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婚禮
少綰的婚禮,真是一場站隊。與魔君劍拔弩張的慶姜沒有來,站在他一邊的各方勢力,也不敢公然得罪魔君,紛紛遣子侄獻上厚禮。 雨雪交加,雷鳴電閃,世子府對下雨沒有任何準備,頓時亂作一團。 魔君心中有數,一直沉默不語。猞族領主池家公乃一介武夫,對天族律法不熟,於是將賬記到西海水君頭上。 廊宇下的眾賓客,掩飾著心內竊喜,品著溫酒,嚼著舌頭,津津有味的圍觀這一對倒霉的新人。 可惜墨淵眼福不夠,沒看到這一場大戲。 冰雨滂沱之下,祭台一片狼藉,華蓋東倒西歪,侍從手忙腳亂,唯獨一對新人,手不遮眼,腳不打滑,三拜九叩的大禮,行的規規矩矩,誠心誠意。 此情此景,感人肺腑。滿座賓朋都很上路,溢美之詞此起彼伏。 待新人走近,向雙親行禮。眼尖者驚呼,啊!竟如此有夫妻相。於是眾人的注意力,終於從大雨和議論新娘的出身上轉移出來,爭相舉酒道賀主家,真乃天賜良緣。 池狸世子與少綰,都生的粉白圓臉大眼睛,好似一對瓷娃娃擺在那裡,盈盈福氣。 池家轉嗔為喜,喜出望外。池家公乘興喝了不少,魔君似乎也醉了,完全沒了平日里的架子,與親家公推杯換盞,稱兄道弟。 魔君掏心掏肺,慚愧自己教子無方。幺女少綰更是驕縱,萬望兄長多擔待。 池家公受寵若驚。魔君一向高高在上,睥睨眾生。這會兒竟如此謙卑誠摯,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頭腦一熱,池家公猛的立起,當眾放話。打今日起,少綰就是池家的日月,事事從她心意。猞族上下,忠心不二,永世追隨魔君。 此時座下,應有山呼萬歲、讚嘆不已。大家互飈演技,捧場可是件力氣活。 同為魔君的子女,仲尹冷眼問少傾,你與大嫂成婚時,可有這般場面?少傾不語。他迎娶夫人的聘禮,還不及少綰嫁妝的十分之一。 其實,魔君沒有醉,池家公也沒有醉。魔君放下身段,挖了個坑,池家公心知肚明,順坡跳了下去。 池家公以為,魔君如此客氣,定不止愛女心切。必然是緊張兩家的盟好,唯恐生變。池家公求之不得,為自個兒的機智沾沾自喜。 池家世代直心直肺,勇武有餘,頭腦簡單。幾十萬年風雨浮沉,終將池家公煉成一塊老薑,但接班的世子池狸,眼下還嫩的很。池家公一直擔心家業落到女婿手裡去。 女婿少傾,不愧為魔君之子,精於算計。當初自己千般阻攔,還是被他得逞。女兒尋死覓活,非他不嫁。 好在魔君不是很待見這個兒子,且少傾一向與慶姜走得近,更被魔君極力打壓。 池家公慶幸,還是兒子福祿深厚,被魔君看中,緩解了他的心病。有魔君扶持池狸,自己便可高枕無憂。 而帶來這福氣的兒媳,池家公想好了。只要不改嫁,再是驕縱,都由她去。 世子府西北角一處高閣,魔障稀薄,很是隱蔽。躲在窗邊四下俯瞰,整座府第盡收眼底。少綰身邊跟著三花花、四浪浪,拎一籃子瓜果蜜餞,一早便藏在這裡。 瓢潑大雨一落,正砸在眾人頭頂。賓客瞬間四散,可憐一對新人,大禮已行了兩拜,只得硬著頭皮,在一片落花流水中將戲做完。渾身浸透,苦不堪言。 少綰幾個,遠眺這一番慘相,心懷慶幸,嘖嘖感嘆傀儡的錢花得值。 就在姑娘們被遠處吸引,討論熱烈之時。隔壁有人循聲而來,悄無聲息的貓在背後。 四浪浪冷不丁回頭,嚇得一聲尖叫。來者與侍從,也驚得猛朝背後一仰。 幾個人面面相覷,石化了一陣兒。彼此定睛一看,本該在風雨飄搖中相互扶持的一對新人,竟在此處相遇。 少綰與世子打量著彼此,這何止是夫妻相,簡直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魔君曾說,按墨淵的樣子給她找了一個。墨淵若是知情,肯定要昏過去。這世子身材高大,確是英武。然而身為男子,長得膚白勝雪,杏眼含情,就十分詭異。 都說男生女相,是莫大的福氣。可惜少綰不是他娘,實在不懂欣賞。 空氣里瀰漫著蜜汁尷尬,最後還是池狸世子清了清嗓子,先打破僵局。 「早知道你也定了傀儡,咱一起多好,還能打折。」 這池狸世子,不知是天生風趣還是冒傻氣,非常自來熟。話匣子一開,口氣儼然相識許久。 「早上我們去接親,繞你們那三圈沒找到府衙。夫人為何住得如此寒酸?難不成傳說魔君,不,父君多疼愛於你,都是瞎話?」 少綰翻個白眼,這話接不下去。旁邊機靈的三花花見狀解釋,崖山貧瘠,若建起富麗堂皇的府衙,對比鮮明,會激起民怨。 「哦。」世子聽聽,好像是這個道理。又生一問,「岳母現身在何處?」 且頗心機的表現體貼,「我娘說了,池家從不在乎世間非議。無論你娘身份多麼卑微,我們都願接來奉養。」 世子真心實意,等著剛過門的夫人感激。不知為何身後的侍從一個勁拉他,弄得他很不耐煩。 「我娘確是這般說的,夫人不必多慮。」忽然,世子意識到,侍從為什麼拽他,「莫不是岳母已歸天?那葬在哪裡?明日咱們就去拜祭。」 少綰沒有飲酒,已然醉了。她納悶以他父君看人的眼光,是如何一統的魔界。莫不是後來失去她娘,急火攻心,燒壞了腦子? 世子見少綰一直沉默,覺得見面就提起人家傷心的過往,很不妥當。為了活躍氣氛,開了個玩笑,「夫人可有花郎?」 在場者,均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尤其是少綰。她不曾想,花郎在魔界居然是這般的日常。於是大大方方的承認,「有啊。」 這回五雷轟頂的換了池狸,其餘人,頭上已經冒煙。 池狸世子難以置信,心想莫不是對方解風情,接茬與他鬥趣。「逗我玩的吧?」 然而,對方眼神無辜又鄭重的瞥來,「不騙你。」 哎,池狸世子呆若木雞,拭了拭額角的冷汗。心說這魔君的小公主,才回三界多少日子,就養起了花郎。魔君都不管管,真心沒天理。 不過,想想自己成群的姬妾,池狸忍了。 魔女沒有省油的燈。哪家媳婦過門都要興風作浪,給幾個下馬威。最初的戰果,決定了之後的格局,池狸世子早有心理準備。 不過他家一向崇尚和睦,所以他更傾向與這惹不起的夫人先談妥,以便今後還有好日子過。 少綰明確表示,形婚而已,不會與他住在一處。世子的姬妾可以有,不能太多。現有人數,先裁一半。 不住在一處,世子無所謂。魔女多嬌美,少綰也不錯。不過他一向愛清雅的白菜,少綰是只紅蘿蔔。 池狸試探的問,「那以後承襲君位的子嗣呢?」 對方雲淡風輕,「愛誰誰。」 池狸世子心裡冷笑,一開始都這樣,過幾萬年,你可不要後悔。 世子膝下已有幾位小庶子。自婚訊傳來,他們的娘親都寢食難安,戰戰慄栗。很快少綰夫人的態度傳進她們耳朵,紛紛的鬆了半口氣。 而那些平日里不大受寵,卻也養尊處優的佳麗們,此刻慌亂了起來。本想著,正室夫人跟她們沒多少關係。現下要趕走不構成威脅的人,到底是哪門子道理? 池狸世子說,家裡的事,全憑娘做主。你有什麼想法,同娘去商量。少綰不接話,氣氛又變得很僵。 世子引開話題,好奇地問,「聽說,你以前都在無間地獄?」 少綰白他一眼,估計下面沒什麼好話。 池狸讀過《地藏經》。裡面說,地獄中的惡鬼夜叉,極度殘忍,用盡手段摧殘罪人,日夜不息。「可是真的?」 少綰點頭。 池狸世子大為驚異,「你不怕嗎?」 少綰轉著手上的茶杯,稀鬆平常的回答,「怕什麼,這些差事,我也做啊。」 池狸世子臉色唰的變青,激起了少綰的聊興。她繪聲繪色的描訴,如何執銳戟中人腹背,如何徒手拔舌抽腸。空中鐵鷹如何啖人目,腳下鐵蛇如何絞人頸。林林總總,正講到興頭上,池狸世子坐不住了,借口去敬酒,幾乎拔腿就跑。 少綰在背後意猶未盡的喊,「晚上繼續聊。」 目送走池狸世子,少綰正在得意。忽然發現身後的三花花與四浪浪,面無血色,看她都變了眼光。 少綰慌忙解釋,剛說的事,她根本就做不來。 夜叉惡鬼,身形巨大,眼射電光,口牙如劍,手復銅爪。自己既沒體力,又沒利爪,只有在一旁瑟瑟發抖的份兒。 且地獄裡行的也是世間法。鬼王來視察,大家才玩命幹活,平時也與那些罪人聊聊天,說說話。有些罪人,心有牽掛。甚至還求他們,快些行刑,早行早了,好去尋那個忘不了的她。 遠處兩個傀儡扮完全場,新娘一方就被侍女攙扶著,先入了洞房。 見著事畢,少綰轉身回了崖山。 三花花與四浪浪甚是擔心,但府君走之前斬釘截鐵的告訴她們,晚上世子定不會來了。 果然,夜裡送入洞房的是池狸世子的傀儡。偃族之人還多收了池家一筆加班費。 池狸世子自小隨父上沙場,膽子不小。不過想到共處一室的是何等血腥的母夜叉,實在反胃。連走個過場都不願,寧可花錢消災。 何況少綰早備下保險。 本來她自作多情的以為,自己這般貌美,那世子必要迷上她。於是放出狠話,讓姬妾們動起來。魔女的字典里沒有坐以待斃,果然沒讓她失望,這會兒世子正被溫香軟玉們你爭我奪。 少綰回到崖山,終於鬆了口氣。躺了半晌,開始收拾滿地的竹簡。 收好之後,少綰哈著寒氣,立於洞口,將手心迎向天空。高崖之上墜落的雨雪,在掌心融化成小小的湖泊。魔君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這無邊的大雨,就是墨淵的回信,果然,自己還在對方的視線里。也許現在,墨淵也正在天頂上看著她吧。 不知這因緣際會的一場鬧劇,能否讓他放下心來,原諒自己。 可惜,少綰又算錯了。 今日魔女大婚,父神擔心墨淵有所動作,釀出大禍,一早便叫他來下棋。 四海八荒彙集而來的公主貴女,走馬燈一般,這個送點心,那個唱小曲。不一會,棋盤邊便壘起了滿漢全席。 墨淵的視線,始終定在棋盤上,步步殺機。 父神問,沒有中意的嗎?對方淡淡的回答,沒有。 父神笑道,你看都不看,怎知沒有?那魔女到底對你下了什麼咒? 墨淵終於等到了父君攤牌。於是跪地請命,求父君放自己去東海領兵,收拾天下。 父神問,你是為了離開天宮的看管,好與那魔女私會嗎? 墨淵深吸了一口氣,回答,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平定天下,就與魔女退世隱居,永遠在一起。 墨淵等著棋盤翻落,棋子冰雹般砸向自己。但父神沉默半晌,淡然笑笑。 「你還年輕,有這種想法並不稀奇。」 父神問,我就你一個嫡子,傳承神族純凈的血脈,開枝散葉,就不是你的使命嗎? 墨淵語結。 父神接著道,你與那魔女,且不論將來如何,我可以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 墨淵閉眼等著。 果然,父神說,你必得先選一個神族高貴的正室,最好再有幾個強大部族出身的妃子,以取得她們身後家族對你的支持。 「我知道,你心底里厭惡打理政事,與人周旋,但你以為帶兵打仗就簡單嗎?」 與魔族對峙多年,四方又禍亂不斷,天宮已沒有多少兵力可調動。墨淵想要平定天下,必然要取得各方部族的支持。可是,若沒有血脈姻親,共同利益,這種損兵折將的事情,誰會輕信於你? 墨淵反問,自年幼母親去世,父君也是後宮空置,沒有續娶。震懾天下,不過也憑一己之力。 這回輪到父神語結。曾經滄海難為水,自己都不願的事,如何去強迫子女。 可是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父神當年面對的形勢,也沒有如今這般複雜。 父神問,你身無寸功,赤手空拳,就算我放你去東海,你以何服眾?說服那些首領聽命於你,還不是一樣鉤心鬥角。 父神讓他起來,嘆了口氣。父子陷入沉默,繼續下棋。 其實父神想好了,定下墨淵的婚事,就放他去東海。 年青人,需要歷練。要麼殺出一條血路,要麼撞幾回南牆。這世上沒有所謂的好命壞命,每個人都要解決自己的問題。 直至夜半,墨淵才被放出來。父神從頭輸到尾,對墨淵的沉穩克制很是滿意。 墨淵一路憂心如沸,待到終於能關上門看看少綰,只見對方在崖山洞內的小床上,抱著被子睡得很香甜。 桌上攤著竹簡,照例是明天的日程。 如你所見。那世子對我厭惡至極,避之不得,一切皆在掌握。 明日清早,去世子府梳洗,拜見公婆吃早飯。待到中午飯吃好,假裝回房睡午覺,又可以回到崖山。晚上吃飯時去露個面,一日結束,兩趟往返。 墨淵苦笑,心思只在吃飯,是少綰一貫的風格。他自己也冗務纏身,擺脫監視之時,只有夜半。 丹爐內煉著的玄鐵,與煞氣沒有半絲融合。待這法器煉成,不知要多少年月。 就在墨淵冥思苦想,如何降低難度,哪怕只能與少綰說上話也好的時候,忽聞窗外有人夜半高歌。 好一會兒,都無人制止。墨淵無奈,只能推開門去。 只見皎皎月光之下,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匆匆迎了上來。身後的侍女,有一個甚至端了一座小爐,碳火上坐著燉鍋。 女子嬌怯的施禮,「路過殿下門口,見燈燭未熄,想必是公事繁忙。就想唱個小曲,解解殿下睏乏。不知是否擾了尊駕?」 墨淵溫和的回答,「沒有,你辛苦了。我這就要睡下,你也回去休息吧。」 然後迅速關上了門,熄滅燈盞。 那女子多麼心有不甘,可以想見。踟躕良久,方才悄悄離去。 墨淵躺在枕頭上,在黑暗中望著心上人的睡顏。想著對方招人煩的手段,如何能借得他一點。少綰那邊許是順利的解了圍。 但他這邊,經過一整日的相親大會,接踵而至的糾纏麻煩,已正式找到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