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費爺, 」周懷信有點僵硬地回頭, 勉強一笑, 「你說什麼?」
費渡回頭看了一眼, 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人走來走去, 基本沒人注意到這邊, 於是他抬手關上了衛生間的門, 衛生間燈光晦暗, 加深了他眉眼的輪廓, 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張筆觸鋒利的畫。
「別裝了,我又不是昨天才認識你。」費渡十分放鬆地靠在門板上, 要笑不笑地看著周懷信, 「你一年到頭見不了你爸幾面,壓根也沒關心過你們家財產,什麼私生子家生子的,從昨天到現在,我看你總共也就搶胡總手機的時候說的那幾句話是真的。」
周懷信轉身背靠洗臉池, 沉下臉色, 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楊波就算真是你爸的私生子, 也不必搞這麼大的陣仗認祖歸宗,你家老頭在太平間躺得踏踏實實, 他大可以回國請求司法鑒定親子關係,這又是綁架又是殺人的,圖什麼, 吃飽了撐的嗎?」
「司法鑒定他想做就做嗎, 真當我們哥倆是死的?一把火燒了老頭,也不給他一根頭髮,」周懷信嗤笑一聲,「他不就是為圖錢么?小門小戶出來的,算的精。」
「網上爆出來的那三支基金就夠你家喝一壺的,就算是假的,查一次也讓你們傷筋動骨,真圖你家錢,他不會這麼損人不利己。」
「都說了我是個畫畫的,不懂你們這些生意人的事。」周懷信不耐煩地一攤手,仗著自己瘦,從費渡身邊擠了過去,打算要開門出去。
費渡一抬手扣住了他握在門把上的手腕,周懷信一激靈,感覺費渡冰冷的手指像一條蛇,緊緊地卡住了他不動聲色下劇烈跳動的脈搏。費渡雖然頗有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但對付周懷信這根麻桿是很夠用了,輕輕一推就把他按在了旁邊的儲物柜上。
周懷信:「你……」
「噓——」費渡抬起一根手指打斷他,「小點聲,警察還在外面——你家那倒霉司機一開口,我就知道不是楊波,這東西怎麼操作你我都清楚。買個人當替罪羊,不留證據,進去幾年,給夠他一輩子也賺不來的錢,出來還有工作,又不是死刑,跟去個艱苦的地方外派幾年差不多。誰家的替罪羊也不可能出賣主人,國內又沒有專門保護污點證人的制度,賣了主人也未必逃得脫刑責,白坐牢不說,家人還受連累,沒這個規矩。」
周懷信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我不知道你們什麼規矩。」
「別裝純,」費渡搖搖頭,「我們這邊剛猜測你哥可能在一輛貨車上,綁匪那邊立刻就不再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縮短鏡頭,是覺得警察太笨,生怕我們抓不出內奸,懷疑不到楊波頭上嗎?」
周懷信冷笑:「你的意思是有人嫁禍楊波——綁架大哥,再順手除掉私生子,我明白了,這事橫看豎看,都只對我有好處,所以現在我是嫌疑人了?那你為什麼不告訴警察?」
費渡鬆開了鉗制著他的手,靜靜地看著他。
「去吧,」周懷信聲音雖然壓得很低,臉上卻又恢復那種瘋瘋癲癲的滿不在乎,輕佻地沖費渡一笑,「酒池肉林里泡不出什麼感情,我不怪你,我要是因為這個折進去,以後出來不愁沒有牛逼吹,這是編排了一場多大的戲,我是個多麼偉大的行為藝術家!」
費渡輕輕地嘆了口氣。
周懷信嬉皮笑臉地問:「你嘆什麼氣,難道是在遺憾還沒睡過我?」
費渡說:「我吃不消你。「
「那當然,」周懷信到了這種情境,竟然還有暇洋洋得意,「你那過時的審美肯定吃不消我這種前衛的風景……」
「我吃不消你這種自以為是在裝瘋賣傻的真傻子。」費渡淡淡地打斷他,「周兄,你大哥是親生的嗎,你跟他到底是有多好?」
周懷信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手指緊緊地扣在了身後儲物櫃的櫃門上:「奇怪,費爺,你剛才還說我綁架我大哥,又嫁禍楊波那個狗娘養的,一石二鳥,怎麼現在又變成我跟他有多好了?你這前言不搭後語的……是被我的美色沖昏頭腦了嗎?」
費渡沒接他這句乾巴巴的玩笑話,平鋪直敘地說:「綁匪拋出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你搶走了胡總的手機,他的手機直接登錄到了你們官網後台。」
「是啊,喲,不得了,原來胡震宇裝得那麼鎮定穩重,其實早準備好了要曝光私生子的事,」周懷信「嘖」了一聲,「這種事我當然要搶先啊,越真情實感越沒有嫌疑嘛……」
「我警告你回復綁匪要慎重,你當時明明聽進去了,」費渡絲毫不理會他說什麼,只是兀自陳述,「可是轉臉又來了這麼一出?為什麼?」
周懷信挑起修成了一根線的細眉:「你是問我……」
「因為你看見了胡震宇的小動作,」費渡幾不可聞地輕聲說,「貴司這種標準化管理的公司,官網一定有專人負責打理,發什麼新聞也一定有固定的請示流程,這事無論如何也不是胡總該親自管的,他第一時間親自登上後台,這不合常理,這點不合常理證實了你的某些猜測……」
周懷信的表情像面具一樣掛在臉上,紋絲不動。
費渡微微頓了一下:「就是你哥根本沒有被人綁架。」
周懷信的呼吸突然凝固,好一會,他聲音尖銳地「哈」了一聲,使勁一聳肩,細伶伶的脖子幾乎要從肩上甩下來:「費總,這麼說,你和警察們方才忙了一圈,都是在陪著演話劇了?」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費渡的手機屏幕一亮,電話鈴即將響起,他看也不看地伸手掛了:「兩個知道利用競爭企業煽風點火、製造網路輿論的綁匪,為什麼一和亨達集團斷開聯繫,就成了沒殼的烏龜,立刻就毫無防備地被追蹤到?」
「白沙河流域地廣人稀,從機場路劫走人質之後,順路選擇在那裡換車,這還說得通,可為什麼仍然在那裡徘徊?」
「白沙河已經算是燕城地界,從這段路進城基本不會遇到查驗關卡,臨時路障也是你們報警後設的。從你哥上了綁匪的車到你們報警,中間至少有兩個小時的空檔,綁匪為什麼不開進市裡,找個足夠安全私密、地方足夠大的空間?難道策劃這起綁架案的幕後黑手已經窮得叮噹響,租不起房子了?」
「專門留下個內奸給我們抓,到底是為了讓綁匪及時逃跑,還是為了通知我們及時救人?你哥面對一個兇殘的綁匪,不威逼不利誘,先條分縷析的回答他有關基金的事,這是唯恐周氏身上官司不夠多?」
「兩個持刀綁匪,劫持了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人質,開著一輛大貨在荒郊野外,人質這樣都沒死成,還順順利利地被警察救了?」
周懷信蒼白徒勞地開口:「你要是非這麼說……」
「當然,綁匪聯繫亨達集團,誤導警方和炒作事件都是亨達主導,綁匪自己狗屁不懂,你可以說綁匪選擇白沙河,是因為對白沙河流域熟悉——反正照這麼看,我們也不可能抓住那倆人核實了。你也可以說你哥看出綁匪搞垮周氏的目的,為了保命刻意配合,還可以說他最後沒死成都是運氣,都是命大——」 費渡打斷他,一字一頓地說,「可是這麼多巧合合在一起,再加上胡總的可疑操作,恕我想像力貧乏,周兄,我真的只能想到這一個可能性。」
周懷信神色變幻幾次,良久,他說:「我錯了,費總,最佳想像力是你的,我甘拜下風。」
他一伸手打住費渡的話音:「楊波算什麼東西?照你這麼說,周懷瑾自己綁架自己,又是挨刀又是挨水淹,不惜抹黑自己家公司,就為了栽贓一個私生子?費爺,這到底是他有病還是你有病?」
「周兄,你真的相信楊波是你爸的私生子,你真相信如果有這麼個『滄海遺珠』,你爸會為了什麼亡妻、名聲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忍辱負重地養在身邊不敢認?」
「不是私生子,楊波那個傻逼怎麼干到現在的位置的?」周懷信倏地提高了聲音,「賣身嗎?我們家老頭真不好這口。」
「我也想知道,」費渡說,「那份鑒定結果確定是楊波的嗎?你不知道,對吧,那是你哥給你看的。」
「你是說他在我爸和鄭老狐狸眼皮底下,平白無故地捏造出了一個私生子。」周懷信笑了一下,搖搖頭,伸手在費渡肩上按了一下,「算了吧,這還不如說大哥是我綁的聽著靠譜呢,我知道你夠意思,不用再替我開脫。我不會自首,警察要是夠聰明,就讓他們自己來查,你要是願意舉報也隨意,我不在乎——唉,升官發財死爸爸,真是人生三大快事。」
周懷信說完,一把甩開費渡,拉開衛生間的門,一點也不像個剛被人揭穿的陰謀家,搖頭擺尾地溜達了出去,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對到處找他的警察宣布:「配合調查是吧?成,一會跟你們回局子,催什麼催,先讓我卸妝!」
費渡緩緩從拐角處的衛生間里走出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周懷信一扭八道彎的背影。
就在這時,一隻手沒輕沒重地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費渡剛一扭頭,那手順勢一把攥住他的肩頭,把他拽了個踉蹌。
「跟涉案人員單獨進衛生間密談,」駱聞舟盯著他的眼睛說,「你最好給我個書面解釋——還有,剛才給你打電話為什麼不接?」
費渡十分避重就輕地一笑:「這是捉姦嗎,駱隊?」
「費渡,」駱聞舟嘆了口氣,忽然伸手捏住了費渡的下巴,非常輕地在他耳邊說,「你知道自己這樣很招人煩嗎?」
費渡有些訝異地微微挑起眉。
「手裡拿著雞腿,要是沒打算分別人一半,就別老特意上人家面前『吧唧嘴』,這是起碼的教養,大人沒教過你嗎?」駱聞舟說著,另一隻手順著往下滑,落到費渡腰間,好像摸了一把,又好像只是擺了個姿勢,並沒有碰到他,「大人」兩個字壓得低低的,順著很輕的鼻息鑽進了費渡耳朵里,好似還帶了一點鼻音,一下撞在了費渡的耳膜上,餘音散去,仍然震動不休。
「有本事你就來點實際的,」駱聞舟放開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瞎鬧,讓人覺得你特別沒勁——走了,收工。」
費渡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自己的領子,隨後若無其事地問:「楊波要是死不承認,就憑那司機的口供,不能當成證據吧?」
「不能,」駱聞舟說,「我們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徹查那司機所有的通訊和財產情況,然後把楊波扣到不能再扣,找周懷瑾做個筆錄,畫出綁匪畫像發布通緝,至於能不能清清楚楚地結案,就要看隔壁去調查周氏集團的兄弟們給不給力,也許可以,也許只能不了了之。「
費渡插著兜:「這真不像是刑偵大隊負責人該說的話。」
「那我該說什麼?一切違法犯罪行為都必然會被我繩之以法嗎?」駱聞舟停下來,擺了擺手,「我又不是黑貓警長,吹那麼大牛皮收不回來。好比這起案子,也許你最後抽繭剝絲,發現真相就那麼回事,並不足以把誰扔進監獄裡教育幾年,對不對?」
費渡心照不宣地一笑。
「當然,有些事細想起來還是挺生氣的,」駱聞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要是能給我說一點有用的,方才你和周懷信關起門來幹什麼,我可以暫時不追究。」
「那好吧,我建議你先把所有相關人員都扣留在境內,尤其是鄭凱風,」費渡說,「然後核實一下周懷瑾、楊波和周峻茂的親子關係。」
駱聞舟打了個指響,快步走了。
費渡拿出手機——方才沒來得及看,這會網上沸沸揚揚的,全是被周懷瑾在視頻中那一石激起的浪,大浪里含著暗沙,無數只手在裡面渾水摸魚。
他看著看著就走了神,兀自發了一會呆,隨後撥通了一個電話,壓低聲音對那邊說:「替我查一下楊波這個人,尤其家庭背景,越詳細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