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一章 磨劍
黑衣小姑娘靦腆一笑。 白衣書生突然一扯身上那件金醴法袍,然後往她腦袋上一罩,瞬間黑衣小姑娘就變成一位白衣小丫頭。 只是白衣書生的雪白長袍裡邊,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 陳平安眼神清澈,緩緩起身,輕聲道:「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不要動,一動都不要動。如果你今天死了,我會讓整座北俱蘆洲都知道你是啞巴湖的大水怪,姓周,那就叫周米粒好了。但是別怕,我會爭取護著你,就像我會努力去護著有些人一樣。」 然後陳平安轉過身,視線掃過渡船一樓和二樓,不急不緩,淡然道:「高承,我知道你就在這艘渡船上,忍了這麼久,還是沒能想出一個確定可以殺我的萬全之策?是你離開老巢之後太弱了,還是我……太強?要是再不動手,等到了春露圃,我覺得你得手的機會,會更小。」 渡船所有人都沒聽明白這個傢伙在說什麼。 只有屈指可數的渡船乘客,依稀覺得高承這麼個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只是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渡船隻是在雲海之上,緩緩而行,沐浴在陽光下,像是披上了一層金色衣裳。 陳平安一拍腰間養劍葫,聚音成線,嘴唇微動,笑道:「怎麼,怕我還有後手?堂堂京觀城城主,骸骨灘鬼物共主,不至於這麼膽小吧,隨駕城那邊的動靜,你肯定知道了,我是真的差點死了的。為了怕你看戲乏味,我都將五拳減少為三拳了,我待客之道,不比你們骸骨灘好太多?飛劍初一,就在我這裡,你和整座骸骨灘的大道根本都在這裡,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了。」 只要是高承,自然聽得到。 也一定聽到了。 陳平安笑道:「是覺得我註定無法請你現身?」 一位躲在船頭拐角處的渡船夥計眼眸瞬間漆黑如墨,一位在蒼筠湖龍宮僥倖活下,只為避難去往春露圃的銀屏國修士,亦是如此異象,他們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間崩碎,再無生機。在死之前,他們根本毫無察覺,更不會知道自己的神魂深處,已經有一粒種子,一直在悄然開花結果。 兩個死人,一人緩緩走出,一人站在了窗口。 兩個已死之人,面帶笑意,各自以心湖漣漪言語,其中一人笑道:「除了竺泉,還有誰?披麻宗其餘哪位老祖?還是他們三人都來了,嗯,應該是都來了。」 另外一人說道:「你與我當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懷念當年必須絞盡腦汁求活而已的歲月,很艱難,但卻很充實,那段歲月,讓我活得比人還要像人。」 陳平安視線卻不在兩個死人身上,依舊視線巡遊,聚音成線,「我聽說真正的山巔得道之人,不止是陰神出竅遠遊和陽神身外身這麼簡單。藏得這麼深,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怎麼,篤定我和披麻宗,不會殺掉所有渡船乘客?托你高承和賀小涼的福,我這會兒做事情,已經很像你們了。再者,你真正的殺手鐧,一定是位殺力巨大的強勢金丹,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遠遊境武夫,很難找嗎?從我算準你一定會離開骸骨灘的那一刻起,再到我登上這艘渡船,你高承就已經輸了。」 寂靜片刻。 那個站在窗口的死人開口道:「是靠賭?」 陳平安依舊是那個陳平安,卻如白衣書生一般眯眼,冷笑道:「賭?別人是上了賭桌再賭,我從記事起,這輩子就都在賭!賭運不去說它,賭術,我真沒見過比我更好的同齡人,曹慈,不行,馬苦玄,也不行,楊凝性,更不行。」 他以左手捲起右手袖子,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捲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動作極其緩慢,仰起頭,清風拂面,抖了抖袖子,兩袖捲起之後,自然再無春風盈袖,「我設想過鬼斧宮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糞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顆小暑錢的野修是你,贈予我水囊的年輕鏢師是你,甚至那個與黃袍老祖對峙的老僧是你,也想過身邊的小丫頭會是你。沒辦法,因為你是高承,所以『萬一』就會比較多,多到不是什麼千一百一,就是那個想什麼就來什麼的一。所以我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從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勸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點,不然我馬上就會掉頭去往骸骨灘,禮尚往來,相信我陳平安,你和骸骨灘會有一個不小的意外。」 那個「渡船夥計」點頭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後,亦是從來不說那些有的沒的。」 窗口那人恍然,卻是一臉誠摯笑意,道:「明白了。我獨獨漏掉了一個最想你死的人,該我吃這一虧。隨駕城一役,她定然傷到了一些大道根本,換成我是她賀小涼,便會徹底斬斷斷了與你冥冥之中那層關係,免得以後再被你牽連。但既然她是賀小涼,說不定就只是躲進了那座宗門小洞天的秘境,暫時與你撇清因果。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承因為你們這對莫名其妙的狗男女,犯了一個極端相反卻結果相同的錯誤。她在的時候,我都會對你出手,她不在了,我自然更會對你出手。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我跟賀小涼不熟。罵我是狗,可以,但是別把我跟她扯上關係。接下來怎麼說,兩位金丹鬼物,到底是羞辱我,還是羞辱你高承自己?」 有一位背劍老者緩緩從船尾那邊走出,應該是住在了另外一側的渡船靠窗房間,但是不知為何,高大老人的腳步有些搖搖晃晃,臉龐扭曲,像是在做掙扎,片刻之後,長呼出一口氣,同樣是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感慨道:「每一個栓不住的自己,果然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也當引以為戒。」 在老人出現之後,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絕小天地的神通。 老人全然不以為意。 陳平安問道:「需要你來教我,你配嗎?」 那個老人凝視著那個白衣年輕人,笑了笑,「你真確定,當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種主次之分?」 陳平安眉心處,滲出一粒猩紅血滴,他突然抬起手,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 他一拍養劍葫,本名小酆都的飛劍初一就懸停在養劍葫的口子上方,他獰笑道:「飛劍就在這裡,我們賭一賭?!」 老人看著那個年輕人的笑容,老人亦是滿臉笑意,竟是有些快意神色,道:「很好,我可以確定,你與我高承,最早的時候,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 老人出現之後,非但沒有出劍的跡象,反而就此停步,「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在隨駕城,竺泉等人為何不出手幫你抵禦天劫?」 陳平安以左手抹臉,將笑意一點一點抹去,緩緩道:「很簡單,我與竺宗主一開始就說過,只要不是你高承親手殺我,那麼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不用現身。」 老人點頭道:「這種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會答應了。這種決定,也就只有現在的你,以前的高承,做得出來。這座天下,就該我們這種人,一直往上走的。」 老人微笑道:「別死在別人手上,我在京觀城等你。我怕你到時候會自己改變主意,所以勸你直接殺穿骸骨灘,一鼓作氣殺到京觀城。」 老人仰頭望向遠方,大概是北俱蘆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終於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殺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價,其實仔細想一想,其實沒有那麼無法接受。對了,你該好好謝一謝那個金鐸寺少女,還有你身後的這個小水怪,沒有這兩個小小的意外幫你安穩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這艘渡船,竺泉三人興許搶得下飛劍,卻絕對救不了你這條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窗口死人和船頭死人,被他一分為二的那縷魂,徹底消散天地間。 兩個死人這才真正死去,瞬間變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繞過肩頭,緩緩拔出那把長劍。 陳平安竟是紋絲不動。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個玉璞境,還真不配有此斬獲。」 老人拔出長劍後,一寸一寸割掉了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個好像半點不意外的年輕人,「蒼筠湖龍宮的神靈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灘分出生死後,你死了,我會帶你去瞧一瞧什麼叫真正的酆都,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過,我真的很難死就是了。」 一位遠遊境的純粹武夫,就這麼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個頭顱。 頭顱滾落在地,無頭屍體依舊雙手拄劍,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間就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三位披麻宗老祖聯袂出現。 兩位男子老祖分別去往兩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術法查看勘驗。 佩刀竺泉站在陳平安身邊,嘆息一聲,「陳平安,你再這樣下去,會很兇險的。」 但是陳平安卻說道:「我以自己的惡念磨劍,無礙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搖搖頭,轉頭看了眼那具無頭屍體,沉默許久,「陳平安,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嗎?」 陳平安一言不發,只是緩緩抹平兩隻袖子。 竺泉只是望著那具屍體,眼神複雜,「我對京觀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一直很敬重高承。」 陳平安只是轉過身,低頭看著那個在停滯光陰長河中一動不動的小姑娘。 穿著那件法袍金醴,似乎愈發顯黑了,他便有些笑意。 再黑也沒那丫頭黝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麼說,我們披麻宗都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扯平了。」 她收回視線,好奇道:「你真要跟我們一起返回骸骨灘,找高承砸場子去?」 陳平安搖搖頭,「先讓他等著吧,我先走完北俱蘆洲再說。」 竺泉啞然失笑。 陳平安轉頭問道:「能不能先讓這個小姑娘可以動?」 竺泉點點頭。 剎那之間,從黑衣變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後愣住,先看了看陳平安,然後看了看四周,一臉迷糊,又開始使勁皺著淡淡的眉毛。 陳平安蹲下身,笑問道:「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個落腳地兒,還是去我的家鄉看一看?」 小姑娘問道:「可以兩個都不選,能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可以唉。」 小姑娘皺著臉,商量道:「我跟在你身邊,你可以吃酸菜魚的哦。」 陳平安還是搖頭,「去我家鄉吧,那邊有好吃的好玩的,說不定你還可以找到新的朋友。還有,我有個朋友,叫徐遠霞,是一位大俠,而且他剛好在寫一部山水遊記,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說給他聽,讓他幫你寫到書里去。」 小姑娘有些心動。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勁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陳平安笑道:「你就繼續穿著吧,它如今對我來說其實已經意義不大了,先前穿著,不過是糊弄壞人的障眼法罷了。」 小姑娘只是搖頭。 陳平安只好輕輕一扯衣領,然後攤開雙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他身上。 竺泉嘖嘖出聲。 好傢夥,從青衫斗笠換成了這身行頭,瞅著還挺俊嘛。 陳平安把她抱到欄杆上,然後自己也一躍而上,最後一大一小,坐在一起,陳平安轉頭問道:「竺宗主,能不能別偷聽了,就一會兒。」 竺泉笑了笑,點頭。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前邊我說的那些話,有沒有嚇到你?」 小姑娘雙臂環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嚇大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敢給我吃一串板栗的,確實膽子不小。」 小姑娘嘿嘿笑著。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這個名字,咋樣?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小姑娘將信將疑,不過覺得有個名字,總比只有一個姓氏好些。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惡人惡行,不全是那凶神惡煞,瞧著很嚇人的,濫殺無辜,一聽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黃風谷的夜間陰風,我們行走無礙,就是覺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將來一定要小心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惡意。知道了這些,不是要你去學壞人,而是你才會對人世間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們的來之不易。」 陳平安隨後伸手繞過身後,指了指渡船二樓那邊,「打個比方,除了那個撞了你還踢了你的壞人,你還要小心那個最早出現在我跟前、連修士都不是年輕夥計,對他的小心,要遠遠多於那個賣給你邸報的管事。要更小心那個老嬤嬤身邊的人,不是那個公子哥,更不是那個年輕女子,要多看看他們身邊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個站在最角落的那個人。」 「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麼明顯的惡意,一種是聰明的壞人,藏得很深,算計極遠,一種蠢的壞人,他們有著自己都渾然不覺的本能。所以我們,一定要比他們想得更多,盡量讓自己更聰明才行。」 「所有能夠被我們一眼看見、看穿的強大,飛劍,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強大和兇險。」 小姑娘使勁皺著小臉蛋和眉毛,這一次她沒有不懂裝懂,而是真的想要聽懂他在說什麼。 因為她知道,是為了她好。 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為什麼為了她好,就要說這些真的很難懂的事情。 然後那個人伸出手,輕輕按在她的腦袋上,「知道你聽不懂,我就是忍不住要說。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鄉那邊,再長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長大這種事情,你是一隻大水怪,又不是貧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著急長大的。不要急,慢一些長大。」 黑衣小姑娘嗯了一聲,「我都記住了……好吧,我不騙你,我其實只記住了大半。」 陳平安喝著酒,「前邊這些都沒記住,也沒關係。但是接下來的幾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記。第一,我家鄉是寶瓶洲一個叫龍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頭,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個開山大弟子,叫裴錢,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說漏嘴了,說你敲過她師父的板栗,而且還不止一兩個。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說她師父讓你捎話,要她一定要好好抄書讀書。就夠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收回手,搖晃著酒壺,微笑道:「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說師父挺想念她的。」 陳平安繼續說道:「第二件事,我還有個學生叫崔東山,如果遇到了他,覺得他腦子好像比誰都進水,不用怕他,他敢欺負你,你就跟裴錢借一個小賬本,記在上邊,以後我幫你出氣。然後還有個老廚子,叫朱斂,你遇到了什麼事情,都可以找他們說。落魄山還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龍泉郡,自己去認識他們好了。」 陳平安轉過頭,輕輕喊了一聲,「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正在忙著掰手指頭記事情呢,聽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後,歪著頭。 陳平安張大嘴巴,晃了晃腦袋。 小姑娘翻了個白眼。 學她做什麼,還學得不像。 陳平安仰頭一口喝完壺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沒忍住,說給了小姑娘聽。 可有些心裡話,卻依舊留在了心中。 在剛離開家鄉的時候,他會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個時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剛剛練拳沒多久,反而不會心神搖晃,只管埋頭趕路。 後來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懸山的時候,已經練拳將近一百萬,可在一個叫蛟龍溝的地方,當他聽到了那些念頭心聲,會無比失望。 在書簡湖,他是一個差點死過好幾次的人了,都可以快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卻偏偏在性命無憂的處境中,幾乎絕望。 回到了家鄉,去了寶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蘆洲。 蔡金簡,苻南華,正陽山搬山老猿,截江真君劉志茂,蛟龍溝老蛟,藕花福地丁嬰,飛升境杜懋,宮柳島劉老成,京觀城高承…… 走著走著,就走過了千山萬水。 學了拳,練了劍,如今還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聲提醒道:「陳平安,我們差不多要離開了。小天地的光陰長河滯留太久,凡俗夫子會承受不住的。」 陳平安趕緊轉頭,同時拍了拍身邊小姑娘的腦袋,「咱們這位啞巴湖大水怪,就託付竺宗主幫忙送去龍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滿臉的不安。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伸出一隻手掌擋在嘴邊,轉過身,彎腰輕聲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厲害的。」 黑衣小姑娘也趕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嬰地仙,不知道什麼聽都沒聽過的玉璞境,壓低嗓音問道:「多厲害?有黃袍老祖那麼厲害嗎?」 陳平安點頭道:「更厲害。」 黑衣小姑娘又問道:「我該怎麼稱呼?」 陳平安低聲道:「就喊竺姐姐,准沒錯,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小姑娘還是偷偷摸摸問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錢不夠,怎麼辦?」 陳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著。」 「這樣好嗎?」 「沒關係,那位竺姐姐很有錢,比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還要有錢。」 「可我還是有些怕她唉。」 「那就假裝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額頭。 這一大一小,怎麼湊一堆的? 最後,小姑娘背起了那隻包裹,她想要送給他,可是他不要。 她問道:「你真的叫陳好人嗎?」 那人搖搖頭,笑道:「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黑衣小姑娘被竺泉抱在懷中,與兩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風離去,當然爛攤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須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處,遠遠不是一位坐鎮鬼蜮谷的玉璞境英靈而已。在光陰流水停滯期間,兩位老祖已經將渡船所有人都一一查探過去,確定高承再沒有隱蔽手段,其實就算有,他們離開後,以那個年輕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樣完全不怕。 小天地禁制很快隨之消逝。 渡船所有人。 只看到欄杆那邊,坐著一位白衣書生,背對眾人,那人輕輕拍打雙膝,依稀聽到是在說什麼臭豆腐好吃。 二樓觀景台,鐵艟府魏白身邊,那個名叫丁潼的江湖武夫,已經站不穩,就要被魏白一巴掌拍死。 不曾想那個白衣書生已經抬手,搖了搖,「不用了,什麼時候記起來了,我自己來殺他。」 魏白果真收回手,微微一笑,抱拳道:「鐵艟府魏白,謹遵劍仙法旨。」 那個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江湖武夫,呆若木雞,像是連害怕都忘了。 白衣書生沉默片刻,轉過頭,望向那個武夫,笑問道:「怕不怕?應該不會怕,對吧,高承?」 隨口一問之後。 白衣書生便轉過身。 那個江湖武夫氣勢渾然一變,笑著越過觀景台,站在了白衣書生身邊的欄杆上。 他坐下後,笑問道:「怎麼想到的?」 陳平安笑道:「這次只是隨便猜的。把死敵想得更聰明一點,又不是什麼壞事。」 他問道:「那麼所謂的走完北俱蘆洲再找我的麻煩,也是假設我還在,然後你故意說給我聽的?」 陳平安點點頭。 高承痛快大笑,雙手握拳,眺望遠方,「你說這個世道,如果都是我們這樣的人,這樣的鬼,該有多好!」 陳平安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掌控的他?」 高承搖了搖頭,似乎很可惜,譏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該死?原來你我還是不太一樣。」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自己一壺,拋給身邊的高承一壺,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當年沙場上,死了那麼多個高承,高承從屍骨堆里站起來後,又要死多少個高承。」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誰說不是呢。」 結果那個年輕人突然來了一句,「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高承隨手拋掉那壺酒,墜入雲海之中,「龜苓膏好不好吃?」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魄而已,就能夠分出這麼多嗎?我服了。難怪會有那麼多人修道之人,拚死也要走上山頂去看一看。」 高承攤開一隻手,手心處出現一個黑色漩渦,依稀可見極其細微的星星點點光亮,如那星河旋轉,「不著急,想好了,再決定要不要送出飛劍,由我送往京觀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一拍養劍葫,雙指捻住那把初一,放入那處手心漩渦之中。 高承攥緊拳頭,轉過頭,「殺你不易,騙你倒是不難。我想要躲過披麻宗兩位玉璞境的勘察,若是分出的魂魄多了,又在光陰長河之中,當真有那麼容易瞞天過海?竺泉能夠硬扛著鬼蜮谷,真不是什麼廢物。」 陳平安無動於衷。 高承點頭道:「這就對了。」 高承依舊雙手握拳,「我這輩子只敬重兩位,一個是先教我怎麼不怕死、再教我怎麼當逃卒的老伍長,他騙了我一輩子說他有個漂亮的女兒,到最後我才曉得什麼都沒有,早年妻兒都死絕了。還有一位是那尊菩薩。陳平安,這把飛劍,我其實取不走,也無需我取,回頭等你走完了這座北俱蘆洲,自會主動送我。」 高承攤開手,飛劍初一懸停手心,寂靜不動。 一縷縷青煙從那個名叫丁潼的武夫七竅當中掠出,最終緩緩消散。 陳平安怔怔出神,飛劍初一返回養劍葫當中。 那個丁潼打了個激靈,一頭霧水,猛然發現自己坐在了欄杆上。 轉頭望去後。 那位白衣書生微笑道:「這麼巧,也看風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