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鬼打牆
/p> 山間小路兩側,無高枝可依的白紙燈籠,懸空而停,隨風搖曳,早已變成了大紅燈籠,鮮血如沸水翻滾,四濺的血珠,不斷撞擊燈籠,發出噼里啪啦的瘮人聲響。 嫁衣女鬼自顧自嗚咽抽泣,始終不願放下雙手,根本就不將那尊陰神放在眼中。 陰神心神微動,以心聲秘術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機會,就使用隸屬於山氣符的破障符,接下來他會儘力纏住女鬼,一旦破開「黃泉路」,帶著陳平安只管趕路出山,不用管他,記得不要再走腳底下這條山路了,要陳平安用那把祥符開出一條新路來。 林守一答應之後,試探性詢問,需不需要給他留下那把名刀祥符。陰神搖搖頭,說自己根本拿不起來,劍氣太重了,用來開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輝煌的劍氣,先天克制陰物,不利於對手繼續使用鬼蜮伎倆。 嫁衣女鬼雙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張沒有半點血跡的慘白容顏,獰笑道:「先是不請自來,然後不告而別,非君子所為啊。」 陰神面目模糊起來,如蠟燭迅速融化,最後化作一團漆黑如墨的滾滾濃煙,沖向嫁衣女鬼。 她抬手揮袖,大袖攤開,大如鳥翼,護在身前。 女鬼仍是瞬間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鮮紅燈籠,一盞盞砰然炸裂,燈籠內的鮮血並未濺射散落在山間,而是飛向被陰神撞退的女鬼那邊,如燕歸巢。情形類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納陰物殘餘魂魄的精華。 林守一沉聲道:「準備跟在我身後,先岔出這條山路再說,陳平安,接下來我們要在樹木之間劈開一條新路出山,陰神前輩要你用祥符刀來開路。」 陳平安點頭道:「我去背上老道人,總不能見死不救。」 目盲道人就躺在十數步外,奄奄一息。 陳平安飛奔過去,背起可憐老道人就轉身。 林守一站定,雙指捻出一張黃紙符籙,低聲念誦,念念有詞。 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按照那尊陰神的解釋,山水符有千百種之多,琳琅滿目,是練氣士遠遊之時,進山入水的必備符籙之一,以防出現老百姓嘴裡所謂的鬼打牆,其實是擔心深陷同行暗中設置的護山陣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壞,尤其是進入古戰場遺址、亂葬崗之類的地方,尋常修士,若是沒有幾張破障符、陽氣挑燈符、三清靜心符傍身,簡直就是自投羅網。 林守一驀然睜眼,少年眼神深處,閃過一抹金光,沉聲道:「我們跟隨符籙而走。」 只見少年指間的破障符一飄而走,懸在一人高的空中後,開始晃晃悠悠,像是一個正在認路的醉漢。 符籙來到靠近山牆的那側路旁,靜止懸停,李槐問道:「這是要我們一頭撞進去嗎?」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寶瓶李槐陸續走入,陳平安最後背著老道人牽著毛驢,在山路上消失不見。 那張黃紙符籙原本想要跟隨進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靈氣褪盡,頹然墜地。 一行人出現在一處密林深處,面面相覷,哪怕是親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陳平安先讓林守一幫忙背著老道人,他則開始攀援大樹,在最高處環顧四周,好像他們位於一座三面環山的山坳里,哪怕是陳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個模糊的大概景象。 離開山路之前,那條山路的遠處,陰神和嫁衣女鬼大戰正酣,燈籠爆裂的聲響源源不斷,不絕於耳。 憑藉破障符走出山路後,便是萬籟寂靜,周圍死寂一片,毫無聲息,巨大的落差,非但沒有讓李槐覺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手持祥符狹刀,「不管怎麼樣,往南邊走,只有那邊沒有高山阻擋。」 ———— 一座古樹參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樓建築鱗次櫛比,宅邸輝煌,規格猶勝人間的將相公卿,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與之媲美。 這座府邸高掛「秀水高風」金字匾額,筆力遒勁,如仙人執筆。大門之外兩側有一對巨大石獅,皆有兩人高,一獅伸爪按住與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態威嚴。 有一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紅燈籠,空中漣漪陣陣,老人從中走出。 正是那位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 老人嘆了口氣,愁眉不展,顯然覺得此次登門,會很麻煩,他將手中燈籠插入一尊石獅子腳底下,幾乎一瞬間,原先陰沉沉不見半點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內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將近千盞燈籠,同時點燃亮起。 又有無數道房門被推開,走出一位位清秀女子、年邁管事、馬夫廚子、丫鬟婢女、護院家丁模樣的人物,不下百餘人,像是同時得到了家主指令,要開始勞作。 只是這些人幾乎全部臉色慘白,兩眼無神。 一座花園內,跛腳少年和圓臉小姑娘相互依偎,靠在牆腳根。 跛腳少年七竅流血不止,已是身負重傷,就算是讓他離開,估計也走不了幾步,先前為了對付道行驚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牽引幡子讓「降妖捉鬼」四個銀色符字,進入自己面目竅穴之內,是極其折損神意魂魄的陰毒手段。 而小姑娘數次劃破肌膚,鮮血流失嚴重,哪怕是現在,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陰穢氣息,小姑娘當下依舊有些頭腦暈沉,噁心作嘔。 當燈籠亮起之後,跛腳少年臉色愈發難看,趕緊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 少年視線之中,露出一具具腐朽枯骨,地面上只露出半截身軀,密密麻麻,像是被栽種在菜園子里的蔬菜,不下四五十具。 跛腳少年有些絕望。 因為其中一具屍骸,以背脊為中心的骨頭,竟然呈現出淡金色,而四肢骨頭則潔白如美玉,已經彰顯出「金枝玉葉」的中五境修士氣象,而且按照那個目盲老道的說法,只有中五境當中,樓層很高的大練氣士,才能有這等開枝散葉的景象,像老道他這樣堪堪摸著中五境門檻的野修練氣士,就連金枝也沒有修鍊出來,更別談玉葉了。 難怪會輸得一敗塗地。 實力懸殊太大了。 府邸門口,中門大開,以隆重大禮迎接那位大驪最有權勢的三位郎中之一。 老人卻沒有跨過門檻,而是坐在門檻上,望向府邸之外的寬闊街道,輕聲道:「楚夫人,能否聽我一勸,不要為難那些少年少女?」 門外橫放在石獅腳下的那隻大紅燈籠,劇烈搖晃起來。 燈籠上有人硃筆寫就的「魂去來兮」四字,隨著燈籠的大幅度飄蕩,蕩漾出一絲絲鮮紅流光。 老人加重語氣,提醒道:「楚夫人!那些孩子一旦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情,到時候別說是你們這座府邸,就是我們大驪都要跟著一起遭殃。」 只可惜已無音信。 老人有些怒意,「楚夫人!」 有一位年邁管事模樣的老者站在門內,頭戴氈帽,雙手負後,弓腰咳嗽,輕聲笑道:「大驪將這山山水水劃入我家小姐的領地,已經無數年了,小姐與你們大驪一直相安無事,甚至在老朽尚未擔任管事之前的漫長歲月里,聽說我家小姐,還曾有恩於你們大驪某位先祖皇帝,如今咱們府上還放著那塊『山水永睦』金書鐵券呢。那件不幸事發生之後,從你們先帝到現任皇帝,都也默許了我家小姐的泄憤之舉,怎麼今天就不行了?」 青衫老人站起身,轉身望向那個氈帽老人,緩緩道:「不但是今天不行,殘害過路書生一事,以後也不行了!其中緣由,我自會當面告知楚夫人,但是如果楚夫人既不願收手,又不願見我,那就別怪我大驪不念舊情!」 老管事拍了拍胸口,止住咳嗽,笑道:「大驪如今山嶽動蕩,除非是那位阮師親自出手,否則我家小姐還真不怕誰,哪怕打不過你們大驪朝廷的一些秘密供奉,可是小姐真想要躲起來,你們難道真有魄力,一口氣挖斷這數百里山根,同時截斷繡花江,就不怕如此一來,牽連了棋墩山和那座落地的驪珠洞天?」 青衫老人臉色陰沉,「我們大人,可不是那些架子比天還大的大驪供奉,他從來最反感別人得寸進尺。」 大門緩緩合上,老管事站在門檻內,眯眼笑道:「我家小姐發話了,說讓你們大驪出手試試看。」 「那就試試看!」 大驪禮部郎中搖搖頭,也是一個爽利人,不再言語糾纏,直接走下台階,取回大紅燈籠,向天空一拋。 他身影消逝。 那盞燈籠如紅月升空。 ———— 府邸門口大街上,陳平安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誰也沒有想到會從山野密林之中,突然就走到了這棟豪門大宅之前。 陳平安一路負責披荊斬棘,以祥符開路,此時也有些氣喘,體力損耗不大,更多還是心頭負擔的關係。 那個林守一背著的目盲老道人,突然不再裝死了,自己摔打自己耳光,老淚縱橫道:「沒想到這女鬼道行如此恐怖,貧道竟然主動招惹她,還想著要斬妖除魔,真是瞎了狗眼啊,這雙狗眼沒有白瞎啊……」 林守一嚇了一大跳,趕緊把老道人從後背放下。 李槐躲在李寶瓶身後,李寶瓶臉色微白,扯了扯陳平安袖子,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怕不怕?」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點頭道:「當然怕,不過沒關係,有我和林守一在。」 林守一苦笑道:「先前覺得可以試試看,現在我覺得自己的那點斤兩,也就夠人家小拇指勾一勾的吧。」 陳平安將祥符歸鞘,遞還給李寶瓶,看到她和林守一都很納悶,陳平安解釋道:「等下讓我試試看。」 李槐天真問道:「那女鬼不怕祥符刀,不怕林守一的符籙,反而怕拳頭?」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屏氣凝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