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拜倫
光明與黑暗之間有明顯而不可逾越的界線,黑與白之間的灰並不能作為解脫罪責的說辭,哪怕那抹灰淡至幾不可見,也定然是或濃或淺的黑,又哪裡是白?
當年那個才華橫溢、冷漠驕傲、酷勁十足的杜少卿一向這般認為。
只是自一院畢業多年後,在軍隊體系內四處衝突掙紮上浮沉默,他已經改變了很多,明白了再美妙清麗的翠色山水畫,也需要黑暗礦洞里挖出來的骯髒天然顏料來描繪,為了聯邦或者說人類的光輝未來,他願意犧牲自己某一部分的道德原則。
尤其當聯邦中出現一股令人振奮的隱藏思潮,並且一位值得信賴的優秀政治家站在潮頭之後,他越發肯定這種犧牲必將獲得美好的回報,於是他將所有的精力心血全部投注到部隊的建設中,放棄了家庭之類世俗的幸福,在西林鐘瘦虎的強勢壓制之下,依然帶出了鐵七師這支鐵軍,進而讓整個第二軍區都烙上了他個人的深刻烙印。
鐵血部隊的目標當然是帝國人,但為了聯邦的將來,杜少卿絕不介意動用這支部隊為那位大人物保駕護航,事實上這幾年中,他的鐵七師一直在配合政府相關部門,執行著一些隱秘的計劃,而他最忠誠的下屬西門瑾,正是鐵七師配合相關方面計劃的重要聯絡人。
只是犧牲的底限究竟在哪裡?究竟要燃燒多少朵惡之花才能讓世間重獲聖潔的光芒?需要多少無辜者死去?只是……
「不包括這種。」
杜少卿面無表情看著桌前的西門瑾,語調格外平靜,「木谷莊園針對鍾煙花的暗殺,你說是特勤局那邊的動作,所以我沒有繼續問下去。」
「事實上你我都清楚,陳銀川從一院肄業之後秘密進入林家,執行的是政府的秘密任務,滲透七大家的任務。如果沒有我或者你的命令,他不可能冒著泄露身份的危險,發起這次行動。」
「還有這次。」杜少印沉默片刻,從桌後站起身來,說道:「他不應該這樣死去。」
「這次的行動經過了上級批准。」西門瑾腦袋微低,聲音微啞解釋道:「議員先生……不願意讓您參與到這些骯髒的事情中,所以把具體的計劃瞞著您。」
「最後確定的時間,是你上次從5460離開?」杜少卿雙眉微挑,寒意逼人,「你究竟還是不是我的兵?」
「我永遠是師長的兵!」西門瑾猛地抬起頭來,站地筆挺,大聲回答道,「但我更不願意師長來處理這種難題。」
「難題?」杜少卿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笑容說不出的澀意十足,「這不是難題,他就這樣死了,就像是扇我臉上的一記耳光,想必會一直痛到我死的那天。」
「最終下決心是老虎返回西林的前一天。」西門瑾聲音沙啞,解釋道:「這個軍閥不可能放棄世家的特權,加入我們的陣營,而且為了保住鍾家的利益,西林不可能完全成為聯邦的一環。要戰勝窮凶極惡的帝國敵人,我們必須除掉他。」
「這不是私仇。」他咬著牙看著沉思中的師長,語氣急促說道:「這是為了聯邦。」
杜少卿慣常沒有什麼情緒的眼眸中忽然閃過一絲懷念,薄唇微啟,緩聲說道:「為了聯邦……這真是很耳熟的一句話。當年在一院里他就喜歡如此說,我當時覺得很荒謬,你終究將是一個西林的土皇帝,有什麼資格玷污這樣熱血的字眼。」
「如今他卻真為了聯邦死了。」
「您主持此次的調查,那麼沒有人會知道事情的真相。」西門瑾注意到了師長此時的情緒有些異樣,表情黯然說道:「我不是在為自己爭取什麼,只是如果查到我的話,很多人會懷疑到您。」
對於鐵七師從上至下的所有官兵而言,他們所忠誠的對象是聯邦,更具體直接堅定些的描繪,則是他們的師長杜少卿。縱然是替政府某些大人物做事的西門瑾,隱瞞了杜少卿很多事情,其實依舊狂熱崇拜著他,所做的一切隱所指向,只是為了在聯邦中打造出一個開闊明朗的舞台,在師長的帶領下向宇宙深處進發,打下一片大大的星域……
「我不打算把這件事情曝光,因為牽涉的人物太多,一旦真相曝光,西林必然大亂,聯邦的第一場內戰或許將就此爆發,到那時,混亂一片的聯邦,談何戰勝帝國?」
杜少卿冷聲說道:「我並不是道德完人,無論是議員先生還是你,都想替我戴上一雙白手套,可手已經黑了,就再也洗不幹凈了。」
「我杜某人擔不起引發聯邦內戰的責任,也不再是某個被良心煎熬難以入睡的年輕人,我更不喜歡鐘老虎這個人,所以看上去,我沒有任何繼續調查下去的理由。」
杜少卿緩緩打開抽屜,然後走向桌前,窗外雨聲滴答,室內光線昏暗,筆挺順滑的軍裝隨著他的步伐顏色漸變。
「可他不該這樣死去。」
杜少卿慣常冷若冰霜的臉上閃過一絲怪異的紅暈,他盯著眼前的西門瑾,低沉吼叫道:「他是一名聯邦軍人,一名真正優秀的聯邦軍人!他應該死在真正的戰場上,也可以死在轟轟烈烈的聯邦內戰之中,卻不應該因為他還沒有犯下的錯,就死在戰友們從背後射來的子彈下!」
一聲清脆的機簧響聲,杜少卿舉起手槍頂住西門瑾的眉心,寒意十足說道:「今日先斃你還他一條命,日後俘虜帝國皇帝,我再還他一條,到時你我地下再見。」
他身後的書桌抽屜深處,那張舊式照片安靜地躺著,反面朝上,正面親吻著塵埃。
黑色冰冷槍管下的西門瑾臉色蒼白,但他卻是一動不動依舊站的無比筆挺,沒有一絲躲閃的動作,只是呼吸急促了起來。
便在此時,有敲門聲響起。
篤篤篤篤,極為穩定。
杜少卿穩定握著槍的右手,微微僵硬了一絲,這座建築里全部是他的兵,是誰能夠悄無聲息於雨天中來到自己的房門前?
門外的人沒有等門內的人做出反應,很自然尋常地推門而入,微胖的身軀半佝裹在一件雨衣之中,關門的動作顯得有些吃力。
此人取下濕漉的雨衣扔到地上,又取下被雨水淋濕成斑駁一片的帽子,掛在了門旁的衣帽架上,輕輕搓了搓手,回頭望著桌前的兩個人,微笑說道:「都說一場秋雨一場涼,可現在明明還是夏天,淋了雨就冷的可怕,真是見鬼的天氣。」
杜少卿此時依舊用手槍頂著西門瑾的眉心,只是因為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沒有扣動扳機,但他微僵的右臂依然平抬,並沒有放下。
取下濕帽,是花白的頭髮,這位像回家一樣進入杜少卿辦公室的老人,就像看不到場間緊張的局面,更沒有看到空中的那把槍。
他望著杜少卿,帶著一絲勸誡說道:「能夠擁有這樣一個處處為自己著想、面對著你的槍口躲都不躲的下屬,證明了你的帶兵能力,又何嘗不是你的幸運?這樣的下屬,你應該好好珍惜,而不是因為一時的衝動和難得的不冷靜死去,不然將來你一定會像現在這般自疑且黯然。」
杜少卿目光微垂,還是沒有放下手中的槍。
頭髮花白的老人不再理會他,平靜說道:「開會吧,雖然我很不願意接手這個工作,但既然總統閣下讓我處理此次調查的所有具體事務,我總要關心一下。」
杜少卿劍眉微微抽搐,青筋一現即隱,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槍,語氣沉重說道:「是,副總統閣下。」
……
……
聯邦副總統拜倫召集了古鐘號遇襲聯合調查小組的第一次聯席會議,因為是臨時召集的關係,聯邦調查局局長和另外兩個部門的長官,無法及時與會,只是在事後拿到了一份情況簡報。
參加這次聯席會議的人很少,沒有幾個人能夠想到,聯合調查小組的第一次會議,事實上變成了此次陰謀元兇們的一次聚會,這是一個荒謬而令人感到無比寒冷的事實。
「協會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聚會過了。」坐在長椅正中的拜倫副總統說道:「不過我並不享受這種聚會,因為一想到憲章局可能知道我們所說的每一個字,我就覺得心情不安。」
昏暗的房間中,響起了一個聲音:「雖然事先崔聚冬已經發出過警告,但我們還是沒有預估到許樂這個意外狀況的發生。我真的很震驚,此人的序列許可權居然超過了崔聚冬,能夠讓憲章電腦重啟調查。」
拜倫副總統微微俯身向前,光影交錯於蒼老的面容之上,沉聲說道:「就算許樂擁有第一序列許可權,可是根據公民隱私權保護條例,他不可能接觸到某些內容,他究竟是怎樣繞過條例的?」
「崔聚冬在被奪職前曾經試圖查找原因,但沒有查出來。另外根據審訊室傳來的消息,他準備自殺。」
昏暗的房間里一片沉默。即將成為聯邦憲章局局長,成為某種意義上最有權力的男人,在面臨審訊的時候,居然不惜一死,在場的人們感到震撼無比。
「我對此表示強烈反對,他在憲章局中的位置,對於我們的計劃而言非常重要,雖然我很讚賞他的勇氣,可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辦法。」
「看來,許樂從晚蠍星雲打回來的那個電話,確實對我們的事業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拜倫副總統面無表情說道:「不過好在這個小傢伙應該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