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紅勝楓膚白若雪
謝憐當場便怔了。看那少年身形修長,卻是幫他拎著一大包破爛,還拎得如此泰然自若,直教他心裡連聲道罪過罪過。三郎邁了幾步,已經走了出去,謝憐待要追上,忽然想起那趕車的老大爺還躺在車上,當下折回去又是伸手一點,把人弄醒,叮囑他今夜之事千萬不要說出去。那老大爺路上見了他的本事,說一哪裡敢有二,連連點頭,拉著老黃趕緊回家了。
板車上剩下的東西只有一卷席子了,謝憐把它背起,再回頭看,三郎已經單手扛著那一大包亂七八糟的東西,悠悠地上了山坡。
到了那座歪歪扭扭的菩薺觀前,三郎一低頭,撲哧一笑,似乎瞧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謝憐走近才發現,他在看的是那個危房求捐款的牌子,輕咳一聲,道:「你看,就是這樣。所以我方才說,你可能住不慣。」
三郎道:「挺好的。」
以往,都是謝憐對別人說「還好還好」,今日真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麼對他說,還真難以形容是何感受。菩薺觀原先的木門早已朽爛,謝憐把它拆了換上了帘子,上前撩起,道:「進來吧。」三郎便跟在他身後,進去了。
這間小木屋裡面的陳設一目了然,只有一條長方供桌,兩把小木凳,一隻小蒲團,一個功德箱。謝憐接過三郎手裡提的東西,把買回來的簽筒、香爐、紙筆等物擺上供桌,點起一支收破爛時人家順手塞的紅燭,屋子裡霎時明亮起來。三郎隨手拿起簽筒,搖了搖,放下了,道:「所以,有床嗎?」
謝憐轉過身,默默把背上那捲席子放了下來,遞給他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只有一張是嗎?」
謝憐從鎮上回來的路上才遇到這少年,自然是沒想到要提前多買一張。他道:「你若不介意,我們今晚可以擠一擠。」
三郎道:「也行。」
謝憐便拿了掃帚,把地又掃了一遍。三郎在觀內望了一圈,道:「道長哥哥,你這觀里,是不是少了點什麼東西?」
謝憐掃完了地,正蹲在地上鋪席子,聽了這話,邊鋪邊道:「我想,除了信徒,應當再沒有什麼少了的吧。」
三郎也蹲了下來,一手托腮,問道:「神像呢?」
經他提醒,謝憐這才猛地想起來,他居然當真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神像!
沒有神像的觀,算什麼觀?雖說是他本尊就在這裡了,但總不能讓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思索片刻,謝憐便找到了解決方法,道:「方才買了紙筆,明天我畫一幅畫像掛上去吧。」
自己給自己畫像掛在自己的觀里,這事若是傳上天界,估計又會被笑十年了。但是,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費時間,相較之下,謝憐選擇被笑十年。
孰料,三郎道:「畫畫?我會啊。要幫忙嗎?」
謝憐一怔,笑道:「那就先謝過你了。不過,你怕是不會畫仙樂太子像吧。」畢竟,他的畫像,幾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燒毀了,而無論如今倖存了多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看過。三郎卻道:「當然。我會。方才我們在車上,不是正說到這位太子殿下嗎?」
謝憐想起來了。的確如此,方才路上,他說「你應該沒聽過」,但三郎並沒有回答。眼下聽他這麼說,略感驚奇。他鋪好了席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當真知道他?」
三郎坐在了席子上,道:「知道。」
這少年說話的神情和調調都十分有意思。他時常在笑,可真難說他那笑容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在嘲諷對方心智有障。謝憐一路聽他談天說地,對他的評價還是頗感興趣的,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道:「對於這位仙樂太子,三郎你又有什麼看法?」
二人燈下對視,紅燭火光微顫。三郎背負燭光,一雙黑眸沉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少頃,他道:「我覺得,君吾一定非常討厭他。」
謝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怔,道:「為何你會這麼覺得?」
三郎道:「不然為什麼會把他貶下去兩次?」
聞言,謝憐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頭,一邊慢慢去解衣帶,一邊道:「這個和討厭不討厭並沒有關係吧。世上有許多事都並不能簡單地用討厭和喜歡來解釋的。」
三郎道:「哦。」
謝憐轉過身,除去了白靴,又道:「況且做錯了事就該接受懲罰,帝君只不過兩次都盡了職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許吧。」
謝憐這邊脫了外衣,疊好了準備放到供桌上,還想再說一點,一回頭,卻見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異,說是冰冷,卻又覺得滾燙刺人;說是熾熱,卻又隱隱透著冷意。謝憐低頭一看,心下瞭然。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腳踝上的一隻黑色咒枷。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於頸項之間,第二道咒枷則緊緊縛於腳腕之上。這兩道咒枷,無論哪一道都鎖得不太是地方,而且無可遮擋。以往,若是旁人問起,謝憐一般都胡亂答說這是練功所需,但若是這三郎問起,怕是就沒那麼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只是盯著他腳踝看了一陣,並未多言。謝憐便也不在此處糾結,躺了下來。那少年也在他身邊乖乖躺下,和衣而卧,料想是不習慣在地上除衣而眠,謝憐心想,回頭還是得弄張床,道:「休息吧。」
輕輕一吹,紅燭就此熄滅。
次日清晨,謝憐睜開眼睛,三郎沒躺在他旁邊。而抬頭一看,心頭一震。供桌上方,竟是掛著一幅畫像。
這畫像,畫的乃是一名身著華服、戴黃金面具的男子,一手仗劍,一手執花。筆力絕好,用色清絕艷絕。正是一副「仙樂太子悅神圖」。
謝憐已經許多年都沒見到這幅畫了,他看得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帘子。三郎就在屋外,正倚在一片陰影里,一邊將一把掃帚在手裡轉著玩兒,一邊百無聊賴地看天。
這少年似乎是當真不大喜歡日光。他望天的那副神氣,像是在思考著該怎麼把那太陽拽下來踩個稀巴爛一般。門外有一堆落葉,全都掃好了堆在一處。謝憐出了門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牆上,轉過頭來,道:「不錯。」
謝憐走過去,接了他手裡的掃帚,道:「三郎,觀里那畫像是你畫的?」
三郎道:「嗯。」
謝憐道:「畫得真好。」
三郎嘴角翹了翹,並不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為胡亂睡了一晚,他今天的頭髮束得更歪了,鬆鬆散散的,十分隨意,可事實上,也十分好看,隨意而不凌亂,倒有幾分俏皮。謝憐指指自己頭髮,道:「要不要我幫你?」
三郎一點頭,和謝憐進觀去了。而待他坐下,謝憐解了他的頭髮,將那黑髮握在手裡,便不動聲色地細細端詳起來。
即便掌紋、指紋做得完美無缺,但妖魔鬼怪們總會有一個地方出現漏洞。一個活人的頭髮,是數也數不清的,而且一根一根,分得十分細密且清晰。而許多鬼怪偽造出來的假皮囊,它們的頭髮要麼是一片黑雲,要麼是黏成了一大片,彷彿一條一條布片,再要麼……就乾脆扮作個禿頭了。
昨晚確認過了掌紋和指紋,原本謝憐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畫像,忍不住又讓他微微生疑。
一般人怎麼會畫這張圖?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發理中輕輕摩挲,緩緩探查,這少年的黑髮順長,分明全無異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給他摸得癢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側首,斜斜睨著他,道:「哥哥,你這是在幫我束髮呢,還是在想做點別的什麼呢?」
他長發披散下來,俊美不減,卻多了幾分邪氣。如此發問,似在調笑,謝憐莞爾道:「好啦。」這便迅速幫他束起了頭髮。
誰知,束完之後,三郎對著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過頭,對謝憐挑了挑眉。謝憐一看,又輕咳了一聲。
這頭髮,方才是歪的,現在束了,還是歪的。
雖然三郎什麼都沒說,就這麼看著他,謝憐卻是覺得起碼有好幾百多年都沒這麼窘過了,他放下手正想說你過來我們再來一次,只聽門外一陣嘈雜,人聲腳步聲四起,幾聲大喝傳來:「大仙!!!」
謝憐一聽,吃了一驚,搶出去一看,只見門外堵了一大圈人,個個神情激動,臉色通紅,為首的村長一個箭步搶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們村兒竟然來了個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謝憐:「???」
而其餘的村民們已經統統圍了過來:「大仙,歡迎來到咱們菩薺村落戶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討到我媳婦兒嗎?!」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裡那個快點生娃嗎?!」
「大仙!我這裡有新鮮的菩薺!吃菩薺嗎?!吃了可以順便保佑一下我今年有個好收成嗎?!」
村民們太過熱情,謝憐被圍攻得連連後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爺竟是個大嘴巴,明明叮囑過了不要說出去的,今早一起馬上就全村都傳遍了!
村民們雖然壓根都不知道這觀里供的是哪路神仙,但紛紛強烈要求在此上一炷香,反正不管什麼仙,統統都是仙,拜一拜總歸不會沒有什麼壞處。謝憐原先預料的景象是門可羅雀,一年到頭都沒幾個人上門,所以他只意思意思了下準備了幾小捆線香,誰知這麼一來頃刻之間便被瓜分完畢,小小一隻香爐里密密麻麻插|得亂七八糟香氣瀰漫,因為好久沒聞到這味兒了,謝憐還嗆了好幾口,便嗆邊道:「咳咳各位鄉親們,真的不能保佑財源廣進,真的,咳、請千萬不要在此求財!後果無法預料!……對不起,也不管姻緣的……不不不,也不能保佑生兒育女。」……
三郎也不管他那束歪的發了,就坐在功德箱旁,一手支頜,一手慢悠悠丟著菩薺吃。許多村女一見這少年,臉上飛成一片紅霞,對謝憐道:「那個,你有沒有……」
雖然不知道她們要問什麼,但謝憐直覺必須馬上打住,立即道:「沒有!」
好容易人散了,供桌上已堆了瓜果、蔬菜、甚至白米飯、麵條等物。不管怎麼說,總算得是一波供奉,謝憐把地上村民丟的雜物掃了出去。三郎也跟著他出去了,道:「香火不錯。」
謝憐邊掃邊搖頭道:「正常情況應該十天半月都無人問津。」
三郎道:「怎麼會?」
謝憐望了他一眼,笑道:「想來,可能是沾了三郎的運氣吧。」
說著,他想起要換個門帘,便從袖中取出了一面新帘子,掛在了門上。退開兩步,端詳片刻,謝憐忽然注意到三郎駐足了,轉頭道:「怎麼了?」
只見三郎盯著這道門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謝憐發現,他是在看那帘子上畫的符咒。
這道符是他之前順手畫的,其上符咒層層疊疊,氣勢森嚴,原本是作辟邪之用,可以屏退外界邪物的入侵。但由於是謝憐本人的親筆,會不會同時也有霉運召來的功效,也未可知。不過,既然門都沒有,那還是在帘子上畫上這麼一排符咒,比較保險。
眼見這少年在這道符咒之簾前定住不動,謝憐心中微動,道:「三郎?」
莫非畫了這道符,他就被攔在門外,不能進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