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驚覺
瞭然吃了一驚,萬萬沒想到安定侯有一天會大駕光臨護國寺,忙沖長庚比劃道:「安定侯不是踩一點香灰都覺得晦氣嗎?今天他老人家深入虎穴,回去會不會用艾葉洗掉一層皮?」
長庚沒顧上搭理他,臉上不自在的神色一閃而過。
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顧昀的興師問罪。
要說起來,陰差陽錯間,他們倆居然都以為自己酒後失德,非禮了對方,各有各的心虛。
瞭然奇怪地看著長庚——這些年因為要壓制烏爾骨,長庚靜心養氣的功夫練到了極致,面壁坐禪可以兩三天不動,連瞭然這個「高僧」都得甘拜下風。
有時候滿身焦躁的人看見他的眼睛,都會不由自主地就能跟著他安靜下來,那俊美無儔的白衣公子坐在貧寒僧人的舊蒲團上手持雲子,本來有種入了化境幽靜高玄,不料驟然被「安定侯」三個字打碎了一池漣漪。
長庚似乎是坐立不安地動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抬了一下手,也不知想去摸什麼,抬到一半發現瞭然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又勉強壓下心緒,沒著沒落地放在了茶杯上,掩飾性的低頭喝了一口水。
饒是慣於裝神弄鬼的瞭然大師,也納悶起來,心說:「怎麼,侯爺是來討債的?」
顧昀很快進來了,眼角眉梢上吊了一掛呼之欲出的嫌棄,恨不能踮著腳尖走進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了瞭然和尚一眼,皮笑肉不笑打招呼道:「幾年不見,大師白凈了不少。」
瞭然大師風範,不跟他一般見識,雙手合十起身見禮,比劃道:「阿彌陀佛,和尚心如明鏡台,無處惹塵埃。」
敢情不洗澡也能引經據典了!
顧昀彷彿又聞到了餿味,在此是非之地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轉向長庚道:「你在這打擾大師清修好幾天了,差不多回家吧。」
長庚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心神又被「回家」倆字撩撥了一下,心知哪怕留在菩提樹下也念不出「色/即/是/空」了,只好揣好他的七上八下,順從地站了起來。
顧昀被護國寺里煙熏火燎的檀香嗆得咳嗽了兩聲,火速撤到禪房外等著,百無聊賴地看著長庚跟瞭然道別。
其實親人朋友之間有時看慣了對方,很難注意到對方是美是丑,顧昀一直知道長庚更像他那北蠻母親,如今仔細打量才發現,原來也不盡然,他長開了的五官清俊端正,一時也瞧不出像誰,只是覺得人如墨玉,有種別樣的賞心悅目。
顧昀愣了愣,想起江湖上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尤其自海運開通後,大梁民風普遍開放,特別東海沿岸一帶,據說男風也很是風靡,長庚白龍魚服,不會有不長眼的人招惹過他吧?
所以他那天才那麼生氣?
「對啊,」顧昀腦子裡豁了個洞,信馬由韁地胡思亂想道,「要是我啃了沈季平一口,他肯定不往心裡去,長了那麼一臉窮酸相,壓根不會往哪方面想,啃他一口還是我吃虧呢。」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越想越覺得尷尬,飛快地琢磨了一下,乾脆決定裝傻,於是若無其事地對走過來的長庚說道:「怎麼耽擱這麼久,護國寺的白菜豆腐那麼好吃?」
長庚見他神色平靜,心裡稍定,回道:「佛音素食能靜心。」
「年紀輕輕的就該鮮衣怒馬,又不打算出家當和尚,靜什麼心?」顧昀與他並肩走著,習慣性地想伸手搭他的肩膀,剛一抬手,怕長庚多心,於是又默默地縮回來背在身後。
長庚坦然道:「考慮過。」
他曾經想過,了斷塵緣三千遁入空門,說不定滿腹妄念也就被無邊佛法化了。
「什麼?」顧昀腳步一頓,剛開始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難以置信道,「……你說出家?」
長庚難得從他臉上見到錯愕,笑道:「只是想了想,沒敢真去。」
顧昀心想:「廢話,你要是敢,我打斷你的腿。」
可是長庚如今已經不是被他庇蔭在侯府中無依無靠的小小螟蛉義子了,他加冠後承爵郡王,如今依然叫他一聲「義父」,那是情分不是名份,顧昀到底不便再把他當真兒子教訓,所以方才那話沒說出口。
他臉色微微一沉,問道:「為什麼?」
長庚彬彬有禮地跟迎面走過來的小沙彌互相行禮,不慌不忙地回道:「我少年時就看著義父房裡不可避世的字長大,後來又跟師父走遍山川,一口世道艱險不過方才淺嘗輒止,豈敢就此退避?此身生於世間,雖然天生資質有限,未必能像先賢那樣立下千秋不世之功,好歹也不能愧對天地自己……」
……和你。
最後兩個字長庚隱在了喉嚨里,沒說出來。
當年秀娘將他拖到馬後,沒能拖死他,烏爾骨纏身,到現在沒能纏瘋了他——長庚有時候覺得,只有頂著風浪不停地逆流而行,走到一個自己能看得起自己的地方,或許才能配得上在午夜夢回的時候稍微肖想一下他的小義父。
顧昀神色稍霽,依然沒好氣地問:「那你老往和尚堆里扎什麼?」
長庚隨口搪塞道:「找瞭然大師喝茶,我有時候心火太旺容易睡不好覺——陳姑娘不是還給我開過一副安神散嗎?我放荷包里了,不過這兩天突然找不著了。」
顧昀一下啞巴了。
長庚:「也不知掉哪了。」
顧昀面有菜色——有個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顧大帥在良心的煎熬下沉默了一會,還是從懷中摸出那牛皮做的小香囊,一言不發地遞給長庚:「給。」
長庚:「……」
這驚嚇來得猝不及防,一不小心作繭自縛的長庚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剛才還「走遍山川」一派高人風範的雁北王手心裡頓時冒了一層白毛汗,結巴道:「怎、怎麼在義父那?」
顧大帥頂著他千錘百鍊過的臉皮,不動聲色地賴道:「不知怎麼的掉到我床上了,可能是我那天喝多了發酒瘋,不小心給你拽下來了。」
長庚心驚膽戰地打量著他。
顧昀臭不要臉地裝無辜道:「怎麼了?」
長庚忙搖搖頭,心裡鬆了口氣,知道這事算混過去了,往後還能像從前一樣坦然親密地在一起。然而同時,他又難免有些隱秘的失落。
顧昀見他神色有異,以為長庚還在介意,便帶了點討好地問道:「前兩天忘了跟你說,皇上想讓你入朝聽政,想領個什麼差事?我去給你想辦法。」
長庚飛快地收斂心神,正色道:「六部各有各的勢力範圍,我不便進去攪局,這些年文不成武不就,又閑散慣了,皇上真讓我聽證,我就光聽著就行了——要麼讓我跟著大理寺的江大人查案也可以。」
顧昀不知道這答案是不是長庚心裡想的,但是肯定是皇上願意聽的,一時有點心疼,不想把長庚送到隆安皇帝那屈才受氣。
可那是不可能的,他姓李,哪怕將來當一個風花雪月的閑散王爺,也不可能一輩子躲在安定侯府里。
「想去大理寺可以過一陣子,最近先不要去了,」顧昀道,「最近皇上要查紫流金黑市,江大人那裡焦頭爛額,已經夠亂了,你不要攙和,別再把臨淵閣攪進去。」
長庚「哦」了一聲,對這個消息並不意外:「這麼快?皇上果然等不及了,前兩天我還在想皇上準備什麼時候重啟融金令呢。」
顧昀:「你怎麼知道?」
「猜的,」空中開始飄起小雪,長庚順手從一個僧舍門口拿了一把油紙傘,傘小,長庚又一直將傘在往顧昀那邊推,不多時,露在外面的肩膀就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雪花,他也不去撣,依然走得不徐不疾,還好像頗為享受似的,「其實也不能算猜,義父想,皇上、先帝、甚至武帝——他們雖然各有各的英明神武,但在紫流金上都是一樣,將此物視為心頭大患。」
顧昀一直將他視為後輩,頭一次與他並肩而行,聽他的想法,覺得頗為新鮮,便不插話,只是聽。
「我小時候在雁回鎮的時候,親眼看見過朝廷為了紫流金勞民傷財,這些年也一直在想,為什麼非要嚴加管制呢?倘若大家都能像買糧食撕布一樣隨意買賣紫流金,不也就沒有黑市了嗎?」長庚搖搖頭,「後來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別管誰當這個皇帝,是昏是明,是文弱還是好武,都不能容許民間紫流金交易,否則自今往後,大商戶、洋人、夷人、甚至掌握一部分資源的官員、為非作歹的賊人……每個人手裡都會握著一把這樣的刀。」
顧昀:「像南疆那幾個土匪。」
「不錯,」長庚接道,「這還只是黑市,只是土匪,只是小小南疆的幾個山頭,若擴大到大梁全境呢?若人人手中有『刀』呢?朝廷不可能兼顧所有人的利益,到時候必然按下葫蘆浮起瓢,會受制於那把『最大的刀』,這樣每個人都想握住這把屠龍寶刀,他們會無法無天地互相爭鬥吞併,像養蠱一樣,等蠱王出頭,江山是誰家的?」
顧昀皺皺眉:「長庚,這些話我聽完就算,不要跟別人提起——那按著你的意思,重啟融金令是勢在必行嗎?」
「那也不是,其實最好就是延續先帝時對紫流金不松不緊的管制,穩住了,先解決當務之急的銀子問題——自從耕種傀儡推行,每年產的糧食好多都爛在了糧倉里,米價越來越賤,屯糧的都改成了存金銀,統共那麼一點金銀,都囤到倉里了,國庫自然充實不起來,銀子是不可能憑空變出來的,增加鑄幣現在看來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從洋人那裡來,古絲路一旦完全打通,義父是不世之功,平一百個叛亂也抵償不了。」
「有了錢,等於房子有梁,人有了主心骨,到時候再小火慢燉,一點一點調理內政,問題雖然都在,但事態不至於被激化,百年的國泰民安可保,平穩過度一兩代人,或許會找到一條出路。」長庚說到這,略嘆了口氣,「可惜幾年之內兩場叛亂都和黑市有關,皇上反應過度不足為奇——所以我一直懷疑東海與南疆的事並非出於偶然,正在借著臨淵閣的力量追查,剛剛隱約摸到了一條線,但他們是在太狡猾了,義父,你一定要小心。」
顧昀聽完好半晌沒吭聲,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長庚不去吵他,慢慢地陪著他走出護國寺,寺里暮鼓聲聲響起,徘徊山間,遠近雅雀寂寂,山雪簌簌無言。
鍾蟬老將軍有定國安邦之能,可他教不出治國安天下的卿相之才,顧昀心裡第一次升起濃濃的遺憾,心想:「他為什麼要姓李?」
他要是不姓李,科舉入仕必然易如反掌,說不定早已經平步青雲,將來能成一代中興名臣,而不是在這破寺院里寥寥幾句只說給自己聽,聲稱自己只想當一個花瓶擺設閑散王爺。
……都是命。
長庚:「天氣不好,義父衣衫單薄,回去別騎馬了,坐我的車吧。」
顧昀正走神,乍一聽他出聲,便突兀地一偏頭,不料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了長庚的目光。顧昀心裡忽然「咯噔」一下,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長庚看他的眼神居然是這樣的,那目光專註極了,微微映著一點淺淺的雪光,好像要將他整個人裝在眼裡。
長庚先是錯愕,隨後飛快地移開視線,欲蓋彌彰地低頭甩了甩袖子上,他的袖子已經濕了,黏在手上,顧昀這才發現,長庚半個肩頭已經被小雪覆了一層冷冰冰的水汽,可他非但一直沒吭聲,還陪著自己慢慢溜達。
顧昀伸手摸了一把,觸手冰涼:「你……」
他這麼一抬手,長庚立刻細微地緊繃了一下,雖然只是一瞬,但到底沒能逃過顧昀的眼睛。
顧昀私下裡有些不拘小節——也就是沒心沒肺,一些細枝末節很少會留意,可是那天酒後尷尬還在,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敏感起來。
「錯覺嗎?」顧昀驚疑不定地想著,坐上了馬車。
車裡事先生好了暖爐,顧昀便靠在一邊閉目養神,半睡半醒間,突然感覺到有人靠近,他沒睜眼,隨後感覺長庚將一卷薄毯搭在了他身上,輕得像一片羽毛,好像生怕驚醒他——沈易從來都是直接扔過來砸在他身上的,就算是最周到的親兵,也沒有這樣輕柔幾近呵護的動作。
顧昀一瞬間睡意全消,辛苦地閉著眼繼續裝,一動也沒敢動,脖子都僵了,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他。
世上大概是沒有能藏得天衣無縫的心事的,只是少了一點細緻入微的體察。
顧昀心裡的弦悄悄繃緊了,接下來便不由自主地暗中觀察起長庚來,幾天下來,非但沒有打消莫名其妙的疑慮,反而越發覺得膽戰心驚。
除此以外,他還要一邊惦記著融金令和皇上打擊紫流金黑市的手,一邊還要拐著彎地撈出靈樞院第一杠頭奉函公,簡直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正月二十三,顧昀在京郊送走了前往即將前往西南赴任的沈易。
正月二十五,皇上去御花園,不知怎麼的,龍輦半路壞了,內侍無意中一句話,讓皇上想起了奉函公跪在地上替他調試蒸汽龍輦的事,心裡的火也就消了大半,稍微一打聽,聽說老頭孤苦伶仃一個人,下獄這幾天,除了靈樞院的學生們來看過他,連個送飯的家人都沒有。皇上正好心情不錯,聽完又有點可憐那老東西,便嘆了口氣,命人將張奉函放回去,只罰俸半年略作懲處,將此事揭過了。
這兩件事以解決,顧昀便覺得這京城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立刻上書奏表,請回樓蘭。
他也確實該走了,皇上沒什麼異議,當天就批了。
顧昀整裝臨走的頭一天,夜已經深了,顧昀剛喝完葯躺下,長庚雖然給他扎了一回針,但畢竟只是緩解,並不能根治頭疼,就在他有點輾轉難眠的時候,宮裡突然來人,連夜傳安定侯入宮面聖。
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怎樣,顧昀的眼皮突然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