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二爺與二嫂
「說起合成肉,我一直有個疑問。你現在是果殼研究所的人,剛好可以問一下你。」鄒郁看著他問道:「聯邦的合成肉纖維投入實用已經很多年了,為什麼在別的方面,卻沒有看見過應用?比如機甲的聯動裝置方面。」
穿著紅色弔帶衫的鄒郁,安安靜靜地坐在許樂的對面,認真地詢問,在她看來,面前這個平凡里透著古怪的年輕人,既然能夠進入聯邦最高級的研究機構,自然在某些方面值得自己學習。
許樂正在夾菜的手指微微一僵,這才想到對面少女的父親是國防部副部長,將門雖然不見得都能產出虎女,但確實也很少會出產廢物,至少這個問題看似荒謬,實際上卻是很要緊的東西。
「倫理委員會一直通不過,而且最關鍵的是……蛋白無法耐高溫,而無論是機甲還是別的機械設備,能夠承受高溫是基本的條件。」前幾天幫沈老教授整理某個資料時,許樂曾經看見過二十三憲歷里,幾個著名的生化混合體實驗,在那場前後達四十年的宏大嘗試中,無數次的失敗,證明了這個想法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
他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紅衣少女,或此時應該說紅衣女子,同一瞬間心裡不知道閃過多少念頭。
今天鄒郁沒有化妝,眉眼更顯清秀,香肩露於兩根細帶之外,整個人慵懶之餘,有的便只是平靜,那種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平靜。她拿著筷子夾著盤中的菜肴,動作無聲而自然,無論是抬箸落腕,總是顯得那樣的文雅淑寧。
許樂看著她,像兩把飛刀一樣的眉毛漸漸挑了起來,眼瞳里多了一些異色。這些天的相處,讓他確認,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難以相處,甚至可以說家教極好……
說來也是,能夠被邰夫人看中的兒媳婦兒,怎麼可能是個只知撒潑的濃妝怨婦,許樂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在臨海州看見的鄒郁,卻完全是另一個稟性,冷酷囂張到了極點的噁心女人。他想來想去想不通,只好嘆口氣承認,女人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捉摸的動物。
從青山公園路口到今夜,已經過去了十幾天,這十幾天里鄒郁便在許樂租的公寓里呆著,天天靠上網與電視來打發時間。也許是懷孕的關係,她總是顯得那樣的疲倦,而許樂也是一個沉默的人,加上實際上彼此都看對方不怎麼高興,所以這些天里,兩個人並沒有聊什麼。
被許樂怔怔地看了這麼久,鄒郁當然知道,但是她沒有一絲反應,只是規規矩矩地吃完了碗里的飯,喝完了許樂事先就替她調好的高能蛋白粉,又吃了一顆葉酸,才微笑著對許樂說道:「好看嗎?」
鄒郁並不介意被人盯著看,天生美貌的她,自幼便是眾人凝視的焦點。只不過以往在第三軍區周邊敢盯著她看的無良子弟,不是被打斷了腿,便是被人扔進了寒冬的河流里。
這些年的生活經歷,讓這個少女變成了一個用冷漠及冷酷來掩飾自己惘然的傢伙。然而自從那天夜裡,坐著那輛黑色汽車,跟著面前這個小眼睛的男生,回到這間普通的公寓之後,鄒郁忽然發現,如此平靜的居家生活,原來也並不是太難過。
只是這整件事情實在是很荒唐。鄒郁時常在想,許樂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稟承兄弟義氣,願意捅自己幾刀的無聊男人她見過,可是這麼平靜便接手一切,不怕任何麻煩和誤會的男人,確實太少見了。
許樂的眼睛雖小,時常眯著,就像這時候怔怔望著她時一般,奇怪的是這對小眼睛裡卻沒有什麼涼薄刻厲的感覺,也沒有絲毫令人覺得不適的情緒,只是帶著淺淺笑意,不盡誠懇,睹之可親可信……
但凡和許樂相處一段日子的人,都會喜歡上這個沉默的年輕人,不是指男女間那種,鄒郁也不例外。所以好看嗎這三個字說的便很有些令人不安,頗有深意。
「好看。」許樂點點頭,很誠懇地說道。
不施脂粉的鄒家大小姐,配好看兩個字綽綽有餘。她的眉眼五官本來就不適合濃妝,只適合淡淡抹之,再加上此時她眉宇間的寧靜之意,愈發地漂亮。
這個回答並不令鄒郁意外,直問直答,再不直接的人也明白什麼時候應該說直接話來掩飾。可眼下的問題就在於,她一直不明白面前這個看似普通的年輕人在掩飾什麼,或說的更深一點,她根本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在掩飾。
青山公園路口,許樂一聲招呼,撞翻輛車,她便跟著走了,在望都醫院的林園外,許樂在車外抽了一根香煙,她在車內想了一根煙的功夫,沒有下車,便直接跟著他來到了這間不起眼的公寓。
鄒郁自認是個腦子清楚的人,她願意跟著許樂走,除了一些不能坦露於人前的心思之外,絕大程度上,還是因為腹中的那個小生命。
無論是什麼樣性情的女子,在第一次孕育生命的時刻,都會屈服於本能,或說是屈服於分泌的激素,偉大一些,便是有了母愛這種東西,於是她們都會多愁善感,心思敏感,生出母老虎一般不顧一切的狠勁兒。鄒郁狠起來了,所以離家出走,洗去鉛華,躲在這間公寓里準備生孩子。她也曾多愁善感過,所以在二號高速公路上看見許樂的黑色汽車,會哭的烏雲摧城。而如今一切都暫時地穩定了下來,因為平靜而愈發敏感的心思,便再也難以平伏。
眼前這種局面,她有自己的理由,可對方呢?難道真的就是因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他兄弟的後代?
鄒郁小口喝著粘稠的蛋白粉,眉尖微微皺起,並沒有刻意遮掩自己投往許樂的審慎目光。
還是那句話,被所謂義氣所限,基於一時熱血衝動,兩肋插刀常有,然而長時間溫和守護,不厭其煩,不動異心,實在少有。鄒郁微微偏頭,頗感興趣地看著許樂。這些日子裡,許樂在網上查了很多東西,照顧的格外細緻,無論是做飯洗衣,都看不出絲毫勉強厭煩,看那作派,竟有準備一天找不到施清海,便要保她一天的意思。
然而此時餐桌旁的男女二人都清楚,施清海要能光明正大地回來,談何容易……是人都看過雷霆暴雨,但沒誰能夠親眼看見過水滴石穿,後者明顯更不容易。所以鄒郁懷疑,鄒郁不解,鄒郁有些憂鬱了。
「我實在很難相信,如今的聯邦里,還有像你這樣的人。」鄒郁沒有說是哪樣的人,因為很難用詞語表達清楚,大概就是與道德有關的正面評價。
「男人的事情,你們女人不是很懂。」許樂說了一句不為女權主義者所喜的老話,笑著解釋道:「兄弟的女人,在我眼裡就不是女人,和兄弟有關的麻煩,那就不是麻煩。」
這話不糙,這理也不糙,只是無論哪個時代里,信奉這些簡單道理的人不少,真正能做到兄弟為先,不勾二嫂的男人卻沒幾個。
許樂並不清楚他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在某個時空里有位二爺在千里旅程中也做過類似的舉動。以他的性格,做便是做,便是連這幾句解釋也不怎麼願意出口,只是看著鄒郁的目光,他知道孕婦的敏感,不得不笑著解釋了幾句,哪怕是個很漂亮的、曾經有過節的、曾經很冷酷的少女孕婦,終究也是孕婦。
孕婦的人權高於一切,這是簡單的算術題,二比一大。
鄒郁不是個愚蠢的女人,雖然在前些年裡,她曾經做過一些愚蠢的事情,但那是因為她想做。聽到許樂的話,看著許樂的眼睛,她忽然笑了起來,柔聲說道:「真不知道是那個姓施的流氓運氣好,還是我的運氣好。」
話是這般淡淡調侃說著,鄒郁的眼瞳里卻湧出淡淡的敬畏之意,敬的是許樂所行,畏的也是許樂所行,此等人物,聯邦少有,不知將來會成什麼氣候。
許樂笑了笑,沒有接這句話,很自然地起身準備去洗碗,這間簡單公寓里的家務活,現在全部是他包了的,所以在研究所跟著老沈教授幹活之餘,竟沒有太多的時間與精力,進入資料庫去尋覓他想要的東西。
「先別洗碗了,陪我出去走走,今天不要就在小區里散步了,我想去街上走走。」
許樂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這十幾天鄒郁表現的極為文靜,沒有給他惹任何麻煩,做足了孕婦的本分,連那些狐朋狗友也沒有再聯絡,於情於理,於孕婦需要的適量運動和散心,他也必須陪她出去走走。
……
……
這一對年輕男女順著公寓下方的大青樹,向著燈光較明的商業區緩緩走去。沉默很久之後,許樂才有些慚愧說道:「我是個不擅言辭的人,這些天估計你也是有些悶了,如果施公子在,想來你一定不會覺得這樣無趣。」
聽到施清海的名字,鄒郁的表情微微一變,馬上回復了慣常在人前的冷漠模樣,眼角餘光里,卻瞥見了小區門口幾個黑暗中的人影,眉頭便禁不住皺了起來。
那幾個人身材魁梧,看樣子沒有隱藏自己行跡的意思,卻也沒有上前來的意圖。許樂打量了那邊一眼,說道:「麻煩來了。」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你又不可能帶著我跑到大三角去。」鄒郁將肩上披著的小馬夾緊了緊,微嘲說道:「你如果真能瞞著我家裡,讓我把孩子生出來,那真是奇蹟。」
許樂不奇怪鄒家會這麼快發現鄒郁的下落,畢竟堂堂國防部長,要在首都特區之內查個人,並不是很難辦的事情。
「你說過你不怕麻煩的。」鄒郁的手緩緩撫摩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想著如果被家裡人抓回去後,腹中孩子的悲慘可能,聲音禁不住冰冷起來。
「關鍵是你的態度。」許樂不再看那幾個明顯是軍人的傢伙,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胳膊,邁過小區門口的金屬軌檻,說道:
「畢竟我是外人。你是成年人,但只要你下定決心要留這個孩子……我說過,兄弟的麻煩,不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