 洒掃山莊一個名叫陸拙的王鈍弟子,寄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隨後又被收信人,以飛劍傳訊的仙家手段,寄給了一位姓齊的山上人。 陸拙與那人,曾經在江湖上偶然相遇,相互引以為知己,可事實上,那位朋友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反觀陸拙,習武天賦很一般,不提那麼多山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是相較於同門的傅樓台、王靜山,還有那對小師妹小師弟,陸拙都屬於天賦最差的那個,所以陸拙對自己最終在洒掃山莊的位置,就是能夠接替已經年邁的大管家,好歹幫師兄王靜山分擔一些瑣事。 陸拙喜歡洒掃山莊,喜歡這邊的熱熱鬧鬧,人人和氣。 師父和同門都很照顧他,他覺得自己沒什麼本事照顧他們,那就多照顧一些他能夠照顧的人,比如那些莊子上的老幼婦孺。 陸拙平時喜歡看王靜山一絲不苟地傳授小師弟劍術。 小師妹總是懊惱自己長得黑了些,不夠水靈漂亮,何況她的刀法,好像距離大師姐總是那麼遙遠,都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追上。陸拙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只是願意聽著她說那些細細碎碎的憂愁。 已經好幾年沒走江湖的師父,又離開了山莊。 陸拙不知道這一次,師父又會帶著什麼樣的江湖故事回來。 王鈍悄然離開,卻去了趟江湖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大弟子傅樓台。 是一座距離山莊有一段路程的小郡城,與那平庸男人喝了一頓酒。 弟子傅樓台學了些廚藝,親自炒了三碟佐酒菜,滋味是真不咋的,花生米太咸,藕片太淡,勻一勻就好了,只是看著弟子的眼神,和那年輕男人的笑容,王鈍也就沒說什麼,畢竟酒水還行,可惜是他自帶的,莊子裡邊其實還是藏著幾壇瘦梅酒的。 那個男人不善言辭,只是喝酒,也無半句漂亮話,聽到王鈍聊著莊子那邊的大小事情,每次告一段落,男人就主動敬酒。王鈍也就與他走一個。 傅樓台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一壺酒,兩個大老爺們喝得再慢,其實也喝不了多久。 王鈍最後說道:「與你喝酒,半點不比與那劍仙飲酒來得差了。以後若是有機會,那位劍仙拜訪洒掃山莊,我一定拖延他一段時日,喊上你和樓台。」 那男子有些急眼了,趕緊放下酒杯和筷子,「使不得使不得,聊不來的,與那劍仙同桌,我會半句話說不出口。」 王鈍笑道:「你們會聊得來。相信我。聊過之後,我看山莊哪個小崽子還敢瞧不起你。」 滿臉漲紅的男人猶豫了一下,「樓台跟了我,本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事情,她的師弟師妹們不太高興,這是應該的,何況已經很好了,說到底,他們還是為了她好。明白這些,我其實沒有不高興,反而還挺開心的,自己媳婦有這麼多人惦念著她好,是好事。」 王鈍拿起酒壺,往酒杯里倒了倒,就幾滴酒,伸手示意傅樓台不用去拿新酒,對那年輕人說道:「你能這麼想,傅樓台跟了你,就不算委屈。」 王鈍打開包裹,取出一壺酒,「別的禮物,沒有,就給你們帶了壺好酒。我自己只有三壺,一壺我自己喝了大半。一壺藏在了莊子裡邊,打算哪天金盆洗手了再喝。這是最後一壺了。」 傅樓台是識貨的,問道:「師父,是仙家酒釀?」 王鈍笑著點頭,「跟那位劍仙切磋拳法之後,對方見我武德比武功還要高,就送了三壺。沒法子,人家非要送,攔都攔不住啊。」 傅樓台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會不清楚?師父你多少還是有些神仙錢的,又不是買不起。」 王鈍搖搖頭,「不一樣。山上人有江湖氣的,不多。」 傅樓台是直性子,「還不是顯擺自己與劍仙喝過酒?如果我沒有猜錯,剩下那壺酒,離了這邊,是要與那幾位江湖老朋友共飲吧,順便聊聊與劍仙的切磋?」 男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傅樓台說道:「沒事,師父」 王鈍悻悻然,笑罵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走了走了,別送,以後有空就常去莊子看看,也是家。」 夫婦二人還是送到了家門口,黃昏里,夕陽拉長了老人的背影。 男人輕輕握住她的手,愧疚道:「被山莊瞧不起,其實我心裡還是有一些疙瘩的,先前與你師父說了謊話。」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沒事。我知道,師父其實也知道。」 ———— 杜俞沒敢立即返回鬼斧宮,而是一個人悄悄走江湖。 許多江湖不平事,以及一些山上修士的偶然紛爭,杜俞還是選擇了冷眼旁觀,如今他是真見著了誰,都覺得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時半會兒,還沒能緩過來。 他有些懊惱,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當一回俠義心腸的好人? 結果有次撞見了一場實力懸殊的江湖追殺,一群黑道上有頭有臉的大老爺們追殺一位白道子弟。 杜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趴下了那些綠林好漢,然後扛著那個年輕人就跑,跑出去幾十里後,將那個被救之人往地上一丟,他自己也跑了。 不光是那個年輕人獃獃坐在地上,愣在當場,身後遠處那些七葷八素的江湖匪人,也一個個莫名其妙。 ———— 骸骨灘披麻宗。 壁畫城,只剩下一家鋪子了,生意冷清,但是由於只剩下一家,勉強可以維持,還是會有些慕名而來的, 龐蘭溪這天難得有閑,便下了山,來這邊打下手幫忙。 雖說龐蘭溪的修行越來越繁重,兩人見面的次數相較於前些年,其實屬於越來越少的。 可是少女眉眼明亮,她從未如此憧憬以後的生活。 哪怕沒有見到龐蘭溪的時候,她也少了許多憂愁。 ———— 金烏宮柳質清,獨自枯坐于山峰之巔。 只有金烏宮宮主在內寥寥無幾的修士,知道這位小師叔是開始閉關了,而且時日不短,所以近期封山。 不允許任何人登山。 至於為何柳質清會坐在山頂閉關,本就屈指可數的幾人當中,無人知曉,也沒誰膽敢過問。 ———— 骸骨灘搖曳河上游的一處仙家渡口。 一對難得在仙家客棧入住多日的野修夫婦,當終於躋身洞府境的婦人走出房間後,男子熱淚盈眶。 兩人一起步入屋子,關上門後,婦人輕聲道:「我們還剩下那麼多雪花錢。」 婦人擦了擦眼淚,「我知道,在送我們那幾副鬼蜮谷白骨後,那位劍仙根本就沒想著返回奈何關集市找我們。為什麼呢?」 男人笑道:「欠著,留著。有無機會遇上那位恩人,咱們這輩子能不能還上,是我們的事情。可想不想還,也是我們的事情。」 ———— 在蒼筠湖湖君出錢出力的暗中謀划下。 隨駕城火神祠廟得以重建,新塑了一尊彩繪神像。 香火鼎盛。 至於那座城隍廟則遲遲未能建成,朝廷那邊也久久未曾敕封新城隍。 隨駕城內。 一對陋巷少年,被一群青壯地痞堵住小巷兩端,手持棍棒,笑著逼近。 其中一位高大少年雙手撐在牆壁之間,很快就攀援到牆頭那邊。 另外一位瘦弱少年也依葫蘆畫瓢,只是速度緩慢,被一人狠狠拽住腳踝,摔在地上,一棍子朝腦袋上砸去。 瘦弱少年以手臂護住腦袋。 被一棍子打得倒退貼牆。 那個原本已經可以逃走的少年,輕輕躍下,由於離地有些高,身形矯健的少年,幾次踩踏小巷左右牆壁,落在地上,亂拳打倒了幾人後,依舊雙拳難逃四手,很快被一頓棍棒伺候,仍是竭力護住身後那靠牆瘦弱少年。 最後高大少年的腦袋被人按在地上,瘦弱少年被打得貼著牆根滿地打滾。 一位青壯地痞一腳踩在高大少年腦袋上,伸伸手,讓人端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白碗,後者捏著鼻子,飛快將那白碗放在地上。 「敢壞我們的好事,就該讓你們長點記性。」 青壯男子丟了一串銅錢在白碗旁邊,「瞧見沒,錢和飯都給你備好了,吃完了碗里的,錢就是你們的了,若是吃得快,說不定還可以掙一粒碎銀子。不吃的話,我就打斷你們的一條腿。」 高大少年死活不肯。 那瘦弱少年哀嚎一聲,原來是被一棍子打在了後背上。 最後,那撥地痞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然沒忘記撿起那串銅錢。 高大少年蹲在牆根,嘔吐不已。 鼻青臉腫的瘦弱少年抱腿靠牆而坐,哭出聲來。 那高大少年掙扎著起身,最後坐在朋友一旁,「沒事,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報仇的。」 瘦弱少年沉默許久,止住了哭聲,怔怔出神,最後輕聲說道:「我想成為劍仙那樣的人。」 他擦了擦眼淚,不敢看身邊的高大少年,「是不是很傻?」 高大少年揉了揉他的腦袋,「可以啊,這有什麼不可以的,說不定那位劍仙,跟咱們一般歲數的時候,還不如我們呢!你不是總喜歡去學塾那邊偷聽老夫子講課嘛,我最喜歡的那句話,到底怎麼說來著?」 瘦弱少年說道:「有志者事竟成!」 然後他低頭說道:「可是我哪怕有了本事,也不想跟這些只會欺負人的混子一樣。」 高大少年笑道:「沒事,等我們都成了劍仙那樣的人,你就專門做好事,我……也不做壞事,就專門欺負壞人!來,擊掌為誓!」 兩位少年一起舉起手掌,重重擊掌。 高大少年轉頭對他呼出一口氣,「香不香?」 那瘦弱少年趕緊推搡了對方一把,兩人你來我往,很快一起疼得呲牙咧嘴,最終都大笑起來。 他們一起仰頭望去,小巷狹窄,好像天大地大,只有一條線的光亮和出路。 但是畢竟那條光線,就在兩位少年的頭頂,並且被他們看到了。 ———— 梳水國,宋雨燒在盛夏時分,離開山莊,去小鎮熟悉的酒樓,坐在老位置,吃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 老人得意洋洋,自言自語道:「小子,瞧見沒,這才是最辣的,以前還是照顧你口味了,劍術是你強些,這吃辣,我一個能打你好幾個陳平安。」 綵衣國,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嫗,躺在病榻上,她一隻乾枯手掌被坐在床頭的婦人輕輕握住。 已經油盡燈枯的老嫗,竭力睜開眼睛,呢喃道:「老爺,夫人,今年的酒,還沒釀呢……陳公子若是來了,便要喝不上酒了。」 婦人淚眼朦朧,輕輕俯身,小聲道:「莫怕莫怕,今年的酒水,我會親手釀造的。」 老嫗碎碎念叨,聲音已經細若蚊蠅,「還有陳公子最喜歡吃那冬筍炒肉,夫人記得給他拿大白碗盛酒,不要拿酒杯……這些本該奴婢來做的瑣碎事,只能有勞夫人了,夫人別忘了,別忘了。」 ———— 當初崔東山離開觀湖書院後,周矩便覺得這是一個妙人。 在崔東山離開沒多久,觀湖書院以及北邊的大隋山崖書院,都有了些變化。 從書院聖人山主開始,到各位副山長,所有的君子賢人,每年都必須拿出足夠的時間,去各大王朝的書院、國子監開課講學。 而不再是聖人為君子傳道、君子為賢人授業、賢人為書院書生講學。 大驪所有版圖之內,私家學塾除外,所有城鎮、鄉野學塾,藩屬朝廷、衙門一律為那些教書匠加錢。至於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經教書授業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獲得一筆酬勞。此後每十年遞增,皆有一筆額外賞錢。 這一天,遊手好閒的白衣少年郎,終於看完了從頭到尾的一場熱鬧,現身飄然落在了一座再無活人的富豪宅邸內。 最後他與一位丫鬟身份的妙齡少女,並肩坐著欄杆上。 少女已經被那與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牽連,被英雄好漢的一對義兄弟,一路殺到後院,她剛好路過,就被一記尖刀捅死了。 那位夫人更慘,被那憤恨不已的宅子老爺,活剮了。 當時那個揭發嫂子與那漢子的義弟,眼神炙熱,握刀之手,輕輕顫抖。 他第一次見到嫂子的時候,婦人笑容如花,招呼了他之後,便施施然去往內院,掀起帘子跨過門檻的時候,繡花鞋被門口磕絆脫落,女子停步,卻沒有轉身,以腳尖挑起繡花鞋,跨過門檻,緩緩離去。 在那之後,他始終克制隱忍,只是忍不住多她幾眼而已,所以他才能看到那一樁醜事。 崔東山雙手放在膝蓋上,與身邊那位早已死透的可憐婢女,好似閑談道:「以後的世道,可能要更好,可能會更壞,誰知道呢。」 ———— 一位身背巨大劍架、把把破劍如孔雀開屏的雜種少年,與師父一起緩緩走向那座劍氣長城。 先前師父帶他去了一趟那處天底下最禁地的場所,一座座寶座空懸,高低不一。 師父帶著他站在了屬於師父的那個位置上。 「師父,那位老大劍仙,與你的朋友阿良,到底誰的劍更快?」 「不好說。」 「師父,為什麼挑我做弟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以前,其實都不太敢想。」 「因為你是我們蠻荒天下,有希望出劍最快的人。你興許不會成為那個站在戰場最前邊的劍客,但是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壓陣於最後的劍客。」 少年惶恐道:「我怎麼跟師父比?」 掐住少年的脖子,緩緩提起,「你可以質疑自己是個修為緩慢的廢物,是個出身不好的雜種,但是你不可以質疑我的眼光。」 那個漢子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指指點點,為他講述那些懸空王座,是誰的位置。 最後他鬆開手,面無表情道:「你要做到的,就是如果哪天看他們不順眼了,可以比師父少出一劍就行。」 「什麼時候我確定你這輩子都做不到了,你就可以死了。不是所有與你資質一樣好的,都可以有你這樣的機遇,所以你要珍惜現在的時時刻刻。」 ————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與一位不戴道冠的少年道人,開始一起遊歷天下。 都換上了辨認不出道統身份的道袍。 前者對於後者的要求只有一點,隨心所欲,一切作為,只需要順從本心,可以不計後果。 不過有個前提,量力而行,別自己找死。 少年道士有些猶豫,便問了一個問題,「可以濫殺無辜嗎?」 年輕道士笑眯眯點頭,回答「當然」二字,停頓片刻,又補充了四個字,「如此最好」。 少年道士點了點頭。 然後年輕道士問道:「你知道什麼叫無辜嗎?有知道什麼叫濫殺嗎?」 少年道士陷入沉思。 年輕道士搖搖頭,「原先你是知道的,哪怕有些膚淺,可現在是徹底不知道了。所以說,一個人太聰明,也不好。曾經我有過相似的詢問,得出來的答案,比你更好,好太多了。」 少年臉色慘白。 因為這位小師兄。 是掌教陸沉,白玉京如今的主人。 哪怕少年是道祖的關門弟子。 面對這位一巴掌將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師兄,少年打心底敬畏。 離開白玉京之初,陸沉笑眯眯道:「吃過底層掙扎的小苦頭,享受過白玉京的仙家大福氣。又死過了一次,接下來就該學會怎麼好好活了,就該走一走山上山下的中間路了。」 當時他問陸沉,「小師兄,需要很多年嗎?」 陸沉當時回答,若是學得快,幾十年,就夠了,學得慢,幾百年一千年都很正常。 最後陸沉笑嘻嘻道:「放心,死了的話,小師兄道法還不錯,可以再救你一次。」 事實上,少年道士在死而復生之後,這副皮囊身軀,簡直就是世間罕見的天生道骨,修行一事,一日千里,「生來」就是洞府境。 不但如此,在三處本命竅穴當中,安安靜靜擱置了三件仙兵,等他去慢慢煉化。 根據小師兄陸沉的說法,是三位師兄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要他放心收下。 除此之外,少年道士最差的一件家當,是那件穿著的名為「蓮子」的半仙兵法袍。 品秩相對最低,可如今整座青冥天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得道仙人,恐怕已經沒人知道這件法袍的來歷了。 簡單來說,穿著這件道門法袍,少年道士就算去了其餘三座天下,去了最兇險之地,坐鎮之人境界越高,少年道士就越安全。 少年道士伸長脖子給人殺,對方都要捏著鼻子,乖乖恭送出境。 有一天閑來無事,陸沉在雲海之上獨自打譜,少年道士盤腿坐在一旁。 陸沉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後下了一盤棋。黑白分明的棋子,縱橫交錯的形勢。規矩森嚴。已經是結局已定的官子尾聲。當他決定下出生平第一次逾越規矩、也是唯一一次無理手的時候。然後他便再沒有落子,但是他看到了棋盤之上,光霞璀璨,七彩琉璃。」 少年好奇問道:「這是小師兄親眼所見,推衍出來的?」 陸沉搖頭道:「不是,是我們師父與我說的,更是齊靜春對我們師父說的。」 少年咋舌。 陸沉笑眯起眼,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放在算是自己小師弟的少年腦袋上,「齊靜春敢這麼給予一個泥腿子少年,那麼大的希望!你呢?!我呢?」 少年在人間長久遊歷之後,已經愈發成熟,福至心靈,靈犀一動,便脫口而出道:「與我無關。」 陸沉收回手,哈哈大笑。 師兄弟二人,繼續行走這座青冥天下, 少年有一天問道:「小師兄這麼陪我逛盪,離開白玉京,不會耽誤大事嗎?」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世間從來無大事。」 ———— 落魄山竹樓。 崔誠難得走出了二樓。 朱斂,鄭大風,魏檗都已經齊聚。 魏檗手中握著那把當年陳平安從藕花福地帶出的桐葉傘。 崔誠點點頭,然後說道:「把裴錢帶過來,一起進去。既然是將藕花福地一分為四了,我們佔據其一,那就讓朱斂和裴錢先去看看。」 魏檗施展本命神通,那個在騎龍巷後院練習瘋魔劍法的黑炭丫頭,突然發現一個騰空一個落地,就站在了竹樓外邊後,大怒道:「嘛呢!我練完劍法還要抄書的!」 魏檗正色道:「你和朱斂去一趟藕花福地的南苑國。」 裴錢目瞪口呆。 魏檗撐開傘,鬆手後, 不斷有寶光從傘面流淌傾瀉而下。 朱斂拉著裴錢走入其中。 下一刻朱斂和裴錢就一步跨入了南苑國京城,裴錢揉了揉眼睛,竟是那條再熟悉不過的街道,那條小巷就在不遠處。 小雨時節。 裴錢帶著那根行山杖,胡亂揮舞,哈哈大笑。 一位青衫老儒士掠空而至。 南苑國國師種秋。 朱斂瞥了眼,「呦,高手。」 種秋似乎看到兩位「謫仙人」出現在南苑國京城,並不疑惑,反而笑道:「陳平安呢?」 裴錢一挑眉,挺起胸膛,老氣橫秋道:「我師父么得空,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先來看看你們!」 然後裴錢如遭雷擊一般,再無半點囂張氣焰。 她甚至有些手腳冰涼。 在那之後她一直渾渾噩噩,直到離開了藕花福地,才稍稍回過神。 魏檗和鄭大風都覺得古怪。 朱斂搖搖頭,示意不用多問。 這天,裴錢是人生中第一次主動登上竹樓二樓,打了聲招呼,得到許可後,她才脫了靴子,整齊放在門檻外邊,就連那根行山杖都斜靠外邊牆壁,沒有帶在身邊,她關上門後,盤腿坐下,與那位光腳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問道:「找我何事?難不成還要與我學拳?」 不知為何,這麼多年一直沒長大的黑炭丫頭,她使勁點頭,「要學拳!」 老人問道:「不怕吃苦?」 裴錢眼神堅毅,「死也不怕!」 老人嗤笑道:「好大的口氣,到時候又哇哇大哭吧,這會兒落魄山可沒有陳平安護著你了,一旦決定與我學拳,就沒有回頭路了。」 裴錢沉聲道:「我想過了,就算我到時候會哭,會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老人似乎對於這個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最後他看著那個小丫頭的雙眼,「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要學拳?」 裴錢雙拳緊握,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我裴錢誰都可以比不過,唯獨一個人,我不能輸給他!絕對不可以!」 老人哦了一聲,「好,那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崔誠的關門嫡傳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師徒名分。」 裴錢抬起手,抹了把眼淚,重重點頭,站起身,向這位老人鞠躬致謝。 在陳平安那邊從來沒有虛架子的光腳老人,竟然站起身,雙手負後,鄭重其事地受了這一拜。 裴錢一腳向前踩地,一腳後撤,拉開一個拳架,「來!」 崔誠一閃而逝,一手按住黑炭小姑娘的頭顱,按在牆壁之上,裴錢渾身骨骼咯吱作響,七竅流血。 老人微笑道:「還要學嗎?!」 裴錢怒吼道:「死也要學!」 老人點頭道:「很好。」 ————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的小巷那邊,走出了一位青衫少年郎,他撐著油紙傘,笑容和煦,望向裴錢,微微訝異之後,嗓音溫醇道:「裴錢,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