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
今天書簡湖青峽島一帶,風平水靜,湖面如鏡,四周一些個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青巒疊翠,偶有幾聲仙家府邸的仙鶴長鳴,時不時遠處天空會有一兩道虹光掠過,隱約有轟隆隆雷聲作響。 風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師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紅羅地半袖臂衫,金線刺繡出祥雲圖案,姍姍而行,手捧一摞檔案,去往青峽島大門附近的那間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讓路旁,向這位貌美女修致禮。 田湖君從來不作任何回應。 她如今是青峽島炙手可熱的權勢人物,這幾年青峽島實力大漲,田湖君跟隨師父劉志茂和小師弟顧璨四處征戰,不但以連綿不斷的血腥戰事,砥礪修為,事後分紅,更是收穫極豐,加上劉志茂的賞賜,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順利躋身金丹地仙,當時青峽島開舉辦了盛大酒宴,慶祝田湖君結成金丹客,成為神仙人。 田湖君來到那間屋子門口,敲門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書案後邊的年輕人,正抬起頭,望向自己。 年輕男人,頭別簪子,身穿青衫長褂,桌旁放了一隻硃紅色酒葫蘆,只是來這裡次數多了,身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絲馬跡,酒葫蘆不簡單,多半是給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氣象的東西,肯定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上品法寶,例如養劍葫。 田湖君與師父劉志茂有過一場私下密談,關於酒壺,劉志茂給出的答案,證實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養劍葫。 但是更讓田湖君心悸的,還不是這枚給那年輕人當做酒壺的養劍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師弟顧璨住處隔壁屋內的長劍。劉志茂斷言,那是一把桀驁不馴的半仙兵。 劉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這段時間,約束好青峽島所有修士,最少在陳平安離開書簡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隨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一次從師父劉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種叫「約束」的陌生東西。 進了屋子,年輕人已經站起身,主動將桌上挪出一個空位。 田湖君將手上一大摞塵封已久的檔案輕輕放在桌上,歉意道:「陳先生,這是第三批從青峽島香火房找出來的秘檔,香火房一直無人敲打,過慣了天不管地不顧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蟲蛀較多,陳先生,對不住啊。」 陳平安擺擺手,「希望田仙師不要因為此事去責罰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師和青峽島香火房在幫我的忙,田仙師,你覺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經打算將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後,田湖君立即打消了念頭,轉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訓一通?如今書簡湖表面上天下太平,青峽島修士習慣了前些年的腥風血雨,最近實在是一個個閑得發慌,百無聊賴。田湖君從一個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無的大弟子,曾經被一位路過青峽島做客的陰陽家高人修士,勘定為此生無望地仙的龍門境修士,一躍而起,執掌大權,憑藉戰功,得以獨自佔據一座搶奪而來的眉仙島,這在書簡湖,就相當於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屬於她田湖君的地盤,而截江真君的賞罰分明,也正是劉志茂能夠造就出青峽島在書簡湖一家獨大格局的根本,劉志茂並不吝嗇封賞「有功群臣」,後進之輩,或是投誠之人,只要敢打敢殺敢拚命,為青峽島建功立業,青峽島祖師堂的賞賜,從來一視同仁。 陳平安說道:「之後我可能還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問些事情,勞煩田仙師幫忙轉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陳先生太過客氣了,這是田湖君的分內事,更是香火房的榮幸。」 陳平安默不作聲,見田湖君好像還沒有離去的打算,只得開口,輕聲問道:「田仙師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詞造句,打好腹稿後,說道:「師父要我詢問陳先生,書簡湖馬上就要在宮柳島推舉江湖君主,陳先生是否參加?」 陳平安說道:「這是你們青峽島好不容易贏來的大好局面,也是你們書簡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會摻和,不過我會看看熱鬧,就在這裡。」 田湖君如釋重負,眼前這個讓絕大部分青峽島修士都一頭霧水的賬房先生,這個答覆還算讓人滿意,在師父劉志茂那邊,應該可以交待過去。 陳平安繞出書案,將田湖君送到門口。 雖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寵若驚的感覺,田湖君走遠了之後,暗自思量一番,賬房先生陳平安,人還是那個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陳平安返回書桌,開始一部部翻閱香火房檔案。 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師承,親人和家族。 其中許多名字,已經按照青峽島香火房老規矩,將名字以硃筆抹去,這叫銷檔。 陳平安每看到一個在自己想要尋找的名字,就寫在一本手邊故意沒有版刻文字內容的空白書籍上,除了出生籍貫,還有這些人在青峽島上擔任過的職務。香火房的檔案,每個青峽島修士或是雜役的內容厚薄,只與修為高低掛鉤,修為高,記載就多,修為卑微,幾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貫,僅此而已,不到十個字。 還有許多死人,其實是連香火房檔案上都沒有出現過,死了,一個名字都沒能留住。 陳平安接下來除了去香火房,詢問被自己記下名字那撥人,為人處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觀感。還要順藤摸瓜,從如今青峽島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開襟小娘嘴裡,問出那些個名字,一一記在書上。可能在這期間,會像麻煩田湖君去跟香火房一樣,麻煩一些青峽島位居要津的掌權人物,不然如今的陳平安,已經談不上為此耗費心神,卻會在來來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過光陰。 在田湖君去跟劉志茂稟報此事的路上,剛好遇到了一襲蛟龍蛻皮法袍的小師弟顧璨。 至於其餘秦傕、晁轍在內的師弟師妹,還有分別居住青峽、眉仙、素鱗在內十二大島嶼上的十大供奉客卿,這些青峽島心腹和得力幹將,隨著宮柳島會盟一事的臨近,青峽島高層,外松內緊,並不輕鬆,需要打著截江真君的幌子,擔任說客,好似那縱橫家,四處奔走,拉攏結盟,陰謀詭計和陽謀大勢,無所不用其極。 顧璨見著了田湖君,還是那副雙手籠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莊稼漢模樣,笑眯眯道:「大師姐,又去見陳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師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著自薦枕席,哪天爬上陳平安的床鋪,好嘗一嘗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時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麼師門情誼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師弟,我又沒有鬼迷心竅。再說了,陳先生看得上我這種蒲柳之姿?」 顧璨有些高興,「那可不,陳平安眼光高著呢,當年就沒瞧上鄰居家一個叫稚圭的小娘們,大師姐你這麼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與顧璨聊天的時候,田湖君都會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架,無需顧璨仰頭,或是視線上揚,長久以往,自然而然。 顧璨繼續道:「還有,關於開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幫我守口如瓶,別人說漏了嘴,是他們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師姐這麼一個七巧玲瓏心肝的聰明人,出了紕漏,我可就要懷疑大師姐是不是居心叵測了,到時候師父當年護不住大師兄,如今也護不住大師姐的,我可是知道,那個天生狐媚最喜歡鑽別人被窩的三師姐,對大師姐可不算太親近,如果不是修為資質實在是不堪入目,說不得如今我們都得喊她一聲師娘了。」 田湖君笑臉僵硬,「師姐的為人,小師弟難道還不清楚嗎?」 顧璨點頭道:「正因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師姐啊,不然哪天為了師父牙縫裡那點吃食,就在我這邊丟了性命,大師姐不後悔,我這個當師弟的,給大師姐照顧了這麼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滿臉苦笑,「我記住了。」 顧璨伸出一隻手,輕輕拍打田湖君的臉頰,「去吧,師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離去後。 顧璨轉頭對小泥鰍說道:「總喊你小泥鰍也不是個事兒,走,我去陳平安那邊幫你討個名字。」 小泥鰍扭扭捏捏。 顧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麼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間屋子的路上,顧璨皺眉問道:「那晚上,陳平安屋子裡邊的動靜,真像他說的,只是鍊氣出了岔子?」 小泥鰍搖搖頭,它如今作為一名元嬰,對於修鍊一事,居高臨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鍊氣一事,可謂洞若觀火,「肯定沒那麼簡單,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體原因不好說,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長生橋,跟我們都不太一樣,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陳平安那晚受傷不輕,主人也瞧出來了,不單單是體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鰍不敢再說下去。 顧璨停步不前,沉默下來。 整個人散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勢。 這個書簡湖令人聞風喪膽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鰍和劉志茂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顧璨苦笑道:「那你說,怎麼補救?」 少女姿容、膚白若羽的小泥鰍撓撓頭,「陳平安自己都沒說什麼了,主人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經常笑話那些身陷困獸斗境地的螻蟻,做多錯多來著?」 顧璨點點頭,「有道理。」 到了陳平安那間不大的屋子,顧璨拎了根小板凳坐在門檻,笑著與陳平安說了此行的目的,想要幫著給小泥鰍取個名字,不涉及世間妖物和蛟龍之屬的本命名字。 陳平安放下筆,抬起頭,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爐,相親相近,尤為可貴。」 顧璨使勁點頭,對小泥鰍笑道:「咋樣?!」 小泥鰍羞赧道:「太文氣了些,我又沒讀過書,會不會給人笑話。」 顧璨嗤笑道:「誰敢笑話你的真名字,我就……」 顧璨趕緊閉上嘴巴,偷偷轉頭。 發現陳平安已經重新提筆,繼續低頭寫字。 顧璨曬了一會兒秋末的溫煦日頭,懶洋洋的,不要太愜意,都快要打盹睡著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來,都有坐在自己身後、書案那邊的陳平安,顧璨不怕。 顧璨伸了個大懶腰,轉頭問道:「我娘親說晚飯她下廚,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陳平安點頭道:「替我跟嬸嬸道聲謝,說到了晚飯的點,我就趕過去。對了,跟嬸嬸說一下,就不喝酒了。」 顧璨笑逐顏開,「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顧璨放回小板凳在牆角的時候,陳平安突然說道:「跟田湖君說一聲,我想要搜集書簡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島珍藏書籍,可能還要涉及書簡湖旁邊的池水城,以及更遠一些的州郡縣誌,一切開銷,不管多少神仙錢,都由我來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終報價的時候,將賬面之外的溢價計算進去,包括青峽島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書簡湖對此不會陌生。」 顧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峽在內十二島,養了一大幫子只會搖旗吶喊不出力的姦猾傢伙,正好撒出去做點正經事。」 陳平安看著顧璨。 顧璨想了想,「我會事先說好,在商言商做買賣,不敢打著青峽島的旗號強買強賣,胡作非為。」 陳平安說道:「如果萬一還是有了意外,你馬上告訴我,我自己來處理。」 顧璨燦爛笑道:「放心,絕對不會有意外,這兒是青峽島,是書簡湖,規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歡壞規矩,可真要壞了規矩,需要什麼樣的代價,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賬,門兒清。」 顧璨帶著小泥鰍離開青峽島山門這邊。 顧璨突然說道:「小泥鰍,我怎麼覺得陳平安最後的眼神,怪怪的,你那會兒,心裡邊慌不慌?」 小泥鰍怯生生道:「有一點。」 顧璨大搖大擺,「我就說嘛,陳平安適合待在咱們書簡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個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這筆買賣,你說誰更賺?當然是我嘛。」 小泥鰍羞澀一笑,「炭雪覺得對唉。」 顧璨轉過頭,看到小泥鰍低頭擰著衣角,顧璨笑罵道:「你個沒羞沒臊的小娘們,前邊還說著太文氣了,這會兒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顧璨突然哭喪著臉,「不過小泥鰍,咱們最近可要悠著點,不許像以前那麼打打殺殺了,別看陳平安當起了賬房先生,可他一直瞧著咱們呢。」 小泥鰍拍了拍肚子,「暫時不餓。」 顧璨白眼道:「剛吃了那個金丹婦人,你再要喊餓,我給你抓誰去?我師父啊?」 小泥鰍眼神熠熠光彩。 顧璨嘿嘿一笑,雙手籠袖,抬起頭,「小泥鰍,我很開心,比痛快殺人還要開心。」 小泥鰍有樣學樣,最近也學會了「坦誠相見」,「餓肚子之前,主人開心,我也很開心。」 顧璨問道:「你說陳平安到底在搗鼓什麼呢?」 小泥鰍搖頭道:「我都不敢靠近陳平安和書案,我又不喜歡想事情,不知道。」 顧璨嘆了口氣,「無所謂了,只要每天能夠看到陳平安,還有啥不滿足的。」 ———— 池水城高樓內。 崔東山最近已經開始站起身,經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內踱步。 反觀崔瀺,開始閉目凝神,偶爾會受到品秩最高的飛劍傳訊,需要他親自處理一些關係到大驪走勢的軍政國事。 崔東山站在那個圓圈邊緣,低頭看著兩幅畫卷,一幅是顧璨與婢女小泥鰍的言行舉動,一幅是賬房先生陳平安的屋內光景。 崔東山開始點評顧璨:「骨聳者早夭,骨露者無以立,骨橫者氣兇悍,骨象金石者命極硬。喂,老王八蛋,你覺得顧璨這個小崽兒,如果離開了驪珠洞天,再也沒有見到陳平安的話,有沒有可能靠著自己,成為蜂尾渡劉老成之後的寶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睜開眼睛,點頭道:「可能性極大。身處亂世之中,顧璨反而如魚得水。」 崔東山微笑道:「老王八蛋,這會兒怎麼說?我家先生雖然元氣大傷,傷及大道根本,可這個死局,畢竟沒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費盡心機安排了四難,結果先生在第三難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認輸,既然內心深處,堅持顧璨行事仍是錯,有無法一拳打死顧璨,更無法丟下顧璨不管,那就先過了本心一坎,毅然決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煉製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藉此機會,不但讓你的前兩難,變成了笑話,我家先生還得以再次做了一場切斷和圈定,揀選了一條最沒有岔路的羊腸小道,暫時拋開情與法,不去斤斤計較法與理,而是開始去追本溯源,並且在思考這條來龍去脈的同時,我家先生第一次開始嘗試走出自己那個「無錯」的圈子,等於破開屏障,不再因為道理而畫地為牢,開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無處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問,「聽說你如今重新撿起了被我們當年丟擲一旁的術家算術,並且開始鑽研脈絡障?」 崔東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老王八蛋你謀劃的千秋大業。」 崔瀺冷笑道:「想說就說,憋著作甚?難道你覺得我會求著你,說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處?」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老王八蛋變著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說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樣會好奇,我問你,崔老王八,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懸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過了未來老丈人、丈母娘那一關的?我可以給你一點暗示,與顧璨有一丟丟的關係。」 崔瀺淡然道:「當年在落魄山竹樓,爺爺就提及過,陳平安在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大的險境,在於可以一口氣從四境連破兩境,直接躋身第六境武道巔峰,這一點,陳平安這麼一個城府深沉的傢伙,肯定想到了。從現在的跡象來看,陳平安能夠將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夠,多半是在那場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驗當中,嗯,倒懸山那邊有個賣黃粱酒的店鋪,喝了酒便是忘憂人,應該是陳平安在當時就躋身過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那邊又有個雜家老祖宗賣酒多年,都不重要,就算是陳平安一步登天,成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陳平安是如何過關的,很簡單,兩位劍氣長城的道侶大劍仙,假扮路人,在黃粱福地酒鋪子里,故意激怒陳平安,使得陳平安熱血上頭,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絕境當中一路破境,也要為心愛姑娘的爹娘說幾句公道話。」 崔東山笑嘻嘻道:「你個老王八蛋,還是厲害的。不過以後說話注意點,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萬事多想漲慧根,與咱們倆天生一肚子壞水的,可是一個天一個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計劍氣長城那邊,所有人都覺得是陳平安配不上寧姚。」 崔東山疑惑道:「老王八蛋,你咋回事,幹嘛為我家先生說好話,咋的,想要投降輸一半?你要是這麼想,也不是不行,那咱們就當打了個平手?」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時肯捨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過得了倒懸山那一關,若是如今連為顧璨留下來,都不願意,陳平安哪有資格走到這個局中。那種今日不舍、想著來日家當更多了再舍的聰明人,我們看到過多少了?」 崔東山越來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給我家先生說好話?你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吧?別這樣啊,真要失心瘋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後,你再瘋,到時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樓門口,給你放個小飯盆……」 崔瀺指了指畫卷那間屋子,轉頭望向崔東山,嘴角翹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麼告訴你的?第四難,難在無數難。你知不知道,第四難這才剛剛開始,陳平安當下用心越多,此後心坎就越多,到時候,我估計你就要求著我投降輸一半了,就要擔心陳平安是不是徹底走火入魔了。」 崔東山不再像剛才那般故作輕鬆,坐回原地,緩緩道:「一時勝負在於力,萬古勝負在於理。」 崔瀺笑道:「若是這『一時』就是幾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俗夫子的一輩子,你當如何,陳平安又當如何?」 崔東山板著臉道:「你要學學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間,而老子我崔東山,就是人間的其中之一,所以別他娘的在這裡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人入局了,已經快要被書簡湖遺忘的宮柳島主人,劉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說不定,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崔東山搖頭晃腦,「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崔瀺緩緩道:「這就是講道理的代價。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條必然元嬰的泥鰍,蛟龍溝失去了齊靜春的山字印,在老龍城差點給杜懋一劍捅死,看來你家先生吃的苦頭還是不太夠,代價不夠大。沒關係,這次他在書簡湖,可以一口氣吃到撐死。」 崔東山依舊坐在那兒,晃來晃去,「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老王八念經最難聽。」 崔瀺轉過頭,看著這個「少年崔瀺」,「以後你如果還有機會去落魄山,記得對爺爺好一點,換成我是爺爺,看到你這副德行,當年早打死你了。」 崔東山不但搖晃屁股,還開始揮動兩隻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語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嗎?」 ———— 陳平安在放下筆的時候,突然發現外邊的日頭。 想了想,便走出屋子,開始曬那些竹簡。 很多竹簡正反兩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夠用,遊歷千萬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 只是有些當時讀書多了,就會發現許多道理,哪怕是三教百家學問的不同文脈,可有些在一枚竹簡上成雙成對的語句,還是有些「親近」,儒教之內文脈不同,可依舊宛如嫡系,三教不同,彷彿近鄰,三教與之外的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來的遠房親戚? 陳平安在曬竹簡的時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只是這枚竹簡比較特殊,陳平安當初翻閱佛經後,又以刻刀在竹簡一面的旁白處,篆刻了一句字體稍小的佛家語,「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有一枚竹簡,正反分別篆刻著「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無有定法,如來可說。」 拿起後,默誦一遍,輕輕放下。 陳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簡,「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反面則是「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 最後陳平安拿起一枚竹簡,正面是「哀莫大於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秋高氣爽,日頭高照。 陳平安曬了所有的竹簡,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圓心的空白地帶,雙手籠袖,就這樣環顧四周。 一直這麼蹲著,等到日頭斜照在山,陳平安才開始一枚枚竹簡收起來,放入方寸物當中。 這麼多書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 這句話,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墜之前,就已經知道的一個道理,而且不是從書上看來的,是別人認真講,他用心聽來的。 陳平安剛剛收好所有竹簡,就看到顧璨帶著小泥鰍走來,朝他揮手。 陳平安關上屋門,走向顧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門宅邸。 大門上張貼有兩幅門神彩繪掛像。 陳平安看著它們,心中喃喃道:「擋得住鬼,攔不住人。」 顧璨問道:「怎麼了?」 隨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門口那邊住著,連像樣的門神都掛不下,多寒酸。」 陳平安笑了笑,「吃飯去。」 到了飯桌上,才發現顧璨娘親早早給陳平安和顧璨都倒了酒。 小泥鰍坐在顧璨身邊,它其實不愛吃這些,不過它喜歡坐在這邊,陪著那對娘倆一起吃飯吃菜,讓它更像個人。 顧璨其實與娘親說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擔心,怕陳平安生氣。 卻看到陳平安已經拿起了酒杯,敬了嬸嬸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後,開始夾菜。 一頓飯,多是婦人在聊當年驪珠洞天的瑣碎趣事,陳平安也沒有一直沉默,會說一些如今龍泉郡的熱鬧。 其樂融融。 讓顧璨喝完了一杯酒後,只覺得自己能夠豪飲千百斤都不醉。 不曾想陳平安對他潑了冷水,「你年紀還小,哪怕如今是練氣士了,烏啼酒也能裨益修行,還是要少喝,真高興,就喝三杯。」 顧璨做了個鬼臉,點頭答應下來。 婦人掩嘴而笑。 若是陳平安能夠在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兒子顧璨,她還是很願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鰍無意間說了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事情後,婦人獨自想了半宿,覺得是好事情,最少能夠讓劉志茂忌憚些,只要陳平安有自保之力,最少就意味著不會拖累她家顧璨不是?至於那些繞來繞去的對錯是非,她聽著也心煩,到也不覺得陳平安會存心傷害顧璨,只要陳平安不去好心辦壞事,又不是那種做事情沒輕沒重的人,她就由著陳平安留在青峽島了。 吃完飯後,陳平安開始像往常那樣,繞著青峽島沿湖小路獨自散步。 走走停停,並無目的。 偶爾會遇到一些青峽島修士,多是年紀輕、輩分低的下五境練氣士,至於那些雜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亂離開各個府邸。 見到了陳平安,他們都會喊聲陳先生,因為根本不清楚這個年輕人的根腳,只聽說是顧璨親自邀請到青峽島的貴客,不但如此,顧璨每天都要去山門口那間屋子坐會兒,與這位貴客聊聊天,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天大稀罕事。 只是當那個賬房先生對誰都比較和氣之後,反而讓人琢磨不透,無形中少了許多敬畏心思。 難不成是個花架子?比如是顧小魔頭的大驪同鄉?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人晚輩? 陳平安行走在幽靜道路上,停下腳步。 眼前站著兩個人,顧璨的一位師兄晁轍,還有能夠讓顧璨還算青眼相加的呂採桑,是一位白衣勝雪的俊美少年,年紀其實將近三十歲,可心性與皮囊都還是少年,應該是十幾歲的時候就躋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顏色若童子,這說明那位書簡湖屈指可數的老元嬰修士,收取呂採桑作為閉關弟子,很有眼光。 呂採桑撇下已經停步的晁轍,上前幾步,臉色陰沉,「你叫陳平安?我勸你以後少對璨璨指手畫腳!」 陳平安直接問道:「不然如何?」 呂採桑微微愕然,正要說話間。 陳平安的視線已經越過呂採桑,望向自認為是局外人的晁轍,猶豫了一下,說了一句怪話:「算了,下不為例。」 晁轍欲言又止。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解釋,我知道了,不想聽而已。」 呂採桑看著那個神色憔悴、眉宇間滿是陰霾的年輕男人,譏笑道:「好大的口氣,是璨璨借給你的膽子吧?」 好似一個病秧子的陳平安,橫著伸出一條手臂。 晁轍憑藉本能想要後退,只是不願意在呂採桑這個青峽島外人面前露怯,強自鎮定。 天地寂靜。 呂採桑大笑道:「你這是幹嘛?」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不來?你可想好了。」 當言語落定。 只見一條金色絲線剎那之間,從顧璨府邸處,拔地而起,金線不斷拉伸,最後一把長劍懸停在那個年輕男人的手掌上方。 哪怕飛劍已至那人掌心上方一寸高處,靜止不動。 可這把長劍飛掠軌跡帶出來的那條金色長線。 始終沒有退散。 呂採桑眯起眼。 心中震撼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按照書簡湖的規矩,你們兩個已經可以死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顫鳴的半仙兵劍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會讓你滿意的。」 這把「劍仙」一閃而逝,那條長達千餘丈的金色光線這才消失。 呂採桑依舊站在原地,不肯退讓。 晁轍已經讓出道路,站在一旁。 陳平安看了眼一臉視死如歸的呂採桑,滿臉疲倦不曾清減絲毫,卻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顧璨應該真心把你當朋友的。」 說完之後,陳平安竟是轉身而走,返回那間屋子。 內心深處有些後怕的呂採桑,轉過頭,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轍,呂採桑猶然嘴硬,問道:「這傢伙是不是腦子進過水?」 晁轍不敢說一個字。 你他娘的呂採桑可以跑回師父那邊躲起來,可老子一旦惹了這麼尊不顯山不露水的劍仙瘟神,能跑哪兒去? 陳平安回到那間屋子,點燃桌上燈火。 陸陸續續送來了書簡湖各處的地方志,還夾雜有不少各大島嶼的祖師堂譜牒等等,田湖君能夠送來這麼快,理由很簡單,都是青峽島繳獲而來的戰利品,並且是最不值錢的那一類,如果不是陳平安提起,遲早會當一堆廢紙燒掉。青峽島如今的藩屬十一大島,一座座都給那對師徒親手打殺得香火斷絕了。 都需要一一翻閱,一樣需要做摘抄筆錄。 在這之後,還需要問得更細緻,到時候就不是坐在這邊動筆頭的事情了。 可陳平安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難的事情,一來他擅長水磨功夫,不過是將練拳一事放下,換一件事去做而已。二來,如果這才開了個頭,就覺得難,他早就可以知難而退了。 深夜時分,窗外圓月當空,清輝皎潔,陳平安放下筆,揉著手腕推門而出,繞圈踱步,當是散心。 已經寄出三封信,龍泉郡披雲山,桐葉洲太平山,老龍城范家。 估計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得到飛劍回信。 陳平安不著急,也急不來。 曾經的千山萬水,他都是一步步走過來的,風馳電掣的飛劍往來,要快多了。 陳平安突然走出那個圈子,過了青峽島山門,去往渡口。 站在岸邊,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臉,抬起頭後,望向遠方。 不知為何,這一刻,陳平安看待這座在寶瓶洲聲名狼藉、可謂爛大街的書簡湖,卻想起了一句已經忘記了出處、如今也不願意去深究的好話。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