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功德筆
初一快到中午的時候,光明路4號的群魔亂舞才徹底散場,眾人一個個醉醺醺地裹上外衣離開,在門口排隊打車。
老李卻等別人都走了,才洗了把臉,不知從哪找到了清掃用具,慢慢地打掃起被禍害成了一團的辦公室來。
大慶探頭走進來,一見滿地的狼藉,先拈輕怕重地縮了縮爪子。
老李忙抽出一條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擺成一排,恭恭敬敬地把貓大爺抬上了椅子:「從上面走,上面不臟。」
「又剩你一個人,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大慶老氣橫秋地嘀咕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借著椅子做跳板,跳上了辦公桌的桌面。
「沒剩我一個,那還有一個呢。」老李往牆角一指,大慶就看見了剛爬起來的郭長城。
「哦,正好,那小孩,過來,我正找你呢。」大慶瞪了郭長城一眼,從祝紅的辦公桌上找到一個杯墊,用爪子撥開,杯墊下面有一個裝了幾張購物卡的紅包,它叼起紅包劈頭蓋臉地扔在了郭長城身上,氣哼哼地說,「老趙讓你帶給你二舅的,回去跟你二舅帶個話,趙處說領導這幾天過年難得休息,他就不登門打擾了,一點年禮,給嫂子和孩子添些新衣服——呸呸,愚蠢的人類,居然讓我帶這麼噁心貓的話。」
郭長城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暈頭腦脹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好容易想起自己這是在哪來了,訥訥地笑了一下,有些拘謹地撿起紅包收好,回頭一看拿著拖把正看著他們倆笑的老李,立刻捲起袖子湊上去:「李哥!我來幫你,我來……」
然後他被一個椅子腿絆了個大馬趴。
大慶哼了一聲,爬到一台電腦前坐定,伸爪開了機,非常不便地用貓爪挪動著滑鼠打開瀏覽器。
老李看見了,立刻熱心地走上去:「你要打什麼?我來幫你。」
大慶脫口說:「山海……」
「海」字從它嘴裡滑出來,變了調子,聽起來有些像「和」的音,而後大慶住了嘴,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垂下目光:「哦,我是說我想上上微博。」
趙雲瀾說他要去干一件「大事業」,等一會再回來接它,大慶就坐在不知道誰的電腦後面,打開「喵爺天下第一」的微博賬號,無所事事地用攝像頭自拍上傳。
老李和小郭在它旁邊靜靜地收拾著殘局,在方才那麼一瞬間,大慶知道,自己是很想說,它想看看山海關外二十里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可是鴉族長老說得話有道理,看見了又能怎麼樣呢?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塵歸塵土歸土了。
「喀嚓」一聲,大慶把自己的大餅臉傳到了網上,並加了文本「絕世帥喵」,發送了上去,很快有一些愛貓人士在下面留言,有人稱讚貓的毛色純,還有人友好地建議說:「博主,你的貓貓太胖了喲,要注意它的飲食,多帶它去鍛煉才健康。」
大慶光速刪了那條留言,心裡憤憤不平地想:「愚蠢的人類。」
它脖子間的鈴鐺隨著它的動作晃悠,卻並不發出聲音,只有折射的金光間或反射在雪白的牆壁上。
老李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被金光刺到的眼,回頭看了一眼心情莫名地落的黑貓,剛想說什麼,楚恕之卻從牆裡走了出來,據說每年初一,是他唯一被允許走進圖書室的時間,然而他看起來既不像是借了書,也不像是查閱了什麼資料,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譏誚、又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愁苦。
郭長城趕緊立正打招呼:「楚哥!」
楚恕之好像沒聽見,徑直地拿起自己的包,嘴角越發地上挑,露出一個幾乎稱得上凄厲的冷笑,要往外走去。
大慶從顯示屏後面探出頭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了一句:「多少年了?」
楚恕之腳步一頓,啞聲說:「三百年整。」
大慶「啊」了一聲:「那不是……嗯,要恭喜了么?」
它話音沒落,楚恕之突然從腰裡摸出了一塊漆黑的木牌,頭也不回,只是抬抬手,把木牌在貓面前晃了一晃,不知道是不是郭長城的錯覺,他覺得楚恕之臉上好像有字跡一閃而過,正在臉頰的位置,就像古代犯人臉上刺的字。
大慶豎起耳朵,睜大了眼睛。
楚恕之捏著木牌的手指用力得泛了青,手背上露出的青筋說不出的猙獰。
然後他一聲不吭,大步往外走去。大慶立刻轉頭對郭長城說:「小郭,打輛車送送你楚哥!」
見郭長城懵懵懂懂地應了一聲,大慶又加重了語氣:「他喝多了,送到家,送到你確定他沒事了才能回來,聽見沒有?」
郭長城迅速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手,小跑著跟了出去,替楚恕之拿過他的包。楚恕之像是有些失魂落魄,任郭長城拿走了手裡的東西,毫無反應。
他的背影極瘦,一時間,竟顯得有些形銷骨立。
沈巍才帶著爛醉如泥的趙雲瀾離開,他們學校里那個大腹便便只會拍馬屁的主任就不知道怎麼的,突然給他打了電話,說是緊急要一份文件。
沈巍覺得非常奇怪,剛想細問,那頭的主任就好像被火燒了屁股一樣,匆匆忙忙地交代一聲,掛上電話跑了。
沈巍沒別的辦法,於是只好帶著一直賴在他身上不肯鬆手的趙雲瀾回到了自己那冷冰冰不常住的小公寓。
前腳才進了門,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巧,主任的催命電話後腳又到了,非讓他把東西送到龍城大學西門。
趙雲瀾在他柔軟的沙發上滾了一圈,醉眼惺忪地微微睜開一點眼,說:「大年初一的,你們學校那胖子吃錯藥了嗎?」
沈巍一邊找東西,一邊伸手在他額頭上墊了一下,省得他一頭磕在茶几上,還順手塞了個枕頭在他腦後:「我得去一趟,很快回來,你……」
「我要睡一會。」趙雲瀾的話音幾乎和眼皮一樣黏在了一起。
沈巍低聲問:「喝點水嗎?」
「唔……」趙雲瀾偏頭避開,輕輕地揮開了他的手,「不喝。」
他眼睛裡似有水光,薄唇嫣紅,長眉斜斜飛起,幾乎要沒入頭髮中,因為頭微微仰起,下巴上划出一條略有些繃緊的線,打開的襯衫扣子露出頎長的脖子,說不出的倜儻風流。
沈巍呼吸一滯,小心翼翼地伸手撥開他額前的頭髮,拉過一條毯子搭在他身上,拇指輕輕地擦過趙雲瀾的嘴唇,留戀地摩挲了一下,傾身在他額前親了一口,拿過主任要的東西和車鑰匙,轉身往外走去。
片刻後,趙雲瀾聽見了輕輕的門響。
方才還醉得東倒西歪的趙雲瀾立刻像詐屍一樣地坐直了起來,拿出手機發了條簡訊「多拖他一會」,然後打電話給早聯繫好的搬家公司。
搬家公司的小哥大概沒接到過這麼奇葩的訂單,猶猶豫豫地說:「那……那主人不在的話,我們是不是……」
「是你個頭,給我搬,」趙雲瀾霸氣地說,「他早晚上老子的戶口本,難道一張戶口本上要寫兩個地址嗎?看他那堆一次性的東西我就來氣,五分鐘之內趕過來,聽見沒有!」
趙雲瀾掛了電話,又從包里拿出一打便簽紙,開始飛快地列表——哪些是要帶走的、哪些是扔了也沒關係,打算重新給他買的。
忽然,趙雲瀾筆尖一頓,心裡萌生了一個極其猥瑣的想法——他異想天開地琢磨起來,沈巍的內衣都放在什麼地方了?特別是穿過的那些……儘管這段時間沈巍在他的逼迫下半推半就地跟他擠在了他自己那小公寓里,但他竟然還能在這樣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空間里保持著「發乎情、止乎禮」的優良傳統。
趙雲瀾瞎眼瞎了半個多月,雖然一直圖謀不軌,可總歸是心有餘力不足,跟心儀的人每天共處一個屋檐下,看不見也吃不著,只能靠腦補……久而久之,他覺得自己簡直已經能修身養性到去當和尚了。
「我這也是逼不得已啊。」趙雲瀾搓了搓手,自己「嘿嘿」笑了兩聲,然後上了沈巍的陽台,大概是很久沒住了,陽台上的衣架上還在,卻沒有掛任何東西,趙雲瀾不死心,又打開客廳里的大衣櫃,不過發現裡面只有平時穿的襯衫長褲外衣什麼的,還有幾雙款式都差不多的鞋,連雙襪子也沒有。
趙雲瀾現在眼神不大好,沒看見被一條長風衣下蓋住的一個小收納盒,就一邊在清單上「帶走」和「需購買」兩項後面都加上了「衣物」這一項,一邊不死心地又把目光瞄在了沈巍那常年緊閉、好像裡面裝著個異度空間一般的卧室。
那道門沒有把手,也沒有明鎖,趙雲瀾掏出一個小手電筒,在門縫和門軸里掃了一圈,既找不到門軸,也找不到暗鎖。
他心裡暗暗奇怪,試探著把手掌貼在門上,用天眼看到門上有淺淡的紋路,漆黑的門板里彷彿有某種能量在流動,那種流動方式平和中正,帶著說不出的沛然莊重之氣,嚴絲合縫、一絲不苟。
趙雲瀾把手貼在門上感覺了片刻,忽然覺得有些熟悉,下一刻,他想了起來:「崑崙鎖?」
這些日子他瞞著所有人,在桑贊的幫助下找關於崑崙的資料,但是除了它是一座很牛逼很古老的山,以及一些以崑崙冠名的流派、奇技淫巧外,他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崑崙鎖就是他偶然用天眼掃見的其中一本書上記載的。
傳說崑崙鎖中上圓下方,意思是天圓地方,中間十四道,暗合八荒六合,那時六十四卦象未出世,只有陰陽相承,並沒有後世的繁瑣複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更詭譎多變、不好把握。
屋裡有什麼要用得上崑崙鎖?
不……斬魂使和崑崙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沈巍會對這種古老的封印這麼熟悉?
趙雲瀾不確定地在門口站了片刻,然後試探著伸手,在手掌中蓄滿靈力,在崑崙鎖上撥動了一下,崑崙鎖立刻被觸動,十四道封條此起彼伏,陰陽相生,一時間讓人應接不暇,趙雲瀾心思太多,雜而不精,有時候又太天馬行空,所以對這些精巧的東西並不像楚恕之那麼擅長。
可面對崑崙鎖的時候,他卻不知怎麼的,有種油然而生的熟悉感,每一道變化都在他的眼裡,似乎每一次都正好踩在他心裡某種呼之欲出的節拍上。
趙雲瀾的手指在門上飛快地遊走,好像有什麼人牽著他的手指一樣。
天門、地合、方圓、循著三十六柱,直至……
「咔噠」一聲,漆黑的門板緩緩往後拉開,露出一條小縫,裡面一絲光也沒有,趙雲瀾站在門口,忽然踟躕。
不知為什麼,他有些後悔推開了這扇門。
然而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從鑰匙上解下了一個小手電筒,小心地走了進去。
牆上掛滿了東西,趙雲瀾吃力地在光下眯起眼睛看去,頓時呆立當場。
滿滿的一面牆,大的、小的、發火的、大笑的,全都是……趙雲瀾手一顫,手電筒險些跌落在地方,他微醺的醉意剎那不見了。
過了片刻,手電筒光緩緩地落在房間正南牆上的一面古畫上,那是一副巨大的古畫,幾乎佔了一面牆,不知是什麼材料製成,薄如蟬翼,表面光滑雪白,上面畫著一個人。
那人畫得眉目精細,氣韻傳神,曳地的長髮,一身簡而又簡的青色長衫。微微側頭,嘴角似乎含笑……讓趙雲瀾覺得自己幾乎在照鏡子。
旁邊寫著一行小字,不是現代簡體,也不是繁體,甚至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種字體,見所未見,然而趙雲瀾卻不知為什麼,只一眼,就明白了上面寫了什麼:
鄧林之陰初見崑崙君,驚鴻一瞥,亂我心曲。巍筆。
十分鐘以後,搬家公司小哥敲開了沈巍家的門,裡面卻走出了一個奇怪的男人。
他什麼解釋也沒有,只是說不用搬了,然後掏出錢包付了全部的搬家款,說算是讓他們白跑一趟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