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功德筆
大慶就著它就地十八滾的猥瑣動作,借著一身肥肉,還在地上彈了一下。跳起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沖著趙雲瀾大聲咆哮:「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趙雲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你……你你你……」大慶幾乎忘詞,他橫行於世,自以為見過千百般的怪現狀,卻還是頭一次真真正正地領會了什麼叫做「色膽包天」。
什麼殷紂王為妲己挖心,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唐玄宗春宵不早朝之類匪夷所思的昏聵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這群愚蠢的男人們為了美色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大慶心裡很是晨昏顛倒了一番,而後它氣如遊絲地問:「那……你、你們……現在到、到到什麼程度了?」
趙雲瀾摸了摸鼻子:「沒怎麼樣,上過床了,不過純睡覺,他臉皮太薄,一直沒讓我碰。」
大慶:「……」
床……臉皮薄……薄……沒讓碰……
這幾個詞就像一連串轟炸機,在大慶耳邊落下一大片二踢腳,轟鳴聲來迴響,九重天雷加身好像都沒有這樣讓貓魂飛魄散的效果。
一時間,趙雲瀾和沈老師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浮光掠影一般地在大慶腦子裡划過,每一個場景都在它不大的腦子裡砸出一個萬丈深坑,讓這可憐的黑貓在一瞬間產生出了某種恍如隔世的夢幻感與充滿了哲學的嘆息——他娘的,世界上還有比趙雲瀾再操蛋的主人嗎?
大慶費力地推開脖子上厚厚的肉,仰著頭,用一種近乎膜拜、瞻仰與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趙雲瀾,良久,才夾雜著喵音發自肺腑地說:「你真□。」
然後黑貓有些腿軟地重新跳上窗檯:「你知不知道斬魂使到底是什麼人?」
趙雲瀾彈了彈煙灰:「我就是想問你這個。」
「我說不清楚。」大慶嚴肅下來,「自封神開始,諸天神佛、遍地小妖,老貓我都能把來龍去脈說個大概,但是斬魂使的來歷我說不清楚,你知道這事有多嚴重嗎?」
趙雲瀾並不意外,他已經看見過沈巍親手畫的畫——見過崑崙君的人,自然是生於大慶還蒙昧著的時期,他的來歷大慶不清楚非常正常:「你只說你知道的。」
「你知道后土嗎?」大慶想了想,問他。
趙雲瀾愣了一下,隨後說:「《山海經》里說是共工生了后土,算是炎帝一系的後代,《招魂》里也有記載,說后土是掌握幽冥的神。但是後世民間傳說里,『后土』一般與『皇天』並稱,好像地位更高一些……也有一些傳說,認為后土其實就是女媧。」
「都差不離。」大慶說,「當年共工掀翻了不周山,女媧補天,練五彩石扛住了天柱,身化黃土,隔開陰陽,那是幽冥秩序伊始。一種說法是斬魂使由天地戾氣幻化而來,還有一種說法,是他生於黃泉下千尺,但是黃泉下怎麼凄涼冷厲是凡人的想像,其實他們所謂的千丈戾氣和幽冥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況且有斬魂使的時候,黃泉都尚未成型,哪來的遁地千丈?」
趙雲瀾:「你是說斬魂使並不是生於幽冥。」
「可能很相近,但我覺得他和地府的關係多半是相互合作,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聯繫。」大慶說,「太久遠的事我並不清楚,只能靠猜測,後世通常將后土等同於大地,但真正的大地是盤古一斧子劈開的混沌,你想,女媧補了天,其實已經算功德圓滿,為什麼她要身化后土,形神俱散?為什麼她要蓋住真正的大地?那裡無論有什麼,和斬魂使必定關係匪淺。」
趙雲瀾手裡的煙頭快要燒到了頭,他渾然不覺。
大慶嘆了口氣:「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這麼多,這裡面事太老,水太深,你……你啊,怎麼和他攪合到一起了?就不能好好管管你的褲腰帶嗎?什麼人都好招惹的?」
更悲劇的是他的腰帶還沒來得及解下來……
「晚了。」趙雲瀾在被燒到手之前捻滅了煙頭,丟在了一邊廢棄的裝修材料堆里,「你這話說晚了。」
大慶暴躁地說:「那是因為你一開始勾搭他的時候沒告訴我他是什麼人!不然我砸鍋賣鐵也要阻止你的……」
「我說你晚了,」趙雲瀾忽然打斷它,「不是這一年半載的晚,你大概已經晚了幾千年了。」
黑貓獃獃地看著他,有一瞬間,它幾乎覺得趙雲瀾想起了什麼,然而趙雲瀾只是又點著了一根煙,默默地站在了窗根底下,身影被餘暉拖得老長。
大慶陪著他整整抽完了一整盒的煙,煙頭落了滿地,男人的口袋空了,這才一伸手,示意大慶跳到他的胳膊上,往外走去。
大慶:「去哪?」
趙雲瀾面色冰冷地說:「回光明路4號,我先見楚恕之,再約陰差——我的人,在我手底下一天,就容不得別人欺負。」
光明路4號白班的剛走,楚恕之還沒來,趙雲瀾給大慶放好小魚乾和牛奶,就徑自走進了圖書室。
他從門口處取了一副護眼的眼鏡,剛帶上,就看見角落裡慌慌張張地和桑贊分開的汪徵,趙雲瀾淡定地點了個頭:「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汪徵啐了他一口,步履匆忙地轉身出去了。
桑贊抓了抓頭髮,他臉皮倒是厚,也沒覺得有多不好意思,沖他走過來:「還要崑崙嗎?」
不知為什麼,眼鏡遮住了趙雲瀾的眼睛,他的目光被有機玻璃阻擋了一下,就顯得十分冰冷,鼻樑越發的高挺,幾天以來不知為什麼瘦了些,微微抬起頭的時候露出下頜上有些尖削的線條,英俊的側臉看起來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淡漠。
「沒用,有用的都已經被人故意抹掉了。」趙雲瀾的手指順著架子上的書脊一路探尋過去,「我想知道……和女媧有關的事。」
桑贊愣了愣。
「女媧造人、補天,蚩尤與炎黃之戰,共工和顓頊之爭,全部的我都要,我就不信他們遮擋得住一個人,還能遮擋得住來龍去脈。」趙雲瀾推了一下眼鏡,拉過高梯,爬了上去。
他翹著二郎腿坐在高高的鐵梯上,看完一本就丟下來一本,桑贊也不打擾他,等在地下,默默地收起來放在一邊。
像趙雲瀾這樣的人,通常別人會覺得他的床頭讀物就是花花公子,或者裝在平板里的蒼老師蘭蘭之類,可他的古文造詣竟然出奇的高,閱讀速度也極快,指尖飛快地划過一頁,基本就已經看完一整篇,整個圖書室就只有他的翻書聲。
偶爾,趙雲瀾會停下來,放下書,用力揉一下眼睛,用非常緩慢的語速和桑贊簡單地交談幾句。
「不周山是上天的路,」趙雲瀾伸手比划了一下,聲音微微沙啞,顯得有些疲憊地低頭對桑贊說,「歷史上記載,共工和顓頊這兩個人為了權力而互相爭鬥,最後共工失敗,憤怒地坐著神龍,才撞倒了不周山。」
桑贊廢了一番力氣,慢半拍地點點頭。
「這我不相信。」趙雲瀾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炎黃與蚩尤大戰無數年,天崩地裂飛沙走石不為過,不周山好好的,盤古一斧子劈開天地,不周山依然好好的,就算神龍天生神力,那大澤中扶搖上九萬里的大鵬和不知幾千里大的北冥鯤又算什麼?」
桑贊已經學會把他的形容詞和名詞都剔除,過了一會,才操著奇怪的口音說:「如果這件事是不可能發生的,除非有人讓它發生。」
「截斷天路,」趙雲瀾手指扣著古書,「皇天、后土、祖巫……刨去已經隕落的、下落不明的,也就還剩下……」
桑贊仰著頭,看著他的目光深邃。
「不周山倒後,女媧用巨大的石頭堵上連篇下雨的天空,自己化身后土,散魂於幽冥。」趙雲瀾緊緊地鎖著眉,繼續說,「不周山倒塌之前,上連著天,下卻不是連著地……那時候幽冥還沒有成型。女媧等於是雙手撐開了天地,天上連夜漏雨,地上的漏洞又是什麼?地上……地上……泥土……」
趙雲瀾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變成了自言自語,而後忽然說:「等等,你再把女媧造人的那一段拿來我看看。」
桑贊剛把書遞給他,大慶就鑽了進來,對趙雲瀾說:「老楚來了。」
趙雲瀾立刻把書夾好,從高高的梯子上爬下來,把眼鏡摘下來交給桑贊,拍拍他的肩膀。
他正要往外走,桑贊卻驀地在他身後開了口:「拉個時候,是沒有秩序的吧,眉個人都想要更多的圈……權力。山……你說的那個到天上的路,如果端了,也徐是什麼人,圍了結束……」
他說不出合適的詞,比比劃劃地打了個手勢,趙雲瀾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爭鬥不休的意思,趙雲瀾沖桑桑贊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去,驟然之間,被他打開了一個新的思路。
洪荒初定,諸神征戰不休,炎黃大敗蚩尤,形成了新的秩序,而人越來越多,當年女媧吹口氣活了的小泥人中間,一種叫做權力的東西應運而生。不管是什麼人,撞塌了不周山,難道是企圖打破這樣的秩序,再造一個新的,重新回到那……萬物伊始、欣欣向榮的模樣?
趙雲瀾想起了他那個夢,夢裡那個和他說話的人究竟是誰?他又是什麼意思?
楚恕之不是自己來的,他還帶了個小尾巴——郭長城穿得像個棉球,脖子上圍了至少兩條圍巾,蓋住了半張臉,整個把自己包裝成了一隻新世紀的忍者神龜,其中有一條還明顯不是他的。
據說郭長城在楚恕之憑空不見了以後,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五分鐘,可還沒等他打上車,就改變了主意,他覺得新年第一天就辜負大慶的囑託,實在是良心不安,於是轉身又走回到那個小衚衕里,一路找,一路硬著頭皮找各種人結結巴巴的打聽。
當時他表情之便秘、語氣之不連貫,簡直就像個練習中文口語的外國人。
在凜冽的寒風裡找了半個多小時,郭長城終於頂著凍紅的鼻頭,被一位熱心的社區服務阿姨給撿到了,好心送到了楚恕之門口。
阿姨走了,郭長城也不敢敲門,在楚恕之家門口轉了好幾圈,聽不見裡面有一點動靜,他想走不放心,想敲門又想起方才楚恕之看見他就煩的臉,愣是沒敢,直到楚恕之收到鎮魂令傳喚,準備出門去光明路4號的時候,才發現門口蹲了這麼一隻凍僵了的熊孩子,只好給一起領了過來。
辦公室里氣氛壓抑,楚恕之坐在辦公桌前,一隻手插在兜里,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趙雲瀾的打火機,眼睛盯著桌子,表情冷峻得很,大慶在一邊走來走去,也是一聲不吭,整個刑偵科,只能聽得見郭長城吸溜鼻涕擤鼻子的動靜。
見趙雲瀾匆匆夾著本書從牆裡出來,楚恕之才微微抬了個頭:「叫我來幹什麼?」
趙雲瀾坐在他對面,端詳了一下楚恕之的表情,直截了當地開口問:「廢話就不用說了,我有一句話問你,你是不是打算離開?」
楚恕之垂下眼皮,沒言聲。
趙雲瀾冷冷地說:「插在兜里的手給我拿出來,別以為我聞不見那玩意的臭味!」
楚恕之哂笑一聲,把手從兜里掏出來,他的手心裡有一段小小的骨頭,尖端閃爍著幽幽的藍光,骨頭空心,上面綴著四個孔,名叫骨笳,是一種專門驅使殭屍行屍與亡靈的東西。因為辱人屍骨是大事,所以骨笳自古被認為是一種妖邪之術。
郭長城在一邊打了個噴嚏,楚恕之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我看你先叫人把這倒霉孩子送回去……」
趙雲瀾不理會他,轉向郭長城:「小郭,坐下——大慶,叫廚房端碗板藍根給他。」
「你告訴我你打算幹什麼?」趙雲瀾步步緊逼地問,「拿著這臭烘烘的東西到泥土裡繼續做你的屍王?帶著功德枷,一輩子不見天日,跟地府躲躲藏藏?」
楚恕之的表情也跟著冷淡了下來:「三百年前,是我張狂不懂規矩,既然犯了事,自然承擔結果,這三百年我自己認下不冤——否則區區幾個鬼差,能把我怎麼樣?他們還別給我蹬鼻子上臉!」
「功德枷拖延是慣例,怎麼別人能忍耐你楚恕之不行?」
楚恕之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別、人,趙雲瀾你記著,我戴上功德枷是我自己樂意,是給他們臉,不是低三下四地承認我的錯……」
趙雲瀾截口打斷他,口氣極沖地說:「你自己辦的那破事,現在跟我還有臉說?」
楚恕之「啪」一拍桌子:「我說了,怎麼了?我跟你說這事我還真不後悔,再讓我回到那時候,我還照樣把那小崽子剝皮抽筋,大不了再坐三百年的牢!什麼大人小孩功功過過?在我眼裡就只有兩種人,能殺的,和殺不動的。再者說,趙處,現在不是我想找事,是有人逼我,既然我十惡不赦,三百年不能贖罪,那還不如虱子多了不癢,賬多了不愁——我把我這罪名坐得實實在在的,希望以後誰家有孩子都看好了,別讓一聲骨笳吹得三魂散了七魄,變成小鬼才好。」
他話音沒落,趙雲瀾就揚手掄了他一巴掌,真是又快又准、又脆又響,把楚恕之的臉都打得往一邊偏去。
楚恕之沒怎麼樣,郭長城先緊張地跟著往後一仰,硬生生地從椅子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屋裡兩人誰也不讓誰地對峙,大慶低低地叫了一聲,有一瞬間,還以為他們倆要動手。
這時,一團灰霧從窗口鑽了進來,一頭撞上趙雲瀾的肩膀,順著他的胳膊滾到了他懷裡,變成了一封信。
趙雲瀾低頭一看,是沈巍匆忙間寫給他的字條:「陰差已經在路上,無論他要你做什麼,千萬別答應,等我回家——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