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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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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學宮大祭酒,依舊耐心等著答覆。    就連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於心不忍。    一個有希望成為文廟副教主的讀書人,就這麼給一個連神像都給砸了的老秀才晾著,已經大半個月了,這要是傳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讀書人的口水,估摸著就能淹沒穗山。    穗山之巔。    對於文廟那邊的興師動眾,老秀才依舊渾然不當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頂這邊,推衍形勢,發發牢騷,欣賞碑文,指點江山,逛盪來逛盪去,用穗山大神的話說,老秀才就像一隻找不著屎吃的老蒼蠅。老秀才非但不惱,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嶽神祇的金甲上邊,開心道:「這話帶勁,以後我見著了老頭子,就說這是你對那些文廟陪祀賢人的蓋棺定論。」    穗山大神臉色冷漠,「你敢這麼說,以後你就別想再來穗山。」    老秀才趕緊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幫著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玩笑都聽不出來,一點都不風趣。」    這位中土神洲公認脾氣最差的金甲神人,紋絲不動,雙手拄劍,眺望穗山轄境之外的邊境,竟是對老秀才這種舉動習以為常了,由此可見,這麼多年來,在老秀才這裡吃了多少苦頭,可謂飽受蹂躪,不然不至於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撓著後腦勺,站在金甲神人身邊,「當先生的,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說過的哪句話,講過的哪個道理,做過的那件事情,會真正被學生弟子一輩子銘記在心。如果是一個真正『為天下蒼生授業解惑』自居的讀書人,其實心底會很惶恐的,我這麼多年來,就一直處於這種巨大的恐懼當中,不可自拔。最後落得個心灰意冷,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弟子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極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來不止是庸人自擾。」    老秀才跳腳罵道:「我警告你啊,別仗著我們關係好,你就可以學那些假的讀書人,陰陽怪氣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恨這點?我忍你好幾百年了,你再不改改這個臭脾氣,我以後就真不挪窩了,就待在這裡每天噁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金甲神人問道:「按照你的推衍結果,崔瀺在寶瓶洲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後又處心積慮算計那個孩子,除了想要將崔東山拔河到自己身邊之外,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陰謀?」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頭等聰明人,當然曉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說。」    金甲神人點頭道:「那我求你別說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輕輕一揪,從頭上揪下一根頭髮,給旁邊的穗山大神遞過去。    金甲神人皺眉問道:「作甚?」    老秀才板著臉道:「你這麼不好學的榆木疙瘩,拿著這根頭髮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你想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惹惱了我,被我一劍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見那個大祭酒,不好意思,沒這樣的好事情。」    老秀才嘖嘖道:「你還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後的神色,突然凝重起來,「你推衍的幾件大事,還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斂笑意,「很麻煩。那座古老關隘,就算是我親自出馬,有些用,但是極其之慢,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邊境上那位學宮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見他。最大的麻煩,還是這次蠻荒天下是來真的了,那邊出了好幾個彷彿是應運而生的大天才,當初劍氣長城那場比試,不過是那幾個年輕傢伙的牛刀小試而已,就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大手筆啊。所以我才要去婆娑洲找一找那個迂腐傢伙,提醒他別一個不小心死翹翹了,還要給人罵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開口。    老秀才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中土陸氏這一脈的陰陽家,我已經完全信不過,就只差沒有把他們的所有推算結果,反過來聽了。」    金甲神人說道:「白澤那邊,禮記學宮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島嶼那邊,亞聖一脈的大祭酒,更慘,聽說連人都沒見著。最後這位,不一樣吃了閉門羹。三大學宮三位大祭酒,都這麼運氣不好,怎麼,你們儒家已經混到這個份上了?曾經的盟友和自家人,一個個都選擇了袖手旁觀,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嘆一聲,揪著鬍鬚,「天曉得老頭子和禮聖到底是怎麼想的。」    金甲神人譏笑道:「你不是自詡為聰明人嗎?」    老秀才搖搖頭,一本正經道:「真正的大事,從不靠聰明。靠……傻。」    金甲神人沒好氣道:「就這麼句廢話,天底下的對錯和道理,都給你佔了。」    老秀才還是搖頭,「錯啦,這可不是一句模稜兩可的廢話,你不懂,不是你不聰明,是因為你不在人間,只站在山巔,世上的悲歡離合,跟你有關係嗎?有點,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導致你很難真正去設身處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麼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積起來,一百座穗山加起來,都沒它高。試問,如果到頭來,風雨驟至,我們才發現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賢為天下蒼生傾力打造、用來遮風避雨的房子,瞧著很大,很穩固,其實卻是一座空中閣樓,說倒就倒了,到時候住在裡邊的老百姓怎麼辦?退一步說,我們儒家文脈堅韌,真可以破而後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當你被倒塌屋舍壓死的那麼多老百姓,那麼多的流離失所,那麼多的人生苦難,怎麼算?難道要靠佛家學問來安穩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搖頭道:「別問我。」    老秀才跺了跺腳,舉目遠望,「每個讀書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倉廩足而知禮節,這麼好的話,你們怎麼就不聽呢?難道就這麼年復一年,被道祖那個老傢伙再笑話我們儒家一萬年嗎?」    金甲神人旁聽過那兩次三教辯論,關於老秀才的這番話,其實一樁驚世駭俗的爭辯,他雖然算是老秀才的朋友,都覺得如何都吵不贏,可最後仍是給老秀才說服了其餘兩教的佛子道子。那場包羅萬象的辯論中,又有過一場關於「大道廢,有仁義」的爭論,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與老秀才論道,實在是驚險萬分,結果老秀才不但吵贏了那位驚才絕艷的道子,順帶著連一旁暫時觀戰的佛子,都給說服了。    老秀才吵贏之後,浩然天下所有道門,已經固有的藏書,都要以硃筆親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話!並且此後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書,都要刪掉這句話以及相關篇章。    那句話,就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三教之爭,可不是三個天才,坐在神壇高位上,動動嘴皮子而已,對於三座天下的整個人間,影響之大,無比深遠,並且戚戚相關。    金甲神人察覺到身邊這個老秀才極其罕見的失落,便有些惻隱之心,找了個相對輕鬆的話題,「齊靜春真沒有後手?陳平安可是他幫你挑選的閉關弟子。」    老秀才搖搖頭,「插手幫助小平安破開此局,就落了下乘,齊靜春不會這麼做的,那等於一開始就輸給了崔瀺。」    金甲神人搖搖頭,無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帶水,才有了你們的修道。為何齊靜春還要自尋煩惱。」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動雙袖,負手而立,「所以你們這些神祇,永遠不知道為何人間明明如此泥濘不堪,又偏偏如此風景壯闊,只要人一抬頭,就能夠看到,也許絕大多數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頭繼續做事,可終究會讓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論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間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我俯瞰人間,我善待人間!」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說道:「你嘴裡的那位……老頭子,應該聽不到你這番豪言壯語。」    老秀才懊惱跺腳,氣呼呼道:「白瞎了我這份慷慨激昂的飽滿情緒!」    ————    池水城那范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范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    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還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范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范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布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算什麼。    但是范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這會兒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范彥就會真的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了那場初雪,結果范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在,范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范彥喊了過去。    在這之前,范彥在頂樓被自己爹娘扇了幾十個響亮耳光,離開後,在范氏密室,范彥就讓親生父母,當著自己的面,互相扇耳光,兩人扇得滿嘴流血,鼻青臉腫,而不敢有絲毫怨言。    然後沒過幾天,范彥就去「覲見」了那個白衣少年。    兩人一起憑欄賞景。    崔東山一個蹦跳,飄落坐在欄杆上,開始說起了讓范彥當時就心驚膽戰的「肺腑之言」,只是范彥哪敢讓那人閉嘴,只能聽著。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當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於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著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罵罵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    「我曾經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遊四方,有次去逛街邊書肆,遇上了三位年輕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出身士族,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著樸素,瞧著還算儒雅風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試的士子,當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籍,開始夸夸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喏喏,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    「書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還算有理有據,說了幾句。」    結果給有錢書生指著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淵源,自幼就有明師授業,諸子百家學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漿糊,總覺得人人都沒那麼錯,就算有錯,都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柜莫置氣,道理那麼多,誰都有。然後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便是有道理,都給人覺得沒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個燥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罵老傢伙一邊涼快去。」    「我家先生當然不會生氣,然後那個瞧著最有儒生風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眯眯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裡是賣書的書肆,我們是買書的書生,小心買不著心儀書籍,還要直接給人攆了出去。』范彥,知道妙在哪裡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後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只是聽到了這句話,或只是撞見了掌柜攆人的場景,還願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鬧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傢伙挺聰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籍吧,可別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骨?喜歡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柜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願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同此理,可是不是都會或多或少心一緊?」    「第三句,『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問,何至於在這裡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設兩個前提,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柜,根本就沒資格說聖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聖賢書籍上,只在廟堂要津那邊,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書店,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    「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過了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開始破口大罵,那是我當了那麼久學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罵人打人。老秀才對那個可憐傢伙罵到,『從爹娘,到學塾先生,再到本本聖賢書,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裡抹雞糞、往肚子里塞狗屎了?!』」    「這一下,打罵得那個傢伙傻眼。你又猜接下來如何?被打的,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著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捲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著跑嘛。」    「跑出去很遠,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頭看著對方沒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後笑著笑著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後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著酒,一邊說著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度如何,態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別人言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個面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裡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麼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柜,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著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著他們說著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麼,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後開口說話的那個傢伙,嘴最損,心最壞!「」「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定論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傢伙,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著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會謀取一己之私,讀書越多,越是禍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噁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衡利弊,要麼沒賊膽,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給他不斷爬高,一年年的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麼,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氣,轄境的一地民風,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    「還願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的救。實在不行,當了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著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著這個世道縫縫補補。」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個陰陽怪氣開口說話的讀書人,我看老頭子當初給道祖罵了個慘兮兮,是道祖罵得對,老頭子被罵得不冤枉。老頭子你本就不該把那些道理說出口,寫在書上,教給世人!」    「怪我們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說自話,這本書上的這個道理,給那本書上否定了,那本書上的道理,又給其它書說得一文不值了。就會讓老百姓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推崇一點,與人吵架,絕對不要覺得自己佔盡了道理,對方說得好,哪怕是三教之爭,我也用心去聽佛子道子的道路,聽到會心處,便笑啊,因為我聽到這麼好的道理,我難道不該高興啊,丟人嗎?不丟人!」    「道理太高了,會讓老百姓誤以為只有讀書人才可以講道理。其實道理又不止是在書上的,便是幾歲的孩子,也能說出很好的道理,便是從未讀過書的鄉野村人,一樣在做著最好的道理,便是沒能考取功名的書肆掌柜,也一樣可能當下這個道理說的不對,卻說不定會在另外的某個時候,說出讓老頭子和禮聖無意中聽到了,都會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東山說到這裡,雲淡風輕。    范彥聽到這裡,就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    在確定崔東山已經不會再講那個「故人故事」後,范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崔東山轉過頭,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風流且瀟洒。    他笑道:「你們書簡湖,不是都喜歡我覺得爽,只要我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自個兒問心無愧了,我又有那個夠硬的拳頭,我就能想殺就殺誰嗎?這有什麼難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難做,當壞人還難?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會做。稍微難一點的,只是足夠有腦子的壞人而已。那麼我問你,你馬上要被要想要學你們書簡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螞蟻一樣打死了,你現在,爽不爽?」    范彥伏倒在地,顫聲道:「懇請國師大人以仙家秘術,抹去小人的這段記憶。而且只要國師願意耗費氣力,我願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產。」    崔東山跳下欄杆,「你真是挺聰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麼看,書簡湖有你范彥幫著盯著,都是件好事。范彥,你啊,以後就別當人了,當條大驪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彥立即開始磕頭,砰然作響後,抬起頭,感激涕零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這份感激,范彥無比發自肺腑,簡直都快要精誠動天了。    崔東山蹲下身,嘖嘖搖頭,「這麼個聰明人,混到當條狗,好慘啊。」    崔東山拍了拍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輕,「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差了,遇上我這麼個拳頭剛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彥使勁搖頭。    崔東山縮著身子,收回手,看著那張寫滿惶恐不安四個大字的臉龐,「我現在突然覺得一條狗,哪怕以後會很聽話,可就是覺得有些礙眼了。怎麼辦?」    范彥還有些茫然。    崔東山就已經雙指併攏,戳向范彥眉心處。    這一戳下去,范彥就肯定神魂俱滅了。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有人出現在崔東山身後,彎腰一把扯住他的後領口,然後向後倒滑出去,崔東山就跟著被拽著後退,剛好救下了眉心處已經出現一個不深窟窿的范彥。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東山,依舊死死盯住范彥,「你們知不知道,這座天下,天底下有那麼多個老秀才和陳平安,都給你們虧欠了?!以後誰來還?攻破劍氣長城的妖族嗎?!來來來!趕緊殺進來,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貨們!教你們都知道,沒任何天經地義的便宜給你們占,王八蛋,你們是要還的!要還的,知道嗎?!」    那個阻攔崔東山殺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書簡湖的崔瀺。    這位年邁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殺了范彥,你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就很難了。還有,別說孩子氣的話,你年紀不小了。平時裝嫩噁心我,我無所謂,可你如果犯傻,我不會答應,因為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東山掙扎了一下,崔瀺鬆開手,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對范彥揮揮手,「滾出去。以後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殺你,我來殺你就是了。」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發著呆。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會失望。你不會恨壞人惡人,不會喜歡好人善人。然後你碰巧是個讀書人,自己又不否認,你同時足夠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那麼當你想好了最好與最壞的結果,以及必須承擔的後果,然後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別讓陳平安,成為你的那個例外。一旦混淆起來,看似真心誠意,實則只會害人害己。」    崔東山沒好氣道:「拿開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雙手負後,眺望書簡湖,「定人善惡,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隨便講這個。這方面,佛家確實講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認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三教辯論之上。還記得嗎,當時好幾位儒家陪祀聖賢的臉,當場就黑了,對方佛子和道子沒嚇死,差點先嚇死了自家人。這些,我們親耳聽到過,親眼看到過。所以老秀才,才會是那個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認,可我的好道理,你們不認,也得認!」    「最後一次三教辯論,贏了之後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麼?窮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雙手,說了什麼?『有請道祖佛祖落座』。」    「然後呢?已經無數歲月不曾碰頭的那兩位,真來了。禮聖也來了,老秀才只是視而不見。」    「怎麼辦?」    「於是老秀才嘴裡的那個老頭子,也來了嘛,一到場,就立即隔絕天地。最後是怎樣的,沒過多久,在我們面前偷偷摸摸出現的老秀才,好像是呲牙咧嘴,歪著腦袋,揉著耳朵?」    崔瀺說到這裡,便不再多說什麼,「走吧,書簡湖的結局,已經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會晚一些,再告訴你。到時候與你說說一塊比書簡湖更大的棋盤。」    崔東山再次躍上欄杆,伸出雙手,就像當年的老秀才擺出過的那個姿勢,只是崔東山沒有說出口「有請道祖佛祖落座」這樣的言語。    他朗聲道:「天高地闊道理大。」    「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過三,孩子氣的話,我不想聽到第三次了。」    崔東山腳尖一擰,兩隻雪白大袖翻轉,他雙手放在身後,然後攥緊拳頭,彎腰遞給崔東山,「猜猜看,哪個是道理,哪個是……」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打得墜入書簡湖當中,濺起滔天巨浪。    崔東山以狗刨姿勢上岸後,行走在湖邊小徑上,兩隻大袖甩得飛起,漸行漸遠,就此離開書簡湖。    崔瀺卻沒有很快離開欄杆處。    遙想當年的人人事事。    ————    暮色里,依稀可見宮柳島的輪廓,只是與其它大雪滿山水的島嶼不同,宮柳島綠意蔥蘢,幾乎不見半點積雪。    其實也不足怪,劉老成的本命法寶之一,是那鎏金火靈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劉老成不太喜歡雪景,便施展仙家術法,才使得宮柳島更顯獨樹一幟。    只是偌大一座島嶼,外人無法想像,就只有劉老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斷靠近宮柳島轄境。    在千丈之外,遠遊至此的「舟子」,從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啞道:「陳平安拜見劉島主。」    片刻之後,雖然劉老成沒有任何話語回應,但是陳平安發現腳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終緩緩停靠在宮柳島渡口。    陳平安系好渡船,開始登島,島上楊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時節,依舊是盛夏時分生機盎然的茂密光景。    宮柳島絕大多數建築都已經荒廢,破敗不堪,之前還是因為選址此地,作為推舉江湖君主的場所,青峽島出錢修繕了宮柳島幾座主要殿閣。    結果劉老成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殺上青峽島,導致青峽島這份「好心好意」,淪為不少山澤野修的笑柄,劉志茂真是好心有好報了,這不劉老祖一返回書簡湖,第一件事情就去青峽島登門做客,不愧是當上了書簡湖共主的「截江天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陳平安猜測劉老成到底身在何處的時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看似緩慢而行,實則轉瞬即至,劉老成走在湖邊一條坑窪不平的宮柳島「腰帶」大路上,陳平安便跟在劉老成身後。    劉老成說道:「看在你有本事攔阻我在青峽島殺人的份上,給你說三句話的機會,如果我不滿意,就要送客了。」    陳平安緩緩道:「兩句話就夠了。」    劉老成雙手負後,沒有轉頭,笑道:「那剛好。」    陳平安說道:「朱弦府紅酥,我已經說服劉志茂撤去他的獨門禁制,紅酥此後是被島主借來宮柳島也好,就這樣與世無爭在青峽島度過餘生也罷,全憑劉島主的心意。」    陳平安停頓片刻,快步向前,與劉老成並肩而行,遞出手掌,拿著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這件東西,送,我不敢,也不合適成為劉島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給劉島主,哪天劉島主躋身了仙人境,再還給我。」    劉老成瞥了眼陳平安手心那塊玉牌,腳步不停,「就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說話。    劉老成這才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小聰明,不少啊。」    劉老成笑道:「想說就說吧,先前兩句話,還是沒能說服我,但是足夠讓你走完這段路。」    陳平安這才說道:「想要活命,拼字當頭,之後想要活得好,聰明鋪墊。」    劉老成嗯了一聲,「與我當年的看法差不多。」    劉老成問道:「如果你只能無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想問什麼?為何殺顧璨?應該不會,你這位賬房先生,還不至於如此蠢。為何半點顏面不給粒粟島天譚元儀和北邊的大驪鐵騎?這個值錢點的問題,你倒是可以問一問。問吧,問完之後,以後就不要再來這裡碰運氣了,下次我可沒這麼好的脾氣。」    陳平安問道:「紅酥會不會被劉島主親手打死?」    劉老成停下腳步。    陳平安幾乎同時停步。    劉老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問這種該死的問題,你難道不需要喝口酒壯壯膽?」    陳平安果真摘下養劍葫,「這就補上。」    劉老成搖搖頭,繼續散步,「行吧,是我自己答應你的事情,與你直說無妨,本就是過去的關隘,山澤野修傷筋動骨是家常便飯,給人打了個半死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哪裡會在意揭開這點傷疤。紅酥原名黃撼,是我的嫡傳弟子,也是後來我的道侶,紅酥是她的小名,劉志茂一向比較喜歡抖摟小聰明,就給她留了這麼個不是名字的名字。黃撼資質並不算好,在幾位弟子當中是最差的一個,不過是後來靠著我耗費大量神仙錢,硬生生堆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來直往,心地又迥異於書簡湖其餘修士,只是在我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種傻乎乎的嬌憨,真是要了老命……」    說到這裡,劉老成竟是折下一根柳條,開始嫻熟編織柳條,「我資質好,運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時磕磕碰碰,沒少吃虧,可是每次關鍵時刻,都走得步步順暢,所以早就是元嬰了,結果千不該萬不該,喜歡了她,更要命的是還給她瞧出來了,起先我為了躲她,便離開了書簡湖,結果過了幾十年,發現宮柳島的柳條都給她折沒了。便有些心軟,想著不如順乎本心,以前是太絕情,才導致死活無法躋身上五境,說不定靜極思動,反而是破開瓶頸的契機,就與她結成了道侶,確實瓶頸有所鬆動,只是在那之後,由於她當年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長壽命,當時又不願求我,怕我瞧不起她,她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殘篇秘籍,路數太過邪門,差點走火入魔,我這才砸了一大堆穀雨錢,害得當年的宮柳島給掏空了小半積蓄,還好,跌跌撞撞,成為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發現她的存在,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噩夢,我又不願意殺了她,以此彌補心鏡瑕疵,躋身上五境,就將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後離開書簡湖,但是我又錯了,大錯特錯,隨著時間推移,被我晾在宮柳島的她開始變了,因為她怕死,她的那顆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風,她之前修行邪門歪道的結丹捷徑,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來越魔怔,最後有一天,她終於離開了書簡湖,開始瘋了一樣四處找我,所有我露過面、可能待過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種性子,離開了宮柳島,沒了江湖君主的名頭,那一路吃盡了苦頭,如果不是靠著我留給她的兩件法寶,說不定就那麼死了……對我們雙方來說,反而是幸運的事情。」    劉老成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旋轉柳環,「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魂魄已經支離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著什麼支撐到我出現的那一天,換成是一位元嬰修士,恐怕都撐不住。她那會兒,已經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覺到了我跟別人不太一樣,她就站在原地,她當時看著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你不會懂的,她是在使勁記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爺較勁。」    劉老成輕輕一揮,柳環墜入書簡湖。    漣漪陣陣,山水大陣已經悄然開啟。    劉老成語氣趨於冷漠,「我在那一刻,身為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上五境的元嬰修士,道心幾乎當場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氣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才心中明悟,原來她的的確確是我證道的大契機,我當年順應本心的選擇,並沒有錯。所以我就斬卻心魔,親手將她殺了。」    劉老成冷笑道:「只是我當時足夠鐵石心腸,卻仍是不夠圓滿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紅酥,她的魂魄本該徹底消散,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更不會有什麼紅酥出現在青峽島朱弦府,然後被那個愚蠢不可及的劉志茂當做什麼把柄。已經殺了一次,再殺一次,又能如何?」    劉老成臉色凝重起來,「那一絲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開元嬰瓶頸的時候,差點就要淪為化外天魔的餌料。那一戰,才是我劉老成此生最慘烈的廝殺。化外天魔以黃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個我心目中的黃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為有多強,她的實力就有多強,可是我會心神受損,她卻絲毫不會,一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現,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幾乎沒有止境,最後她終於開口說話,大罵我劉老成是負心郎,罵我為了證道,連她都可以殺了一次又一次。」    劉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罵我吧。所以先前說殺了她一次,並不準確,其實是上百次了。」    「兇險嗎?」    劉老成自問自答,「比起後邊的情景,簡直就是稚子互毆,撓破點皮就嗷嗷大哭。」    「又給我打殺無數次後,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當年,就那麼痴痴看著我,像是在使勁想起我,像是靈犀所致,她竟然恢復了一絲清明,從眼眶裡邊開始淌血,她滿臉的血污,以心聲斷斷續續告訴我,快點動手,千萬不要猶豫,再殺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後悔這輩子喜歡我,她只是恨自己無法陪我走到最後……」    「我當時就又心境大亂,幾乎就要心生死志,為了所謂的上五境,在山巔擁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嗎?沒了她在身邊,真的就逍遙神仙了嗎?」    「她一步步向我走來,踉踉蹌蹌,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聲不斷重複三個字,『求你了』,最後她說了一句話,『就當是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瘋了一般,打碎了她。天地寂靜。」    「我倒地不起。」    「結果當我睜開眼睛,卻看到天上,黃撼她如仙人飛天,身姿曼妙,彩帶飄搖,她一言不發,但是她的眼神中告訴了一切,之前種種掙扎,種種深情,只是她的把戲而已。」    劉老成停下言語,沒有去說自己與黃撼、或者說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終結局,而是轉過頭。    結果看到一個使勁皺著臉,望向遠方的年輕人,嘴角微微顫抖。    劉老成笑了笑,搖頭道:「看來是個有了喜歡姑娘的人。不過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兩人繼續前行,劉老成感慨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夠找出紅酥的身世,並且來這趟宮柳島的真正原因,書簡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為了個無足輕重的棄子。至於你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可以告訴你,紅酥也好,黃撼也罷,她必須要死,不然我躋身仙人境的瓶頸,又是一場大劫,哪怕只是『萬一』,我都會親手殺了她,大道之上,所謂的萬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時候你可以再試試看,還能不能攔下我。至於宰了你之後,會不會像杜懋一樣慘,呵呵,身為山澤野修,誰沒像條野狗在譜牒仙師的腳底刨食,吃著別人的殘羹冷炙,一邊吃一邊被打得半死。難道當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躋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這也配做那譜牒仙師眼中的真正瘋狗?」    陳平安默然。    從頭到尾,都很不「書簡湖劉島主」的老修士,卻開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說你偏要試試看,我現在就打殺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著一個紅酥,作為與我謀劃大業的切入點,如此投機取巧,來達成你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結果只是被我趕到絕境,就立即選擇放棄的話。你真當我劉老成是劉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會直接打死你,但我會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所有盤算和辛苦經營,要你付諸流水。」    「你如果換一個方式,審時度勢,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紅酥,就選擇放手,但是準備要我吃不了兜著走,願意為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行,只是在這座書簡湖,在我劉老成的眼皮子底下,當好人,做英雄,一樣要做好被我報復的準備,放心,比打得你幾年下不了床更難受,鈍刀子割肉,不會受傷太重,行走無礙,就是跟廢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時間陪你玩耍。」    「陳平安,現在,輪到我問你回答了,你怎麼辦?」    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我選第三種。」    「你要殺紅酥,我攔不住,但是我會靠著那顆玉牌,將半座書簡湖的靈氣掏空,到時候連同玉牌和靈氣一併『借』給大驪某人。」    陳平安直視劉老成,「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連大驪鐵騎都不放在眼裡,但這恰恰說明你對書簡湖的重視,異乎尋常,絕不是什麼買賣,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甚至哪怕成為仙人境,你都不會放棄的基業,並且你多半能夠說服大驪宋氏,允許你在這裡分疆裂土。越是這樣,我做了第三種選擇,你越慘。」    陳平安攤開手,「玉牌就在這裡,搶走試試看?不然,你現在就打殺我,或是打碎我僅剩的那座本命氣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經開始吞吐整座書簡湖的靈氣水運了。」    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牌上,「吾善養浩然氣」開始熠熠生輝。    四面八方,以宮柳島作為圓心,靈氣與水運竟然凝為一條條水脈,分別湧入六個字當中。    劉老成臉色陰沉。    陳平安說道:「現在又輪到你做選擇了。要麼打死我,書簡湖靈氣蕩然一空,全部在這塊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開、關不上的玉牌。要麼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書簡湖的水運。要麼我們規規矩矩做買賣,各自退讓一步,爭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條件是放我離開宮柳島,等到安然返回青峽島,對玉牌施展禁制後,它便可以『我死則自行開闢洞府』。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談。到時候是在青峽島,還是在宮柳島,都行。」    劉老成譏笑道:「你當真以為我會相信,你能夠有本事駕馭這塊玉牌?」    陳平安心意微動,手心玉牌汲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漸漸放緩,不再如先前那般風捲雲涌,氣勢如虹,這讓宮柳島周邊百里之內所有不明就裡的野修,嚇得肝膽炸裂,誤以為是劉老成要躋身仙人境了,開始殺雞取卵,打算瘋狂吞入書簡湖水運,不給所有野修留活路。    劉老成笑道:「陳平安,算你狠,終年打鷹,還差點給鷹啄瞎眼了。」    老修士揮揮手,「等你返回青峽島,辦妥了事情,我們再談一次。」    陳平安卻說道:「我覺得不如劉島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峽島,不然我擔心回去的路上,劉島主已經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峽島,到時候劉志茂哪裡還敢動用青峽島山水陣法,為我遮蔽天機,防止你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以此來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生死作為玉牌洞府開關的關鍵所在。」    劉老成嘖嘖道:「夠謹慎,難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來,你不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否則何須擔心我的掌觀山河,確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陳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賭萬一。這是劉島主自己說的。萬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給了劉島主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劉老成撫掌大笑,「雖然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小子沒那本事,是在跟我虛張聲勢,但是沒關係,我願意親自護送你返回青峽島。到了青峽島,你去做兩件事,就用你那兩把不知從哪裡偷來搶來的小東西,早於我們靠近青峽島,去給劉志茂傳信,讓他打開山水大陣,理由你隨便編,想不出來的話,我幫忙給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連打開陣法的膽子都沒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將紅酥帶到山門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陳平安一本正經問道:「如果你一直在詐我,其實並不想殺死紅酥,結果看到她與我稍稍親近,就打翻醋罈子,就要我吃點小苦頭,我怎麼辦?我又不能因為這個,就賭氣繼續打開玉牌禁制,更無法跟你講什麼道理,討要公道。」    劉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沒有想到這一茬,笑著搖頭道:「你跟誰學的下棋?驪珠洞天那位差點捅破天的齊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    劉老成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打得陳平安一個踉蹌,「走吧,放心,我沒醋罈子可打。」    一老一小,陳平安撐蒿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劉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峽島。    不過劉老成卻沒有拒絕,由著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返回,不過譏笑道:「你倒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此狐假虎威,以後在書簡湖,數萬瞪大眼睛瞧著這艘渡船的野修,誰還還敢對陳平安說個不字。」    陳平安說道:「物盡其用,能掙一點是一點。」    劉老成一笑置之,不以為意,老修士坐在渡船那一頭,好奇問道:「既然你都有了這塊玉牌,為何不幹脆直接汲取掉半數書簡湖水運?到時候朝你跪地磕頭祈求歸還靈氣的野修,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陳平安緩緩道:「有所不為,才可以有所為。那種手段,立竿見影,但不是長久之計。」    劉老成想了想,「好大的野心,不入我們這一行,當個無法無天的山澤野修,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怔怔出神。    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是不是山澤野修。    他確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師門。    劉老成突然笑道:「你膽子也沒那麼大嘛,棉衣裡邊還穿著一件法袍,還會汗流浹背?」    陳平安說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懸一線,難免緊張。」    劉老成搖頭道:「不太一樣。我很好奇你的栓馬柱,到底什麼,怕死歸怕死,卻能夠不耽誤你跟我鬥智斗勇。」    陳平安答道:「換成是劉島主剛剛打破化外天魔那會兒,估計就算前輩你馬上就要面對一位飛升境修士,劉島主一樣將生死置身事外。」    劉老成微笑道:「看來你在青峽島沒少吃苦頭。」    陳平安以一口純粹真氣撐船,刻意盡量繞過所有途中島嶼的轄境,以免玉牌汲取的靈氣,波及到任何一座島嶼自身聚攏的水運。    劉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搖頭道:「我收回先前的話,看來你這輩子都當不了野修。」    陳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後背負的劍仙,「我是一名劍客。」    劉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老修士坐在渡船頭,隨手一抓,將十數里外一座鄰近島嶼的山門給轟碎,島嶼一位金丹地仙的門派祖師爺,立即嚇得趕緊撤去隱秘神通,他並非是以掌觀山河窺探渡船和兩人,而是以腹內藏匿有一枚聽聲符籙的游魚,悄然游曳在渡船附近,想要以此偷聽兩人對話。    劉老成盤腿而坐,「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仍是想不明白,為何有那麼多人喜歡找死。像你我這般,怎就這麼少。」    陳平安說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龍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歲月里,劉島主一樣會被人如此看待。」    劉老成說道:「看似一樣,實則大不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晦暗。    劉老成突然說道:「你敢登島找我,除了身懷玉牌之外,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還有其它原因吧?不過我暫時沒想到。」    陳平安沒有隱瞞,點頭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又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劉老成反正閑來無事,便開始琢磨這件小事,就像猜謎。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猜不到的,別費勁了。」    劉老成輕拍船欄,「我已經猜到謎底了。」    陳平安將信將疑。    那件小事,確實很小。    蜂尾渡巷子那邊,有個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湊巧住在那邊,更湊巧是陳平安認識的人,正是在驪珠洞天得到鐵鎖井那樁機緣的幸運兒,他告訴了陳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在哪裡能夠買到。    裴錢後來說過,這是個好人唉。    陳平安也這麼覺得。    而蜂尾巴巷,恰好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龍興之地。    能夠教出這麼一個「好人」徒弟的師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極其鮮明的立身準則,那同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規矩。    得知道。    世事複雜,每個人的言行舉止,按照陳平安自己劃分的那個六大版圖構成的圈子,人心流轉不定,只是細究之後,陳平安越來越發現,可能會有一兩條根本脈絡在支撐著一切,這就是崔東山曾經提及的脈絡障,與老道人提倡的「來龍去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麼只要將貶義的「脈絡障」,反過來看待,就可以拿來用,來分辨人心。    再來以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具體對待一件事情。    兩者既有些許衝突,卻又有些互補的更大意味。    陳平安這趟涉險登島,就是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來確定書簡湖的第六條線。    線頭在紅酥身上,線尾在那個高大青年手中。    盡量多知道一點,終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慮更多,就可以少犯錯。    崔東山曾經在山崖書院詢問自己,若是以一個錯誤的方式去達成一個最正確的結果,到底是對是錯?    現在陳平安依舊無法給出答案。    但是他在書簡湖形成的一條脈絡,已經逐漸清晰,就以什麼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錯,以什麼心態去做到如何改錯。    冥冥之中,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劉老成問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何我願意如此詳細,跟你說我自己的『合道』過程?真就只是積攢多年,不吐不快?」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很好奇,但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劉老成感慨道:「一個人,永遠不知道哪段緣分,會結出善果,還是惡果。」    陳平安換了一口純粹真氣,沒有絲毫拘謹。    劉老成真要鐵了心殺他,彈指之間,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玉牌,劍仙,養劍葫,法袍,拳法劍術。    青峽島劉志茂,粒粟島譚元儀,大驪宋氏鐵騎。    以及那件讓陳平安更有膽子登島的小事。    點點滴滴,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這一切,都是先要確保紅酥的安穩,此後才是為了自己心中的謀劃。    不能跳過第一個步驟。    不然陳平安心不平。    對於陳平安而言,朋友這個說法,在桃李春風一杯酒裡邊,更在捨生忘死之中。    劉老成問道:「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紅酥,值得嗎?」    陳平安搖頭道:「別說是你們,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值得。」    劉老成愣了一下。    陳平安隨即補充道:「但是我高興。」    劉老成看了看年輕人的那雙眼眸,老修士收回視線,拍欄而笑,不予置評,只是環顧四周,「得閑時,便是人間風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當了神仙,才會知道,更不得閑。」    陳平安欲言又止,問道:「如果我說句不中聽的真話,劉島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劉老成搖頭道:「那就老老實實憋著吧,我不樂意聽。」    陳平安果真沒有開口。    他本想罵劉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這裡坐著說話不腰疼。    小渡船上,兩兩無言。    書簡湖諸多親眼看到這一幕或是得知這個消息的島嶼,私底下已經人聲鼎沸。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劉老成突然睜眼,打趣道:「呦呵,心亂了?這可是稀罕事,陳平安,在想什麼呢?」    天地茫茫。    一葉扁舟,兩粒芥子。    陳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蒿橫放渡船上,他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他雖然如今的心境,無法練拳和練劍,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陳平安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陳平安真正第一次去深究拳意和劍術的根本。    而不是莫問收穫的勤勉二字而已。    當時在雲樓城外湖水上,身體魂魄已經幾乎不堪重負的陳平安,能夠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雖然受限於體魄,出拳吃力,事後還有不少後遺症,但是心境上,陳平安從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敵人之身,從未如此行雲流水,拳意流瀉,從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練拳之人,與下棋之人,雙方都推崇的那種境界:身前無人。    陳平安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躋身這種境界,但是已經一隻腳、半隻腳踏入其中,絕對不是陳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這讓陳平安稍稍心安。    勞心勞力做事,總不能辛辛苦苦補一個錯,不知不覺再犯一個錯。    那麼在書簡湖一切的切割與圈定,去看五六條線的來龍去脈,最後就成了個笑話。    陳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緩緩道:「劉老成,雖然你的為人和處事,我半點不喜歡,可是你跟她的那個故事,我很……」    陳平安想了半天,還是沒能想出合適的措辭,就乾脆朝一位玉璞境大修士,伸出大拇指,然後說道:「可如果是換成是我,與你一樣的處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說到這裡,這個形神憔悴、兩頰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還在撐蒿划船,臉上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既然遇上了那麼好的姑娘,怎麼捨得去辜負呢。」
忘憂書屋 > > 劍來 >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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