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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師尊何處尋起

    「走火入魔死的……?」守衛慢慢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而後哼了一聲,「修道的?」     「嗯。」     「修道的年紀輕輕就來這兒了,你可真冤枉。」     守衛皮笑肉不笑的, 凡人介里許多人沒慧根,結不了善緣, 嘲諷道士時, 總有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     「我瞧你啊, 魂魄不太對,不純澈。」     懷罪大師在墨燃身上打了咒符, 讓他掩去活人氣息, 並能與魂靈接觸,所以守衛窺不破他, 但多少總有些不舒服, 於是施施然又坐下, 翹起二郎腿, 從屜里摸出個通體烏黑的尺子。     「丈罪尺。」他洋洋得意的說道, 雖不知他有什麼好得意,尺子又不是他的,但官兒越小,越愛擺譜,守衛把尺子啪地往桌上一鎮,翻起眼皮盯著墨燃, 「手伸來, 讓本官測測你陽世的功德如何。」     墨燃:「……」     他陽世的功德?     測出來會不會直接把他扭送到閻羅大神那邊捏成碎渣?     但眾目睽睽, 他也無處可逃,只得嘆了口氣,一手抱著引魂燈,一手伸了過去。     守衛將尺子往他脈上一貼,幾乎是剛一碰到,丈罪尺就尖聲嘯叫起來,黑色尺身冒出汩汩鮮血,伴隨著千萬人的哀哭。     「我死不瞑目……」     「墨微雨你萬死不得超生!!」     「阿爹!娘親!!狗東西你為什麼!!為什麼!!!」     「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墨燃猛地將手抽了回來,剎那間臉色慘白如紙。     那一圈鬼都在幽幽望著他,守衛的目光尤其晦澀,他虎狼一般盯著墨燃,過了一會兒,又低頭去看尺子。     尺子上的紅光消失了,鮮血也彷彿是方才的幻覺,不知流去了哪裡,桌面上乾乾淨淨的,唯有尺身漸漸浮出一行字。     ——     罪無可赦,押解第……     第幾層地獄?     因為墨燃還沒等丈罪尺測完就收手了,上頭沒寫完。     守衛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凶又狠,極其毒辣地死盯著他,就好像無聊了許久的獵戶,終於逮到一隻稀世珍禽。他鼻翼忽閃,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腸子幾乎流了大半出來,但這回他卻連塞都懶得塞回去了。     「別動,你給我再測。」     他急不可耐的,貪婪的,近乎已經是在向閻羅邀功的嘴臉。     他的鬼爪深深掐住墨燃的手腕,強行把他拽過來,如痴如狂地把丈罪尺又狠狠戳住對方皮肉。     要是讓他抓住個能下十八層地獄的鬼,那可就是極大的功勞一件,他至少可以坐地平升三級,再也不用每日在這城門口撰記著每一縷孤魂的往來了。     「測!好好測!」     丈罪尺又亮了。     依舊是鮮血直流,哭喊漫天。     墨燃殺過的人,造過的孽,彷彿都被擠壓在這狹小的黑尺內,衝天怨戾幾乎要把尺子都撐破。     「好恨……」     「墨微雨,我死都不會放過你……」     墨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垂下眼帘,嘴唇緊抿著,眸中不知是怎樣的色彩。     「你沒有良心!!你把人間變成煉獄!」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啊啊啊——!」     哀哭著,嘶嚎著,詛咒著,怨恨著。     忽然那麼多聲音里,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     「對不起啊,墨燃,是師父的錯……」     墨燃猛地睜開眸子,眼中一片哀痛。     他又聽到了前世楚晚寧彌留之際的聲音,那麼輕柔,那麼悲傷,卻像一把尖刀狠狠鑽入他的頭骨,幾乎要把他魂靈都劈開。     那些聲音漸漸輕弱,丈罪尺復歸平靜。     上面一行小字重新出現:     罪無可赦,押解至第……     這次墨燃沒有把手提前拿開,可這行字依然沒有寫完!     守衛一愣,拍拍黑尺:「壞了?」     豈料一拍之下,黑尺微微顫動,過了一會兒,那行字竟自行消散了,尺面上飄起一縷薄薄仙氣,無限燦爛的輝光熠熠閃出。     這回尺子里沒有哭聲傳來,而是百鳥朝鳳,纖音入雲,彷彿九重天上的雅樂聲降臨地府,眾魑魅俱是陶然若醉,就連守衛也不禁跟著出神。     等仙音止歇,守衛才驀地回神。     再一看,丈罪尺上已落下了六個大字——     尋常魂魄,可行。     守衛失聲道:「這不可能!」     剛剛不還是罪不可赦么?怎麼就又尋常魂魄了?     他不甘心,又拿尺子丈量了許多次,但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先是慘叫,再是佳音,到最後無不例外,都寫著尋常魂魄,可行。     守衛失望至極,他是沒有理由阻攔一個尋常魂魄進入地府的。     他又開始惡狠狠地塞自己的腸子了,邊塞邊說:「啐,我看你還真是走火入魔死的。」     墨燃也頗為意外,並不知道是為什麼,他想了想,猜測大約是懷罪大師的符咒混淆了尺子,便稍稍鬆了口氣。     「滾吧,照身貼拿著,耽誤你爺爺半天,還不快滾!」     「……」墨燃求之不得,正抱著引魂燈欲走,忽地守衛眼光一亮,高聲喝住了他——     「站住!」     墨燃心跳很快,臉上卻還鎮定著,似是無奈道:「又怎麼了?」     守衛抬了抬下巴:「你懷裡抱著的,是什麼?」     「哦,這個啊……」墨燃摩挲著魂燈,心中念頭閃的飛快,轉而笑道,「是我的陪葬。」     「陪葬?」     「對,是個法器。」     「呵。有些意思。」守衛指了指桌子,眼中精光閃動,「把你的陪葬擱這兒,再測一遍。恐怕是你這法器,把丈罪尺給混淆了。」     「……」     墨燃心中早已把這犢子罵了個遍,但卻無計可施,只得將魂燈放下,再次忐忑不安地伸出手腕。     守衛似是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就又把尺子摁了上去。     ……     結果,卻還是一樣。     依舊是六個字,清清楚楚:尋常魂魄,可行。     別說守衛了,連墨燃都是渾不知所以然,但這樣測過,對方總算是徹底死了心,極為意懶得擺手放他進去了。     墨燃不敢久留,抱起引魂燈,穿過長長的甬道,直到盡頭,光線變幻。     鬼界,浩浩蕩蕩地展開在他眼前。     這是地獄第一層,乍一眼根本望不到盡頭。天空是猩紅色的,像燒沸了的霞光。奇藤異木拔地而起,近處屋瓦嶙峋,遠邊宮舍林立。入口一塊通天巨石,上書「爾曹皮歸塵,魂歸南柯鄉」。旁邊巍峨矗立著紅漆牌樓,金水融了描灌出「南柯鄉」三個大字,每個都有成年男性那麼高。     原來這地獄第一層,就叫南柯鄉了。死去的人若無異樣,就全都暫居於此,十年八年,等候著判官喚到自己,再去第二層審判發落。     墨燃抱著引魂燈,邊瞧邊走。     過眼處,布局與人間竟無太多不同,街道、住戶、瓦肆,一共十八街,九橫九縱。鬼男、鬼女、鬼童四下穿行,笑語桀桀,哭聲哀哀,端的是群魔亂舞,百鬼夜行。     東邊兒聽到有新喪的婦人在抽噎:「怎麼辦,怎麼辦,都說改嫁的女人要被截成兩半兒,頭和腳,各歸得那兩個死鬼男人,這可是真的?誰能與我說說,這可是真的?」     她身邊也有衣襟袒露,鬢髮凌亂的姑娘在抹淚:「非我要做那暗門子,實在是生活不起,死前我去土地廟裡頭捐了塊門檻,想要千人踩萬人踏,替我贖罪。但村長偏生說要我付他四百黃金,才能允了我把門檻換上,我要有那麼多錢,又何苦去做皮肉生意……」     西邊兒也有漢子在算:「四百零一天,四百零二天,四百零三天……說好了我走她就走,一道兒殉情的,怎的我都在這裡待了四百零四天了,她還是沒有跟著下來。唉,她這般柔弱,該不會是黃泉路上迷了道,若是真迷了道,又該如何是好?」     新死的鬼嚶嚶,三五成群都集在南柯鄉門口,仍是不甘心,徘徊不去。     但再往前,卻都是已經回過魂,認了命的老鬼了。     他們從容都多,泰然得多,有些各自的營生,窮打發日子,捱著那漫長的時光,等著審判。     到了第三街,就能看到鬧市嚷嚷,不亞紅塵。     到底都是沒有斷了肉骨凡胎的鬼,孟婆湯未喝,仍是人鬼不分。生前是梨園的,仍在街頭演著雜耍,活著當綉娘的,死了還扯了地獄的雲彩在織衣裳。屠戶倒是不敢再殺生了,但總可以接些磨刀、嗆剪子的營生。     叫賣聲,叫好聲,此起彼伏,熙熙攘攘。     墨燃走到一個賣字畫的鬼面前,那鬼生前大概是一張畫也沒有賣出,活活餓死的,因此面黃肌瘦,顴骨高出,肋腹凹陷。     見有人坐到他攤子前,瘦小的書生抬起昏花的眼,神情卻是熱切:「公子,買畫?」     「我想讓你替我畫一張像。」     書生似乎有些惋惜:「人物比山水,總缺意境,你瞧瞧這張泰山煙雲圖……」     墨燃道:「我不喜山水畫,就勞你給我畫個人。」     「不喜歡山水?」書生看了他兩眼,不太高興,「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公子年紀輕輕,合該陶冶情操,多聞些丹青香味。我這副泰山煙雲圖,原本是捨不得賣的,但你既來我攤前問了,想來也不是慧根全無,這樣,我便宜些與你——」     「我想畫個人。」     書生:「……」     兩人目光對峙,書生又哪裡是他的對手,不一會兒便慫了,但慫了之後卻又頗為生氣,一張死鬼臉上竟也好像有了些惱怒血色。     「我不畫人。要畫,十倍價。」     墨燃道:「鬼界也要錢兩?」     「家人朋友,捎來紙錢,總是有的。」書生冷然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雖不愛沾得那銅臭味,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與我非親非友,也無伯牙子期之識,我為何平白無故替你受累?」     他叨叨叨說了一堆,可苦了墨燃這讀書不多的人,當即皺眉道:「我剛來,還沒人給我燒錢。」     書生道:「無錢不賣。」     墨燃思忖片刻,想了個主意,便指著那泰山煙雲圖道:「好,不賣就不賣。但我左右閑著無事,能聽你跟我講講這山水畫嗎?」     書生一愣,轉怒為喜:「你想聽這個?」     墨燃點點頭:「聽你說些學問,總不用付錢吧?」     「不用。」書生很是矜傲,臉上有些可笑又可憐的光彩,「學問不言錢,言錢便髒了。讀書人的事,不可沾那俗氣。」     墨燃又點點頭,心道,他算是清楚這小書蟲為何餓死了。雖然覺得好笑,但心中卻多少有些不忍,可惜囊中羞澀,不然還真想給他些許銀兩。     書生興沖沖把那裱好的畫從架子上取來,擺開架勢,清清並不需要清的鬼喉嚨,忐忑又驕矜地說:「那我開始了。」     眼見著小書蟲上鉤,墨燃笑道:「請教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