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光漸次透過雲影,山谷中長煙蕩然一空。
程潛在原地跪了不知有多久,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爬起來,起來又應該去哪。
他腦子裡一會是大雨夜裡師父為他遮雨的情景,一會是扶搖山上師父搖頭晃腦念經的情景,一會滿腦子的扶搖木劍自顧自地聯繫在一起,不管他想看不想看,都在那裡來回演示。
最後,都落在一片莽莽蒼蒼的世道上、茫然失怙的措手不及。
程潛就像一隻剛剛提心弔膽地試飛了一圈的雛鳥,滿心歡喜地想要回來討個稱讚,卻發現自己的窩已經沒了,而從今往後,他就算能通天徹地、翻雲覆雨,也再討不到他想要的那份欣慰的稱讚了。
程潛不想承認自己害怕,他認為自己只是孤獨。
這時程潛才發現,他太需要一個仇人了,只要有了那麼一個仇人,他就能在未來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生的時間,都為自己豎立一個清晰而強大的方向,他可以從仇恨中汲取無邊的力量,靠著這種力量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可是沒有。
師父似乎已經看透了他,預料到他在最無助的時候會本能地選擇什麼,因此防備得滴水不漏。
木椿真人與蔣鵬,與那不知名的北冥君師祖,與什麼四聖五聖的恩怨,他沒有透露一個字,所有的故事都被他塞進一個銅錢埋進了土裡,連一點可供仇恨生長的渣都沒有給程潛留下。用心良苦地逼著他丟掉所有的拐棍,哭完自己爬起來。
同時,木椿真人還給他留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尾巴——嚎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水坑。
以水坑目前的智力,還不大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她餓得前心貼後心,先是到處尋找師父,找不到,只有一個師兄,師兄還不肯理她。
就算她天生皮實,沒什麼小性子,到了這一刻也終於不堪忍受了,水坑發覺自己哭了一會也沒人管,便只好自力更生,淚流滿面地抱起師父變出來的木劍啃了起來。
等程潛回過神來想起她的時候,她已經利用僅有的五顆乳牙,將木劍一側啃出了好幾個坑。
天妖一口乳牙也生得這樣剛烈,果然不同凡響。
程潛連忙撐著酸麻的膝蓋,踉蹌了一下方才爬起來,掰開水坑的嘴:「吐出來!」
水坑沖他吐了兩片木屑:「啊啊!」
然後她被師兄拎到一條河邊,給按著腦袋強行漱了口,水坑有生以來第一次直面三師兄「無理取鬧」的一面,頓時不幹了。
程潛瞪了她一眼:「不許哭。」
水坑尖叫著抗議:「啊啊啊!」
程潛鐵石心腸地任她叫喚,眼皮也沒掀。
水坑默默地在旁邊抹了一會眼淚,很快就發現哭也是白哭,師父不知去哪了,這裡只有她和三師兄兩個人,連告狀的地方都沒有,於是她也很想得開,止住了抽噎,老老實實地安靜了下來,期待著師兄能良心發現,給她找點食吃。
哪怕捉條肉蟲子也可以啊。
程潛將被水坑啃掉了一個邊的木劍搶救了下來,在水裡洗涮乾淨,他沒心情哄小孩,將她放在河邊,嚴肅地警告道:「在這坐著,別亂動。」
說完,他挽起褲腿下了水,笨手笨腳地試著抓魚。
水坑別的優點沒有,唯有識時務一條可堪稱道,立刻從他的行動中判斷出自己這頓飯有著落了,於是老老實實一聲不吭地在河邊坐等,好像一條訓練有素的小狗。
但是魚不是那麼好抓的,程潛在家時就沒幹過上房揭瓦、下水摸魚的事,到了門派里更是不可能,對這些事毫無心得,那些滿身鱗片的東西幾次三番從他手裡溜過,偶爾還有故意用力擺尾的,堅硬的鱗片幾次劃破了他的手。
天色漸黑,水坑等不下去了,她終於又渴又餓地蜷縮在岸邊睡了過去,一根手指還不由自主地含在嘴裡。
程潛赤腳趟在冰冷的河水裡,看了她一眼,一無所獲地直起彎得酸疼的腰,低下頭舔了舔手上的傷口。
師父說他有一天能騰天潛淵,而他發現自己連一條魚也抓不到。
他不知道這忘憂谷中哪些植物有毒,不敢貿然去摘那些果子和樹葉,也不敢貿然去挑釁飛禽走獸,因為手無寸鐵,誰是誰的加餐還不一定。
他一天到晚誰都看不上,總感覺自己是未來的絕世大能,卻連一點吃的東西都弄不來。
這時,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周遭靜得讓人有點心慌,遠處山林中漸漸傳來野獸咆哮。程潛側耳聽了片刻,驀地一皺眉,三步並兩步地上了岸,將睡得迷迷糊糊的水坑抱起來,同時捏緊了手中木劍,盤算著該找個什麼地方安全過夜。
只是眨眼功夫,那些好像還遠的野獸咆哮聲就近了,此起彼伏於周遭,好像一片四面楚歌,讓程潛的神經緊繃了起來。
程潛不敢再遲疑,提著水坑往河水上游的方向跑去,可惜天不遂人願,就在這時,密林中突然躥出了一條黑影,筆直地落到了他面前擋住去路,粗重的喘息聲在黑暗裡越發清晰,綠油油的眼睛險惡地盯著這兩個細皮嫩肉的孩子。
程潛猛地剎住腳步,後退半步橫劍胸前。
而後四下傳來窸窣動靜,眨眼之間,好幾條大狼從各處躥了出來,將程潛和水坑結結實實地圍在了中間,這些狼每一條都有小馬駒那樣大,盯著他們兩人的眼神全都是直勾勾的,獠牙森然。
水坑一聲也不敢吭地蜷縮在程潛懷裡,此時她那相傳承襲自妖后的一半血統對群狼沒有半點威懾力,想必她就算是什麼上古神獸,此刻也不過是個沒斷奶的小崽子而已,這些牙尖嘴厲的大畜生根本不怕她。
程潛在群狼環伺間面無表情地提著木劍,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這些畜生面前露出分毫的怯意,一時片刻的鬆動,也足夠被大狼們將他和小師妹撕成爛布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