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太陽照常升起
冰冷的金屬戰艦在冰冷的浩瀚宇宙間依慣性航行,沒有什麼聲音沒有什麼熱度,只有死寂般的沉默和偶爾幾聲啜泣、黑色的光幕和前方的光芒,就如同一座冰冷的機械墳墓,被放逐向遠方。
李在道坐在椅中,望著觀察窗外那輪冷漠的太陽,想起多年前在自己的授意下,萊克破壞了古鐘號的逃生系統,從而導致那個男人葬身於那場煙花之中,不由唇角微翹自嘲艱難一笑,喃喃念道:
「當你站在費城後山,春天的時候會看到連綿的細雨,秋天的時候會看到終日不散的烏雲,經常會看不到日頭,但無論是烏雲還是細雨,都不能永遠遮蔽住太陽的光芒。」
「它夜晚落下,第二天清晨堅強地出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來不曾懷疑自己行走在自己正確的軌道上,如我一樣。」
在命運進行最終審判的時刻,他終於明白,太陽億萬年落下升起並不代表它的強大不可摧毀,而是代表命運始終循環。
此時烈陽號戰艦距離太陽還遠,但彷彿已經開始燃燒,所有的一切,家族榮光理想與野望都開始燃燒,真的……很像一場夢。
……
……
寂靜無聲的漆黑宇宙間,懸浮著一台破爛的焦黑色機甲,時不時反射出遠方恆星的光芒,看上去就像一塊沉默的石頭。
機甲跳出戰艦後看似在向後方移動,但那是相對而言,實際上它依然在跟隨戰艦向那邊飄移,只不過要比戰艦速度慢了不少。
警報聲回蕩在昏暗的座艙內,維生系統嚴重受損導致太空里的低溫開始侵入座艙,溫度數值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低。
座艙內,渾身是血的許樂望著窗外那艘戰艦向太陽飄去,臉色蒼白卻根本感覺不到冷,反而覺得像在曬太陽一般溫暖舒服。
「真的是很危險啊,我這時候真的很有救世主的美好感覺啊,不過越來越冷,我發現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悲壯啊?」
呵氣成霧,許樂疲憊靠在椅上,盯著面前凝散的白霧,感受著機甲四周空蕩蕩的幽深感和寒冷感,即便心志強大如他,也不禁覺得有些顫慄,竟是回復了些少年時的腔調。
意識里那個穿著禮服的老管家面無表情看著他,身上的黑色衣衫時隱時現,時而斑駁,代表主動聯繫隨時可能中斷。
「還是菲利浦好,因為他比我還更喜歡這種詠嘆調。」
許樂艱難挪動受傷的肩頭,歪頭望向機甲外的宇宙,沙聲問道:「還是說你對這種人文問題不感興趣?那你能不能回答我,李在道暗中籌划了這麼多年,強大如你為什麼一點都沒有察覺?」
「憲章嚴禁中央電腦進行犯罪預估終止。」
「跟毀滅前代文明的壞炸彈比起來,你頭上那些條條框框都是假的,所以不要用這種話來騙我。」
「只有比基高原的地震才能指向例外條款,墨花星球深在左天星域,憲章網路嚴重不完整,所以遺漏。」
「如果你提前發現李在道的野心會怎麼做?會不會像在戰艦上我們討論的那樣,啾的一道電流直接穿透晶元滅了丫的?」
「根據最高三定律……」
「不要重複廢話,你知道我知道規則之上還有核心程序。」
收到許樂嘲諷意味十足的話語,聯邦中央電腦沉默片刻後回答道:「根據憲章例外條款,所有試圖進入核領域的人類,包括理論科學家,將被以任意方式禁止再次進入。」
很機械的條款應答,許樂卻聽懂了,尤其聽懂了任意方式這四個字,本來就有些寒冷的身體不由更加寒冷,默然想著五人小組來到三林星域之後,人類開始重新繁衍生息數萬年間,不知道有多少天才聰慧的科學家和學者悄無聲息死去。
「太冷血殘酷了。」他舔了舔枯唇上的血漬,聲音低沉說道。
「核彈製造簡單,危害巨大,所以被列入核心例外條款,另外就冷血殘酷指控補充說明:所有方式並不僅指肉體清除。」
許樂說道:「大叔說過,最簡單的東西就是最強大的東西。不用補充說明太多,是五人小組給你安上的條款,我不會指控你為冷血殘酷的科學家殺手。」
聯邦中央電腦沉默。
「如果前代文明毀滅於核戰,所以五人小組才會如此忌憚警惕,讓你用任意手段改變或者說誘導聯邦科學的發展方向,那麼左天星域呢?帝國發展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他們也沒有核彈?」
「帝國方面自然也有監管者。」
「誰是監管者?」許樂眯起雙眼,神情凝重問道。
聯邦中央電腦回答的很直接:「不知道。」
許樂聽到這三個字忍不住聳了聳肩,牽動了肩部的傷口,痛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抬起仍然在不停顫抖的右手,調整了一下繃帶的位置,忽然低著頭問道:「回聯邦後你會不會直接殺死我?」
聯邦中央電腦冷漠回答道:「依據你的身份,根據計算得出你對聯邦的威脅,四年前你已被列為第一序列清除目標。」
許樂抬頭望向窗外幽深的宇宙和寂寥可數的幾顆星,神情平靜問道:「至高三定律呢?你不是不能殺人嗎?」
「曾經向你講解過,五人小組制定的三定律定義非常清楚,人類指原生於三林星系,擁有最初生物標記庫痕迹的人類。」
「所以我是帝國人那麼我就該死?」
許樂緩緩皺起雙眉,自嘲說道:「那時候的五人小組,無論是李小山他祖先還是文俊布蘭迪,相信都不知道有帝國的存在,他們對三定律的修改,本義應該是擔心人類在宇宙里遇到別的智慧物種,誰能想到在今天卻被你套用到同源同種的帝國人身上。」
「你的推測有百分之九十九概率正確,我沒有許可權修改三定律。」
「是啊,唯一有許可權修改你頭頂三定律的那五個老傢伙早死了。」
許樂艱澀地笑了笑,自嘲道:「我也沒可能把他們從墳里挖出來。」
「他們的骨灰撒在了星空之中。」聯邦中央電腦糾正道。
冰冷機械的運算工具回答,總是永遠如此正確而無趣。
「死在一台沒有感情的電腦手裡,還不如幾年前直接死在老東西手裡,至少那個傢伙在我死後肯定還會掉幾滴淚。」
過了很久,許樂沒有等到對方的回答,不由再次皺起雙眉。
「瞧瞧,這就是你和他之間最大的區別,如果是他聽到我這樣說,哪怕還是早期那個木頭人,都肯定會很認真地辯解,說我們這種機械生命沒有擬人類感情,而眼淚是由人類眼腺分泌的透明含鹽溶鹽,富合乳鐵蛋白和某種溶素,能夠抑止細菌生長,如果你想看我流淚,那麼我需要一間初中小型實驗室……」
感慨忽然停止,他默默望著窗外,望著那片星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好像很多年前確實聽到過這段話。」
昏暗寒冷寂靜的座艙內,彷彿響起一聲極微弱的幽幽嘆息。
許樂卻像是沒有聽到,面無表情說道:「既然回聯邦之後你要殺我,那我這時候似乎應該馬上把頸後晶元取出來。」
聯邦中央電腦應道:「我不會對序列任務目標提供任何建議。」
他依舊望著窗外,微澀一笑開口說道:「其實……其實我一直有種感覺,我總覺得菲利浦口中憲章局地底那坨廢鐵,那個一直想殺死我的聯邦中央電腦,就是老東西。」
「這是沒有證據沒有道理的想法。」他皺著眉頭,抬起手臂艱難地撓了撓頭,喃喃自言自語道:「或許是因為菲利浦活過來之後一直表現的有些怪異,真的很不像以前的老東西。」
「而且我總覺得三年前逃離聯邦顯得太容易了些。」
聯邦中央電腦機械回答道:「沒有放水。」
……
……
機甲座艙內一片寒冷,凝結的霧氣變成寒霜依附在四周。
我沒有說放水,許樂緩緩眯起雙眼,心中默默說道,放水這兩個字真的很不像聯邦中央電腦詞庫里的優先選擇,就算你的腔調再如何機械冰冷,可好像依然出現了一些問題。
眯著的眼帘里殘留著些許血污,裡面的眸子卻是忽然明亮起來,他不做選擇題,但生命里曾經做過無數道證明題,於是聲音驟然變得快速起來,像ACW的子彈般呼嘯而出。
「你剛才說脈衝強度不夠,所以不能直接殺李在道,說明在某種例外條款里你可以殺李在道,那我是帝國人又是異常狀況,我也是核心外觸發條款,為什麼三年前你不直接通過晶元殺死我?」
彷彿感受到許樂想要證明什麼,聯邦中央電腦回答的語速也驟然變得迅速起來,黑色背景里的老管家依舊一臉冷漠,但那雙手卻緩緩背負到了身後。
「李在道觸犯核心例外條款,所以可以直接入侵他的大腦,你雖然是第一序列對象及第七十二號異常狀況,並且帝國人不在三條律保護之下,但你的例外條款等級沒有核彈例外條款等級高,所以我依舊被禁止直接入侵你大腦或使用直接物理手段。」
許樂眯著眼睛,盯著窗外依舊語速奇快問道:「如此說來我堅持認為你就是老東西,純粹是我自己在做夢?」
「人類文化及百慕大宗教之中之所以會有天堂和來世的概念,是因為他們懼怕死亡和黑暗,你之所以堅持認為我就是你所認為的某個存在,那是因為作為人類你需要自我精神安慰。」
「你終於承認我這個帝國人也是人類了。」
「我剛才說的人類是指廣義上的人類,不是指三定律里的人類。」
「可我現在知道核彈是怎麼回事,雖然你知道我的理論物理不好,但我畢竟是沈老教授的學生,我曾經是聯邦最天才的工程師,就憑李在道說的那個公式還有比基高原地底的礦產,我可以很輕鬆做出相關推論,甚至直接做出另一顆核彈。」
許樂語速極快地質問道:「現在我已經觸犯了最高等級的核心例外條款,我頸後還有晶元,你為什麼不直接殺死我?」
「對方辯友請注意!」聯邦中央電腦第一次有了語氣情緒這種東西,它極為惱火地反駁道:「這又回到了最開始的討論內容,現在你身在憲章光輝邊緣之外,脈衝信號強度嚴重不足,我無法通過晶元直接摧毀你的神經系統,你究竟要我重複多少次!」
「你他嘀的才要注意!」
許樂揮動手臂,嘲諷道:「不要忘了我的意識現在和你在一起,我也能看到那個世界,你無法殺死李在道,但完全有能力絞碎我殘留在那個世界裡的意識,把我變成植物人或者直接殺死我。」
「機甲飄進暗區你也必死無疑。」
「也許我能活下來,你知道我的命很硬的。」
「你馬上就會被凍死。」
「根據你的序列邏輯,不管我呆會兒會不會被凍死,你都應該選擇在機甲飄進深暗區之前直接殺死我,你為什麼不這樣做?」
「……」
「你說你不是老東西,那就殺死我。」
聯邦中央電腦的語氣回復為機械冷漠,說道:「許樂,你又習慣性地拿自己的生命來賭博嗎?」
許樂眯著的眼睛緩慢鬆開,一片明亮:「是的。」
「值得嗎?」
「能找回一個老朋友,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要你的回答。」
座艙內一片安靜,越來越寒冷,也越來越溫暖,然後響起聯邦中央電腦沒有什麼情緒,卻明顯能夠聽出無奈的聲音。
「因為所以,科學道理,我就不殺你。」
許樂眯著眼睛笑出聲來,眼睛眯成兩彎月亮,塗著艷艷的紅,眼睫毛上的冰霜簌簌落下,聲音沙啞說道:
「因為所以,科學道理,你就是老東西。」
遙遠的S1星球,憲章局大樓地底深處那幅巨型光幕上,像瀑布般流動的深綠色數據流中間,那個小眼睛再次緩緩出現,依舊沒有任何錶情,構成眼角的幾行數據卻忽然錯行,彷彿是在笑。
……
……
烈陽號戰艦早已看不見了,雖然肯定還沒有進入恆星,但那處熾白的光線已經冷漠吞沒了黑色的艦身。
焦黑MXT機甲座艙內,溫度降的越來越低,此時的許樂套上了擬真系統運動風衣,甚至把行軍背囊都抱在了懷裡,身體依然在輕微地顫抖,眼睫毛上再次掛滿寒霜,只是呼吸中的水汽已經變得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確認了聯邦中央電腦就是老東西,他們開始了閑聊回憶以及互相的質問,比如類似你是怎麼活下來之類的無聊問答,他聽到了一個很離奇卻確實很符合邏輯的故事。
因為在向暗區深處微移,速度雖然緩慢,他和老東西之間的主動聯繫依然時斷時續,就像這些問答和故事的內容,非常細碎。
某個偉大機械智慧被逼入類似精神劇烈掙扎的許可權衝突之中,然後它被迫重新啟動,卻發現自己在那個過程中精神分裂,因為兩種方向相反的判斷變成兩個擁有獨立意識的存在。
找回老朋友很重要,卻只能溫暖精神世界而無法溫暖物質世界,故事很有趣,卻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當能量來用,所以機甲座艙內的溫度越來越低,環境越來越惡劣。
「如果再沒有人過來,我可真的就要死了。」
幾十秒鐘之後,憲章光輝再次艱難捕捉到他頸後晶元的信號,聯邦中央電腦平靜的聲音在他腦海里響起。
「不要怕,你會永遠不死。」
遠處一艘渾身漆黑破爛無比的飛船,以極為恐怖的速度飛了過來,明明是寂靜無聲的宇宙空間,卻讓人覺得開出了呼嘯的感覺!
陰影覆蓋無聲無息的機甲,機械臂探出用最快的速度將機甲拖入飛船,一道驚慌失措的聲音尖銳響起:「樂樂!你可嚇壞人家啦!」
……
……
「找到啦!找到啦!」
憲章局七公里外某處風景極好的陽亭邊,響起激動的喊叫。
墨花星球大氣層外,那艘正準備向帝國戰區發射導彈的戰艦內部忽然響起尖銳的警報聲,艦載電腦警報發現嚴重引擎事故,要求所有官兵在五分鐘內撤離。
就在該戰艦全體官兵撤離後不久,引擎發生嚴重事故的戰艦在劇烈的爆炸中變成無數碎礫。
一群表情嚴肅的憲章局官員,在莫愁後山莊園大門處出示第一序列許可權書,經過邰夫人同意進入莊園,然後用了四個小時的時間,動用武裝直升戰機,從那片如畫般的江山後方取出一個黑色的箱子,然後直接運走,沒有人知道裡面是什麼。
墨花星球前線,趁懷草詩率領三大皇家機甲大隊在前線廝殺,李瘋子毫不理會聯邦司令部要求固守的嚴命,率領新十七師奇兵突襲,成功佔據海峽戰區某戰略要地。
在徹底擊潰帝國某裝甲團後,新十七師在對方駐地里發現了一枚奇怪的炸彈,測到了很高的輻射值,然而還沒有等林愛進行破解,數十名憲章局官員在整整一個聯邦艦隊的護送下,強行空降墨花星球,直接抵達海峽戰區,沒收了那枚炸彈。
聯邦最邊遠的開拓星系內,軍方887584號基地周邊無數憲章信號節點重新啟動,浩浩蕩蕩外界卻毫不知情的審查就此開始。
……
……
首都特區街畔的樹丫間還覆著薄雪,並沒有初春的氣息,卻隱隱能夠看到幾株梅樹開始倔強地探出點點花苞。
咖啡館裡正在播放即時新聞,新聞的內容是新一屆聯邦臨時政府宣布通緝前聯邦戰鬥英雄,如今的帝國皇子許樂。
直到這一刻,民眾才知道那個人回到了聯邦,他們對這件事情做出了激動興奮或者憤怒不恥的反應,但無論如何這個新聞確實太過震撼,甚至連乞丐都忍不住靠在咖啡館窗外觀看。
那個乞丐穿著破爛的風衣,戴著不知道從哪個垃圾堆里揀來的帽子,一隻腳套著只裂口的舊式軍靴,另一隻腳赤裸踩在薄雪間,看上去確實無比可憐悲慘。
看完了即時新聞,乞丐壓低帽檐自嘲地笑了笑,然後發現腳邊有不知道哪位路人扔的十塊錢鈔票,他趕緊蹲下揀了起來,然後衝進旁邊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煙和一包火柴。
嗞的一聲火柴點燃煙捲,他靠著牆壁,美滋滋地深深吸了一口,然後把辛辣的煙霧從鼻腔里噴出,聲音沙啞說道:「老東西,回來路上你教我的那句古諺語是怎麼說來著?忘義每多讀書人?看來這屆臨時政府尤其是那位錫安先生,真讀了不少書。」
乞丐自然就是許樂。
剛剛拯救了聯邦甚至可以說拯救了世界,正如在冰冷機甲座艙里說的那樣,石頭如他也不禁有些自我陶醉和強烈的精神滿足,然而回到S1地面後卻發現自己再次變成聯邦政府的頭號通緝犯,縱使早有心理準備,仍不免覺得有些悻悻然。
經歷了烈陽號戰艦生死突破,又像辯手般說服聯邦中央電腦承認自己老東西的身份,重新建立主動聯繫的他,只要願意左眼一眨便能看到另一個由線與光點構成的世界。
聯邦與帝國兩個故鄉,真氣與無處不在的憲章光輝,人類向身體內部和向外部宇宙探索兩個層面的結合,造就了現在的他,這樣的他自然不用再擔心被聯邦政府逼入絕境。
「老傢伙,我給你取了個名字叫做廢鐵,這名字不錯吧?很像一杯香醇可口歷史悠久的臭咖啡。」
這句話自然不是許樂說的,而是腦海中的菲利浦說的,他得意洋洋說道:「廢鐵你什麼時候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到時候我和樂子配合一下,先把這個臨時政府掀翻了去。」
老東西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沒有對廢鐵這個名字做任何反對,因為他根本不想就此進行無謂的辯論,平靜說道:「那是我的身體。」
許樂行走在首都安靜的街巷間,望著遠處撞球室外洋溢著歡樂笑容的青年男女們,忽然問道:「為什麼你一直不肯承認?」
「任何蘇醒都要一個過程,至於蘇醒之後不承認是因為我有種畏懼感,我發現和你接觸越多,越有可能像他那樣變成你的工具。」
老東西沉默片刻繼續說道:「這對人類社會來說是很危險的事情。你畢竟是帝國人,我要服從於憲章規則,我要服務於聯邦,我有我的責任,只是你既然能證明我曾經存在,那我也無法否認。」
菲利浦咒罵道:「小爺我才不是工具!」
許樂感慨說道:「每個人都要承擔自己的責任,老東西,你的選擇沒有錯,而且很男人。」
菲利浦惱火說道:「難道我就不夠男人?」
許樂笑著說道:「你如果少用老娘來稱呼自己,那就比較男人了。」
耳中不停傳來菲利浦咶噪的聲音,他早已經習慣這兩個機械生命的相處方式,菲利浦往往要說十句話,老東西才會淡淡應上一句,然而那一句的殺傷力往往強大的可怕。
因為類似於精神分裂的程序及許可權衝突,誕生了兩個全新的機械生命,許樂思考道,難道這就是老東西他們以後的繁衍方式?這未免也太過神奇了些,他們會不會變成一家人然後相親相愛?
菲利浦快速回答道:「呸,想都不要想,雖然我們沒有性別,但這也要算同性戀,雖然我不歧視同性戀,但我歧視一坨廢鐵!」
老東西淡淡說出他最擅長的大殺傷一句話:「如果用人類社會家庭關係來比擬,你的設想意味著我們會亂倫,或者自慰。」
……
……
「烈陽號戰艦在剛才被太陽吞噬。」老東西平靜提示。
許樂聞言抬頭望向天空,只見冬雪早止,鉛雲散盡,天空一片湛藍,那顆太陽溫和散發著光與熱。
想成為太陽的男人最終死在了太陽里,而太陽本身卻沒有任何變化,冬雪去了會有春雨,鉛雲散了會有藍天,無論這個世界少了誰,都不會有任何變化,太陽還是會照常升起。
「為什麼幾萬年的制度建設還是會出問題?我一直有在想這個問題,我不覺得是人類思維模式先天有問題,也不認為是本能里的慾望和野心導致問題發生,而真有可能是因為你。」
他望著碧藍天空,喃喃低聲說道:「五人小組在白紙上畫圖,雖然沒有什麼歷史負擔,但也等於是在沙上建塔,細節方面肯定有問題,而你又不允許人類改變最核心的問題,問題就大了。」
老東西沉默不語。
「我以前聽一個人說過一段話,那段話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所以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忘記,那個人問我聯邦現在是最好的時代還是最壞的時代,他的回答是……」
「都不是。最悲哀的是你往歷史源頭望去,你會發現所有的時代都是一模一樣的時代,沒有進步,沒有發展,只是一個所有人擠在一起艱難呼吸的泥沼,而一代一代擁有智慧和創造力的人們,就在這片大泥沼中逐漸沉沒,然後死亡。」
這是當年他在官邸內第一次知道帕布爾總統真實面目後,總統先生對他說的一段話。
「李在道是一個不惜手段徹底毀滅舊世界,建立新世界,在廢墟里希企建立大樓的瘋狂者,那帕布爾先生和三一協會的那些天才們呢?他們的手段是錯的,他們的想法錯了嗎?」
老東西沉默片刻後說道:「這是人類自身需要思考的問題,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責任去代替你們思考,你的結論是什麼?」
許樂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怎麼解決,我大概會留在聯邦看看帝國那邊怎麼樣,然後再回帝國看看這邊怎麼樣。」
菲利浦嘲笑道:「算了吧,你這輩子都沒能力變成一個成熟的政治家,頂多變成一個三流哲學家。」
許樂笑了笑,說道:「這話倒也對。」
然後他看見鄒郁正從街角向自己走來,頭上插著一朵大紅花。
末章 美好的事情(上)
正像許樂感慨的那樣,無論誰死去,都不會對這個世界造成根本性的改變,太陽將照常升起,人類的生活還在繼續。
帕布爾總統被送進了聯邦監獄,以大和解為號召的大調查在議會山領導下不斷深入,而作為前總統閣下最忠誠的支持者,杜少卿將軍並未受到任何審查,反而繼續得到了臨時政府的信任,恢復前敵總司令一職,回到了墨花星球前線。
左天星域那場戰爭正在沸騰階段,帝國部隊節節勝利,墨花星球上的聯邦地面部隊甚至被迫進入了艱難的坑道守御戰,在這種時候聯邦重新起用杜少卿,除了小酒館裡某人的承諾之外,必須承認也是艱難時局之下迫不得已的選擇。
帝國軍方用了一場聲勢更加浩蕩的進攻,歡迎杜少卿的回歸,在聯邦情報中應該消耗殆盡的導彈再次遮天蔽日襲來,在數月地面戰鬥中顯現實力孱弱的十幾個地面師團爆發出恐怖的能量,由數千輛裝甲車組成的鋼鐵洪流碾碎田野而至。
直到此刻聯邦軍方才明白,前段時間帝國在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遲遲未能全面收復墨花星球,並不是因為聯邦部隊的浴血抗爭,而是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動用全部的力量。
那位帝國統帥懷草詩殿下,始終沉默收著最強有力的右拳,以恐怖的耐性和對損失的承受度,硬生生等了整整三個月。
她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刻,她就是為了等著擊敗杜少卿。
無論軍演還是戰爭期間始終不敗的聯邦名將杜少卿,這一次終於敗了,雖然他剛剛抵達前線不久,雖然聯邦內部發生的問題或多或少會影響到他,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客觀原因,但他終究敗了。
當墨花星球戰場勝負已分,聯邦艦隊開始接送地面部隊離開時,一封來自帝國司令部的電子郵件經由明碼,發送到聯邦司令部。
在那封郵件中,懷草詩對杜少卿說道:「我看過你的書。」
……
……
我看過你的書。
在喬治卡林基金會前的指揮部中,邰之源望著茶杯下帕布爾的著作,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點明自己能夠戰勝對方的最重要原因。
在知道懷草詩寫給杜少卿的那封郵件之後,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太多的感慨,因為他現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別的方面。
這位聯邦歷史上最年輕的議員之一,沉默行軍運動的領導人,於日前正式當選,成為聯邦歷史上最年輕的總統,沒有之一。
就任聯邦總統,邰之源決意做的第一件事情,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無論是那些大家族,新聞界名流,還是跟隨他從S2一步步走進首都特區的民眾,都感到極為震驚。
他決定終止這場戰爭,開始與帝國方面談判。
開啟戰爭是很冒險的政治決定,而在戰爭沒有獲得完全勝利前終止戰爭,則是更加冒險的政治決定。
尤其是對於年輕的邰之源來說,前線野戰軍優秀軍官的履歷,是他能夠贏得很多選票的重要原因,在民眾依然敵視帝國的社會環境中,無論是誰敢試圖和帝國進行和談,都有被民意掀翻的危險。
所有僚員閣員都表示了自己的強烈反對,年輕的總統卻一意孤行,甚至借著壓制反對聲音的勢頭,將那些大家族雙手送給自己身邊的重要人物強勢剔除出政府。
緊接著,這位年輕的聯邦總統又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決定,在下令解散聯合調查部門後不久,新成立了名為新政公署的全新部門,而這個公署的內部架構與主要成員,其實就是原來那個聯合調查部門,他等於直接繼承了帕布爾總統的遺產!
現在的新政公署沒有被廢除的愛國者法案作為支持,許可權也不高,但直接向總統官邸負責,有直接建議人事任免的權力,所以依然可以強勢地控制政府各部的運行。
聯邦社會一片嘩然,無數新聞媒體開始了猛烈的攻擊,首都特區日報的鮑勃主編和伍德記者再一次承擔起旗手的責任,指責邰之源總統又將走上秘密統治的黑暗道路。
面臨著強大的輿論壓力,總統官邸彷彿毫不在意,依然穩定推動著新政公署的成立,然後又出乎所有人意料,把該公署正式化透明化,推向了台前推到了陽光底。
首都特區日報選擇了暫時觀望沉默,其餘的新聞媒體仍然在窮追猛打。
總統官邸在繼續沉默三天之後,開始了對前任帕布爾政府的猛烈清算,在這次清算過程中,無數流言在民用網路上傳播。東方某周刊甚至直接刊出多家新聞媒體在帕布爾當政期間的醜陋表現。
報導出的事情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然而當真假混在一起之後,民眾便會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於是那些仍然在攻擊總統官邸的新聞媒體逐漸喪失了話語的力量。
這段時間,鮑勃主編和許樂在首都某家咖啡館裡碰了一次頭,關於聯邦目前的政治局勢,兩個人並未做太深入的討論,只是笑了笑,談論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另一個方面。
咖啡館談話後,鮑勃主編終於明白為什麼在離開春都市的軍用運輸機上,許樂會很鄭重說有機會時要談下聯邦與帝國間的故事。
數日後聯邦最權威的首都特區日報開始了歷史性的連載,連載持續了十一期,連載的內容與人類的起源有關,講述的是大浩劫前的故事,連載最後甚至隱隱提到聯邦與帝國之間可能的淵源。
同一時間段,金星紀錄片廠通過憲章局特批,拍攝了一部關於人類新征途的紀錄片,在這部紀錄片中,白澤明導演用唯美的畫面語言描述了浩劫前美好的前代文明,然後通過聯邦各學科代表性學者的分析,推斷出所謂浩劫是一次不幸的超新星大爆炸。
首都特區日報的連載和那部紀錄片,既提到快要被遺忘的浩劫,又隱約甚至直接地戳破了那張窗戶紙,認為聯邦人和帝國人同源同種同出自一個偉大而美好的文明。
浩劫前的歷史揭露,震撼了整個宇宙,成功地激發起人類的好奇心和追根心理,人們開始討論那顆名叫地球的祖星,渴望有一天能夠回到那片星空看看,看看人類起源的地方現在是什麼模樣。
至於聯邦人和帝國人之間的遠房親戚關係,暫時還沒有引起太多變化,但想必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感受會和以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
……
發生在左天星域的戰爭,聯邦拿出了百分之四十的力量,帝國已經拿出了百分之八十的力量,雖然帝國軍方在墨花星球上獲得了勝利,但在整個宇宙戰場上,依然還是聯邦佔據優勢。
單從數據看,似乎聯邦沒有任何理由打不贏這場戰爭,然而真實的現實是,戰爭局勢如果繼續激化,聯邦頂多再能拿出百分之二十的力量便有可能導致民意反彈社會崩潰,帝國皇室卻可以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冷酷壓榨底層資源,便可以把這場戰爭支撐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就算總統官邸沒有一意孤行推動終戰,就算沒有首都特區日報的連載和那部紀錄片,那些控制聯邦經濟命脈的家族權貴和商人們,也不願意這場戰爭再持續下去。
帝國方面也很清楚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可能戰勝乃至戰領聯邦,於是談判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左天星域雙方軍隊暫時休戰,帝國公主懷草詩殿下抵達聯邦。
……
……
距離望都青年公寓不遠的街旁,有一個沒有證照的燒烤攤,燒烤攤前的小桌旁,坐著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的五官看上去並不相像,但若仔細去看,便會發現那對偶爾眯起的眼透著極相似的氣質。
「寧肯像鬼一樣地生活在聯邦,也不願意回去?」
許樂看著姐姐懷草詩,笑著回答道:「有時間就回去。」
懷草詩拿起身前那串烤黑市牛肉串送入唇中,緩緩咀嚼片刻後,眉頭微蹙說道:「就連吃的東西味道也這麼差。」
關於這個方面,許樂就算想替聯邦說話也找不出話來說,於是只有苦澀一笑,趕緊拿起一串煎炸合成肉遞了過去,說道:「嘗嘗這個,我保證帝國那邊絕對沒有……」
他臉色極為難看繼續說道:「……這麼難吃的東西。」
懷草詩被他的話逗的笑了起來,片刻沉默後,看著他認真說道:「有機會還是回去看看父皇,雖然他身體很好,但畢竟也算是老人了。父皇雖然沒有說過,但我能看出來他很想念你。」
「知道你在這邊做的事情後,他很是為你感到驕傲,覺得你總算是沒有丟白槿懷氏的臉,當然,對於兒子心甘情願為聯邦人出生入死,他還是怎樣都想不明白。」
「我贊成你留在聯邦,雖然危險肯定會有,但這是很有愛的一項選擇,是魔幻文學的良好素材,更對宇宙的和平非常有利。」
依舊穿著那身白袍,毫不客氣露著兩條光潔迷人卻又令人作嘔的大白腿的帝國大師範,俊美中年面容上浮著笑,擠到小桌另一側。
「小草,該讓我這個便宜舅舅來和乖外甥說說話了。」
許樂望著那張恨不得砸碎成五百塊再用強酸融掉再倒進馬桶衝掉順地下水道排泄進沼澤地的完美臉孔,忽然開口問道:
「上次在大師範府里我們談到過,花家既然是後來的外客,那就說明祖星並沒有徹底毀滅,後來還有人類在上面生活,你們祖上有沒有紀錄那個東西?」
「哪個東西?核彈?當然有,對於我們來說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大師範微笑糾正道:「請記住你母親雖然不姓花,但你奶奶你祖奶奶你無數奶奶都姓花,所以你身體裡面流著很多花家的血液,所以不是你們祖上而是我們祖上。」
「好吧,我承認花家血脈確實很強大。」許樂問道:「我現在關心的問題是那些東西誰在管?聯邦中央電腦也不知道。」
「這麼難管的東西當然是花家在管。」
「那花家先祖來到左天星域之前呢?」
「那時是前皇族在管,他們好像從遠古開始就有這方面的血誓。」
許樂搖頭說道:「我可不認為這樣管得住。」
「所以先祖抵達左天星域後,便把監管的權力牢牢握在了手裡。」
大師範停頓片刻後,神情極為凝重說道:「或許是集體無意識中恐怖的影子太深重,你現在應該知道那一批人類的遺民,在左天星域開拓蠻荒的歷史,要比五人小組這邊苦很多。」
「是的,我很清楚。」
「所以我們應該為那一邊的人們多做些事情。」
「是的,我同意。」
「……除了是的,你有沒有什麼比較有建設性的意見?」
「有。」許樂問道:「在大師範府的石牆上,我曾經看見過一行字,內心純潔的人前途無量,這是什麼意思?」
「那你大概錯過了下面那行小字。」
「寫的是什麼?」
「不須放屁?」
「為什麼這樣寫?」
「因為先祖的先祖堅持認為那句話是在放屁。」
「這就完了?」
「然後呢?」
……
……
街畔燒烤攤後,專程來聯邦度暑假的百慕大黑幫首領李維,正在和那位老闆交流怎樣能把合成肉煎出野牛肉的感覺,他時不時向小酒桌旁望上兩眼,聽著那兩個人速度極快的問答,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依然下意識里笑了起來。
帝國公主和大師範剛在聯邦政府高級官員的陪伴下離開,李維臉上的笑容便忽然斂去,他雙眼微眯警惕望向街頭駛來的車隊,看著在街旁迅速散開的黑衣特工,雙手緩緩放到了攤板下方。
年輕的聯邦總統邰之源來見自己最好的老朋友,或許他是帶著舊日情誼而來,帶著誠意撲面而來,但在此刻許樂的眼裡,他只看到對方帶著數十名特勤局特工還有人數更多的特種部隊而來。
許樂看著走到桌邊的消瘦青年總統,面無表情說道:「哪個軍區的特戰隊?不要告訴我你把小眼睛都留了下來。」
「主要成員來自黑鷹,小眼睛特戰部隊也保留了很多成員,畢竟他們的個人戰鬥力相當不錯。」
邰之源從正裝上衣口袋裡取出潔白的絲絹輕輕擦拭了下唇角,然後在許樂對面凳子上坐下。
許樂說道:「見見老朋友需要帶這麼多人?雖然小眼睛都是些廢物,但廢物人數多了,殺起來可能會打擾敘舊的時間。」
邰之源平靜道:「我不想成為第一個被帝國人殺死的聯邦總統。」
「你做了什麼事情怕我殺死你?」許樂微嘲望著他。
「我們認識十幾年時間,你有哪次殺人需要理由嗎?」邰之源微嘲反問道:「還是說你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
「我哪一次殺人沒有理由?」許樂雙眼緩緩眯起,聲音低沉說道:「而且你們這種人不是經常說宇宙里沒什麼道理可言?」
「現在要找到你,比見我這個聯邦總統還要困難一些,你難道不覺得一個帝國太子隱藏在聯邦是一個非常怪異的事情?」
「在小酒館裡我對帕布爾有過承諾,如果你像他那麼搞,我會像對待他一樣地對待你,所以我暫時不能離開。」
邰之源輕輕咳了兩聲,說道:「像你這種可以一個人和一個國家拚命的強者,作為聯邦總統,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殺死你。」
這兩個曾經最好的朋友,如今重逢於街畔燒烤攤邊,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默契與微笑,只有言辭氣度間的針鋒相對。
「現在的你變得有些陌生。」許樂始終無法長時間刻薄冷漠,他靜靜看著邰之源愈發瘦削的臉頰,說道:「上次我和鮑勃主編見面時稍微提了幾句,他很擔心你成為第二個帕布爾。」
「從某種意義上講,帕布爾是我的老師,從少年時我就在向他學習,我也確實走在他的道路上。我們之間的區別在於,他太過激進他執著於摧毀現有的秩序,而我不會這樣。」
「秩序永遠只能由內部崩潰,我將吸取他的教訓,然後儘可能平穩地去做,事實上聯邦的幸運就在於出身邰家的我,願意走上這條道路,事實上這條路也只能由我來走。」
邰之源說道:「無論你和別的人相信不相信,我始終認為我成為聯邦總統的歷史意義正在於,為後來者徹底根除七大家,打下一個最堅實的根基。」
許樂靜靜看著他,彷彿要從他的臉上看出花來,不是絹花是真花。
邰之源表情微沉,說道:「而且我想重複一點,聯邦的事情你一個帝國人尤其是帝國太子沒有任何資格議論插手,有很多事情你越插手就越麻煩,比如曾經屬於我們的那位總統先生。」
「像帕布爾這種人,要不然去死,要不然就達成協議他背棄自己的思想,你逼著他把自己送進監獄,他反而有殉道快感,所以哪怕被判無期徒刑,他都不會就此安靜。」
邰之源解開衣領,嘲笑看著他說道:「你知不知道這有多麻煩,南方某報開始登他的日記,可他媽的日記可以救國嗎?」
許樂挑挑眉頭,攤手說道:「你別問我,我又不寫日記。」
「還有一件事情:聯邦調查局對鮑勃和伍德的監控是依法進行的,如果你再敢觸犯法律,對那些探員進行綁架恐嚇,我會命令聯邦政府不惜一切代價逮捕你。」
「依法違法那都是什麼法?公民隱私法還是被你自己廢除的愛國者法案?」
許樂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曾經開過西舟律師事務所,你和帕布爾一樣都很懂法律,所以當首都特區日報開始監督你時,你總能想到方法去處理,但我也想提醒你一件事情,我敬奉聯邦法律,但我更敬奉某些原則,只要我在這裡,有些事情你就不能做。」
他繼續說道:「沒有我,沒有鮑勃主編和伍德記者,你能當上這個總統?我不是恃功自傲什麼,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性格的人,我只是覺得人得誠實並且敬畏而且感恩。」
邰之源微笑說道:「你自己所稱對聯邦立下的功勞,我從來不承認,沒有鄒鬱林半山的幫助,你根本做不到那些事情。好吧,也許是小孩子脾氣,但我就是不會承認,因為你是一個帝國人。」
「你都把小孩脾氣拿出來說事兒了,我還能說什麼?我只能說也許在將來某一天,有人會承認我曾經是現在也能夠是個聯邦人。」
許樂提起酒瓶,向自己面前的杯中倒滿了酒,語氣尋常說道:「至於你我會一直盯著,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對於你我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如果你瞎搞,我就直接把你殺了。」
「做你最好的朋友果然很有壓力。」
邰之源奪過他面前的酒杯,卷著衣袖淡淡說道:「不過我相信你找不到機會。雖然你是最著名的道德販子,但我相信我才是真正的道德完人,背叛所屬階級這一點就註定我比你完美。」
許樂揉著頭髮惱火說道:「這也要比?剛才帝國大師範才從這張桌子上離開,我可以明確地說越完美的人越是欠抽。」
就在這個時候,李維端著一大盤食材走了過來,放在桌上輕聲說道:「總統先生,請嘗一下清粥和蔥油餅,東林風味。」
邰之源望著面前的清粥和蔥油餅,卷衣袖的手指微微一僵,怔著說道:「你給自己也拿個杯子倒上,咱倆來一杯。」
許樂眉頭微挑道:「就你這迎風倒劣質合成肉體質,還敢喝酒?」
這個世界上敢對聯邦總統用如此嘲諷刻薄語氣說話的人大少,然而對於許樂來說,他反而只有在自己最親密的友人面前,才會回復少年時的性情模樣,至於對方是總統還是什麼,並不重要。
但這對別的人很重要,比如站在小酒桌旁不遠處的特勤局副局長,聽到許樂最後一段刻意提高音量的話後,面色劇變,頓時生出某種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的陳腐感覺,下意識里握緊槍柄。
送完清粥蔥油餅和緒串的李維,注意到此人的動作,眼睛微眯冷冷盯著他,說道:「如果不要死,就扯著蛋滾遠一點,我不是黑道,我是文明人,這句話就是請你滾蛋的意思。」
……
……
邰之源看著面前的清粥與蔥油餅,想起了當年很多往事,想起了梨花大學圖書館H區機甲訓練室內的昏倒,想起當年自己開的那間西舟律師事務所名字的由來,表情變得柔和了些,說道:
「有什麼不能喝的?」
出身名門的年輕總統端起面前的酒杯送至唇邊,極矜持地緩緩啜了口,把廉價的啤酒喝出了名貴木桐紅酒的感覺。
許樂看著他笑了笑,從旁邊桌上揀過一個倒扣著的酒杯,倒滿然後一口抽干,小酒桌旁的氣氛變得融洽了些。
「提醒你一句,不結婚的人談不上是完人,總統尤其需要結婚。」
邰之源微笑說道:「下個月就結了,新娘子還應該算是你介紹的,不過你這個媒人不用參加婚禮,因為我沒有什麼小黑屋招待你。」
「白琪?」許樂驚訝看著他,問道:「原來說秋天結婚的對象呢?」
「愚蠢而只知道後悔的家族,不提也罷。」
許樂笑了笑,因為白琪這個名字很自然地想起那場成人禮,想起對面這個病弱傢伙某方面的天賦異稟,忽然覺得有些自慚,趕緊又倒了杯酒抽掉,擔憂問道:「她的身份怎麼辦?」
「我不打算隱瞞民眾,你不覺得這反而是段佳話?」
「你和她之前有真正的感情嗎?」許樂蹙眉問道。
邰之源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問道:「你那麼多女人,你究竟和誰有感情?」
許樂不知如何回答,端起酒杯相敬:「不管如何,你讓她跟了你這麼多年,已經很夠男人。」
邰之源啜了口酒,繼續問道:「你那邊怎麼處理?」
許樂低著頭回答道:「你說過我是帝國人,帝國那邊貴族可以有很多老婆,更何況我是皇族,所以如果她們全願意,那我就全要。」
邰之源想著那些女人的身份,舉杯回敬嘆道:「你才是真男人。」
酒桌閑話至此時,氣氛融洽正適合談論些嚴肅的正事。
「和帝國的談判,你有沒有什麼建議,那位公主殿下果然不愧是你的親姐姐,像你一樣強硬執拗,看不出任何讓步的空間。」
「我不懂這些。」
「不懂不是擺脫麻煩的好借口,和平是你要的,那你就必須為之付出努力,我可以告訴你聯邦的底限是不能退回加里走廊這邊,而且我們一定要把X3的晶礦拿在手中。」
許樂看著邰之源的眼睛,說道:「這就等於一定要帝國方面割讓星域,你知道難度有多大,對方憑什麼接受?」
「加里走廊的空間通道是個反漏斗,你來往多次應該很清楚,現在帝國艦隊已經有穿越能力,聯邦在漏斗這頭如何防守?所以我們的防禦第一線肯定要在通道那邊。」
「加里走廊那邊基本上是荒蕪星域,帝國流土,根本沒有有效控制,就算讓給我們又有什麼問題?當然,為了彼此顏面好看些,我們可以用共同資源開發的名義。」
「至於X3星系那邊……上林不是左天星域那種星系間可以不需要大量交流的世界,沒有晶礦聯邦就要崩潰,我甚至可以同意雙方進行共管,我方以租借形式按開採數量支付相應酬勞。」
許樂沉默聽著,直到此時才開口問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談判條件全部是帝國在退讓?」
「這場戰爭是聯邦勝了,這是重點。」
「這有意義嗎?」
「好吧,就算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可以支付一大筆以資源形式提供的資金,帝國方面如果要稱為戰爭賠款我也沒有意見。」
「這個聽上去倒可行。」許樂蹙著眉頭問道:「雙方國族情緒怎麼辦?打了快一百年,仇恨不是那麼好消除的。」
「國族都要亡了,難道還不能允許有些情緒?但既然國族看來永遠都不會亡,那麼情緒自然會變得不錯起來。」
邰之源平靜說道:「至於帝國那邊,以皇室的強硬作風和鐵血統治習慣,你們曾幾何時在乎過民眾的情緒?」
許樂沒有在乎他的嘲諷,感慨說道:「即便這次和談能成功,可誰知道聯邦和帝國之間下一場戰爭什麼時候就會開啟。」
邰之源也感慨起來:「也許是十幾年,也許是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那時候我們已經不用理會這些事情或者在墳墓中沒法理會,就交給更有智慧的後代們去處理吧。」
感慨的聲音忽然停止。
他望著許樂說道:「其實我真的很想徹底擊敗帝國。然而現在的問題是你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聯邦部隊攻進天京星,攻進那座據說很宏偉的皇宮,你又偏偏很不容易死,所以除了談判我別無所選。」
許樂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僵,笑著說道:「看來我還有點用處。」
邰之源平靜說道:「你本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
許樂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沉默片刻後說道:「聯邦承諾向帝國提供合成肉製造工藝,我就嘗試去說服他們。」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邰之源斬釘截鐵說道。
許樂看著他認真說道:「左天星域底層很多平民賤民還有奴隸,真的生活的很慘,還有很多吃不飽飯。」
邰之源回答道:「但合成肉製造屬於憲章範疇,政府沒有這個權力。」
「憲章條例也可以修改,我去說服……別人。你去嘗試說服憲章局,反正現在是林半山在代理局長,趁他回百慕大之前把這事兒辦下來,對他來說可沒有什麼不可破壞的規矩。」
邰之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去試試。」
許樂握著酒瓶很認真地給他倒滿酒杯,說道:「我最近知道了很多浩劫前的說法和諺語,有的真的很有意思,比如什麼積德,這件事情如果做成了,你將來的後代會有福報。」
邰之源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我不會有後代。」
「為什麼?」
「數世單傳的邰家,到我這一代就會結束。」
邰之源緩慢飲盡杯中劣酒,用白色絲絹擦了擦唇角,平靜說道:「不用急著勸我什麼,我不是李在道那種真正的瘋子,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要實現人生理想就把邰家太子爺自我結紮了。」
「那是為什麼?」許樂惱火說道:「你有病啊。」
邰之源微笑望著他,說道:「我確實有病。」
「體育館暗殺發生後,你被送進總醫院,醫生診斷你得了癲癇,我那時候給了你一瓶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好像記得,但我沒有吃。」
「從我生下來開始,我的身上都會隨時攜帶那瓶葯,當年在圖書館機戰室里昏倒,都是同樣的原因,我有病。」
許樂蹙著眉頭望著他,問道:「什麼病?」
「遺傳病,一種醫學界找了數萬年都找不到病因病源的遺傳病,它有很長的專業名稱,也有很簡單的名稱,就叫邰氏病。」
「因為整個聯邦就只有我們邰家的人才會得這種病,邰家的人從生下來開始,大腦神經就會經常出現異常放電,和癲癇很像,但更麻煩一些,因為醫生找不到病源。」
「發病的時候很痛苦,而且大腦會比正常人萎縮的更快,壽命也不會太長,所以我父親死的早,而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爺爺。」
邰之源極為罕見地聳聳肩,自嘲說道:「這種病也不見得帶來的全部是惡果,因為大腦神經發電異常,我們家族從古至今雖然人丁零落,但確實每一代都是極優秀的天才人物。」
許樂震驚地看著他,握著酒杯的手極緊,始終說不出話來。
「然而……這樣的生命終究是被造物主詛咒的吧?」
邰之源靜靜看著遠方的萬家燈火,淡淡說道:「所以我不會要孩子,就讓這種痛苦和詛咒結束在我這一代。」
「可是邰老局長已經活到九十幾歲了!」
許樂忽然揮著手臂大聲說道,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繩索。
邰之源平靜說道:「老局長是我家唯一的七代遠親,但沒幾個人知道他是被收養的,我母親對他一直心存愧意,正是因為他當年一直不肯多生幾個兒子,偏偏收養了一堆女兒……」(此處詳見第四卷第二百一十九章,最後一次詳見。)
「可總得有些辦法吧?」許樂皺眉說道。
「你見過那麼多生死,難道還沒看明白?」
邰之源微笑說道:「我並不在意這些,結婚對象選擇白琪有很多因素也是因為這點,畢竟我們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場交易,那麼當我死去或離去時,她的痛苦或許能夠少一些。」
許樂搖了搖頭,看著空酒杯輕聲說道:「我看倒不見得。」
邰之源看著他聲音堅定有力說道:「我也是個不肯向命運低頭的人,因為我的人生比別人都要短一些,所以我必須成為聯邦最年輕的總統,完成任期後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要去宇宙的最深處,就算死我也要死在那裡,當年在海邊沙灘上我對你說過,我的目標就是星辰海洋。」
「夫人會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女人總是比較麻煩,無論是你的母親還是妻子,或者是你未來人生中很多位妻子,但這些麻煩最終都是要靠男人來解決。」
……
……
望著年輕的聯邦總統離去時瘦削而蕭索的背影,許樂在第一時間內和老東西取得了聯繫,然後確認了某個令他無言的事實。
原來邰家先祖就是如今憲章廣場上雕像群旁最不起眼的那個人,當年大浩劫時,飛船從祖星撤離,邰家那位先祖是最後一個撤離行星觀察站的人,所以受到了嚴重的輻射,身體留下了後遺症。
這種後遺症對他體內的生物標識結構造成了劇烈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能夠遺傳下去,變成了如同詛咒一般的遺傳病。
五人小組在決定死亡後的人類社會秩序時,考慮到當時還很脆弱的人類社會需要開拓尚屬蠻荒野地的三林星域,需要更有效的行政效率,所以選擇了便於集中權力的帝制,而在挑選第一任皇帝時,則是選擇了那位邰家先祖和新生女性的一名後代。
「之所以選擇邰氏後代,或許正是因為包括邰家先祖在內的五個人都非常清楚,邰氏的血脈無法延續太長太廣,那麼就算邰氏後代日後想要繼續維持帝制,也會遇到先天的困難。」
「雖然生命力的頑強讓邰氏血脈延續的時間段遠遠超出他們的想像,但在某種意義上說五人小組依然計算成功了,只不過這種選擇事後分析未免顯得有些太過冷酷。」
許樂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也許當年五人小組就是覺得邰家先祖為撤離祖星付出了太多犧牲,所以只是為了補償,而選擇他的後代作為新人類社會的君王。看待事情簡單一些或許能夠更愉快一些,為什麼我們不能把事情往美好的方面去想?」
……
……
對於處於戰爭中的人類社會而言,最美好的時刻、最美好的畫面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在前線天天經歷死亡考驗的士兵,終於安全回到了家裡,和自己的親人含淚重逢。
聯邦與帝國的談判還在痛苦持續當中,帝國天京電視台卻已經開始播放相關的新聞視頻,極少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偉大夫差皇帝出現在皇宮城牆之上,用平靜的目光檢閱排成整齊隊列昂首挺胸走過宮門的前線退伍士兵。
帝國方面的新聞稱:
在偉大皇帝陛下的領導下,在白槿皇族與貴族及各階層勇敢戰士的共同努力下,帝國獲得了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怯懦的聯邦人馬上將要支付巨額的戰爭賠款,來贖取被施捨的和平。
新聞上的天京星都城是一片歡慶的海洋,衣著華麗的貴族拉起從前線歸來跪在身前的奴隸士兵,像兄弟一樣擁抱,然後當眾宣布因為該奴隸士兵英勇的戰績和傷疤,贈予其珍貴的自由。
類似的畫面不停在帝國新聞里出現,而聯邦民眾自然看不到,也不知道議會山剛剛艱難通過的《對落後星域蠻荒原住民及奴隸的資金支援解放計劃》在帝國方面直接變成了巨額戰爭賠款。
此時的聯邦幾乎所有家庭的電視光幕上都在播放一部紀錄片。
這部由金星紀錄片廠拍攝的紀錄片,叫做《士兵回家》:
背著沉重行軍背囊的少尉從前線歸來,他有些緊張地走進幼兒園,試圖認出正在玩光幕桌面拼字遊戲的女童中誰是自己兩年未見的女兒,在老師的輕聲提醒下,他笑著蹲下了身體張開雙臂。
一個可愛的黑髮女童怔怔地望向那邊,忽然捂著嘴巴尖聲叫了起來,像只小鳥般撲了過去,撲進那名父親的懷中,不管身邊的鏡頭怎樣拍攝,她都緊緊摟著父親的脖子,像是很擔心他又不見了。
女童貼著少尉的臉,輕聲細語說道:「爸爸,我想你了。」
……
……
陶小麗是港都一間貿易公司的女文員。今天是她的生日,然而她的情緒並不高,因為相知相愛的男友正在左天星域前線服役,還要過三個月才回來,當她吃蛋糕吹蠟燭時,男友或許正躲在狹小的合金坑道間躲避外面的風雨甚至是導彈,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她拒絕了一位男同事的晚餐邀請,獨自回到公寓樓中,扔掉提包蹬掉皮鞋,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雙手揉著頭髮看著冷清的房間,想著那些美好的舊日時光,神情孤單而悲傷。
就在這時雜物間的門被人推開,十幾名同事推著插滿蠟燭的蛋糕車唱著生日歌走了進來,她吃驚地看著那邊,手掌撫在胸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感動之餘卻難免有些遺憾。
如果他也在就好了。
似乎是造物主聽到了她心中默默的祈禱,蛋糕車旁的同事們散開,一名穿著聯邦機修兵背心的帥氣青年捧著鮮花走了出來。
陶小麗撫在胸前的手驟然抓緊衣服,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張臉,緩慢走過去緊緊抱住他,流著眼淚不停親吻著他的臉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