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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龍血山】蛇蛻

    孤月夜。     從蛟山逃生的修士們都在葯宗門徒的處理之下拔了鑽心蟲, 包紮好了傷口。但頹喪的氣息卻是再難收拾, 空氣中到處瀰漫著一股死氣沉沉的味道。     薛蒙坐在霖鈴嶼的海灘邊,他把龍城彎刀架在腿上,怔忡地看著潮汐漲落, 一起一伏。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他驀地回頭,眼睛睜得圓圓的,飽含著殷切希望, 可看清來人之後, 他又立刻失望了, 重新將目光投向茫茫大海。     梅含雪在他身邊坐下。     「你爹接到了傳訊,有事先回死生之巔去了。他走得急, 讓我過來跟你說一聲。」     「……」     「你爹和你, 似乎心情都不太好。」     「知道就滾。」     梅含雪沒有滾,丟給他一個羊皮壺囊:「喝酒么?」     薛蒙怒而回首, 猶如尖針豎起的刺蝟:「喝個頭!我沒那麼墮落!」     梅含雪微笑著,金色的細軟髮絲在海風裡顯得格外溫柔,他一雙眼睛猶如淺色碧玉,又似兩池幽潭綠水,落著殘花。     「喝酒而已, 怎麼就墮落了。」梅含雪抬起手,捋了捋鬢邊碎發, 手腕處系著的銀鈴璁瓏, 「聽說過死生之巔不讓人□□, 但買醉總可以吧。」     「……」     「昔聞楚仙君愛極了梨花白,你是他徒弟,怎麼學不會他一半海量。」     薛蒙狠狠瞪了他一眼,張口似乎想罵些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有罵,抓起酒囊解開,喝了一大口。     「好豪氣。這是踏雪宮的燒酒,滋味最是——」     「噗!」好豪氣的薛少主一下噴了大半口,青著臉,「咳咳咳咳咳咳咳!!!」     「……」梅含雪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驚訝,「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薛蒙顏面過不去,推開他試圖拿回酒囊的手,又仰頭猛灌了一口,這次更厲害,咽下去之後直接扭頭「哇」地一聲全吐了出來。     梅含雪竟難得的有些手足無措了:「我不知道你……算了,快別喝了。」     「滾開!」     「把酒壺給我。」     「滾!」薛蒙心焦之下,誰惹咬誰,他怒氣沖沖地瞪著梅含雪,「你叫我喝我就喝,你叫我停我就停,我面子呢?我要不要臉?」     說著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竟已經有了些醉意。     死生之巔曾傳言:千杯不醉楚宗師,一杯就倒薛少主。     梅含雪不是死生之巔的人,自然不知道這句話,知道了也不會拿烈酒來灌他。     薛蒙吐完之後抱著酒囊又喝,這次咕嘟咕嘟喝了四五口才猛喘一口氣,緊接著臉色就變得更難看。     梅含雪立刻拿回了酒囊,蹙眉道:「別喝了,回去歇息吧,你已經一個人吹了很久的海風了。」     但薛蒙執拗道:「我要等人回來。」     「……」     「我……我……」薛蒙眼神發直地瞪著他,瞪了一會兒,忽然大哭起來,「你不懂,你不懂,我等我哥,我等我師尊,我等師昧……你知道嗎?四個人,少一個都不對的,少一個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梅含雪很懂怎麼安慰女人。     無非就是攬過來說幾句體己話,花前月下許之海誓山盟,對症下藥,藥到病除。     但他從來沒有安慰過男人。     薛蒙也並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憋久了,酒勁兒上來,就終於決堤,他只是想發泄。     「四個人,只剩我一個,現在只剩我一個——我心裡頭難受。媽的,你懂不懂?!」     梅含雪嘆了口氣,道:「我懂。」     「你就是個騙子,你懂有鬼了。」薛蒙哭著,忽然埋頭嚎啕,他緊緊抱著龍城刀,像抱著最後一根枯木,一根浮草。     騙子不知該怎麼勸,於是又道:「那好,我不懂。」     「沒心肝的狗東西,你為什麼不懂?!」跟醉鬼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薛蒙又猛地抬臉兇狠無比地瞪著他,淚眼婆娑卻惡氣橫生,「有什麼不懂的?不是很好懂嗎?」     他伸出手指:「四個!!」     去掉一個,再去掉一個,當去掉第三個的時候,他就又崩潰了,好像那第三根手指是他的淚腺,薛蒙說:「還剩一個了,還剩我一個。你懂了嗎?」     梅含雪:「……」     他不想當騙子,也不想當沒心肝的狗東西,所以懂和不懂都不能回答,他就乾脆不說話。     薛蒙瞪著他瞪了好一會兒,而後又扭頭:「嘔——!!!!」     最是風流梅公子,以往別人都是盯著他的臉犯花痴,這是第一個,盯著他看了片刻,居然給看吐了的。     梅含雪有些輕微的頭疼:「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小時候我給你吃魚腥草,你吐。長大了給你喝崑崙酒,你又吐。真的是比姑娘還難伺候。」     他望著那個俯身吐得天昏地暗連氣都喘不過來的人,淺碧色眼眸里滿是無奈:「好了,罵完了,吐完了,就回去歇著吧。你哥也好,你師尊也好,你朋友也好,都不會喜歡看到你這樣的。」     他說著,起身去攙扶薛蒙。     薛蒙一吐之下大概是有些發虛了,腳步都是飄浮的,也再沒有去試圖掙開別人攙著他的臂膀。     梅含雪帶他從過漫長的海岸,從孤月夜的後門進去,準備將他送進屋休息。     但還沒進花廳門,梅含雪就剎時感到空氣中彌散著的一股濃重的殺意。     他驀地勒住薛蒙,兩個人立刻隱匿在轉廊後面,薛蒙猝不及防,「唔」了一聲,卻被梅含雪緊緊捂住了嘴。     「別吭聲。」     「手……手拿開……我……想吐……」勉強能聽出哼哼。     梅含雪道:「咽下去。」     薛蒙:「……」     怕這醉鬼惹出什麼亂子,梅含雪抬手在薛蒙唇上一點,施了噤聲咒,而後他側過臉,瞳眸轉動,往花廳內看去。     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瞬間驚到了。     ——墨燃?!     這時候大多數的掌門和長老都已經返程回各自門派去了,蛟山驚變,他們亟需加固各自領地的結界。     但孤月夜還是留有不少受了傷的修士,此刻都聚在花廳里,滿面驚恐地盯著花廳中心站著的那個男人。     「嘖嘖。」墨燃披著黑金色的及地斗篷,眯著眼瞳,環顧周圍,「瞧這一張張熟悉的臉,想不到時隔多年,竟然又能見到你們生龍活虎地立在這裡。」     有人鼓起勇氣朝他喝道:「墨,墨微雨!你忽然間發什麼瘋!!你被魘住了嗎?!」     「發瘋?」墨燃薄唇輕啟,冷笑,「跟本座這樣說話,發瘋的人是你自己。」     言畢眾人只見得一道黑光閃過,那人呆立原地,噗地一股鮮血從胸腔涌濺而出,徑直飆到天頂。     「殺、殺人了!」     「墨燃你做什麼了?!」     更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快,快去找姜掌門來!快去找姜掌門來!」     「哦?」墨燃慢條斯理地掀起眼帘,「姜掌門,姜曦啊?」     「……」     「這人水平是不錯,在本座殺過的人裡頭,排個前十,總是沒有問題的。」     「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梅含雪也覺得不對勁,這根本不是他所見過的墨宗師,這個男子怨戾衝天,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煞氣。     可無論怎麼看,都和墨燃長得一模一樣,聲音也分毫不差——誰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全復刻出另一個人的相貌與音色?     花廳里有孤月夜的長老道:「墨宗師,恐怕你是受了蛟山的魔龍詛咒,你先坐下,待老夫給你診個脈……」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     「什麼意思?」墨燃眯起眼睛,「老匹夫,拐彎抹角地,罵本座有病么?」     長老:「……」     「既然這麼想治病,本座幫你啊。天下無病人,餓死當大夫的嘛,這個道理本座懂。」他說著,黑影掠奪,剎那花廳慘叫連連,血花四濺。     待墨燃一拂黑袍,從容立回大廳中心,站在暗紅色的杜若紋地毯上時,整個廳內已是缺胳膊的缺胳膊,斷腿的斷腿,還有些人更凄慘,直接被掏出了心肝脾胃,暴斃而亡。     墨燃著看向那個已經頹然倒在地上的長老,說道:「怎麼樣,送了這麼多病人給你救治,你開心么?」     「墨……墨微雨……」     「開業大吉,恭喜發財。」墨燃展顏笑了起來,而後在那群或是滿地打滾,或是死不瞑目的屍骸中走了出去,「哦,對了。」     在廳門前時,他側過臉,朝那些人說:「差點忘記說,上修界混吃等死已經好幾百年了,記得跟你們掌門支會一聲——本座遲早要將上修界所有門派,全都夷為平地。」     有性硬的人嘶啞道:「墨燃,你沒種!你只敢到救治重傷修士的花廳里來,你根本就是怕和其他掌門打照面!」     「怕他們?」墨燃眯起眼睛,「哪怕你們再一次聯起手來,大軍壓境。只要本座自己不想死,你們誰又能傷的到本座?」     「墨燃,你瘋了嗎?!你和華碧楠難道是一夥兒的?!你、你到底想做什麼?!」     墨燃酒窩深深,眸透幽光,過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你問本座想要什麼?」     他英俊的臉上似是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而後他閉了閉眸子。     「本座想要的東西,便連自己都不清楚。總之這世上沒人能給,也沒人再能哄得本座開心。」他淡淡的,「本座行屍走肉這麼多年,早已無欲無求。不過,你若要非得問一個的話——」     他倏地露出了笑。     掀開眼帘,黑瞳里似乎閃著猩紅的光澤。     「看你們死啊。」     滿座愕然。墨燃眼光掃過那一張張煞白的臉,再也忍不住,垂睫笑出聲來:「好久沒見過這樣有趣的景象了,挺熱鬧。」     「墨燃……你真的是瘋了……」     「這話你已經說了第二遍了。」忽地笑容擰緊,只聽得一聲爆響!眨眼間,墨燃已閃電般掠至那人身後,一隻手猛拍將下去,霎時間腦漿四濺!!     「啊——!」     驚叫聲中,墨燃幽幽地抬起了那張濺著血漬的俊臉,露出一雙極其詭譎,極其獸性的眼,在猶如雀散的人群中劃掠而過。     「本座若不瘋一瘋,恐怕拂了閣下一番美意。」     那個被他稱作閣下的人天靈蓋都被震碎,血淌了滿頭滿臉,墨燃卻連瞧都懶得瞧上一眼,彷彿吃了一頓再尋常不過的飯菜一般,平靜而冷酷地環顧著眾人。     「好了,今天殺的傻子也已經夠了。」他嘴角又慢慢掠起微笑,隨意將那屍體一推,踢到一邊,「人嘛,一次殺完了總是乏味。死得多了到時候本座又寂寞。留你們苟活數日。」     頓了頓,繼續道:「什麼時候手癢了,什麼時候再捏碎個頭來玩玩。」     一片血跡斑駁里,他慢悠悠地踱出了大殿,臨到門口,復又側眸:「在那之前,記得留好你們的腦袋罷。」     說罷縱聲大笑,斗篷一裹,倏忽掠地上檐,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斗拱後面。     三日後。     龍血山石室里,墨燃和楚晚寧仍因法咒影響,各自昏迷。而那一盞香爐卻忽然咯咯作響,裡頭湧出黑煙和鮮血,緊接著一聲凄厲刺耳的尖叫從裡頭穿了出來,回蕩在洞府中。     墨燃猛地睜開眼,驚醒。     心口已經不疼了,也沒有任何傷,之前聯繫在他和楚晚寧之間的神秘薄煙也已經散盡。     「師尊!」     他立刻起身,卻忽然見到石洞中不知何時已進來了第三個人。     那個人背對著他立在石桌前,正細細打量著散發出焦臭味的香爐,身影修長俊美,說不出得好看。他揭開爐蓋,一隻纖長白膩的手從裡頭夾出只千瓣奇花,托在掌心端詳。     「毀得還真徹底。」他輕聲道,而後雙指用力,便把那黑色的花朵碾為了粉末。     灰燼中立刻有一縷瑩白色的光華騰起,那人負手望著那道白光,頗有些慶幸:「唔,幸好當初煉製這朵花的時候,裡頭還熔了一片我自己的魂魄。若不是那片魂魄給我指路,這茫茫天地,要找到這個山洞還真不容易。」     那白光像是聽得懂他的話,繞著那個人緩緩盤繞,但色澤卻越來越淡,最後徹底消殤不見了。     墨燃沙啞道:「你是……」     聽到動靜,那個人放下熏爐,嘆息一聲:「醒了?」     「你是誰?」     那人淡淡地:「你覺得我還能是誰。」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是熟悉,但墨燃剛剛蘇醒,意識尚有些昏沉,猶如做了一場千秋大夢,竟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     這個人能是誰?     聽他方才說話,似乎與那朵神秘的黑色花朵有關,煉化花草蠱蟲是孤月夜最擅長的事情……是……華碧楠?     想到華碧楠,就立時想到師昧,墨燃陡生一股恨意,但還未說話,那人就回過了身來。     石洞內光影昏沉,但隨著那人轉臉,卻剎那間滿室生輝,他生的當真是極美的。     這個人慣於放落的長髮,此刻高束而起,綉著精細紋飾的一字巾端端正正地配在額前,整個人精神面貌很不一樣,竟是半點柔弱氣質都不再有,一雙桃花眼含情流波,明朗清澈。     就是這樣一個美人,卻墨燃驚如雷霆轟頂,兩個字悚然而出,猶如利箭劃破死寂:     「師昧?!!」     來者正是師昧……來者竟是師昧!!     這風華絕代的美男子捋了捋鬢邊碎發,淡淡道:「阿燃,瞧見我,這麼驚訝么。」     血流衝撞骨膜,顱內嗡嗡作響,墨燃的腦子根本轉不過來,根本無法猜透為什麼師昧會忽然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又會是這樣陌生的神態表情。     他整個人都是僵凝的,諸般話語鯁於喉間,到最後,猶豫道出的卻先是一句:「……你的眼睛……」     「沒有受傷。」師昧微笑著,朝墨燃走過來,「我來,是要見我思慕之人的,要是瞎了盲了,難看了,誰會喜歡我?」     「……」     墨燃從他戲謔的神態舉止中慢慢回神,竟是一時半會兒再也說不出話來,驚愕就如黑雲壓城,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你……怎麼會是你……寒鱗聖手呢!!」     心中憤怒忽然洪波湧起。     這一刻墨燃終於明白了前世薛蒙的感受,沒什麼比被朝夕相處的故人背叛算計更為痛楚的事了。     「寒鱗聖手呢!!!」     「哦,他呀。」師昧笑了,「來日方長,不急著解釋。」     他說著,一步一步往前,直到緊貼在墨燃身邊。     師昧笑道:「比起談論寒鱗聖手,經歷了這麼一場大波折,我還是更想先與我愛慕之人談談心。」     墨燃又是極怒又是心寒,臉色愈發鐵青:「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可談的。」     那俊美斯文的男人輕笑一聲:「嗯?」他眼尾柔膩,猶如煙霞,盯著墨燃的臉:「……你我脾性相斥,確實無甚可聊。」     他說著,袍緣委地,從墨燃身邊走過,一直走到了楚晚寧面前。墨燃還沒反應過來,師昧就已不無溫柔地伸出一隻細膩勻長的手,低頭摸了摸楚晚寧的臉頰。     「……」墨燃腦中一片茫然,仍未理解此舉何意。     師昧則凝視著楚晚寧,旁若無人地柔聲道:「師尊,那個莽夫弄疼你了吧?真可憐……不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要恢復記憶了?」     水蔥般的指尖點著沉睡之人的下唇,師昧眯起眼睛,美貌依舊,卻如鴆酒。     「恢復了記憶也好。當初你動的那些手腳,有些我至今還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你醒了,我們還能互相討教討教手段。」     他頓了頓,微笑道:「上輩子你機關算盡,瞞天過海,把弟子欺負得好慘。如果換成別人,這樣折騰我,死上一百次都不夠啦,但你跟我對著干,我依舊疼你愛你。」     他說著,看了墨燃一眼,而後竟俯身在楚晚寧臉頰上親了一口,垂眸嘆息道:「誰讓我喜歡你呢。我的好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