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文革時期 革命生活
凌晨時分,無心半睡半醒的把眼睛睜開一犀就聽上鋪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蘇桃總是比他早起一刻,因為要脫了汗衫穿小背心。在被窩裡脫,束手束腳但不容易,只好是趁著無心沒醒,她做賊似的坐起來先脫後穿。
她一醒,白琉璃也跟著活動了,盤在枕頭上昂起腦袋,兩隻黑豆眼睛一起往前使勁,直盯著前方一對毛桃似的小□。看著看著,他東倒西歪的遊了過去,把腦袋搭在了蘇桃的大腿上。蘇桃濃厚的長髮中分披下,烏雲似的堆了滿肩滿背。黑髮之間露出粉白的臉兒,白琉璃仰頭看她,看她生得秀眉明眸,小嘴唇紅通通的。
無心在宿舍里已經睡了一個禮拜,始終沒有留意過白琉璃的行蹤。上鋪的動靜越發大了,是蘇桃起身穿了長褲。眼看一隻赤腳伸下來踩住了床角碟梯,無心閉上眼睛繼續裝睡,想讓蘇桃自自在在的把上衣穿好。而在他目不能視的空當里,白琉璃偷偷溜下床去,爬到床底藏起來了。
蘇桃的鄰居們都是男生,所以她須得趕在所有人的前頭洗漱完畢。男生們都知道走廊盡頭的小屋裡住著個蘇桃,浮想聯翩之餘,男生們的形象不由得走上兩個極端,要麼羞澀的嚴裝密裹,要麼奔放的赤身露體。陳部長天天殺氣騰騰的光著膀子,在走廊里來回的溜達,已經凍出了感冒,並且還被無心起了個外號,叫做黑背。又因為他的確是通體黝黑,所以外號立刻傳開,被外界公認為是名副其實。
陳部長聽說自己成了婪,怒不可遏,立刻和無心打了一架。兩人是在三樓水房裡打的,陳部長提前把門鎖上了,不許旁人進來勸架,想要一拳把無心打死;不料無心動作極快,總是在他出手之前出手。聽眾們聚在門外,就聽水房裡面噼里啪啦聲震雲霄,也不知道是誰在打誰。末了房門一開,陳部長氣沖沖的出現在了門口,滿身都是巴掌紅印。虎目圓睜怒視了面前的嘍啰,他沖開人群怒道:「不打了!」
顧基穿著大褲衩,端著水盆追上了他:「怎麼不打了?」
陳部長頭也不回的罵道:「他像個老娘們兒似的,老他媽扇我。」
顧基緊趕慢趕:「你揍他啊!」
陳部長降低了一個調門:「他亂竄,我打不著!」
水房一役結束之後,陳部長把衣服又穿上了,同時越發的想要□蘇桃。蘇桃也從空氣中嗅到了危險味道,所以一出房門就是東躲西藏,基本不會單獨活動。東張西望的刷了牙洗了臉,她一分鐘都不耽擱,該走就走。回房之後把門一關,眼裡再有了無心,她披頭散髮的鬆了口氣,一顆心算是跳平穩了。
無心已經穿戴整齊了,接了她的水盆往外走。屋裡騰出了空地,她先開了窗戶透氣,然後坐上無心的,對著前方課桌上的一面圓鏡梳頭髮編辮子。烏黑的頭髮在她指間一股一股的扭絞著,帶著光澤和彈性。及至辮子梳利落了,她把鬢角碎發往耳後一掖,起身彎腰給無心疊了棉被,順手抄起笤帚,把有限的一小塊地面也掃了。
早飯照例是在去樓下的食堂吃。春日清晨的風,帶著微寒的清新氣。無心帶著蘇桃走在校園裡,看到花木叢中已經有了鵝黃的花影。扭頭對著身邊的蘇桃一笑,他看蘇桃也是一朵花;蘇桃亦步亦趨的跟著他,不說話,花開在心裡。
食堂的伙食很不錯,起碼比平常人家的飯菜要好。無心和蘇桃坐在角落裡,一個饅頭還沒吃完,顧基卻是蓬著一頭亂髮來了。無心和他搭了話:「沒洗臉吧?」
顧基睡眼惺忪的告訴他:「我是來給小丁貓同志打飯的。」
無效頭看了看牆壁上掛著的大鐘:「他自己怎麼不來?」
顧基打了個哈欠:「他蹲廁所呢!」
無心又問:「最近有活動嗎?」
顧基從大師傅手裡接過裝著饅頭和鹹菜絲的飯盒,嗤之以鼻:「你天天給他抄大字報,還用問我?」
無心笑著咬了一口饅頭,是真不知道。小丁貓的一切言行都是莫測高深,他看在眼裡,看不明白。
顧基把飯盒送到了小丁貓的宿舍里。小丁貓住單間,能擺四張雙層床睡八個人的寢室里,空空蕩蕩的只放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套桌椅。顧基進門時,馬秀紅正在掃地。小丁貓面無表情的對他揮揮手,於是他很識相的放下飯盒就退下了。
雙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苦丁茶,小丁貓一口接一口的啜飲著。房門一開,杜敢闖虎虎生風的走進來了。對著馬秀紅嚴肅的一點頭,她停到桌前開了口,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吃不吃早飯去?」
小丁貓一指桌上敞開的飯盒,同時又搖了:「吃不下。」
清晨是杜敢闖形象最佳的時刻,因為剛剛洗去臉上油光,能顯出幾分清潔相:「吃不下?」
小丁貓點了點頭:「光吃不拉,不是長久之計。」
杜敢闖想了想,問道:「給你弄點番瀉葉泡水喝?」
小丁貓張嘴嘆了口氣:「再說吧,馬秀紅給我沏了一杯苦丁茶。如果苦丁茶沒有效果,再試你的辦法。」
此言一出,杜敢闖臉上一暗,額頭和太陽上的粉刺則是鮮艷了許多。憑著她獷悍無匹的內秀,終究還是敵不過腌黃瓜似的馬秀紅。
馬秀紅慢吞吞的掃著地,神情和心情都很淡定,並且沒有要走的打算。
小丁貓放下茶杯,先讓杜敢闖在自己身邊坐下,然後問道:「紅總最近有什麼新動向嗎?」
杜敢闖略微來了一點精神:「他們的頭目,前天去了長安縣。」
小丁貓放下茶杯,拉開抽屜找出煙盒:「長安縣?」
杜敢闖壓低聲音又道:「據可靠消息說,他們是找軍火去了。」
小丁貓抬眼看她:「他們有辦法?」
馬秀紅像一縷香魂一樣飄到小丁貓身爆劃燃火柴給他點了煙。杜敢闖自動的將她從自己的視野中刪除,開口答道:「長安縣,有個軍械庫。」
小丁貓當即一拍大腿:「他媽的!李作誠怎麼還不到?」
杜敢闖瞟到馬秀紅又去掃地了,心裡略微舒服了些許,感覺到了自己的價值:「李作誠昨天發來了電報,說他已經搶到了兩架重機。如無意外的話,他在三天內必到。」
小丁貓用手中的香煙在空中畫了個圈:「他們一到文縣,立刻封鎖火車站,不許紅總利用鐵路運送武器。保定那邊有新情況嗎?」
杜敢闖答道:「一號要組織隊伍,衝擊軍區。」
小丁貓在煙灰缸里摁熄了香煙,抬手揉了揉肚子:「李作誠一到,我們立刻往長安縣去,趕在紅總之前佔領軍械庫。在此期間宣傳工作不能停,不要讓我在文縣聽到紅總的聲音。」
話音落下,他從抽屜里掏出一大卷衛生紙,轉身就往外走。杜敢闖意猶未盡的站在原地,留戀著不肯賺直到馬秀紅把笤帚掃到了她的腳下。
到了上午時分,指揮部里人氣旺盛了。無心挽著袖子蹲在校園地上,露天抄寫大字報。一張大紙一個字,一行標題能貼滿半面牆。田小蕊帶著一幫十七八歲的姑娘圍站一圈,都說他是一筆好字,不像李萌萌抄的大字報,亂七八糟,像狗爪子蘸了墨水撓出來的。田小蕊看夠了毛筆字,又居高臨下的笑道:「蘇桃,你別給他拌漿糊了。讓我聽聽你的嗓子怎麼樣,要是好,我就吸收你進我們宣傳隊。」
蘇桃蹲在一旁守著個漿糊桶,抬頭對著田小蕊笑了笑:「我不會唱,就會幹活。」
田小蕊扭頭對著女伴使了個眼色,女孩子們心照不宣、哄堂大笑。蘇桃知道她們是在嘲笑自己離不得無心,火燒火燎的紅了臉,她垂下頭,在寫好的大字報背後刷漿糊。
無心把毛筆伸進墨水瓶里攪了攪,一邊審視著大字報,一邊說道:「散了吧散了吧,讓你們看個熱鬧,你們還看起沒完了。從現在起,願意給我刷漿糊的可以留下,不願意刷的馬上滾蛋。好好的大姑娘頂著太陽傻站著,不怕晒黑了你們的臉?」
田小蕊正要反駁,可是未等開口,身邊女伴忽然一扯她的手臂。她轉臉望去,就見小丁貓帶著馬秀紅和顧基,一路慢悠悠的走了過來。
未等宣傳隊員作鳥獸散,小丁貓已經停在了無心面前。背著雙手彎下了腰,他仔細看了看無心的字,隨即起身說道:「明天我要下鄉去,你倆跟著我一起賺記得晚上去二樓領筆墨彩紙,明天都給我帶齊全了。」
顧基低著頭,依稀感覺到了田小蕊射向自己的目光。理智上講,他知道田小蕊挺好看,配得過自己;可是田小蕊牙尖嘴利,自己又實在是怕她。而田小蕊瞪了他半天,見他佝僂著寬肩闊背裝死狗,就氣得把頭一扭,恨他是個徒有其表的窩囊廢。
小丁貓吩咐完了,邁步要走。然而杜敢闖帶著兩名青年從樓里匆匆跑出,湊到他耳邊耳語了幾句。小丁貓聽後,扭頭望向了顧基:「顧明堂是你父親?」
顧基嚇了一跳:「他……是。」
小丁貓對他一笑:「顧明堂今天凌晨逃出鋼廠保衛處,投奔紅總了。」
顧基當即退了一步,一張臉褪了血色,變成煞白:「我不知道……他可能是被人打急了……不關我的事,我不知道。」
小丁貓看著他,不說話。
顧基在大恐慌中帶了哭腔:「我真不知道……我早就和他劃清界限了,他是他我是我,我都連著一個多禮拜沒回家了……」
小丁貓輕描淡寫的說道:「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
然後他一抬手:「把顧基關起來,等我閑了,再處理他。」
杜敢闖身後的兩名青年一擁而上,反剪了顧基的雙臂。顧基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高大,都魁梧,可是在小丁貓面前彎了腰低了頭,他只會嗚嗚的哭,兩條長腿亂晃,嚇得沒了骨頭。
小丁貓又道:「派人去趟顧家,看看顧明堂的老婆還在不在。如果在的話,一併逮捕。」
顧基被押走了,宣傳隊也識相的散了。無心蹲在大太陽下,抄好一張大字報放到一旁晾著。蘇桃怕大字報被風吹賺撿了兩塊石頭壓在紙上。不料杜敢闖忽然質問道:「你為什麼用石頭壓迫革命的大字報?」
蘇桃嚇得立刻就把石頭挪開了,改用雙手壓住大字報的兩邊。
杜敢闖大踏步的走過蘇桃身爆一腳踩上了她的手背。小丁貓不以為然的搖了,跟著也走了。無心放下毛筆,抓過蘇桃的手揉了揉,出聲問道:「疼不疼?」
蘇桃意意思思的又想往他身後藏:「不疼。」
無心小聲說道:「你等著,晚上我給你報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