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一個月後。
剛剛班師回朝的庫莫提一回到京城,就得到了花木蘭「鬱結於心,卧床不起」的消息,實在是吃驚的不行。
花木蘭在他帳下任職過,當年是在戰場上硬抗一刀都不皺眉的真漢子,怎麼可能因為一些無稽的流言就「鬱結於心」?
很多傳聞都說是因為陛下惱恨花木蘭侮辱了興平公主,所以不願起複他,將他軟禁在南山之中,最終鬱結於心,無法見人。
也有說是因為花木蘭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趁機落井下石,逼得陛下不得不表態,先對花木蘭處置一番。
無論是哪一個,都透露出一個不太好的信息,那就是「花木蘭失寵了」。
吃了一驚的庫莫提立刻派人出去打探,得回來的結果卻和外界的傳聞又不一樣。花木蘭雖然住在南山,但其實是去養傷的,他之前救陛下時肩膀受了傷,整個肩膀都出了大問題,如果不養好,以後手臂就會廢掉。
為了避免花木蘭強行動武導致傷勢惡化,拓跋燾讓他去人少僻靜的南山專門養傷,甚至派了太子去侍疾,自己也經常前往南山探望。
一樣是養病南山,兩種不同的傳言,結果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
一種是已經失寵岌岌可危,一種卻是聖恩日隆如日中天。
庫莫提在心中權衡了一下之後,最終選擇了去宮中親自問一問拓跋燾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一入宮,就出不來了。
拓跋燾非要留他在宮裡常住。
「你在京中的宅子里也沒幾個人住,住著也怪冷清的,不如到我宮裡同住,也好說說這次出征的事情……」拓跋燾今天一天就圍著這位兄弟轉了。「怎麼就掉水裡了呢?我剛接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是聽錯了,你那麼謹慎的一個人……」
拓跋燾突然狐疑地看著庫莫提,直看得庫莫提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哈哈哈哈……」拓跋燾的表情由狐疑轉為恍然大悟,拍了拍庫莫提的肩膀大笑了起來:「莫不是看到來的不是我,嚇得腳都滑了?哈哈哈哈……」
庫莫提提起的心放了下去,好笑地搖了搖頭。
「陛下實在太過天馬行空。只是下次再有這種事……」
「我將你的姑姑貶為了庶人,你怨不怨我?」
拓跋燾開口打斷了庫莫提的話。
「……」庫莫提見終是繞到了這個話題上,索性放開了和拓跋燾說個明白:「陛下,我已經想明白了,與其放任他們繼續謀劃,最終釀成大禍,也許現在這種結果是最好的,對於我姑姑的事,我只能說……」
他嘆了口氣。
「謝陛下的不殺之恩。」
拓跋燾的眉眼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對於這件事,他也是滿心感慨:「禍事的種子從幾代前就已經埋下了,但先祖的決定,並不是我能夠左右的。如今能夠及早解決,也可以免於傷及無辜,對於他們的後人,我也會從寬處置……」
「是。」庫莫提點了點頭。「還有一事,我覺得還是該說出來比較好。當年黑山大營中,有一名為殺鬼的疑犯自盡,用的是弩機的機簧,那機簧,是我給他的。」
「咦?」
拓跋燾想了起來。
「那不是花木蘭的……」
「不僅僅如此,花木蘭大比那天,原本有刺客已經謀劃好行刺崔浩,花木蘭撞破此事,將這件事告知了我,而我順勢探查,最終找到了謀劃之人,正是王家出身的將領,我威逼利誘,讓對方打消行刺崔浩的主意,又逼迫他受傷回鄉,所以此事才不了了之,之後的大比順利進行……」
庫莫提看著若有所思的拓跋燾,又繼續說道:「黑山大多是軍戶入伍,各方關係複雜,殺鬼也是如此。他的父母姐妹都受舊主的控制,哪怕已經博到了那樣的地位,還是不得不為真正的刺殺之人頂罪。他知道我救過花木蘭,所以希望我能給他個方便,讓他能夠速死,不要連累任何人。」
「我殺鬼他為何,他道他的家小全在舊主的手上,如果認罪,說不定要被誅九族,可不認罪指出真兇,家小又肯定沒命。他左思右想,無論怎麼選全家都是死,不如自己先自盡了,證據不足之下,陛下說不定不會禍及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也能因此逃過一劫。」
「他的舊主,原本是衛王帳下的將領……又是宗室的家仇……」庫莫提表情平靜地說著:「我答應會把他一家老小救出來,然後就給了他那枚機簧。」
拓跋燾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聽著庫莫提的「自首」。
「我一直想要維持宗室和陛下之間的『平靜』,我原本想著,等陛下的實力越來越強,宗室自然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而您性格寬宏仁厚,和先帝、先祖完全不同,又有容人之量,只要時日一長,那些不安就會隨著時間散去,所以那些年,我曾做了不少瞞天過海的錯事。」
庫莫提在河裡已經想明白了,他也不願一直欺騙拓跋燾,索性把自己做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殺鬼死後,我直接找到了衛王之孫,我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又願意為他們隱瞞真相,所以殺鬼的家人很快就給我送了來。我將他們安頓在我的封地之中,做一個普通的牧民,對他們謊稱殺鬼已經戰死,我是他的主將所以照顧他們,殺鬼的家人對我感激涕零,自是再沒有問過殺鬼為何而死。」
「後來王家收斂財富,也是為了造反所用。王斤在長安橫徵暴斂,姑姑見沒辦法瞞下去,就把東西藏在了我的別院之中,我趁機將這些錢暴露出來,讓您充沒入庫,我也因此和她有了不和。但我卻沒有想到她有這個膽子,除了提供錢財,還敢自己動手……」
庫莫提的眼神里滿是悲戚。
「她是自作孽,我也管不了了。」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了嗎?」
拓跋燾沒有表現出如何詫異的樣子,繼續說著:「你還有什麼心結,我們兄弟兩個索性一起說完了吧。」
「黑山之時……」
庫莫提見拓跋燾想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便開始仔細回想起來,從當初發現黑山不對時開始說起,一五一十的說著當年他發現的那些宗室動作。
他早將生死拋之度外,又沒有親人羈絆,大敗燕國而回,更多的倒像是「贖罪」和「還願」,更不會有什麼隱瞞。
庫莫提說的事情,有許多拓跋燾早已經通過被審訊的宗室知道了,還有一些不知道的,通過庫莫提抽絲剝繭,也能推斷出一二。
漸漸的,一個已經布局了至少十年的陰謀一點點顯露在拓跋燾面前,有些事情更是驚得他忍不住睜大眼睛。
「你說什麼?修國史的人裡面有他們的人?他們想立碑將之前的事情全部披露出來?」拓跋燾不敢置信地吼道:「我們是鮮卑人!鮮卑舊規,兄弟死了,弟弟娶了嫂子、哥哥娶了弟媳,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居然想要立史?」
「不僅僅如此,先帝和先祖殺了那麼多宗室,有不少都是冤殺,他們在國史里動了手腳,卻欺上瞞下,為的就是日後能把他們的不平告知天下,而負責修撰國史的崔浩,雖然只不過是擔了個名分,但也得不到什麼好下場。」
庫莫提有些無奈地說道:「之前他們還擔心崔浩會發現他們在國史里動的手腳,因為崔浩實在是太聰明了,所以他們才想在黑山大比的時候刺殺崔浩。結果刺殺不成後,他們發現崔浩每天要處理的政務實在太多,根本沒時間盯著修史的史官們每天工作,只不過每三個月看一批書稿罷了,索性也不下這個功夫了,轉而賄賂、收買那些校對的文書,國史太過繁雜,我鮮卑人沒有文字,許多資料不全,都是要去詢問那些宗室的長者的,這又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他沒敢說,國史修成之日,也是鮮卑羞恥之時。
「這麼大的事情,你竟一直藏到現在……」拓跋燾有些怨懟地嘆了口氣:「是我太好大喜功了嗎?還是我太過重武輕文?修國史的事情,你今日不說,我都差點忘了。」
每個朝代都要修國史,鮮卑沒有文字,之前漢化又不夠,許多漢人的大臣不肯出仕朝廷,所以修史的事情一直拖到現在才做。
崔浩是總官,可總官向來只是擔個名頭,漢人的大臣許多不願意為鮮卑人修史,所以史官之中鮮卑人倒佔了大半。
這也給了他們可趁之機。
若哪一天「原汁原味」的國史公佈於眾,想要再刪減就成了天下的笑柄。可鮮卑一族蒙昧之時的言行,在現在看來是野蠻的、寡廉鮮恥的,在那時候的胡族看來,卻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拓跋燾一直想讓魏國成為「中原正統」,這些醜事如果公諸於眾,正統的地位就會動搖。
「如果我沒有發現,你準備怎麼阻止?」
拓跋燾好奇地問自己的兄弟。在他看來,如果修史一修十幾年,那工程如此浩大,想要阻止是極難的。
庫莫提摸了摸腰間的佩玦,有些尷尬地回道:「少不得……要燒陛下幾間屋子……」
「你……你……」拓跋燾瞪大了眼睛,「書庫總共也沒多少書,你一燒完……」
「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庫莫提臉色頹然:「我當時想著,哪怕拼著受彈劾,也要想法子把所有的東西付之一炬。可後來我想一想,到那個時候,我還有沒有活著都不一定,所以就想著這幾年就想法子給燒了,一旦文稿燒了,崔浩必定會警覺,開始重視此事,親自支持修史……」
書庫燒了,肯定有人要負責的,修史的總官崔浩要因此受責,為了洗刷恥辱,只能把國史重新修繕的更加「完美」。
一旦崔浩重視起來,那些宗室在崔浩手中是玩不了什麼花樣的。
「你以為你做的隱秘,其實早就已經有了痕迹。早在我登基之時,就有白鷺官曾經密報過你和宗室交從甚密。」拓跋燾苦笑,「羅結曾經警告我注意你的動靜,花木蘭曾經認為你和王斤有勾結,想要對我不利。我一直相信你,若你真要對付我,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當年那一杯毒茶……」
「陛下,請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當年那位堂兄的事情,是兩個人心中一直的痛。
那麼精彩絕艷的人物,從此就消散在塵世之中,哪怕重修國史,也不會再提上一句。
有時候,庫莫提甚至覺得那一杯毒茶,還不如自己全喝了才好,免得後來如此掙扎艱辛。
「說到花木蘭……」庫莫提生硬地轉著話題,「我還以為花木蘭會和百官一起出城迎接我們班師回朝,為何外界都在傳聞他在南山養病?」
「他確實在養病。」
拓跋燾頭也疼的很,施法之後,得到神力的拓跋晃很快就能到處跑了,花木蘭卻元氣大傷,養了半個月才好。
因為一直沒有想到「兩全其美」的法子,拓跋燾有些不敢面對花木蘭,也就沒有下旨讓花木蘭回家去,只是讓太子跑的更勤快點,自己也經常擺駕南山別宮,但每次都呆不到一個時辰。
「你回來正好,你幫我去勸勸他,他這麼年輕,竟然想要解甲歸田……」拓跋燾頭疼地說著:「他說他累了,而且並不喜歡打仗。你聽聽,我正是要用他的時候,他卻和我說厭倦了打仗,想要回鄉!」
「陛下可是之前允諾了花木蘭什麼卻沒有實現?」庫莫提第一反應就是拓跋燾有什麼事惹惱了花木蘭。
他知道花木蘭的脾氣,絕不是胡來之人,除非心灰意冷,否則不會主動求去。
「我看起來就這麼荒唐?」拓跋燾鼻子都氣歪了,「我甚至都準備將虎賁軍擴充到五萬人了!」
「那是興平公主之事,陛下……」
庫莫提又繼續猜測。
拓跋燾越聽越是煩躁,再想到庫莫提什麼都和他說了,他再瞞著他也沒什麼意思,索性深吸了口氣,看著庫莫提開口:「罷了,我和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也好幫我參詳參詳……」
他們議事的地方本就是無人的水榭,侍衛都在岸邊巡邏保衛,拓跋燾也不怕別人聽了去,所以乾脆利落地對庫莫提說:「其實,花木蘭是個女人。」
這下子,一向淡定的庫莫提也淡定不起來了。
「那不可能!」
庫莫提失聲大叫:「他曾和我同帳共寢過……他……他那個樣子……」
「呃?同帳共寢?哦,你說的是值夜啊……」拓跋燾先是驚得也變了色,再想到花木蘭以前是庫莫提的親兵,絕不會有什麼私情,否則庫莫提也不會都不知道她是個女人,這才好笑地顫動了幾下身子。
「這有什麼,我還在她面前脫過衣呢!軍中直接敞開了撒尿的都有……」
庫莫提努力把賀穆蘭的那張臉往女人上想,想的整個人打了個哆嗦,彆扭的寒毛直立,連連搖頭。
「陛下你莫和我開玩笑,你說我是個女人都有人信,花木蘭那樣的勇士,怎麼可能……」
庫莫提這還算淡定的,赫連明珠上個月聽他說的時候,根本就是把他當瘋子一般捂著耳朵跑走的。
拓跋燾心中憋了這麼久,說給誰聽都不信,這下子惡趣味上來了,正好借著這件事和緩兩人剛才尷尬的氣氛,笑著說道:「我之前想要重用他,便派素和君去查了一下花家的底細,結果你猜怎麼著?花家只有兩個女兒,叫花木蘭的,乃是他家的二女兒,唯一的一個兒子還沒有成年……」
庫莫提蹙了蹙眉。
「那也有別的可能,比如家中子侄替叔伯從軍之類……」
「但是她自己親口和我說的。」拓跋燾不緊不慢地笑了,「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拓跋燾大笑著拍了拍庫莫提的肩膀。
「她自己說了她是女人,只不過確實長得不算貌美,個子又高,從小力氣大,又跟著花父學習武藝,進了軍營之後,竟沒有人認出她是個女人。況且,你也見過她那個美貌無雙的同袍……」
拓跋燾指的是狄葉飛。
「你覺得和他在一火,誰會覺得花木蘭是個女人?哈哈,哈哈哈,就是我,我也不會覺得花木蘭是女人的!」
「給本將軍擦個背!」
「標下去叫侍從……」
「將軍大人,您多久沒沐浴了?」
「兩個多月。抓的很舒服,用你那些粗繭再擦擦!」
「右軍吃的太差了,你身材這般瘦小,力氣究竟都在哪裡呢?」
臉已經綠了的庫莫提腦海中突然想起過去的事情,整個人卻有些暈眩,身子也有些搖搖欲墜的。
那時候他做了什麼?
對了,他捏了捏花木蘭的胸,然後說——
「哈哈哈,你小子原來看起來瘦,胸前練得卻也挺結實的……」
眼前這些是什麼?咦?怎麼有星星在天上飛?現在不是白天嗎?還是他在水中泡的時間太長,腦子也進水了?
庫莫提扶了扶水榭的柱子才得以沒有一頭栽倒水裡去,旁邊的拓跋燾已經笑得趴在石桌上不能動彈了。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會這樣!哈哈哈哈哈!我就等著你們這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陛下你先別笑……」庫莫提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花木蘭真是女人,那她除了解甲歸田,就只有『詐死』一條路走了。你有沒有想過,她身邊那麼多沒有娶親的親衛,如果傳出去她是女人,日後如何婚配?如何生活?」
「詐死?不不不,我曾對她說過,即使她是女人,我也會用她。」拓跋燾有些苦惱地坐在了水榭的石桌上。
「花木蘭和其他的臣子不一樣,她沒有私心。也許有時候有些婦人之仁,有時候又有些可笑的堅持,但她和你我一般,俱是心中有信念之人,而非為了功名利祿蠅營苟且的庸人。」
「她雖身為女子,但見識和器量都不亞於男人。這世上有不少女人值得別人敬重,我阿母竇太后是一個,賀夫人是一個,花木蘭更是超脫了『男女』的範疇,僅僅就是個值得重用的英雄而已。」
拓跋燾收起調笑的神色,一本正經地質問著庫莫提:「我問你,我可以重用罪犯、可以重用降臣、甚至可以重用敵人,為什麼不能重用一個女人呢?就因為她是女人而已?」
「陛下,你當然可以一直重用她,但前提是她願意。如今,她既然已經起了厭倦之心,必定是已經察覺到女子身份所帶來的不適。女人比男人老的要快的多,等她三十歲的時候,要是還無兒無女,一輩子是見不得光的身份,就算封王拜將,又有什麼意思?你讓她一回將軍府,就面對著牆壁過一輩子嗎?」
庫莫提知道拓跋燾的意思,但那風險太大,他不願意兩人都選這條路。
「選擇詐死,至少能將生活回歸到原本的正軌上。雖然她不貌美,但憑藉著自己的家財,招贅卻是可以的。她武藝如此了得,等閑男人也不可能讓她吃虧……」
庫莫提眼前突然出現穿著女裝的花木蘭教訓相公的樣子,不禁甩了甩頭,將那可怕的一幕甩出頭去。
「這樣對你,對花木蘭都好。」
「我大魏,已經有了一位女官員了。」拓跋燾突然開口:「玉翠的鴻臚寺典賓之職做的很好,人人都稱讚她。」
「那不一樣。」
庫莫提有些煩躁地抓了把柱子。
「她掌的是兵權!兵權!」
拓跋燾這下更不理解了。
「是掌的兵權,可是那有什麼關係?」
「女子掌兵,在我們鮮卑人來說確實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從天下人看來呢?您想從大可汗成為『天子』,正統的地位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你讓一個女子掌兵,這算得上『名正言順』嗎?又有多少男人願意屈尊女子之下?」
庫莫提試圖從「影響」上說動拓跋燾。
「你說的我都知道。」
拓跋燾任性地一擊掌。
「可我就是想用花木蘭!」
「您真是……」
庫莫提簡直有抓狂的衝動。
拓跋燾滿臉「我任性我無理我光榮,你又不能拿我怎麼辦」的表情。
庫莫提靜下心來,忍住自己將拓跋燾丟到湖裡去的衝動,將頭轉向了湖面。
三四月的蓮湖裡沒有荷葉,但岸上的柳條上已經吐出了新綠,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了出來,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清晰而冷靜。
「陛下,如果你想讓花木蘭以女子的身份掌兵權,這勢必是一個長期的過程,而且不可能一蹴而就。她是女子,而且是代父從軍,一旦開了這個頭,不知有多少鮮卑女兒會帶著私兵去從軍。因為你已經封了一位女將軍,有例可循之下,第二個、第三個女將軍也不是沒可能。」
拓跋燾聽見這位族兄開始謹慎的思考此事了,頓時喜出望外:「是是是,我也覺得太過艱難,所以才問你該怎麼辦啊!」
庫莫提閉了閉眼,繼續分析道:「此外,花木蘭雖然沒有私心,但女子一旦為人父母,免不了為了子孫後代謀劃,比如說端平姑姑……」
「這也不是什麼問題,花木蘭沒有癸水。」
拓跋燾看著突然回過頭來一副見鬼了的表情的庫莫提,忍不住好笑道:「如果一個女人每個月都血洗軍帳,你認為她能瞞得住自己的身份?花木蘭身有隱疾,從未來過癸水,也不會有子孫後代,所以才能這麼多年都沒有破綻。」
他也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這實在是太可惜了,寇道長說她的神力是有可能通過血脈傳下去的,即使她的子孫沒有,日後說不定也有隔代孫、或是其他後代有這樣的本事。但世上的事情本就是這樣公平,她有其他女人都沒有的力量,就有其他女人有她卻沒有的缺憾。」
「……這倒是可以施為的地方,只是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未免太殘酷了。」庫莫提今日之內接受了兩個爆炸性的訊息,已經有些頭暈腦脹。
無奈拓跋燾還眼巴巴地等著意見,只能定了定心神,繼續思考。
「花木蘭除了武藝,最大的優勢是什麼?是聲望!」
庫莫提想到這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不過因為興平公主和你把她移居南山的事情,她的聲望也快敗得沒多少了,到傳為諸國笑柄恐怕也就是時間的問題……」
「等她女子身份一顯露,自然是不攻而破。」
拓跋燾一點都不擔心。
「是,不但不攻而破,還能徹底挫敗沮渠牧犍的那些惡毒心思。只是對她卻沒有什麼好處。最妥當的法子,是她自己說出自己是女人的身份,然後告之所有人原委,並提出解甲歸田……」
庫莫提面色冷淡地說著。
「可我想用她……」
「是,所以陛下你不能答應,而是讓她暫且回去,想個明白。」庫莫提看著滿臉不解的拓跋燾,真是覺得心也累腦也累,幽幽地嘆了口長氣。
「陛下,現在的問題不是你想不想用花木蘭,而是花木蘭覺得累了,不願意再打仗了。你要一個毫無鬥志的將軍又有何用?花木蘭一天不能自己想清楚她在堅持什麼,就不可能真正的變回原來的那位『虎威將軍』。」
「你是說……」
拓跋燾摸了摸下巴。
「以情動人?」
「加上今年,花木蘭從軍已有七載。七載的時間,她也不知流下多少血淚,擁有多少知交,這是養在閨中的女子不可能擁有的經歷。就連尋常的兵卒解甲歸田,也會不停的回想起自己戎馬倥傯的日子,只要是上過沙場的人,這些早就已經沁入了骨子裡,根本揮之不去……」
庫莫提對這一點十分肯定。
「她在軍中有如此多的人望,必定有不少同袍根本不介意她女子的身份,希望她能夠留下來,倒時候只要陛下一推波助瀾,再設法找尋到她在軍中的好友,能夠說動他們來平城,必定能安定花木蘭心中的擔憂。」
庫莫提對於人心天生就有著細膩的觸覺,所以直接從源頭切斷花木蘭的恐懼。「花木蘭不願意再從軍,並不是她不愛軍中的生活,而是她性格太過端方,擔心給別人帶來麻煩,擔心自己女子的身份遲早有一天揭穿影響到所有人的生活,擔心軍中的同袍有一日會失望……」
拓跋燾的神色也漸漸肅穆起來,緩緩地點了點頭。
「不光如此,花家人似乎也一直活在煎熬之中。」
庫莫提心中微嘆。
他知道自己此計一出,以花木蘭的品性,是根本做不到抽身事外解甲歸田的。
不過像她那樣的女人,哪怕真的解甲歸田了,在鄉中待上一陣子,就會明白自己最後的歸屬究竟是哪裡。
大魏需要勇士的地方不僅僅是戰場,這般亂世,何人不是自己的勇士?
這是一個只論英雄,不論其他的時代!
「陛下,我只能出謀劃策,您才是讓天下敬服的天子,去讓世人看看您的魄力吧,去讓花木蘭的同袍們、那些明白花木蘭用處的人感受到您的誠意!」
庫莫提對著拓跋燾躬了躬身。
「請讓天下人看到,不是您想留花木蘭為官,而是天下人要留花木蘭為官,是軍中要留花木蘭為官!不是您需要花木蘭,而是大魏需要花木蘭,軍中需要花木蘭,百姓需要花木蘭……」
「唯有如此,才是兩全其美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