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
魏檗仰頭望向天幕,圓月當空。 當初是成為神水國的山嶽神祇後,才得知原來在另外一座天下,會三月爭輝的奇景,至今魏檗都無法想像,那座天下的天地運轉,會因為多出的兩輪月亮,生出多少與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大道規矩。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酒,想著要將珍藏在方寸物和咫尺物裡邊的好些酒,在落魄山尋一處相對山根深厚、水運濃郁的地方,埋入地下。細算之下,酒水種類真不算少。 老龍城桂夫人親手釀造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書簡湖的烏啼酒,埋河水神娘娘贈送的碧游府水花酒,還剩下大半壇,不過如今應該是碧游水神宮了。紫陽府吳懿贈送的老蛟垂涎酒,青峽島紅酥家鄉出產的黃藤酒,又名加餐酒,陳平安喝過,醇軟,極易入口,當年想到家鄉還有裴錢和粉裙女童,逢年過節的時候,她們可以稍稍喝兩杯,就在遊歷途中專程購買了一批老窖藏,反正是市井酒水,並不昂貴。 行走江湖,書箱與劍,酒馬相伴,不會寂寞。 已經延後三年的北俱蘆洲之行,不能再拖了,爭取今年年底時分,先去過了綵衣國和梳水國,見過一些故人朋友,就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劍修如雲、以拳講理的著名大洲。 魏檗收回視線,越過落魄山,棋墩山,一直望向南邊的那座紅燭鎮,作為山嶽神祇,觀看轄境版圖,這點路程,清晰可見,只要他願意,紅燭鎮的水神廟,甚至是每位街上行人,皆可纖毫畢現。如今隨著龍泉郡的興盛,作為繡花江、玉液江和沖澹江的三江匯流之地,本就是一處水運樞紐的紅燭鎮愈發繁榮。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這曾是古蜀國流傳下來的詩歌殘篇,後來成為紅燭鎮那邊的鄉謠,無論老幼,所有船家女都愛吟唱這首歌謠。 雖然他如今已經是大驪北嶽正神,可是紅燭鎮敷水灣那邊所有船戶的「賤籍」,依舊無法更改,除了那位已經身在長春宮修行的女子,世世代代,這麼多年了,當年神水國那五姓的後裔,始終無法擺脫賤籍,被「不可上岸」的鐵律,釘死在敷水灣內。 魏檗看護著敷水灣五大姓氏那麼多年,可是飛黃騰達之後,甚至從來沒有跟大驪開口求情的意思。 魏檗成為大驪山嶽正神之後,做了不少大事情,更換敷水灣船戶版籍,且不說最終成與不成,不過是與大大驪戶部和京城教坊司兩處衙門,打聲招呼的小事情,結果好壞,無非是看禮部尚書和國師崔瀺點不點頭,可是魏檗偏偏沒有開這個口。 魏檗沉默許久,笑道:「陳平安,說過了豪言壯語,咱們是不是該聊點庶務了。」 先前魏檗去落魄山的山門迎接陳平安,兩人登山時的閑聊,是名副其實的閑聊,由於落魄山有一座山神廟坐鎮,明擺著是一顆大驪朝廷的釘子,而且大驪宋氏也根本沒有任何遮掩,這就是一種無言的姿態。若是魏檗隔絕出一座小天地,難免會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以山巔那位宋山神生是忠臣、死為英靈的剛直秉性,必然會將此記錄在冊,傳訊禮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對此陳平安早有腹稿,問道:「若是與大驪朝廷簽訂地契順利的話,以哪座山頭作為祖師堂祖山更好?落魄山底子最好,可畢竟太偏,位於最南邊。而且我對於地理堪輿一事,十分外行。我如今有兩套陣法,品秩……應該算是很高,一座是劍陣,適合攻伐退敵,一座守山陣,適合防禦,一旦在山上紮根,極難搬動-遷移,是一開始就將兩座護山陣放在同一山頭,還是南北呼應,分開來安置打造?不過還有個問題,兩座大陣,我如今有陣圖,神仙錢也夠,但是還欠缺兩大中樞之物,所以即便近期能夠搭建起來,也會是個空架子。」 魏檗不與陳平安見外,毫無顧忌,直截了當問道:「品秩是怎麼個高?有說法?」 陳平安笑道:「我除了鄭大風給我的那塊玉牌咫尺物之外,其實還有一張得自桐葉宗的梧桐葉,也是咫尺物,只是收到此物的時候,被提醒過,所以這些年從未打開,裡邊除了桐葉宗掏出來的大把穀雨錢,最關鍵是擱放著兩套護山大陣的珍貴陣圖,一套仿造桐葉洲太平山的攻伐劍陣,一套仿製扶乩宗的守山大陣,穀雨錢足夠打造出兩座陣法的開銷,還能夠維持兩陣運轉百年。」 陳平安苦笑道:「只是支撐兩座大陣運轉的中樞物件,九把上乘劍器,和五尊金身傀儡,都需要我自己去憑機緣尋覓,不然就是靠神仙錢購買,我估摸著就算僥倖碰到了有人兜售這兩類,也是天價,梧桐葉裡邊的穀雨錢,說不定也就空了,即便打造出兩座完整的護山大陣,也無力運轉,說不定還要靠我自己砸鍋賣鐵,拆東牆補西牆,才不至於讓大陣閑置,一想到這個就心疼,真是逼得我去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尋覓機緣,或是學那山澤野修涉險探幽。」 陳平安言語之後,看了眼魏檗。 魏檗點頭道:「不會有任何窺探。」 陳平安這才取出那張泛黃的梧桐葉,看似尋常,修士若是仔細端倪,就可以發現一張小小梧桐葉,實則玄機重重,氣象萬千。 陳平安遞給魏檗,輕聲道:「之所以不敢打開,是裡邊還藏著兩顆杜懋飛升失敗後,崩碎墜入桐葉宗的琉璃金身碎塊,一塊小如拇指,一塊大如稚子拳頭,相較於杜懋墜入桐葉、寶瓶兩洲版圖的其它琉璃金身,都算小的。一打開,就等於泄露了天機,說不定就會引來的上五境修士的覬覦。」 魏檗雙指捻住那枚梧桐葉,高高舉起,眯眼望去,感慨道:「幸好你沒有打開,飛升境修士的琉璃金身碎塊,實在太過價值連城,莫說是別人,就連我,都垂涎不已,氣息濃郁,你瞧瞧,就連這張梧桐葉的脈絡,浸染幾年,就已經由內而外,滲出金玉色澤,要是打開了,還了得?你要知道很多陰陽家修士,就是靠推衍出來的天機,賣於大修士,賺取穀雨錢,所以你忍著誘惑不看,免去了無數意想不到的麻煩。」 魏檗欣賞了梧桐葉片刻,遞還給陳平安,解釋道:「這張梧桐葉,極有可能是桐葉洲那棵根本之物上的落葉,都說樹大招風,但是那棵誰都不知道身在何處的遠古梧桐樹,幾乎從不落葉,萬年長青,聚攏一洲氣運,所以每一張落葉,每一截斷枝,都無比珍貴,枝葉的每一次落地,對於抓到手的一洲修士而言,都是一場大機緣,冥冥之中,能夠獲得桐葉洲的庇護,世人所謂福緣陰德,莫過於此。當年在棋墩山,你見過我精心培植的那塊小竹園,還記得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了笑。 當然記得,如今陳平安還惦念著再跟魏檗討要一竿竹子呢,給自己和裴錢都打造一把竹刀,師徒二人,一大一小。如果竹子夠大,還可以再給裴錢打造一把竹劍。 與魏檗,陳平安可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魏檗的那片棋墩山竹林,其實只是竹海洞天那享譽九洲的十德竹,十棵仙竹之一奮勇竹的祖宗竹之子嗣而已。 當初給阿良一刀砍去無數,除了被陳平安打造成竹箱和雕刻為竹簡,真正的大頭,還是落魄山那座竹樓,不過後者的出現,是魏檗自己的意願。奮勇竹,無比契合兵家聖人的一句讖語,「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而解」,以此竹建樓,對於純粹武夫和兵家修士,裨益最大。後來李希聖又在竹樓外寫滿了符籙,光腳老人幾乎常年待在竹樓二樓,打坐修行,也就不奇怪了。 回頭再看,魏檗算是做了一筆一本萬利的好買賣,掙來了個大驪北嶽正神。 陳平安是走過書簡湖後,才知道原來能夠將買賣做得真誠且自然,沒有半點市儈和銅臭氣息,將生意做成了君子之交,就是為人處世的真正功力和火候。 魏檗可不清楚自己又要割肉,大概這就叫家賊難防。 這位大驪正神,還在那兒給陳平安講述那張梧桐葉為何珍稀,「一定要收好,打個比方,你行走大驪,中五境修士,有無一塊太平無事牌,天壤之別,你將來重返桐葉洲,遊歷四方,有無這張桐葉在身,一樣是雲泥之差。如果不是知道你心意已決,桐葉洲那邊又有生死大敵,不然我都要勸你繞過桐葉宗,直接去桐葉洲南部碰碰運氣。」 「桐葉洲,我暫時是不會去了。至於緣由,不僅僅是杜懋和桐葉宗。」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隋右邊去往玉圭宗,將會從純粹武夫轉為劍修、和李芙蕖尾隨兩事的詳細經過,原原本本說給了魏檗聽。 桐葉洲的玉圭宗下宗,選址在寶瓶洲的書簡湖,如今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實。 但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將與荀姓老人、姜尚真的關係道破,畢竟之前來往於披雲山和青峽島的飛劍傳訊,陳平安並不放心。 魏檗聽完之後,愣了一下,思量片刻,皺眉道:「玉圭宗應該是藉此機會,在向中土文廟示好,但是又不願與文聖一脈撕破臉皮,所以就讓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門下的那位大修士,當了探路的過河卒,而不是讓姜尚真這個自家人,立即趕赴書簡湖,殺了你,自有替死鬼,不殺你,有了這番動作,也算對亞聖一脈的陪祀聖人,有了交待,不枉費人家支持玉圭宗創立下宗。而那位桐葉宗祖師堂大修士也不蠢,不願被借刀殺人、又鬼鬼祟祟推出了元嬰修士李芙蕖,李芙蕖雖然境界不如前者,卻也不笨,尾隨了你一路,才決定現身,與你在梅釉國那邊演了一場戲。」 魏檗又將上宗下宗之間的諸多內幕規矩,給陳平安說了一遍。 陳平安終於恍然。 為何玉圭宗會反覆無常,從出現在老龍城的那個荀姓老人,再到姜尚真,最後到宮柳島,都不念半點「香火情」。 原來涉及到了宗門的千秋大業。 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唯有嘆息,沒了喝酒的興緻。 不知道荀姓老人和姜尚真在這場謀劃中,各自角色又是什麼。 如今最了解龍泉郡西邊群山底細的,肯定就是魏檗,轉移山水氣運,都不是難事,但是回到陳平安最初的問題,兩座護山大陣建在何處,何時破土動工,魏檗神色並不輕鬆,緩緩道:「兩座大陣,品秩極高,耗費更是驚人,既然你當下還缺了關鍵之物,如果不是很著急的話,我建議你晚一些再做決定,護山大陣一事,是所有修士開創門派的重中之重,等到真正萬無一失了,再一鼓作氣搭建好陣法,最好不要斷斷續續。」 魏檗笑道:「反正如今龍泉郡有我在,你那些山頭,就暫時都不用擔心。實在不行,再加上一個阮聖人嘛。」 陳平安一陣頭大。 開過了玩笑,魏檗繼續說正事:「精通陣法和機關術的墨家高人,寶瓶洲別的地方不好找,我們大驪剛好有不少。這件事,倒是可以早些準備,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這兩座大陣,尋常墨家修士還真不敢接手,必須早點敲定人選,再來湊時間,而不是先定日子再找人。所以你最近就可以找個機會,聯繫一下那位豪俠,許弱,此人在大驪幕後,分量極重,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淺。這件事,你不用管,我出面幫你打聲招呼,不然你未必找得著許弱。」 魏檗大概是擔心陳平安操之過急,一定要趕在去往北俱蘆洲之前,建好大陣才好放心遠遊,便耐心提醒道:「修行路上,大道漫漫,許多機會,要爭,有些好事,則是靠等。切不可因為書簡湖之行,無比煎熬,度日如年,就覺得世間光陰都是如此……緩慢。」 陳平安點點頭,「這個道理,我懂。」 魏檗微笑道:「還好,我還以為要多磨磨嘴皮子,才能說服你。」 陳平安無奈道:「說實話,我確實很想要有個像樣的山頭,闊綽,氣派,我在不在山頭上,身在千萬里之外,都能安心,那是一件……想一想就很開心的事情。只不過你都這麼說了,也就只能憋著,慢慢來吧。」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魏大山神,不曉得還有沒有多餘的奮勇竹?一竿就成。」 魏檗笑眯眯問道:「這算不算敲竹杠啊?」 陳平安悻悻然道:「該多少神仙錢就多少,按市價欠著披雲山便是,我這不是想著才回來沒多久,很快就要離開龍泉郡,有些對不住裴錢,給他做兩把竹刀竹劍,作為臨別禮物,省得她哭鼻子。」 魏檗伸出一根大拇指,「幫你聯繫許弱,是一件事。」 再伸出一根食指,「厚臉皮討要一竿奮勇竹,第二件事。」 魏檗最後伸出中指,「說吧,湊個大三-元。」 「還真有。」 陳平安呵呵笑道:「我如今只剩下一袋子金精銅錢,必須給畫卷四人留著,我那件法袍金醴,只要丟入金精銅錢,就可以提升品秩,有人說過,最好是一口氣吃出個半仙兵品秩,肯定不會虧本,哪怕我將來躋身了金身境武夫,穿了反而是累贅,大不了轉手一賣,就是天價。可是按照現在大驪的說法,是所有金精銅錢的賒欠,在將那些山頭賣給我後,就會一筆勾銷,我就想著魏大山神能者多勞,再周旋一二,好歹給我擠出幾袋子金精銅錢出來,實在不行,就當我跟大驪朝廷欠債嘛。」 魏檗笑容燦爛,問道:「敢問這位陳少俠,是不是不小心將臉皮丟在江湖哪個角落了?忘了撿起來帶回龍泉郡?」 陳平安一臉正氣道:「瞧你這話說的,傷了感情倒是其次,關鍵是一點都不神仙風範了,這可要不得。」 魏檗伸手揉著眉心,「陳平安,你其實是朱先生和裴錢的馬屁師傅吧?」 陳平安靜等下文。 魏檗想了想,「一竿竹子還好說,送你就送你了,就當是我送給那個小丫頭的見面禮。可是跟大驪多要幾袋子金精銅錢的事情,事情本身,不算大,但臨時開價,到底是壞了生意規矩的,所以我得好好想想如何開口。」 陳平安抱拳而笑。 魏檗正色道:「陳平安,別嫌我小題大做,無論是山水神祇,還是山上修士,有些規矩,瞧著越小,越在底層,看似肆意踐踏都沒有任何後果,但其實你越應該尊重。」 陳平安點點頭,「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的時候,也曾想過此事,後來遊歷各處,關於此事,有些心得。」 魏檗這才恢復正常神色,苦兮兮道:「好一個能者多勞。」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笑道:「落魄山又有訪客。」 陳平安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心中一緊,害怕是阮邛猶然氣不過,直接打上山頭了。 魏檗一把按住陳平安肩頭,笑道:「一見便知。」 陳平安突然說道:「等會兒。」 魏檗停下動作,一臉悲憤道:「還有事情?陳平安,這就過分了啊?」 陳平安打趣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嘛。」 魏檗雙手揉著臉頰,「來吧,大四喜。」 陳平安重新取出那片梧桐葉,然後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塊陪祀聖人的玉牌,「吾善養浩然氣」。 魏檗瞥了眼玉牌,嘖嘖道:「這玩意兒,不是一般燙手。」 陳平安先遞過去玉牌,笑道:「借給你的,一百年,就當是我跟你購買那竿奮勇竹的價錢。」 魏檗毫不猶豫就拿過玉牌,哈哈笑道:「這感情好。從你回到龍泉郡後,我就開始等你這句話了。有了這塊玉牌,我這大驪北嶽正神的寶座,就算徹底坐穩了,便是給我半座寶瓶洲,在我轄境內,也能保證山水穩固,絕對撐不壞我魏檗的肚子了。」 陳平安再將梧桐葉放在魏檗手上,「裡邊那塊大一點的琉璃金身碎塊,送你了,梧桐葉我不放心帶在身上,就留在披雲山好了。反正如今不著急打造兩座大陣。」 這下子是真正讓魏檗出乎意外了,一塊大如稚子拳頭的琉璃金身碎塊,送給自己? 這可是能夠讓上五境修士都不惜打生打死的世間至寶。 這是魏檗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哪怕這些無垢金身的琉璃碎片,對於山水神祇而言,最是裨益,猶勝修士。 魏檗憋了半天,問道:「好事成雙,不如將剩餘那顆小碎塊一併送與我?」 陳平安豎起一根中指。 魏檗如釋重負,「看來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不會後悔了。」 魏檗小心翼翼收起梧桐葉,贊了一句陳平安真乃善財童子。 陳平安得意洋洋道:「這叫要想馬兒跑,就得給吃草。」 魏檗斜眼看著陳平安,「真不後悔?」 陳平安搖搖頭,有些神色恍惚,眺望遠方,雙手籠袖,盡顯疲憊,「書簡湖之行,單槍匹馬,伸個胳膊走步路,都要戰戰兢兢,我不希望將來哪天,在自己家鄉,也要時時刻刻,萬事靠自己,我也想要偷個懶。」 魏檗沉默片刻,笑問道:「那顆琉璃小碎塊,原本是想要送給落魄山山神的吧?畢竟遠親不如近鄰,攏好關係,不是壞事。」 陳平安嗯了一聲,「現在看來可以省下來了。」 魏檗說道:「這就很不善財童子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本來就不是!」 魏檗一笑置之。 陳平安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如今牛角山有無渡船,可以去往綵衣國一帶?」 魏檗點頭道:「北嶽山神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陳平安笑道:「下次我要從披雲山山腳開始登山,好好走一遍披雲山。」 魏檗說道:「可以順便逛逛林鹿書院,你還有個朋友在那邊求學。」 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陳平安對此人觀感不壞。 魏檗感慨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陳平安,你確實可以期待一下未來,山頭之內,落魄山,灰濛山,拜劍台,等等,諸多地盤,會有崔老先生,崔東山,裴錢,朱斂,等等,諸多修士。大驪之內,我魏檗,許弱,鄭大風,高煊,諸多盟友。」 陳平安會心一笑。 人生重重磨難過後,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 魏檗再次按住陳平安肩頭,「別讓客人久等了。」 輕輕一推。 陳平安已經從披雲山消失。 魏檗獨自留在山巔,披雲山極高,雲海滔滔,彷彿與天等高,與月持平。 舉目望去。 風景壯麗。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陳平安一個踉蹌,一步跨出,如同置身於一片琉璃色彩的仙境,出現些許暈眩,定睛一看,已經來到落魄山山腳。 陳平安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當年在藕花福地,這是常有的事。 是「蹚水」之一,水是光陰長河。 地仙修士或是山水神祇的縮地神通,這種與光陰長河的較勁,是最細微的一種。 而是當世的縮地神通,據說相距遠古時代仙人、神人的那種移山跨海,已經遜色太多,曾有上古遺篇,曾言「縮地黃泉出,升天朝天闕」,是何等逍遙。這些都是崔東山早年的無心之言,至於崔瀺所謂移山的三山,跨海的四海,陳平安當時沒有深思,後來購買了那本倒懸山的神仙書後,才發現浩然天下根本沒有三山四海之說,再後來與崔東山重逢於寶瓶洲東南,兩人下棋的時候,陳平安隨口問及此事,崔東山嘿嘿而笑,只說都是老黃曆了,沒有聊下去。 陳平安見著了一個身形佝僂的漢子,叼著一根狗尾巴草, 那傢伙也看到了陳平安,漢子嘖嘖道:「可以啊,移山縮地,怎麼,是嫌棄那個金腦袋礙眼,乾脆自己來當落魄山的山神老爺啦?」 陳平安無奈道:「是魏檗的神通,我可沒這本事。」 陳平安身架松垮,自然而然,雙手籠袖,「走走?」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幾年沒見,瘦了估計得有十幾二十斤,個子應該又長了些,不過當下垮著脊樑、雙肩,便不顯得個子高。 鄭大風驚嘆道:「看來離開老龍城後,隋右邊功力見長。」 陳平安一頭霧水,「此話怎講?」 鄭大風語重心長道:「年輕人就是不知節制,某處傷了元氣,必然氣血不濟,髓氣枯竭,腰痛不能俯仰,我敢肯定,你最近有心無力,練不得拳了吧?回頭到了老頭子藥鋪那邊,好好抓幾方葯,補補身子,實在不行,跟魏檗討要一門合氣之術,以後再與隋大劍仙找回場子,不丟人,男子初出茅廬,往往都不是女子的對手。」 陳平安總算聽明白了鄭大風的言下之意,就鄭大風那脾氣,這類調侃,越計較,他越來勁,要是隋右邊在這裡,鄭大風估計要挨上一劍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句道教「正經」上的聖人言語,微笑道:「大道清虛,豈有斯事。」 鄭大風對此嗤之以鼻。 陳平安問道:「你師父又收了兩個弟子,我見過面了,那女子與你和李二一樣,都是純粹武夫,但是為何那個桃葉巷少年,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 鄭大風搖頭道:「老頭子咋想的,沒誰知道。我連李二之外,到底還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師兄師姐,一個都不清楚,你敢信?老頭子從來不愛聊這個。」 陳平安問道:「現在是怎麼個打算?」 鄭大風一臉天經地義道:「這不是廢話嘛,瞪大眼睛找媳婦啊,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個燈籠,在大街上撿個娘們回家。你以為打光棍好玩啊?長夜漫漫,除了雞鳴犬吠,就只有放個屁的聲響了,還得捂在被窩裡,捨不得放跑了,換成你,不覺得自個兒可憐?」 陳平安抹了把臉,不說話。 鄭大風笑問道:「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好奇道:「你說。」 鄭大風指了指身後落魄山山腳那邊,「我打算重操舊業,看門,在你這兒蹭吃蹭喝,如何?」 陳平安停下腳步,「不是開玩笑?」 鄭大風怒了,「老子趕了一晚上夜路,就為了跑來落魄山跟你開玩笑?」 陳平安笑道:「行啊,回頭我讓朱斂在山門那邊建造一棟宅子。」 鄭大風白眼道:「山上也得有一棟,不然傳出去,惹人笑話,害我找不到媳婦。」 陳平安環顧四周後,湊近鄭大風,與他竊竊私語。 鄭大風聽完之後,趕緊抹了把口水,賊眉鼠眼笑嘻嘻,「這不太好吧?傳出去名聲不太好?我還是沒有媳婦的人呢。再說了,你都送給了粉裙小丫頭,再跟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要回來,這多不合適。」 陳平安說道:「這可是你說的,以後別眼饞,放著山頭不管,成天待在山上逛盪。」 鄭大風一把拉住陳平安胳膊,「別啊,還不許我靦腆幾句啊,我這人臉皮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咋就逛了這麼久的江湖,眼力勁兒還是半點沒有的。」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算了,粉裙女童那邊的狐皮符紙,還是不去要討要了,回頭我找人,幫你找人在清風城那邊再買一張。」 鄭大風使勁點頭,突然琢磨出一點意味來,試探性問道:「等會兒,啥意思,買符紙的錢,你不出?」 陳平安笑道:「出還是我出,就當墊付了你看守山門的銀子。」 鄭大風急眼了。 陳平安收斂玩笑神色,「你要真想要一個清凈的落腳地兒,落魄山之外,其實還有不少山頭,灰濛山,螯魚背,拜劍台,隨便你挑。」 鄭大風搖搖頭:「看大門,沒什麼丟人的,如果我真是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栽了,要躲起來不敢見人,哪裡去不得,還跑來龍泉郡做什麼?」 鄭大風拍了拍陳平安肩膀,緩緩而行,抬頭望向落魄山山頂,「這裡,有人味兒,我喜歡。當年的小鎮,其實也有,只是從一座小洞天降為福地後,沒了禁制,千里山河,落地生根,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就是瞧著熱鬧而已,反而沒了人氣。」 陳平安這趟返回龍泉郡,經過小鎮,確實有這種感受,只是心中所想,不如鄭大風說得這般直接。 鄭大風說道:「如果哪天我覺得落魄山也是這麼個鳥樣了,我會搬走的,到時候別怪我不跟你打招呼。」 陳平安想了想,「不然還是跟我打聲招呼再搬?」 鄭大風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拍了拍陳平安後背,「別故意彎著了,累不累。我鄭大風便是個駝背,又如何?我長得英俊啊。」 陳平安擠了擠,仍是笑不出來。 鄭大風當晚就住在了朱斂那棟院子,這兩位同道中人,只要給他們兩壺酒,幾碟子佐酒菜,估計能聊一宿。 一想到有個朱斂,對於鄭大風主動要求在落魄山看門,陳平安就心安幾分。 估計朱斂到時候不會少往山腳跑,兩個人一旦開始小酌侃大山,估計鄭大風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門神將的風采吧? 陳平安返回竹樓那邊,崔姓老人站在二樓,扯了扯嘴角,轉身走入屋子。 陳平安頭皮發麻。 仍是登上二樓。 老人在屋內盤腿而坐,調侃道:「不謝我送你一程,讓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風景?」 陳平安與他相對而坐,板著臉道:「昧良心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老人點點頭,「可以理解,幾年沒敲打,皮癢膽肥了。」 陳平安心知不妙。 老人譏笑道:「還跑?就不怕我一拳將你直接打到神秀山?再讓阮邛一鐵鎚把你砸回落魄山?」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 老人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拋給陳平安,「你學生留給你的。」 陳平安伸手接住信封,老人隨手一拳已至,哪怕陳平安其實心生感應,仍是措手不及,砰然一聲,倒飛出去,撞在牆壁上。 老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一個五境巔峰的武夫,還不如當年三境武夫來得機敏?難怪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後頭吃灰。」 陳平安將那封信收入咫尺物,摘了背後劍仙,脫了靴子,身形佝僂,看似拳架松垮,拳意內斂,實則筋骨驟然舒展,關節如爆竹響動,以至於身上青衫隨之一震,四周灰塵砰然散亂起來。 如果朱斂在這裡,一定要大吃一驚,然後開始溜須拍馬,說一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因為陳平安這些年「不練也練」的唯一拳樁,就是朱斂獨創的「猿形」,精髓所在,只在「天門一開,春雷炸響」。 陳平安如今雖未大成圓滿,卻也已經極其神似打熬數十年的朱斂。 然後陳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擺出一個學自藕花福地國師種秋的校大龍拳架,出拳之姿,卻是鐵騎鑿陣式,「來!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 光腳老人緩緩起身。 竹樓一震,四周濃郁靈氣竟然被震散不少,一抹青衫身影驟然而至,一記膝撞砸向還在抬頭直腰的老人腦袋。 老人輕描淡寫伸出一手,按住陳平安膝蓋,隨手一推,將陳平安甩出去,老人依舊是緩緩起身,在這個過程當中,速度不增一分,不減一毫,就那麼站直,氣定神閑。 陳平安被摔出去後,卻不顯狼狽,反而雙腳腳尖在那堵竹樓牆壁之上,輕輕一點,飄然落地,皺眉道:「六境?」 老人顯然是不屑回答這個幼稚問題。 只見老人略作思量,便與陳平安如出一轍,以猿形拳意支撐神氣,再以校大龍拳架撐開身形,最後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我來教教你。」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腳後撤,雙手畫弧如行雲流水,最終由掌變拳,擺出一個老人從未見識過的古怪姿勢,「只要是五境,我怕你?!」 老人哦了一聲。 一拳遞出。 陳平安竟是當場暈厥過去,罵娘的言語,只能出口半句。 因為老人這一拳,分明不是五境境界,別說六境,說不定七境都有了。 老人一手負後,微笑道:「不好意思,沒收住拳。」 並非是老人故意戲弄陳平安。 而是天大的實話。 這幾年在這棟寫滿符籙的竹樓,以文火溫養一身原本至剛至猛的拳意,今夜又被這小兔崽子拳意稍稍牽引,老人那一拳,有那麼點不吐不快的意思,哪怕是在極力剋制之下,仍是只能壓制在七境上。 老人心中嘆息一聲,走到屋外廊道。 雖然重歸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後一重,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曾經視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是真不用奢望了。 當初是他自己面對掌教陸沉,放棄了躋身十一境的那一線機會,以此換來兩個年輕人的安穩,雖然不後悔,可豈會沒有半點遺憾? 老人轉頭瞥了眼屋內的年輕人,收回視線後,想了想,又過去踹了陳平安一腳,將其打得清醒過來,不等陳平安說什麼,老人又是一腳踢中他額頭,可憐陳平安又暈死過去,老人嘀咕道:「以後要是沒本事躋身十一境,看我不打死你。」 老人再次回到廊道,覺得神清氣爽了,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將孫子關在書樓小閣樓、搬走梯子的那段歲月,每當那個孫子學有所成,老人便老懷欣慰,只是卻不會說出口半個字,有些最真心的言語,例如失望至極,或是開懷至極,尤其是後者,身為長輩,往往都不會與那個寄予厚望的晚輩說出口,如一壇擺放在棺材裡的老酒,老人一走,那壇酒也再無機會重見天日。 老人對陳平安如何? 裴錢未必清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唯獨朱斂知道。 所以朱斂才不會有向老人請教拳法的念頭。 珠玉在前。 群山之巔,有一老一少,教拳與學拳,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