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神袖手人間事
太蒼山,太子峰。
至此時辰,山上遊客不可再逗留,已盡數被請出山門,離開皇極觀。仙樂宮內誦經聲陣陣,千餘名道人正在做晚課,四位國師則在那尊高達五丈的金像腳邊主持道事。
太子殿內,兩側都是從地面排列到天花的祈福明燈。謝憐從天而降,輕飄飄地落到神台之上,恰好端坐在他神像之前。
他一揮手,平地起了一陣清風,無數燈盞緩緩旋轉了起來。燈火迷離,眾道人紛紛抬頭,嘖嘖稱奇,隱隱有私語流動。國師原本磕著雙眼在椅子上癱坐,忽然睜開,道:「今天就到此為止了。都回去吧。」
眾道人起身,退了出去。其餘三位副國師雖然看不見謝憐真身,但也猜出有什麼東西降臨了,一併退了出去,關上了神殿大門。那高門一合攏,謝憐便迫不及待地開口了。他道:「國師,您知道永安大旱的事兒嗎?父皇那邊似乎沒什麼動靜,是不是朝中出什麼事了?還是他不清楚具體情況?」
神官不可在凡人面前私自顯靈,只有一種情況例外。那便是在國師、掌教等高位修道之人面前。此等道行高深之士,乃是神官在凡間的代言者,所以,謝憐可以直接與國師對話。那「太子殿內不可跪拜」的規矩,就是謝憐借國師之口傳達下去的。
他本以為是有何特殊情況,導致國主無暇分身處理永安災情,迫不得已,或者國主並不知道已經嚴重到了死人的地步,誰知,國師卻道:「國主陛下尚算安好,沒出什麼大事,對永安災情也知道的很清楚。」
謝憐一怔,道:「那為什麼父皇每次來皇極觀,我都沒聽到他為永安祈福?怎會連提也不提一句?」
他雖與父親常年不和,但也清楚,國主並非昏庸之君。雖然自負貴為天子,重於尊卑,卻不至於對災民漠不關心。國師道:「這不關國主陛下的事,是我建議,讓他和皇后在祈福的時候不提永安的。」
「……」
謝憐道:「為什麼?」
國師道:「因為沒用。」
謝憐愕然:「什麼叫沒用?」
頓了頓,他腦子轉過彎來,道:「您是說,因為我是武神,並不能管旱災,所以跟我提沒用嗎?可您是不是忘了,我非但是武神,我還是仙樂太子。我的國民如今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又如何能坐視不理?」思忖片刻,他道,「現今當務之急,乃是救治永安災民。勞煩您代我向父王進言,不要再修什麼神廟神殿了,全國上下的太子殿已經太多了,我並不需要。還有那些黃金像,可以盡數熔了,撥款賑災。西邊永安大旱缺水,那便挖一條河,引東邊的水過去,灌溉莊稼,滋養土地……」
他一邊說著,國師一邊搖頭,喃喃道:「太早了。太早了。」
謝憐不解道:「您說什麼太早了?」
國師道:「為什麼我說你不該飛升太早,你現在懂了嗎?因為你的國民都還沒死絕。」
「……」謝憐雙眼睜大,沉聲怒道:「國師!您……您這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叫……什麼叫我的國民都還沒死絕?!」
國師道:「你已經是神,可你總不能忘自己做凡人時的身份,藕斷絲連不與凡塵兩清。但你身在其中,卻又無能為力,最後只有一塌糊塗。」
謝憐坐在神台上,國師站在神台下,分明是謝憐俯視著他,可國師說這話時,卻彷彿他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個。謝憐道:「怎麼可能無能為力?只要去做,就會有回報。能救一點兒是一點兒,哪怕只是救回來一個人,也比不聞不問要好。如果您不願代我向父皇傳達,那麼我自己去找他。」
謝憐霍然起身,國師一把抓住他衣袂,喝道:「回來!你知道為什麼神官不能隨意在凡人面前顯靈嗎?千百年來定下的規矩,自然有他的道理,別做傻事!」
謝憐猛地回頭,道:「那我能做什麼?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國師,現在我的土地上,很多人就要死了!神難道不就是因為能拯救蒼生所以才稱之為神嗎?如果我這個時候都不能出現,那什麼時候才能出現?!那我飛升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國師抓著他,嘆息道:「太子殿下,唉,太子殿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
平心靜氣,須臾,謝憐又坐了下來,道:「請說。」
國師凝視著他,道:「我看到了你的未來,一片漆黑。」
謝憐目不斜視地道:「您可能看錯了。我只愛穿白的。」
國師道:「我怕你拯救不了你的國民,反而被你的國民拉下神壇。」
謝憐道:「我的國民不是那樣的,他們能分清大是大非。如果我不能拯救他們,我呆在神壇上本身就沒有意義。」
半晌,國師嘆道:「你父皇做的雖然不能說是對的,但也不能說是錯的。你說要撥款賑災,其實你父皇不是沒有撥過,你可以看一下效果如何。你說要挖河引水,你自己看看那條河,看看能不能行吧。」
謝憐頷首,道:「明白了。多謝國師。」
離開太蒼山後,他一路西行,來到仙樂國的永安城。
二十年來,謝憐從未覺得太陽是如此的酷熱、致命。踏上這片土地的第一步,他便覺燥|熱難忍,空氣里的事物都似乎扭曲了。烈日當空,大地皸裂成一片片破碎的土塊,蒼老而可怖。路邊有一條深溝,似乎本來是一條河道,卻因乾旱見了底,黑色的河床散發出異樣的腥臭。走了許久許久,他居然都沒有看到一塊田地。也許有,但是,一定已經看不出來那原本是一塊田地了。
謝憐邊走邊四下張望,乾熱的風吹得他長發凌亂不堪,他卻全然沒有心思整理。這時,忽聽一人在身後叫道:「殿下!」
謝憐一回頭,見兩個黑衣身影匆匆奔來,正是風信和慕情。謝憐直截了當地道:「有沒有什麼情報?」
風信抖了抖胸前衣物扇風,道:「有。這一兩年整個西邊都缺水,今年爆發了。永安這裡最嚴重,河幹了,雨不下,種不了地。有錢的人家好點,只要有錢,也能從遠處弄來水和吃的。不過,大多數有錢人早就舉家遷往東邊了。剩下的要麼窮,要麼跑不動。」
謝憐凝眉道:「國師說我父皇並不是什麼都沒做,也下令賑災了,為何還是這樣嚴重?」
慕情冷聲道:「撥十成,下一層,剝一層。剝到最後,半點不剩。自然還是這麼嚴重。照我看,與其白送下去喂蛀蟲,不如不撥。」
屏息片刻,謝憐強抑著怒火道:「我要叫那些蛀蟲都原封不動地把吃下去的吐出來。」
慕情卻提醒道:「殿下,你又忘了,這個不是你該管的。神官不能插手凡間是非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國主陛下是專門管人間事的,這是他的職責,他都管不過來,你還身負無數信徒的祈願,如何能應付?你這也想管,那也想管,到最後會徒惹一身腥。況且,這也只是治標不治本。」
風信以手遮陽,道:「要治本,還是得有水吧。要不然,殿下讓國師轉告國主陛下,把東邊的水調到西邊來勻一勻?」
謝憐搖了搖頭,道:「我方才和國師說過這個主意。」
風信道:「國師怎麼說?」
「……」謝憐噎了一下,道,「大概就是說不行吧。不過,我現在發現,的確不大可行。要調水,就要先挖河。然而,挖河就要征民勞作,也不知需要多少年,而且勞民傷財,耗不起了。」
風信點頭,道:「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沉吟片刻,謝憐道:「不過,如果凡人的路子解決不了,說不定可以試試天界的路子。聽說前些年雨師換屆,飛升了一位新雨師,人很孤僻,我看看能不能登門拜訪,求問可否以降雨的形式,東水西引。」
打自謝憐飛升後,除了去見了君吾,並沒有主動拜訪過任何神官,也沒有和哪位刻意拉近過關係,在通靈陣里都一視同仁。他要去拜訪哪位神官,那真是很稀奇的事。慕情卻道:「不行。」
謝憐轉頭,道:「如何?」
慕情道:「殿下,方才我仔仔細細都查過了,其實,這兩年,不是永安或者西邊缺水,而是整個仙樂國都缺水。只是仙樂東靠海、臨湖、穿河,不太明顯,所以目前還不成災。但整體的水量和雨量,都是比以往少了一大截的。」
謝憐睜大了眼,慕情接著道:「如果真的挖了一條河,或者以降雨之法,把東邊的水挪到了西邊,那麼,永安這邊大概的確可以緩解一下,但也救不了徹底,只能說給他們吊了一口氣續命。而與此同時,仙樂之東就會有極大的可能,出現旱災。」
謝憐一顆心緊繃了起來,道:「而仙樂的繁華地帶和絕大多數人口都聚集在東,是西方的三倍不止,尤其是皇城。一旦在這邊出現旱情……」
風信也立即反應了過來:「後果肯定比永安更嚴重,死的人要更多!」
慕情點了點頭,神色凝重道:「由此引發的動|亂,也會更大。」
深吸了一口氣,謝憐道:「所以,這就是國師說,我父皇做的未定對,但也未定錯的原因嗎。不過是做了選擇罷了。」
慕情道:「所以,殿下,沒有人到你殿中去為永安祈福,是好事。你就交給國主陛下去選擇吧。」
謝憐不答,回過頭。
一路上,他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黝黑的皮包骨,男人小孩都赤著膊,胸前的肋骨一排一排,清晰至極,女人都起了一臉的死皮,雙眼無神。所有人都不想動,也沒力氣動,一切都散發著一股垂死的惡臭,讓人想要尖叫著逃離這片奄奄一息的土地,立即回到歌舞流金的繁華王都。
良久,他道:「你們先留在這裡幫我的忙,能運多少水過來就運多少。我想一想。」
風信道:「好。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訴我怎麼做就行。」
謝憐拍拍他的肩,轉身離去。慕情卻在他身後淡淡地道:「殿下,你是該好好想想。我們可以幫十天二十天,但不可能幫一年兩年,可以救一百人,卻不能救幾十萬人。你畢竟是武神,不是水神。就算是水神,也不能憑空造水。如果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杯水車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