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利維坦之歌(5)
奔赴北極的野外考察隊都喜歡僱傭因紐特人,因為他們熟悉北極,耐寒能力出色,一個渾身高科技裝備的科考隊員如果脫離隊伍獨自行動,應該很難活過三天時間,可一個因紐特人卻能帶著幾條雪橇犬和一把鋒利的長匕首在極地生活一個月之久。
「遇到危險的時候,因紐特人甚至能當你的雪橇犬。」早年間奔赴北極探險的歐洲探險隊都聽過這句話。那時候如果你能找到一個有經驗的因紐特嚮導,生還的幾率就會大大上升,沒準還能找到新的島嶼,用你自己的名字命名。
但對因紐特人來說,北極探險只是一樁危險的工作,他們是為了養家糊口這麼做的。探險家返回歐洲大陸驕傲地宣布自己的發現時,
對於多數因紐特族的嚮導來說,努力工作的目標之一就是自己的子女不要再從事這份工作。
「我跟你說過我是個孤兒吧?」阿巴斯忽然說起完全不相關的話題來。
「說過,你在孤兒院長大。」
「一直想知道我父親是什麼人,想知道他為什麼生下我而又放棄了我,或者說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也許他已經死了世界上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了,所以一直沒來找我。」阿巴斯說,「就像井裡那個孩子的父親。」
語氣很淡,完全就是兩個男人酒後閑話的那種調調,卻透著隱隱的悲辛。
愷撒愣了一下,也是漫不經心的語調,「如果他跟我老爹是一個路數,會不會覺得還是沒這個人更好?」
他很清楚阿巴斯不是什麼「豪邁的勇者」,心裡坦蕩蕩沒有一絲陰霾,只不過他不想對話顯得太沉重。
「有過和沒有是不一樣的,」阿巴斯輕聲說,「每個人都需要自己存在的證明,這個證明是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愛人,他們需要你,所以你就存在了。如果沒有人需要你,你就不存在。」
愷撒沉默了,這是一個難解的哲學命題,關於存在,它無法被證明,只看每個人內心的感覺。路明非認為阿巴斯不該存在,本應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是另外一個叫楚子航的男人,阿巴斯並沒有把它當作瘋子的臆想一笑置之,他心裡某個地方大概是裂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懷疑著自己的存在。
那麼愷撒又是為什麼堅信著自己的存在呢?因為加圖索家多到能買下國家的錢?事實上愷撒自己都不太清楚他家裡有多少錢,錢這種東西多到一定程度就顯得虛無縹緲起來。
因為諾諾?當然這是一個很好的證據,不過考慮到他的未婚妻此刻正帶著路明非滿世界逃亡,這個證據可能還不夠穩。
因為母親?那個名叫古爾薇格的女人死去太久了,在愷撒的記憶中,她的面容已經開始模糊,只留下寫意般的溫柔笑容。
說起來倒是龐貝那傢伙一直以來都非常可靠,雖然是台行走的人類播種機,不負責任的渣男典型,但每當愷撒有危機的時候,龐貝總是及時出現,當仁不讓。
就像孩子在學校鬧出什麼事來,那永遠都說自己很忙自己有生意要談不能來開家長會的老爹就出現了,大手一揮說我兒子不會錯的,我不知道錯的是誰,總之我兒子是不會錯的。
原來最能證明自己存在的居然是種馬老爹?這個結論讓愷撒不由地想要捂臉。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雷巴爾科來到牌桌旁,「那孩子醒了!」
***
三個人趕到的時候,那個看起來更像屠夫的跟船醫生正擦著手從醫療艙里出來。
「孩子醒了?」阿巴斯問。
「暈過去只是因為低血糖,補充點葡萄糖就醒過來了。體檢也做完了,物理指標都很正常,受了點輻射,不過不嚴重,納粹時期的德國人還沒能提煉出高純度的放射物。」醫生說。
「物理指標都很正常的意思是?」愷撒敏銳地覺察到醫生用了一個拗口的說法。
醫生把醫療艙的門推開一道細縫,愷撒和阿巴斯從那道縫隙里看進去,醫療艙中間是個鋼化玻璃搭建的無菌室,大概是緊急情況下做手術用的。無菌室里亮著血紅色的燈,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蜷縮著小小的人形。她披著一頭漆黑的長髮,目光獃滯地看向無菌室的一個角落,但分明那個角落裡什麼都沒有。她的眼睛大得有些誇張,睜著眼一動不動,像一個受了驚嚇的木偶娃娃。她的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枚手榴彈。
「是個女孩子?」愷撒驚訝不已。
阿巴斯也同樣驚訝,雖然他曾緊緊地抱住那個孩子,卻都沒覺察到那其實是個女孩。她穿著皮毛衣服,臉上蒙著厚厚的油污,更像是一隻泥漿里蹦出來的小猴子。
「沒洗澡之前我也以為是個小男孩,」醫生說,「洗乾淨了才知道是個女孩,沒我想的那麼小,大概十二三歲。」
「誰給她洗的澡?」愷撒和阿巴斯警覺地看向醫生。
「她自己洗的!她自己洗的!我只是給她準備了熱水把她關到浴室里去了,我也是有女兒的人!」醫生趕緊解釋,「何況有人能碰她么?那簡直是一頭小北極狼!」
「你說她物理指標都很正常,意思是精神指標不正常?」愷撒問。
「應激性精神障礙。」醫生低聲說,「十幾歲的小女孩,有過那種經歷,很難不留下心理創傷。」
「難怪她一見我們就跑。」愷撒點點頭,「連人類都無法相信了吧?」
「高度興奮和警覺,伴隨或輕或重的幻覺,在她的認知里我們可能和那些野獸沒有區別,甚至是面目猙獰的惡鬼。」醫生說,「所以我給了她那玩意兒,當作安撫物。爆炸部已經拆掉了,不會炸,但信不信,你湊過去她就會拉弦。」
愷撒沉默了很久,「真可憐,能相信的只剩下手榴彈了。」
「這種情況下問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了吧?」施耐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也是得知消息趕了過來。
他們聚集到這裡當然不只是為了關心這個女孩,而是想知道利維坦出現時的細節,錄像中能得到的信息畢竟有限。
醫生搖了搖頭,「她從醒來到現在一個字都沒說過。」
「多長時間能恢復?」施耐德又問。
「應激性精神障礙發病起來很突然,但康復起來通常都還比較順利。時間嘛,或長或短,半個月到一個月。」醫生說。
施耐德無聲地嘆了口氣。半個月一個月對於病人康復倒確實算快的,不過他們這場極地探險的時間有限,眼下已經接近夏末了,極地的溫度一天比一天低,拖得越久就越困難。北冰洋那麼大,假設利維坦真的四處巡遊,半個月一個月它都能游到加拿大去了。
可總不能強行追問這個處在崩潰邊緣的孩子,那無疑是精神上的酷刑,何況一個嚮導的女兒,能提供的情報也有限。
「好好照顧她。」施耐德說完,轉身離去。
其他人也跟著離開,只有阿巴斯最後往門縫裡看了一眼,然而就是那一眼,他呆住了。愷撒已經走出了兩步,扭頭髮現阿巴斯的神情不對,也從門縫裡看進去,也呆住了。
那個木偶娃娃似的女孩抬起了頭,那雙似乎空白又似乎驚恐的大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們,準確地說,她正死死地盯著阿巴斯。愷撒和阿巴斯基本身處同一位置,按理說在這樣的距離上根本不可能分清那女孩的視覺焦點在他們誰的身上,可不知為何,愷撒就是知道她在看阿巴斯。
在那個女孩的眼裡,加圖索家高貴的繼承人根本就不存在。她望著阿巴斯,只望著阿巴斯,既兇狠又依戀。
沒有人能拒絕那種凝視,阿巴斯和愷撒對視一眼,推門而入。愷撒在他背後扣上了門,這樣在那個女孩看來,這場對話僅限於她和阿巴斯之間。
阿巴斯來到無菌室的鋼化玻璃門外蹲下,手按著玻璃。兩人這麼遙遙地對視了許久,女孩小心翼翼地爬了過來。這種感覺有點像伸著手給一條瘦骨嶙峋的流浪貓餵食。
她趴在鋼化玻璃門上,還是直愣愣地看著阿巴斯,像是在審視。那雙大大的眼睛像是空白的鏡子,令人望而生畏。
「我叫阿巴斯,我們是一支北極考察隊,我們沒有惡意,我們不會傷害你。」阿巴斯說。
他不知道女孩子會說什麼語言,所以用了最通用的英語。女孩子沒有反應,也許是她聽不懂英語,也許是她的精神狀態異常,對外界的信息太麻木了。
阿巴斯有點不知所措,除了英語他還會說阿拉伯語和漢語,但對一個北極地區遭遇的孩子大講漢語或阿拉伯語無疑是愚蠢的。但是靜了片刻之後,女孩說話了。
「Talini…」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這是她被營救以來說的第一個詞。
「你說什麼?」阿巴斯沒聽懂。
門外正用「鐮鼬」監聽的愷撒也沒聽懂。藉助先天優勢,愷撒在語言上的造詣極深,別人是通曉兩三門語言,愷撒則可以通曉兩三個語系。但別說Talini這個單詞他沒聽過,發音和拼寫方式也不符合他熟悉的任何語系。
「Talini…」女孩子重複了這個單詞。
愷撒立刻敲打自己的耳機,「EVA,給我搜索Talini這個發音的所有拼寫組合組合,在全世界的語言庫,包括死語言庫中,搜索它符合的目標!」
他本能地意識到這是什麼關鍵的信息,一個神秘的單詞,甚至可能出自龍文,那個女孩可能親耳聽過利維坦的歌聲。
在日本的時候他們也調用了EVA的這個功能,當時EVA在十幾分鐘內搜索了有史以來的所有語言庫,解讀出了「高天原」三個字。
這一次EVA只用不到半秒鐘就給出了回復,「Talini,愛斯基摩語中『雪』的意思。」
「愛斯基摩語?」愷撒愣了一下。
見鬼他怎麼沒想到呢?這女孩是個因紐特人,她說的當然是愛斯基摩語。可「雪」又是什麼意思?這裡是白茫茫的北極,這裡到處都是雪。
「愛斯基摩語屬於很小的『愛斯基摩-阿留申』語系,因為聚居地分散還夾雜了許多方言,雖然始終還在使用的語言,但很少人研究。愛斯基摩語中表示『雪』的單詞有大約70個,這是其中之一。具體到這個詞,通常用作給人起名,尤其是女性。「EVA接著說,「要補充說明的是,因紐特人通常不止一個名字,他們正式的名字通常是沿用先人的名字。而Talini這樣的名字通常是用作小名,在家人之間稱呼,如果有人這麼告訴你她的名字,她應該是把你看作很親近的人了。」
愷撒愣了一下,原來那個女孩要告訴阿巴斯的,只是她自己的名字。
是因為信任么?因為曾經奮不顧身地撲向她,所以阿巴斯是她在這條船上唯一信任的人。也許就像《沙耶之歌》那樣,這條船上的所有人在女孩看來都是惡鬼,除了阿巴斯。
「Talini,愛斯基摩語中『雪』的意思,那是她的名字。」愷撒低聲說。阿巴斯也戴著跟他一樣的耳機,以便隨時保持聯絡。
「Talini,我會保護你的。」阿巴斯輕聲說。
阿巴斯是用英文說的,那個說愛斯基摩語的女孩本該聽不懂,可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那女孩忽然流下淚來,再也不是一隻磨著牙齒的小狼。
她沒有發生任何聲音,可每個人都為那無聲的悲傷動容,那種悲傷就像是……倔強的孩子終於等到父親來接她了。
她忽然極度地貼近鋼化玻璃,用愛斯基摩語說話,如果沒有玻璃阻隔,那肯定是只跟阿巴斯一個人說的耳語。
愷撒的瞳孔忽然間放大,因為EVA立刻就把那句話譯了出來,她說的是,「快走!它就要來了!」
她的神情是那麼地恐懼,像是死神就要來取走他們所有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