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偶遇
進入邊陲小鎮之前,途徑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店外掛著皺巴巴的破舊酒招子。 陳平安晃蕩了一下酒葫蘆,就決定去添些酒,酒水的優劣,陳平安喝得出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桂花島的醇釀,都喝過,路邊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沒少買,沒那麼計較。 客棧外邊趴著一頭瘦杆子似的土狗,曬著大太陽,遠遠見著了陳平安三人就開始竄起身,呲牙咧嘴,吼叫起來。 這算什麼待客之道? 一個小瘸子拎著刀就跑出來,以刀尖指著那條狗,氣勢洶洶道:「再嚷嚷,就取你狗頭!」 土狗病懨懨趴回地上。 小瘸子舉頭望去,看到了三位稀罕客人,趕緊將刀藏在背後,笑道:「客官別怕,咱們這兒可不是黑店,保證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經買賣!」 一瘸一拐的乾瘦少年似乎擔心客人掉頭就跑,先下手為強,轉頭對著裡邊大堂喊道:「老闆娘,來客人啦,快點抹乾凈桌子,有你最喜歡的,俊俏公子哥,還是讀書人!」 這位店夥計給老闆娘報喜之後,趕緊轉過頭,彎腰伸手,「客官們請裡邊坐,咱們這兒老闆娘祖傳土法燒造的青梅酒,還有我師傅最拿手的烤全羊,千裡邊境,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陳平安三人走入客棧。 一樓大堂喝酒吃飯,桌子不多,想來是生意冷清的緣故,二樓可以住人,此刻大堂並無客人,就一個腳踩長凳的婦人,嗑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謂的讀書人,她一開始是沒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糞坑裡泡大的小蛆兒,哪有什麼見識,這輩子都不會曉得俊俏二字怎麼寫。 婦人身著一件紅底黃色團花對襟寬袖袍子,袍子質地不俗,樣式也好,就是年月實在有些久了,像是鋪了一層油膩。 婦人面容豐滿紅潤,身段婀娜,而且一白遮百丑,何況她本就不醜,已是三十多歲的女子,仍是不會輸給那些十五六歲的漂亮少女。 她眼前一亮,嬌膩嫵媚地哎呦喂一聲,丟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隨便拿繡花鞋撥了撥,劃拉到桌子底下,使勁扭擺著纖細腰肢,跟一條蛇似的,往陳平安那邊扭去,一巴掌拍去,輕輕搭在那位白袍子英俊小哥兒的肩頭上,順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撿到寶了,模樣好看不說,不曾想還是個身上有勁兒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陳平安見她得寸進尺,還要往自己胸口拍去,這才橫移了一步,讓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買三五斤酒,不吃飯不住宿,買了酒就走,聽夥計說這兒有祖傳的青梅酒,不知道是怎麼個價格?」 婦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這麼急匆匆去那座狐子鎮?真不是為了招徠生意,才嚇唬公子,那兒經常鬧鬼鬧妖,能夠害人鬼迷心竅,今年更厲害,好些商賈和旅人都遭了禍,死人都是不曾有,可在那邊瘋瘋癲癲的,一雙手總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還是在咱們客棧住下,青梅酒要幾壺有幾壺,不貴,最好的五年釀,兩壺才一兩銀子,再來一頭烤全羊,吃飽喝足,晚上就住咱們這兒,到時候……」 說到這裡,婦人眉梢帶著春意,微微一挑,春意蕩漾,「姐兒我親自給公子端洗腳水去。」 裴錢在一旁流口水,聽到烤全羊三個字後,就走不動路了。 她抹了一把嘴,輕輕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想了想,問魏羨,「能喝酒?」 魏羨點頭道:「海量。」 陳平安轉頭對那位老闆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棧吃頓飯,除了飯桌上喝的酒,額外給我備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帶走。」 婦人對那小瘸子一揮手,「給你老駝子師傅挑一頭羊去,記得肥瘦得當,用點心,別一天到晚總想著天上掉下個便宜師傅,傳授你絕世武功,這樣的好事,砸不到你頭上。趕緊滾。」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飛奔離去。 三人落座,剛空著一條長凳,婦人便去櫃檯那邊,拿了幾碟子碎嘴吃食,放在桌上後,坐在了陳平安對面,「聽公子口音,不像是咱們大泉人氏?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吧?北晉那邊來的?」 陳平安笑道:「更南邊一些來的。」 婦人身體前傾,彎腰抓過一把從狐兒鎮買來的乾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壓在桌面上,發現那位年輕公子哥,始終笑望向自己的臉龐,眼神清澈,這讓婦人有些訝異,天底下還有不吃腥的貓?她嫣然笑問道:「咱們先喝點小酒兒?我可以陪著公子悠著點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剛好微醺,到時候撕下金黃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絕了。」 陳平安點頭說好。 婦人去拿了一壇酒和疊放一起的四隻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現出琥珀色,尤其乾淨,並不渾濁,光是看一眼,好酒之人,估計就會有些醉人。婦人頗為自得,笑著介紹起這祖傳青梅酒,分半年釀,三年釀,五年釀,便是最差的半年釀,曾經有位遊歷至此的京城豪俠,牽著一匹高頭大馬,喝了酒後,都要伸出大拇指,稱讚不已,說大泉京城都不曾有此美酒。 裴錢一臉天真無邪,問道:「京城來的人,還只喝半年釀啊?」 婦人給噎得不行,趕緊補救,「那位豪俠起先只是為了嘗個滋味,後來便與你家公子一樣,買走了好幾斤五年釀的青梅酒。」 裴錢皮肉笑不笑,故作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買點酒水而已,還要先嘗過再說,不如我……爹,要買就直接買最貴的五年釀……」 陳平安一個板栗砸過去,砸得裴錢雙手抱頭。 陳平安將裴錢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給身側另外一邊的魏羨,讓這位自稱「海量」的南苑國開國皇帝一人兩碗,兩碗而已,想必不在話下。 裴錢揉著腦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嗎?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煙啦!」 小女孩嘴唇乾裂,幾乎要滲出血絲來,如果不是腦門上貼著那張鎮妖符,讓她綻放出驚人的體力,她肯定撐不到走來這座客棧。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趕路。說到底,還是因為錢。 陳平安笑道:「誰跟你喝酒解渴的?等會兒自己跟老闆娘求一碗水。」 裴錢瞥了眼那個花里花哨的老娘們,冷哼一聲,雙手環胸,轉過頭,看也不看那個婦人。 婦人不以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過來,輕輕放在裴錢身前,「喝吧,不收錢。」 裴錢立即雙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討厭這個老女人,又不是討厭眼前這碗茶水。 陳平安和魏羨對視一眼。 陳平安嘆了口氣,心想這位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燈,喜歡記仇,一點不比裴錢差,這不方才那碗茶水當中,她背對三人的時候,就往裡邊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擰轉手腕,稍稍晃蕩茶水,端到桌上,了無痕迹。 不過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絕,除了沒有蘊含靈氣之外,已經不輸給那艘島嶼渡船上的桂花釀,事後一定要裝滿養劍葫,實在不行,再讓魏羨隨身攜帶幾壇,既然敢說海量,一定是愛酒之人了。 陳平安小口喝著見之可親可愛、入喉如火炭灼燒、入腹卻能暖肚腸的青梅酒,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問道:「掌柜的,可曾聽說姚家邊軍?」 婦人隨口道:「這當然,邊境混飯吃的,誰不知道姚家鐵騎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這客棧,曾經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將軍,帶著一撥隨從,吃過了整隻烤全羊才離開,丟了好大一顆銀錠在桌上。不過這些當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飯喝酒,也嚇人,我都不敢靠近,總覺得他們身上帶著殺氣。」 婦人輕輕拍著胸脯,只是可憐了本就緊繃的那件衣裳,有些不堪重負。 陳平安問道:「姚家邊軍口碑很好?」 婦人笑道:「好不好,我們這些老百姓哪裡知道,根本就沒機會跟這些貴人打過交道,不過呢,口碑不差,算得上,畢竟我在這邊開客棧,十來年了,沒聽過什麼姚家人欺負誰的傳聞,聽的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誰誰誰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賞,升了大官,誰誰誰戰死在南邊的北晉國哪裡了,他的媳婦果然又成了寡婦,大致就是這麼些小道消息,聽來聽去,實在是膩歪了。」 陳平安點點頭,對於這一支從驪珠洞天遷徙到桐葉洲的姚氏,有了個大致印象。 魏羨已經喝完了一大碗酒,這會兒是第二碗了,滿臉漲紅,不過眼神明亮,「邊軍既不擾民,也不養望,擺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態,沒有藩鎮割據的念頭,這是明智之舉。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鄉的皇帝,哪敢放心。」 婦人愣了一下,「這位大爺,你說的啥?」 魏羨喝了一口碗酒,一拍桌子,「馬蹄所至,皆是國土,這酒好喝!」 自稱喝酒海量的南苑國皇帝,說過了豪言壯語,就醉成一灘爛泥,趴在桌上醉死過去,鼾聲如雷。 這下子不住客棧也得住了。 之後小瘸子和一個駝背老人,將一大盤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陳平安難得吃這麼飽,裴錢更是吃得十二分飽,到最後差不多是強行撕下羊肉,往嘴裡塞了。陳平安細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闆娘坐在櫃檯那邊,陳平安先前邀請她一起吃飯,給她婉言拒絕了,陪著喝點小酒無妨,可要是厚著臉皮跟客人一起吃飯,也太不厚道了,沒這麼開客棧做買賣的。裴錢吃得挺起肚子,繞著桌子開始散步,不然就難受。 陳平安要了樓上三間相鄰的屋子,裴錢居中,把魏羨攙扶上樓,丟在床上,好在酒量不行,酒品還不錯,喝醉了就睡,不發酒瘋,不說酒話。裴錢去了自己屋子,關上門,開始打飽嗝。陳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內,就出門,準備下樓跟那位老闆娘多打聽一些大泉王朝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發現客棧來了一位客人,胡里拉渣的,身穿青衫長袍,約莫三十歲的樣子,坐在一張桌子上,痴痴笑望向櫃檯那邊冷著臉的婦人,桌上沒有酒沒有菜,連一碟子吃食都沒有。下邊樓梯口子上,坐著那個店夥計小瘸子,滿臉嫌棄望向男人。 大堂灶房門口懸掛的布帘子那邊,駝背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翹著二郎腿,抽著旱煙。 陳平安不著急下樓,趴在欄杆上。 先前阻攔兩位追殺姚家邊軍的刺客,其中那位劍修分明是留有後手的,陳平安察覺到遠處那若隱若現的股暴戾氣息,應該是一頭道行不淺的大妖,最少也與劍修境界相當,只是它最終卻驟然出現、驟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氣給強行鎮壓了,所以中年劍修才會倉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也只得一起逃命。 陳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覺就是此人,有可能是那個瞬殺大妖的隱匿人物,要麼是桐葉洲宗字頭門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麼就是……如周巨然那樣,出身儒家書院! 但是陳平安很快就吃不準了,因為那人被老闆娘嫌煩、被小瘸子白眼、被駝背老人無視,而且囊中羞澀,又被客棧知根知底,想要打腫臉充胖子都沒有機會,一時間悲從中來,望向婦人,痴情道:「九娘,我不嫌棄你是寡婦,又有孩子的,真的……」 陳平安一拍額頭,且不說這個男子身份和修為,只說男女情愛一事上,比他還不如,活該不招待見,哪有這麼跟女子說話的?哪裡是什麼情話,分明是往那婦人心窩上捅刀子了。 果不其然,本來還只是冷漠示人的婦人,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王八蛋,咬牙切齒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糞過來,倒在你頭上?!」 陳平安又看了眼婦人。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腳亂舞,尤其是雙手跟抹布似的,傷心傷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絕情,這讓我怎麼活啊,我不就是窮嗎,可是文章憎命達,讀書人不窮不行啊,不然寫不出妙筆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爺,就你那些打油詩,我一個沒念過書的,聽著都覺得噁心人。」 駝背老人似乎被嗆到了,顯然也對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餘悸。 青衫男子驀然開竅一般,立即坐直身體,笑望向婦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誤我的錦繡前程?所以不願跟我在一起?沒關係的,世俗眼光,我並不在意……」 婦人實在是受不了,冷聲道:「小瘸子,老駝背,動刀子,誰能砍死他,我給他十兩銀子!」 老駝背沒動作,小瘸子已經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然後飛快轉身,一溜煙跑了。 陳平安不再下樓,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後,拿出了第二幅畫卷,放在桌上,武瘋子朱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