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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

所屬書籍: 劍來
    清晨時分,大門吱呀作響,枯瘦小女孩瞬間醒來,跳下石獅背脊,躡手躡腳,貓著腰,沿著牆根逃離此處。    陳平安當然比她更早「起床」,在遠處看著小女孩離開後,便不再跟隨她的行蹤,返回自己的住處,陳平安在京城南邊租了一棟宅子的偏屋,附近有條狀元巷,名頭很大,其實比起家鄉杏花巷都不如,住著許多赴京趕考的寒酸士子,春闈落選,付不起返鄉的盤纏路費,在京城又可與剛剛結識的朋友切磋學問,就這麼定居下來。    陳平安只有屋子鑰匙,而無院門鑰匙,所以他是掐著點回到住處,院門已開,陳平安回到自己屋子,關上門,瞥了眼桌上的那疊書籍,以及床上的被褥,都被動過了,一點點蛛絲馬跡,在陳平安眼中,十分突兀,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好在東西倒是沒少。    陳平安之前不住這裡,在一座客棧下榻,要了一間大屋子,可以隨意練拳練劍,後來尋找道觀無果,心境越來越煩躁,陳平安破天荒頭一回,停了走樁和劍術,為了省錢,便搬來了這邊,只會偶爾練習劍爐立樁。    陳平安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怔怔出神。    總這麼像一隻無頭蒼蠅亂撞,不是個事兒。    受益於在劍氣長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後邊又有飛鷹堡兩場大戰,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靈氣傾瀉如洪水,陳平安那場逆流而行,收穫頗豐,陳平安如今武道四境,有些瓶頸鬆動的跡象,但是總覺得還欠缺一點什麼,陳平安有一種模糊的直覺,四五境的門檻,他只要願意,可以很快就一步跨過,但是陳平安還是希望更紮實,實在不行,就像陸台當初所說,去武聖人廟碰碰運氣,要不就是尋一處古戰場遺址,尋找那些戰死後魂魄不散的英靈、陰神。    總得找點事情做做,不然陳平安都怕自己發霉了。    陳平安決定在這南苑國京城待到夏末,再找不到那座觀道觀,就返回寶瓶洲,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七境上,崔瀺的爺爺,就在落魄山竹樓那邊,陳平安對此信心很大,跟寧姚的十年之約,說不定可以提前幾年。    不過陳平安還是有些發憷,怕就怕那個心比天高、拳法無敵的光腳老人,揚言要將他打磨成什麼最強五境、六境。    當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頭,陳平安真怕自己給老人活活打死,還是疼死的那種。    陳平安雙手抱著後腦勺,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道阿良在那天外天,跟那位傳說中真無敵的道老二,有沒有真正分出勝負。    不知道劉羨陽去往潁陰陳氏的遙遠路途中,看過最高的山有多高,看過最大的水有多大。    不知道李寶瓶在山崖書院讀書,開心不開心。    不知道顧璨在書簡湖,有沒有被人欺負,是不是記別人仇的小簿子,又多了一本。    不知道騎龍巷鋪子的桃花糕,阮秀姑娘還喜不喜歡吃。    不知道張山峰和徐遠霞,結伴遊歷,有沒有認識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降妖除魔。    不知道範二在老龍城有沒有遇上心儀的姑娘。    陳平安竟然想著心事,就這麼睡著了。    有飛劍初一十五在養劍葫內,其實陳平安這一路風餐露宿,並不太過擔憂。    這棟宅子的主人家,是三代同堂,五口人,老人喜歡出門找人下棋,棋力弱,棋品更差,喜歡咋咋呼呼。    老嫗言語刻薄,成天臉色陰沉沉的,很容易讓陳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馬婆婆。    年輕夫婦二人,婦人在家做些針線活,操持家務,每天給婆婆罵得腦袋就沒抬起過。按照南苑國京城的老話,男人是個耍包袱齋的,就是背著個大包袱,四處購買破爛,腰系小鼓,走街竄巷大聲吆喝,運氣好的話,能撿漏到值錢的老物件,再賣給相熟的古董鋪子,一倒手,就能掙好些銀兩。    夫婦相貌平平,倒是生了個相貌靈秀的崽兒,七八歲,唇紅齒白的,不像是陋巷裡的娃兒,反而像是大戶人家裡的小公子。上了學塾,聽說很受教書先生的喜歡,經常看他爺爺跟人下棋,一蹲就能蹲大半個時辰,一言不發,觀棋不語真君子,很有小夫子的模樣了。    街坊鄰里無論大小,都親近這孩子,經常拿他打趣開玩笑,隔壁巷子的青梅丫頭,學塾里的劉小姐,到底喜歡哪一個多些。這孩子往往只是靦腆笑著,繼續默默觀棋。    在陳平安睡去後。    一個小東西從地面冒出來,爬上桌子,坐在那座「書山」旁邊,開始打瞌睡。    小蓮人兒明顯精通土遁之術,無聲無息,速度極快。    來到南苑國京城之前,陳平安幾次跟它逗樂,或是策馬狂奔,或是卯足勁一口氣飛奔出數十里,等他停馬、停步之際,腳邊總會有小傢伙從土裡探出腦袋,朝他咯咯而笑。    無論是陳平安走樁打拳還是練習劍術,它從不打攪,總是遠遠看著,只有陳平安向它招手,才會來到陳平安身邊,沿著在法袍金醴,攀援而上,最終坐在陳平安肩頭,一大一小,一起欣賞風景。    至於那枚雪花錢,暫時寄放在陳平安那邊。    陳平安只是小憩片刻,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動靜吵醒,老嫗的絮絮叨叨,婦人的嚅嚅喏喏,老人在吊嗓子,孩子在晨讀蒙學書本上的內容,唯獨那個青壯漢子,應該還在呼呼大睡。    陳平安坐在桌旁,輕輕拿起一本書籍,小東西也緩緩醒來,犯著迷糊,獃獃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睡你的。」    小東西麻溜起身,跑到陳平安身邊,幫他翻開一頁書。    陳平安習以為常,桌上書籍,都是離開陸台和飛鷹堡後新買的,當時陸台說唯有讀第一流的書,才有希望當第二流的人。讀書一事,不可求全,貪多嚼不爛,以精讀為上,細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經典的精妙,全部吃進肚子里,將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見的道理、隱匿於句章之間的精氣神,一一化為己用,這才叫讀書,否則只是翻書,翻過千萬卷,撐死也是個兩腳書櫃。    陳平安當時聽得茅塞頓開,如果不是陸台提醒,他真可能會見一本好書就買一本,而且都會細看慢看,但是書海無涯,人壽有限,陳平安既要練拳練劍,還要尋找道觀,好不容易餘下一點閑暇時光,確實應該用來讀最好的書。    陸台給過一份書單,但是陳平安珍藏好那張紙,卻沒有照著書單去買書,而是去買了儒家亞聖的經義典籍。    可惜文聖老秀才的書,市面上根本買不到了。    陳平安想要看「三四」,對比著看。    從情感上說,陳平安當然最傾向於齊先生的先生,那位愛喝酒還喜歡說酒話的老秀才,但是喜歡、仰慕和尊敬一個人,這沒有問題,如果因此覺得那個人說的話做的事,就是全對的,會有大問題。    文聖老秀才的學問高不高?當然很高,按照少年崔瀺的說法,曾經高到讓所有讀書人覺得「如日中天」。    那麼陳平安有沒有資格,認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    看似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其實是有的,因為有一位亞聖,有亞聖留下來的一部部經典。    陳平安曾經跟寧姚爹娘說過,真正喜歡一個人,是要喜歡一個人不好的地方。    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囑過,「如果我錯了,你們記得要提醒我」。    不過陳平安內心深處,當然還是希望看過了三四之爭的雙方學問,自己能夠由衷覺得文聖老秀才說得更對。    那麼下次再跟老人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陳平安正襟危坐,讀書很慢,嗓音很輕,每當獨到一頁結尾處,小蓮人兒就會手腳利索地趕忙翻開新的一頁。    然後繼續坐回桌旁陳平安和桌上書籍之間,依葫蘆畫瓢,模仿陳平安的端正坐姿,它豎起耳朵,安安靜靜聽著頭頂的讀書聲。    對於屋外充滿市井煙火氣的院子,白袍背劍掛葫蘆的陳平安,就像一個遠在天邊的奇怪人物,來了不親近,走了不留戀。    付錢就行。    狀元巷旁邊不遠就有酒肆青樓,還有梵音裊裊的寺廟,雖然離著近,可就像是兩座天下那麼遠。    陳平安經常能夠看到僧人們托缽出門,雖然身形消瘦,卻大多面容安詳,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們與市井百姓的不同。    而勾欄酒肆那邊,往往是夜間人聲鼎沸,整條大街都流淌著濃郁的脂粉氣,往往到凌晨時分才消停下來。雖然那邊的人物,無論是喝花酒的客人,還是敬酒的女子,多錦羅綢緞,歡愉一旦落幕,多神色憔悴,陳平安幾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們離開青樓後,回去卸掉臉上脂粉妝容,天蒙蒙亮,便走出青樓側門,到了一條擠滿攤販的小巷,坐在那邊喝上一碗米粥或是餛飩,有些女子吃著吃著便趴在桌上睡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爺借錢,要還的。    有些跟那些勾欄女子混熟的攤販,最喜歡說葷話,有些女子有不計較的,敷衍幾句,為了能少掏幾顆銅錢,也有格外較真的,本該習慣了低眉順眼、曲意逢迎的她們,直接就破口大罵,攤販便畏畏縮縮,等到女子離去,便開始罵她們不過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臢貨色,有什麼臉皮裝那黃花閨女。    第二天,罵了人的青樓女子照舊來,昨天挨了罵的攤販漢子,則依然會偷瞥她們的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豬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黃臉婆,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真不知道這些水靈靈的娘們,是怎麼生養出來的,只是想著要摸著她們的胸脯,就要花銷掉小半年的辛苦營生,便只能嘆息。    南苑國已經數百年無戰事,國泰平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無賢名,也無惡名。    故而京城並無夜禁,江湖豪傑大大咧咧攜刀佩劍,鮮衣怒馬,官府從來不管,路上遇到了,馬上馬下,雙方還會客客氣氣招呼幾聲,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說些官場上讓人無奈的升遷,我說些江湖上蕩氣迴腸的高手過招,一來二去,兩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為了尋找那座觀道觀,陳平安每天都會逛盪這座京城,見了市井百態,也見了隱於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    只要它們不主動招惹自己,陳平安就不願理會。    陸台曾經說過一句話,當時感觸不深,如今越嚼越有餘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會只覺得世間的古靈精怪和鬼魅陰物,好像越來越多。    陳平安合上書本,一個時辰的時光就這樣流逝而過,準備出門繼續逛盪。    雖然尋找道觀期間,陳平安的心境越來越煩躁,但是陳平安不是沒有嘗試靜下心來,事實上做了許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廟,燒香拜佛,獨自行走在靜謐的小徑樹蔭中,每到一處寺廟就記錄在竹簡上,狀元巷邊上那座小寺廟,陳平安去的次數最多,寺廟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幾人,久而久之,就混了熟臉,陳平安每次心不靜,就會去那邊坐坐,不一定會與僧人說話,哪怕只是獨自坐在屋檐下,聽著風鈴的叮咚聲,就能打發掉一個暑氣升騰的下午。    南苑國崇佛貶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廟林立,香火鼎盛,道觀難得一見,京城更是一座也無。    最近幾天,一件駭人密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揚揚,南苑國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樁天大丑聞,白河寺歷來以住持佛法深厚、金身活羅漢著稱於世,歷代高僧圓寂之後,都能夠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燒出舍利子,其餘三寺在這一點上,都要自愧不如。    這也被視為南苑國佛法昌盛、遠勝鄰國的明證。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掛單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舉為住持,風光無限,卻在某天跑出寺廟,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聽完後,大理寺卿在內諸位官員,人人面面相覷,原來這位老僧告發白河寺,在他飯菜里下毒,還要密謀他死後往屍體里灌注水銀,不但如此,他還揭發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誘騙重金求子的京城貴婦在內,總計六樁大罪。    這個案子,太過驚世駭俗,直接驚動了南苑國皇帝陛下,下令徹查此事,結果白河寺三百僧人,大半被下獄,其餘被驅逐出京城,划去籍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餘三寺,依舊地位超然,畢竟根深蒂固,可是連累了許多名聲不顯的小寺,比如狀元巷旁邊的這座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顯少了許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位鄉音濃重的老和尚,慈眉善目,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老僧依舊鄉音未改,也不愛與人嘮叨佛法的精妙深遠,多是家長里短聊著,每次去寺里閑坐,陳平安得費很大勁才能聽懂,陳平安對於這位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說破,老主持是一位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躋身中五境。    陳平安離開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邊靜坐,練習劍爐立樁。    不過是兩里路程,陳平安就走過了一座武館和鏢局,尤其是那懸掛「氣壯山河」匾額的武館高牆裡邊,每迴路過都是一群漢子在那哼哼哈哈的,應該是在練習拳架。鏢局門外的大街,經常都是鏢車擁簇的場景,年輕男女皆趾高氣昂,意氣風發,老人們則要沉默許多,偶然見著了陳平安,都會點頭致意,陳平安起先還會拱手還禮,後來見面了,就主動行禮,不曾想一來二去,老人便紛紛沒了興緻,乾脆看也不看陳平安。    等到事後陳平安想通其中關節,啞然失笑。    多半是一開始將自己當做了過江龍,後來查清楚了住處,便看輕了自己,自己過於「客氣」的禮數,更是讓鏢局老江湖們認定自己是個繡花枕頭。    陳平安覺得挺有趣。    京城這邊武館、鏢局眾多,那些闖出名頭的江湖門派,都喜歡在這邊弄個堂口,高門大院,不輸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諱什麼禮制僭越。反而是有關練氣士,傳言極少,就連國師,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師。    不過最有趣的,是一座不起眼宅子裡邊的人物,進進出出的男女,幾乎人人都是武道中人,江湖上的練家子,但是刻意隱藏身份,穿著樸素,不苟言笑,陳平安有次還看到了一位極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帷帽的年輕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應該是一位美人。    不知不覺,陳平安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內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歲數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彌們個個愁眉苦臉。    陳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門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覺到了老主持的大限將至。    今日老僧像是知道陳平安要來,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放了兩張蒲草圓座,兩人相對而坐。    看到陳平安欲言又止,老僧開門見山笑道:「白河寺歷代住持里,是出過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傳聞那般,都是騙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歷史。」    看到了好。    但前提是老和尚先看到了惡。    老和尚又笑道:「只是貧僧死後,本來想著燒出幾顆舍利子,好為這座寺廟添些香火,如今看來是難了,少不得還要刻意隱瞞一段時間。」    陳平安疑惑道:「這也算佛家的因果嗎?」    老僧點頭道:「自然算,放在一座南苑國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來沒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實則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絲絲縷縷的牽連了。」    這是老僧第一次在陳平安面前說「佛法」。    老僧猶豫了一下,笑道:「其實兩座寺廟之間,也有因果,只是太過玄妙細微,太……小了,貧僧根本沒把握說出來,還需要施主自己體會。」    兩人閑聊,無需一板一眼,老僧以前經常會被小沙彌打岔,聊著寺廟裡邊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陳平安晾在一邊,陳平安也經常會帶上幾支竹簡或是一本書,讀書刻字,也不覺得怠慢無禮。    今天陳平安沒有帶書,只是帶了一支纖細竹簡,和一把小刻刀。    陳平安從不厭舊,刻刀還是當初購買玉牌,店家贈送的。    老僧今天談興頗濃,關於佛法,蜻蜓點水,就不再多提,更多還是像以往那樣隨便聊,琴棋書畫,帝王將相,販夫走卒,諸子百家,都隨便說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陰悠悠。    老僧笑問:「一個大奸大惡、遺臭萬年的文人、官員,能不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字、膾炙人口的詩?」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能的。」    「一個歷史上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將,會不會有他們不為人知的陰私和缺陷?」    「有的。」    老僧笑道:「對嘍,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佔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廟堂之上,黨爭,甚至是被後世視為君子之爭的黨爭,為何還是遺禍極長,就在於君子賢人,在這些事情上,同樣做得不對。」    老僧繼續道:「但是朝堂上的黨爭,你要是軟弱了,講這套大道理,多半會死的很慘,委實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讀書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說,貧僧這一通話,繞了一圈,全是廢話?為何要說呢?」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說過類似的道理,他教我要萬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繞回了原點,雖然費心費力,可長遠來看,還是有益的。」    老僧欣慰點頭,「這位先生,是有大學問的。」    陳平安手指摩挲著那支翠綠欲滴的小竹簡,輕聲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朦朧的,看似是在問我,可其實大概是在問所有人吧,他是這麼說的,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老僧感嘆道:「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輕鬆。」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始終想不明白,好奇問道:「佛家真會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事嗎?」    老僧微笑道:「回答之前,貧僧先有一問,是不是覺得此言即嚇人,又別開生面,但是咀嚼一番,總覺得是走了捷徑,不是正法?」    陳平安撓撓頭,「我連一般的佛法都沒讀過,哪裡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僧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徑,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於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謂『知道了惡』,世間百態,很多人為惡而不知惡,很多人知惡而為惡,說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鮮血淋漓的屠刀,輕重有別而已。若是能夠真正放下,從此回頭,豈不是一樁善事?」    老僧又說得遠了些,「禪宗棒喝,外人仍然覺得詫異,實則棒喝開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見罷了,看見了也不願做罷了。成佛難不難?當然難,知佛法是一難,守法、護法和傳法,便更難了。但是……」    老僧突然停下言語,嘆了口氣,「沒有『但是』,既然貧僧一個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為何要與你說那麼遠的道理呢?」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道理再遠,先不說我去與不去,我能夠知道它就在那兒,也是好事。」    老僧擺擺手,「容貧僧歇一會兒,喝杯茶潤潤嗓子,都快冒煙了。」    老僧喊了一聲,不遠處一座精舍內,有個看似低頭念經實則打盹的小沙彌,猛然睜開眼睛,聽到老僧的言語後,趕緊去端了兩碗茶水給住持和客人。    不遠處有一棵參天大樹,樹蔭濃密,停著一隻小黃鶯,點點啄啄。    陳平安喝茶快,老僧喝茶慢。    陳平安笑著將茶碗遞還給小沙彌,老僧還未喝掉半碗,陳平安就低頭拿起那支竹簡,左右兩端,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印痕。    陳平安看左看右看兩端。    竹簡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僧喝完了茶水,轉頭望去,炎炎夏日,驕陽燒烤人間,世人難得清涼,斷斷續續說著感慨。    「末法時代,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無潤澤。」    「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禮儀,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實都不壞,何必拘泥於門戶,對的,便拿來,吃進自家肚子嘛。」    陳平安的視線從竹簡上移開,抬頭一笑,點頭道:「對的。」    老僧望向廊道欄杆外的寺廟庭院,「這個世界,一直虧欠著好人。對對錯錯,怎麼會沒有呢?只是我們不遠去深究罷了。嘴上可以不談,甚至故意顛倒黑白,可心裡要有數啊。只可惜世事多無奈,聰明人越來越多,心眼心竅多如蓮蓬者,往往喜歡譏諷醇厚,否認純粹的善意,厭惡他人的赤誠。」    「陳平安,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世界就會如何看你。」    然後老僧多此一舉,好似重複說道:「你看著它,它也在看著你。」    陳平安想了想,覺得有理,卻未深思。    今天老僧說得言語有些多,陳平安又是願意認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時半會,還沒有跟著老僧走到那麼遠的地方。    老僧突然燦爛笑道:「陳施主,今天老僧這番道理,說得可還好?」    陳平安心中有些傷感,笑道:「很好了。」    老僧笑問道:「之前有次聽你講了那『先後』、『大小』『善惡』之說,老僧還想再聽一聽。」    陳平安第一次說得生疏晦澀,可是道理和真心話,總是越說越明了的,如一面鏡子時時擦拭,抹去塵埃,便會越擦越亮。    對錯有先後,先捋清楚順序,莫要跳過,只談自己想要說的那個道理。    對錯還分大小,用一把、兩把甚至多把尺子來衡量大小,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間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禮儀,術家的術算,都可以借來一用。底線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鄉俗,精準的術算,都會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論,鑽研起來,極為繁瑣複雜,勞心勞力。    之後才是最終定下善惡。    無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惡的三四之爭,於是不再成為讀書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險隘,因為這是末尾來談的事情,而不是讀書之起始,就需要做出決斷的第一件事情。    最後是一個「行」字。    教化蒼生,菩薩心腸傳法天下,獨善其身修一個清凈,都可以各憑喜好,隨便了。    老僧神色安詳,聽過了陳平安的講述,雙手合十,低頭道:「阿彌陀佛。」    陳平安望向那隻停在飛檐上的小黃鶯,它正在打量著打掃寺廟的小沙彌。    陳平安收回視線,老僧微笑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經書在,經書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還在。便是心相寺沒了一位僧人,剩不下一本經書,只要有人心中還有佛法,心相寺就還在。」    老僧轉頭再次望向幽靜的院子,只有小沙彌掃地的沙沙聲響。    老僧視線模糊,喃喃道:「貧僧好像看到人間開了朵蓮花。」    陳平安寂靜無言。    老僧低下頭,嘴唇微動,「去也。」    遠處小沙彌往廊道這邊望來,懷抱著掃帚,跟老僧抱怨著「師父,日頭這麼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掃啊,要熱死了。」    陳平安轉過頭,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僧,然後伸出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    小沙彌趕緊噤聲,然後偷著樂,哈哈,我愛偷懶,原來師父也愛睡覺。    他躡手躡腳跑去大殿屋檐下乘涼,那隻小黃鶯壯起膽子,飛到小沙彌肩頭,小沙彌愣了一下,故意轉頭,朝它做了個鬼臉,嚇得小黃鶯趕緊撲騰飛走,獃獃一人的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圓座上,已死老僧,保持著那個鬆鬆垮垮的坐姿。    卻像是為這方小天地,提起了一口精神氣。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陸台的一句話。    人死大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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