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 3
謝憐雙眼猝然睜大了。
他一臉不可置信,三郎道:「怎麼了?」
謝憐哪裡說得出話來,被欺騙、被耍的團團轉的羞惱、難過混著熱血齊齊衝上腦門,一掌拍上桌面,一字一句咬牙道:「……原、來、是、你!」
那桌面根本承受不起他這一拍,當場四分五裂,幸好酒肆二樓除了他們並無旁人,否則定然被嚇得驚惶四竄。謝憐手中並無兵刃,又是一掌劈出。三郎仍是坐在椅子上,只是微一側首。
那一掌劈進他身後牆壁里,碎石簌簌下落,他卻紋絲不動,抱著手臂,淺抬眼帘,道:「道長,這是何意?」
謝憐臉上燒得厲害,不知此刻面上紅成什麼樣了,另一手骨節咔咔作響,沉怒道:「你……休要再裝。你對我做了什麼……你心知肚明。」
三郎眼帘又抬起了幾分,道:「很不幸,我的確不太清楚,我對道長究竟做了什麼,教你這樣生氣?可否指教一二?」
「……」
這人居然一臉無辜地讓他自己說,要他怎麼說?光天化日之下,說那種事情嗎?!謝憐哪見過這種人,氣得從肩頭到心尖都在發抖,臉卻越來越紅,語無倫次地罵道:「住口!你這個……我,要打死你這個無恥的……下|流的……卑劣的……你……」
三郎嘆了口氣,道:「道長,沒想到我一腔真心,卻得你這般回應。我究竟是何處無恥下流卑劣?」
謝憐好容易找回了一點鎮定,道:「不要想再騙我了!你手上紅線已經證明了,你就是那個……那個……」
「哦?」三郎卻不慌不忙,舉起自己的手,道,「你說這個?這紅線有什麼問題嗎?」
謝憐看到那紅線便彷彿被刺了一下,道:「我看到了。那個時候,你……手上就有這道紅線……」
三郎道:「哪個時候?」
「……」
一瞬間,謝憐真的想打死他了。
明知故問,太惡劣了!
可不知為什麼,就算他心裡再氣憤,手上也動不了。而且並不是受制於人才動不了,是他自己身體不讓他動!
正在此時,有幾人咚咚咚跑上樓,道:「兩位客官這是幹什麼?!怎可胡亂打砸!」
謝憐回頭道:「這裡危險!你們先……」誰知,這一看,他又愣住了。
那幾個人手上,居然全都系著一道紅線!
謝憐脫口道:「你們手上紅線是怎麼回事?」
一人道:「紅線?紅線不就是紅線嘛,有什麼稀奇的,不是怎麼回事嘎……呃不是怎麼回事啊。」
謝憐糊塗了。難不成在此地,手上系紅線,是一種很普通的裝扮風潮?
他回頭,三郎彷彿看穿了他在想什麼,道:「道長猜得不錯,指系紅線,乃是此地風俗。不信請看下方人群。」
謝憐向酒樓下望去,果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好些個手上都系著一道紅線,有的還系了好幾道。他道:「這是什麼風俗?」
三郎微微一笑,道:「這個嘛,說起來也和那位花城有關。」
「啊?」
「因為,他和他心愛之人手上就系了這麼一道紅線。所以許多人也紛紛效仿,意在求姻緣,或表鍾情。」
謝憐聽得怔怔,道:「這麼說……那位花城,還是一位頗了不得的人物?居然有這麼多人熱衷於效仿……」
三郎道:「了得不了得,看要對比誰了。對了,道長,地上好像掉了東西,能讓我撿起來看看嗎?」
謝憐這才反應過來,他一直維持著這個攻擊的姿勢,原來又是一場烏龍,氣盡數消了,連忙撤了手,道:「抱歉抱歉,三郎,我真是……實在對不住,是我急躁了,又誤會你了……」
三郎始終從容,彎腰撿起一樣東西,道:「無妨。道長,這個是你掉的東西嗎?」
他從地上一片狼藉里翻出來的,是一片金葉子,大概是方才謝憐出手時從他袖中滑落的。謝憐正要說話,卻見三郎將那金葉子舉到眼前,眯了眯眼,道:「咦,這金葉子看上去,略眼熟啊。」
說完,他不緊不慢地從腰間取出了一樣東西。也是一枚金葉子。
兩片金葉子,居然一模一樣!
謝憐脫口道:「原來這個是你的嗎?」
三郎道:「唔,我的確是掉了一點東西,所以才返回去找……」
聽到這裡,謝憐生怕他誤會,忙道:「三郎聽我解釋。」
三郎道:「不必緊張,我自然是會聽道長你解釋的。」
謝憐鬆了一口氣,道:「是這樣的。這金葉子,是我方才在路上撿的。原是想等失主回來還給人家的,但我等了一個時辰多,也沒人過來找。我又實在……」
說到這裡,他有些羞慚,低下了頭,低聲道:「所以,就……自作主張,先借了一點,想去買點東西吃,就是那個饅頭……本打算日後以倍數奉還,但無論怎麼說,終歸還是,不問自取了。抱歉。」
三郎卻笑眯眯地道:「道長何必如此?這豈非人之常情?且不說我原本便有意邀你共飲,那一個饅頭,最後不還是我吃了嗎?這般小事,別放在心上了。你不覺得很妙嗎?巧的是我遺失了的東西,拾到他的人就是道長,這可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啊。」
謝憐得他諒解,心下一寬,道:「不過,三郎你也要小心啊。那麼明晃晃掉在路上,你居然也沒看見,下次可別這般粗心了啊。」
這時,在一旁縮頭縮腦的眾夥計道:「兩位客官,你們冷靜了沒有嘎?冷靜了的話,就來算一下砸壞的桌子的錢吧嘎!」
謝憐:「……」
若在以往,賠多少當然都不在話下,但現在,他可是連一個饅頭都買不起。三郎卻道:「無事。都算我的吧。」
方才分明是他先對三郎動的手,三郎卻主動要幫他賠他砸壞的東西。謝憐被他的溫柔體貼感動到說不出話來,喉結動了動,道:「你……」
眾夥計也不知怎麼回事,被砸了店還樂呵呵地過來幫他們換了一張更華麗的桌子。兩人重新坐下,謝憐難免內疚又感激,只覺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三郎又關切地道:「道長,方才聽你言語,似乎內有隱情。怎麼回事?道長,你究竟被誰做了什麼?」
「……」
那種事情,謝憐如何說得出口,剛剛才平靜下來的臉色又羞紅了,囁嚅道:「……沒什麼,沒有什麼。」
三郎卻道:「不介意的話,可否告知一二?三郎說不定也能幫上幾分。」
他雖是好心,謝憐卻被他追得無路可逃,坐立難安,無奈道:「……真的沒什麼。三郎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問了……」
難以啟齒。
既然如此,三郎也不勉強了,道:「好吧。方才我們說到哪裡?你想去見花城是嗎。」
謝憐斂了心神,正色道:「嗯。三郎知道辦法嗎?」
三郎道:「自然知道。不過,這幾天,花城不好見。」
「為何?」
三郎用筷子把盤裡的青菜擺成一張大大的笑臉,道:「據說最近幾日他心愛之人微微有恙,所以他要作陪。除此以外一概沒空。」
謝憐心想,果然,這位花城還是個性情中人,十分重情,更為欣賞,道:「原來如此。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
「多則五天,少則三天。我建議,道長,不必焦急,在那之前,不如先安心歇著。」
謝憐心中剛想到他沒有落腳之處,又聽三郎道:「如果道長沒有落腳之處,不如到我那裡去暫歇如何?反正我屋子大,也沒幾個人住。」
謝憐再也忍不住了,輕聲道:「三郎,你可真……真好啊。」
他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言語夸人,有點不好意思,但除此之外,實在找不到更貼他心情的話語了。三郎彷彿十分受用,笑眯眯地道:「誰讓我與道長你一見如故呢?哦對了,還有個問題,忘了問,道長今年貴庚?」
謝憐道:「十七。」
三郎道:「啊,十七,那是比我小了。」
的確,他看上去約莫二十歲左右。三郎看似隨口地道:「那這麼說來,道長是該叫我哥哥的了。」
謝憐乃是皇族,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本不該與旁人稱兄道弟,沒幾個人消受得起。但這位三郎實在給謝憐感覺很好,他也不曾對旁人以兄長相稱,十分新奇,便笑道:「原來是三郎哥哥。」
「……」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叫了這一聲「哥哥」後,對面三郎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詭異。
實在很難形容,三郎那隻左眼目光彷彿忽然燒了起來,炙熱得謝憐簡直感覺皮膚髮燙,眨了眨眼,道:「怎麼啦?」
那陣恐怖的炙熱轉瞬即逝,三郎隨即恢復如常,笑道:「沒什麼,太高興罷了。我家中沒有比我更小的,還從沒聽誰這麼叫過我呢。」
謝憐道:「若三郎不嫌棄,那……我便如此喚你好了?」
三郎笑得目光閃動,口上還是推辭:「哦,我當然絕對不會嫌棄,那要看道長介不介意了。」
謝憐道:「不介意,當然不介意。三郎哥哥,我們現在就回你家還是?」
三郎放下筷子,道:「那,現在就跟我走吧。」
三郎的住所,是一座極為寬敞華麗的大宅子,謝憐進去,只覺比起仙樂皇宮某些宮苑也不遑多讓,更加堅定了這位三郎非是常人。
晚間,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謝憐輾轉反側。
他總覺得旁邊少了什麼東西,翻來覆去也不安穩。加上身體隱隱不適,仰面躺著,壓得腰酸;翻身趴過去,又覺得好像有什麼壓在背上。
迷迷糊糊間,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他想動,但被人牢牢壓制住,那個聲音又在他耳邊低語,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少年;有時喚他哥哥、哥哥,有時喊他殿下,對他說別怕,殿下。
溫柔至極,邪惡至極,卻也珍重至極。
猛地一覺醒來,衣裳全都汗濕了。謝憐一邊喘氣,一邊握緊了拳,氣憤又無力地在床上狠狠錘了一下,手指插|入微濕的頭髮,心道:「……這種東西,什麼時候才能忘掉!等我抓到這個無恥王八蛋我一定……」
這時,他發現枕邊不知何時放了一套衣服。雖然也是白衣,樣式卻是他喜歡的。謝憐如蒙大赦,趕緊去屋後迅速沐浴。
除去衣物,泡進水裡,他忽然發現,自己脖子上戴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
鏈子末尾墜著一枚晶瑩剔透的指環。不知戴了多久,反正他完全沒覺察,還奇怪:「我有這樣一條墜子嗎?」
這枚指環實在是太漂亮了,看得他幾乎入迷,但並未喪失警惕,突然,覺察一旁有銀光閃過,立即喝道:「誰!」
一擊拍水,水花飛濺,猶如鋼珠,打得牆面噼里啪啦作響,而被他打出來的不是什麼人,而是……一把刀?!
謝憐抓著那把硬邦邦的刀,十分疑惑,忽然,那刀柄上一條銀線分開,彷彿一隻眼睛睜開,眼珠骨碌碌亂轉起來。謝憐更驚。
這是什麼奇怪東西?!
那彎刀刀身修長,若有生命,十分熱情地往他懷裡撲。謝憐冷不防讓它得手,被冰得「哇」的叫了出來,渾身一個哆嗦。
但大概因為沒感應到殺氣,他直覺這彎刀並不危險,除了艱難的推拒,並不想對它做更粗暴的舉動,比如一巴掌把它呼到九霄雲外之類的。這時,一道紅影閃來,一把奪過那彎刀,森然道:「原來你在這裡……」
定睛一看,三郎已站在浴池邊,手裡掐著那刀,雖仍是面帶微笑,額頭卻隱隱有青筋浮起,手上十分不客氣地啪的拍了那刀一巴掌,道:「我不是說了現在不許過來嗎?」
謝憐道:「三郎,這刀是你的……法器?」
三郎轉向他,額上青筋瞬間消失,又是一派氣定神閑,道:「不成器的東西罷了,哥哥……哥哥我讓你見笑了。」
謝憐卻是肅然起敬,眼睛都亮了,抓著他紅衣的衣擺道:「不不不,三郎哥哥,你好生厲害!居然能練出這樣有自己靈識的法器!」
那刀方才被三郎打了一掌,委委屈屈地皺起了眼,聽謝憐誇獎,眼珠又骨碌碌亂轉得意起來,偷偷摸摸想往他那邊蹭。三郎十分冷酷地又是一掌。
這下它可不幹了,「咚」的一下子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彷彿被大人打了就在地上打滾放聲大哭的小孩子。謝憐耳朵旁邊簡直像是能聽到它哇哇嚎啕的聲音似的,看得有點心疼,忙起身道:「等等三郎!算了,你不要打它了,我想它只是一時頑皮,想來示好,不必如此苛責它啊。」
但一出水,這才記起自己水下的身體是赤|裸的,臉莫名又紅了,尷尬地沉了回去。三郎卻早已十分自然地轉過了身,出去了。
謝憐匆匆爬出水換了新衣服,感覺貼身衣物的料子十分精細,終於不再被磨得肌膚難受了,心中更為感謝。出了屋子,來到會客的雅廳,三郎已在上座等著了。
不知如何他教訓那刀了,現在它老老實實佩在三郎腰間,不亂動時,竟十分冷峻肅殺,全然想像不出方才那副在地上打滾撒賴的模樣。見謝憐來了,三郎笑道:「起來了?昨夜睡得可還好?」
謝憐如實答道:「前半夜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做夢……後半夜倒是睡得好了。」
三郎道:「是太累了吧。」
二人隨口說了幾句,小小切磋了幾回,這一天也差不多過去了。大概在那位花城有空之前,他們都會如此相處下去。
可是,晚間,謝憐一個人躺在床上,又做了那令人燥|熱難安的夢。
他在夢裡被翻來覆去弄得忍無可忍,猛地醒來,又是一身大汗淋漓,氣憤無奈,只得起身出去,想走幾圈冷靜一下,卻忽然聽到遠遠另一側屋子裡傳出聲音。
那是三郎的主人間。屋子隔音甚佳,那聲音極小,但謝憐五感絕靈,捕捉到了。他屏息凝神,無聲無息來到那屋子外。
透過門縫,向里望去,只見三郎坐在屋中座上,手執一管紫毫,似乎在寫字,神色是與面對他時截然不同的冷肅,一旁還有一個黑衣鬼面人,正彎著腰,低聲彙報。
不知怎麼回事,那鬼面人的存在感實在很低,一不小心可能就沒注意到了。謝憐正要細聽,那人卻已經報完了,他只隱約聽到零散語句,「那怪物作亂多時」「想來是接到祈願前去處理,出了意外」「這是剛探查到的方位」什麼的。
他正慢慢梳理,只聽三郎道:「我現在要陪他,抽不開身。明晚之前給我把那怪物拿下送來。」
那鬼面人低聲道:「是。您要留它一口氣嗎?」
三郎擱了筆,看了一眼自己寫的東西,似乎不太滿意,揉成一團,扔了,這才慢條斯理地道:「多留幾口,讓它把東西吐出來,再慢慢把它的狗頭碾碎。」
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和語氣,都令人不寒而慄。但謝憐居然並不怎麼反感警惕。那鬼面人應聲便要離去,謝憐立即閃身藏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謝憐更睡不著了,來來去去走了幾回,心道:「三郎究竟是什麼人?他說的是什麼怪物?」
聽起來,彷彿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一個作亂為禍多時的怪物吞了,三郎頗生氣。但因為眼下要陪他,才抽不開身去打爛那怪物的頭。
想到這裡,謝憐便覺十分不好意思。這位三郎,待他當真是赤誠至極。
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他為什麼要這樣干坐著?反正暫時見不到花城,他也一直想為三郎這位好哥哥做點什麼,不如,就去幫他把那怪物擒來?
說走就走。謝憐打定主意,當即留書一封,寫下三郎哥哥莫要擔心,憐去去便回云云,飛身一躍,悄無聲息地出了這座華麗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