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沮渠牧犍是不是瘋了……」
賀穆蘭看著平城東城這間巨大的宅邸,整個人處於(⊙o⊙)的表情,半天無法回過神來。
「你這次燒的這麼兇險,全平城的人都知道了,還有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差點砸了禮賓館裡涼國使臣住的小樓,加之曇無讖大師又進了宮,沮渠牧犍也知道他做手腳的事情兜不住了,如果給你的彩頭只是平常的宅子,莫說平城那麼多敗在他手下的兒郎不答應,陛下也不會答應的。」
素和君陪著賀穆蘭一起來看宅子,見賀穆蘭站在門口半天不敢進門,忍不住笑著把她推了一把。
「進去吧,花將軍。日後青雲直上的日子還有的是呢,一間宅子就把你嚇到了。」素和君用眼神示意鴻臚寺的官吏推開硃紅色的正門。
嘎啦啦啦啦啦……
門軸和沉重碩大的木製大門摩擦時,發出了厚重的聲音,這聲音傳入了賀穆蘭的耳中,莫名其妙的讓她的胳膊上泛起了雞皮疙瘩。
她從未住在什麼像樣的府宅里,上次闖崔府的時候,光顧著注意四周的地形地貌,哪裡適合突圍、哪裡適合掩護,壓根沒注意人家是怎麼擺設的。
當如今這間宅邸寬敞的可以當廣場的前院出現在賀穆蘭的面前時,她的腦海只能不爭氣的想著:
『啊啊啊啊居然是水磨磚拖地要拖死我!啊啊啊啊居然有這麼多花池我的天啊我到哪裡去找這麼多花!啊啊啊啊門房和牙房就有四間可我所有親兵加一起才兩個人……』
至於後面素和君春風滿面的帶著賀穆蘭從東進繞到西進,又從西進繞到南進,指著中間的游廊,旁邊的湖泊,後院的竹林一一和賀穆蘭介紹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要瘋了。
「先等等等等……素和君,這宅子我能不能賣出去?」
賀穆蘭立刻打斷素和君的話頭,咽了口唾沫,看著那滿池子的殘荷敗葉。
現在是冬天,這宅子大概荒廢很久了,湖泊里的水沒人清淤,荷花荷葉都是爛的,若她住進來,肯定也管不了這些……
換句話說,若她真帶著陳節和蠻古兩個人住進來,沒幾天「花木蘭住進鬼宅」的消息就要傳遍平城了。
「賣出去?平城沒有多少大宅,這個宅子還是三年前東陽侯家絕戶朝廷收回來的官邸,陛下一聽說沮渠牧犍派了北涼人在平城內買宅子,就讓人把這契書送到使館去了……」
素和君搖了搖頭。
「陛下賣掉的,不會有人敢買。」
賀穆蘭張大了嘴巴看著素和君,半天都無法回過神來。
「這……這不是強買強賣么……賣了多少?」
素和君笑了笑,「平城的宅子可是很貴的,更別說東陽侯家這一戶是昌平坊最大的宅子,賣了……」
他說了一個數字。
大概是花木蘭回鄉時拓跋燾所賞賜的金子的十倍。
「當然,沮渠牧犍是付不起這筆錢的,我們家陛下會派使者直接去找他的父王沮渠蒙遜要。至於沮渠牧犍會不會因為這個挨罰,我就不知道了。」
素和君壞笑了一下。
居然賣不掉!
居然賣不掉!
居然這麼貴!
可這怎麼住啊!
賀穆蘭木著臉收下了素和君送來的契書,又左右看了看蕭條無比的院子,想起剛才看到那空空蕩蕩的正房,打了個哆嗦。
睡那裡,晚上會做噩夢的吧?
這時代,都是睡地上呢……
素和君在平城的時候也是日理萬機,實在沒時間和賀穆蘭多攀談,離賀穆蘭發燒住進宮中已經有七八天了,那天賀穆蘭北園角抵和南園被崔家刁難的事情早就傳的得沸沸揚揚,崔家閉門不見客許多天,許多鮮卑子弟也都紛紛自求帶著兵馬加入新成立的虎賁軍,被拓跋燾頭疼的趕走了。
等賀穆蘭「養傷」結束,還不知道要喧鬧成什麼樣子。
而拿到房契的賀穆蘭看著是這個樣子的房子,心中知道自己想省一筆的主意是不可能做到了,還是得再找房子。
這房子,說不得要封起來,反正她是沒時間整理。
昌平坊是老牌功勛們住的地方,之前那位東陽侯,就是代國立國時候就立下赫赫功勞的武將,但是傳到這一代沒有了子嗣,上代東陽侯臨死也沒有指定嗣子,最後最早賜下的官邸就被國家收回了。
雖然房子被收回了,但屋子裡屬於東陽侯家的東西還是給了東陽侯還在世的其他親眷,後來東陽侯家五服外的親戚聽說宅子要被收回都來湊熱鬧,連花池裡的花木、湖泊里的錦鯉、做裝飾的擺設都被搶了個乾淨。
那時候拓跋燾正在第一次征胡夏,沒時間管這個,等他班師回京,東陽侯的宅子已經沒法住人了,要徹底去查誰拿了什麼小東西也沒個記錄,甚至有些就是負責搬空宅子的官員私扣的,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只是這宅子,因為佔地太大、要修整太費錢,加之昌平坊離魏宮較近,不是信任的臣子還不適合賜予,就這麼一直空了下來。
沮渠牧犍想在梅園立威,求了曇無讖施展法術,最終害人害己,差點又害了花木蘭,拓跋燾對他實在是厭惡。當沮渠牧犍夾著尾巴準備履行賭約時,拓跋燾就把官中這一處宅子的官契給找了出來,送到了禮賓館訛他。
一國之君要訛詐人,尤其這個國家只是個附屬國,有錯在先還想要別人的幫助,再大的虧也只能含恨給吞了,而且還要笑著送上天價買來的房子,請求別人的原諒。
反正北涼這位三王子和花木蘭的梁子一定是結下了,而且結的還很大。
賀穆蘭把素和君送到了門外,兩個一直守在門口瞠目結舌的親兵和愁眉不展的賀穆蘭僵立了一會兒,對視苦笑。
「將……將軍……我們不會要住這裡吧?」
陳節感覺自己的腿肚子在抽筋。
「……掃……掃不過來啊……」
蠻古是個一件衣服穿十天半個月不洗的漢子,看著門檻和大門上落著八層的灰,也含糊不清地說:「要真打掃這宅子,老子還是自請回家去吧……」
「住不了,我從大門走到正房用了一刻鐘,實在太費功夫。」
賀穆蘭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而且把這個宅子清理出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我沒錢。」
她說的實在,陳節和蠻古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深深的感受到賀穆蘭這句嘆息後的無奈。
三個人立在宅子的大門口,仰望著空蕩蕩的門頭,心中只有惋惜。
賀穆蘭想要改天換命。
她想要拯救因為無端興起的戰事而遭殃的魏國百姓;
想阻止後世她穿來時官府藉由滅佛搜刮民脂民膏、草菅人命的結局;
想要讓拓跋晃成長為可以頂天立地、和他父親一樣強大的儲君;
想要輔助拓跋燾,至少讓他不會一次又一次的懷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她想做的事很多很多,她對建功立業、朝堂爭鬥、統一南北毫無野心,只想讓百姓過的好一點,魏國治下能夠清平一點,三教的紛爭能夠平衡一點。
但她根基太薄弱了。
現在的她,手下無可遣的精兵強將,腰裡沒有辦事用的萬貫家財,身邊沒有胸有丘壑的謀臣文士,只有著一腔赤誠之心,和一身好武藝。
哦,對了,還有超越這個時代一些亂七八糟的見識,和莫名其妙就在平城創下來的和赫赫聲名。
可這些東西,如今對她真的有什麼用嗎?
幾天前還在夢中憋著的一腔熱血,漸漸有點涼,還有些無頭緒後的心虛。
可只是一瞬,就被她拋之腦後了。
只要她人在,總能有辦法的。
更何況,她還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賀穆蘭輕笑了下,吩咐陳節鎖上大門,準備還回使館住。
不過住在那裡,和沮渠牧犍抬頭不見低頭見,實在是尷尬。
「請問閣下是不是虎賁左司馬花木蘭將軍?」
昌平坊的另一頭有幾個男人急匆匆地從邊門出來,像是生怕花木蘭跑了,疾步朝著這處宅子奔來。
賀穆蘭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等到這幾個男人走到身邊,這才和他們回了禮,點頭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幾個男人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約有三十齣頭、白面微須的文士走了出來,自我介紹說:「我們住在昌平坊東頭襄城公府,家中和這東陽侯也算是鄰居,依禮應該拜見新來的主人,故而冒昧拜訪。」
他沒提早上聽到消息東陽侯府交出去了就帶著弟弟們在這裡等著了。直到剛才素和君帶著白鷺官們騎馬離開,他們才肯定來的是那位一飛衝天的花木蘭。
賀穆蘭聽到是魏國中書監兼任右將軍的盧大人家裡,也是驚了一驚,連忙施禮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晚輩,應當由我拜訪各位才是,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家父正是襄城公,我姓盧,名為雲飛,字展鵬……」他指了指身後兩個年輕一些的青年,「這是我的兩個弟弟,七弟盧正和,字任臣,他如今在宮中任散侍;九弟盧致文,字翰之,如今還沒有出仕。」
像他這樣的人家,會出來見客並且鄭重介紹的,一定是家中的嫡子,雖然兩個青年一個行七,一個行九,但這個時代並不以排行朝前為尊,所以盧家三個嫡子出來見客,並且都和二十齣頭的賀穆蘭平輩論交,實在是太抬舉她了。
賀穆蘭雖不知道對方為何這麼禮遇自己,但心中也大概能猜測出和她得了這處宅子、眾人都知道她受到拓跋燾的恩寵有關,所以態度也還算不卑不亢。
盧家曾是後燕的大臣,祖輩是鮮卑慕容身邊的尚書令,後來才出仕魏國,在魏國,有許多這樣曾經在其他國家出仕,而後國破家亡投奔魏國的外來貴族。他們既不歸附漢人的力量,也不歸附鮮卑貴族,靠著平衡朝廷的關係而維持著自己超然的地位。
無論是盧家、宇文家、慕容家,還是禿髮家族,都算是這一派的人馬。
賀穆蘭如今見識已經和之前大不相同,她想了想,大致就明白他們為何而來。虎賁軍的右司馬是源破羌,是禿髮家族這一代的宗主,她和他互為左右司馬,在官場上即是競爭者也是合作者,也算有些關係。
只不過她擺明了是孤臣,別人不好結交。
如今看在搬家的份上,盧家先來示好,正是個合適的機會。
賀穆蘭想要好好的在大魏發展,當然是要和這些大臣都打好關係的,剛剛和盧雲飛沒寒暄幾句,那個行九的盧致文就眼神熱切地上前問道:「花將軍以後就住這裡了是不是?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們義不容辭!」
盧雲飛噎了噎,沒想到自家弟弟這麼大方,整一個宅子是何等浩大的工程,這臭小子居然一句話就接下來了,他心中當然急得要命,連忙打短。
「是是是,但凡需要人手幫忙,請儘管開口。」
別的沒有,幾十個家奴還是出的起的。
這盧家的九子沒有婚配,角抵那日也在北園,正是見了賀穆蘭武勇的那一群少年之一。
他想著心中的偶像居然馬上要住隔壁了,自然是說不出的激動,恨不得立刻就動手親自幫花木蘭給搬來才好。
雖然他兄長說的和他想要表達的不是一個意思,不過他還是連連點頭:「是是是,人道是遠親不如近鄰,花將軍不要客氣!」
「這宅子確實好,不過我根基淺薄,一時半會是搬不進來的。」賀穆蘭苦笑一下,「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
「咦?什麼根基淺……」
盧家七郎見盧九郎還要啰嗦,使勁在背後掐了他一下,這才不好意思地對賀穆蘭說道:「將軍如今人手不夠,不好住進來也是正常的。等他日虎賁軍起了,您帳下的人多了,您顧慮的事情自然也就不算什麼了。」
他說的倒是實話,一旦虎賁軍進了花木蘭的帳下,那麼多人馬,總有要溜須拍馬的、逢迎上官的、孝敬一二的,甚至還有散了家財希望能得到任職的,這些都是進項。
而且這麼多兵,就算院子再大,打掃、整理,人手也夠了。
賀穆蘭微微一怔後意識到盧七郎說的是什麼,不禁開口:「黑山的兒郎都是普通軍戶出身,我並不准備……呃,罷了,說這個做什麼。」
如今官場就靠這個掙得家財,她說的太風光霽月,反倒給自己惹麻煩。
到時候她自己立身清白,無愧於心就是。
「希望承你吉言,我能儘快進來吧。」
賀穆蘭只是笑笑,又和盧家三兄弟互相寒暄幾句,算是認識了,這才領著陳節等人離開。
賀穆蘭一路過去,昌平坊左右的人家有不少出來拜見,但出來的都幾乎不是主家,而是年紀和賀穆蘭相仿的子侄,擺明了像是想要家中小輩和她多結交一二。
賀穆蘭也是年輕人,年輕人和年輕人總是有話可說,加之許多小輩都是聽聞過花木蘭的英勇的,言行之中不免就多了許多憧憬和狂熱。
饒是賀穆蘭心志堅定,被這麼多人捧來捧去也免不了有些飄飄然,心中大叫『不妙』。
再見到這些年輕人大有直接拉了她上家裡做客去的念頭,賀穆蘭哪裡還敢多盤桓?趕緊找了個託詞落荒而逃。
「花將軍真是平易近人,我還以為說出『誰能讓我脫衣』的不脫將軍,怎麼也是個自傲之人,想不到竟然這般內斂。」
盧七郎點了點頭,對賀穆蘭剛才不失風度的言行非常滿意。
「那話不是花將軍說的,是花將軍的好友若干人說的……」盧九郎反駁道:「你怎麼也叫那個諢號,太難聽了!」
隨著花木蘭立威之後名聲鵲起,除了「不脫將軍」的名聲傳出來,那些昔日在黑山裡待過的將士們也各種添油加醋地說出許多她的傳聞,什麼「巨物將軍」、「巨力將軍」等等自是不提,什麼「不死將軍」、「不敗將軍」都算是好聽的……
還有些難聽的什麼「腹瀉將軍」、「好吃將軍」、「斷袖將軍」更是亂七八糟的不知從哪裡來的。
許多貴女和家中有女兒的婦人也四處打聽他的喜好,黑山裡曾經和賀穆蘭在同一營的同袍都紛紛說他好美食,當年比武時曾經送他過些吃的,所以下手還留了幾分面子云雲……
後來又從尉遲家的親眷那裡傳出賀穆蘭喜歡針線好的女人,所以當初有許多女人紛紛制了衣衫鞋帽給他,但他那時候天天打仗,不愛華服,於是穿的還是自己的舊衣等等……
古時候又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更沒有報刊雜誌,但凡有一些新鮮的事情,非要傳上數月才能停歇。
這花木蘭的本事已經漸漸傳到詭異的地方去,有些佛門僧人居然說花木蘭是天上的天人下凡,所以才有天神一般的力氣,而且一被人害了就有天竺來的高僧曇無讖進宮相救。
道家也不甘示弱,說是花木蘭曾經已經瀕死了,是靠天師道的魁首寇天師用一丸活死人的靈藥加起死回生的仙術救回來的,所以道門才是花木蘭的恩人等等。
這下局面更是複雜了,說起來,道門救過花木蘭一次,佛家也救過花木蘭一次,而花木蘭什麼教都不信,兩邊竟都是剃頭擔子一頭熱,爭著要往自己臉上貼金。
但不管怎麼樣,因為花木蘭欠了佛門和道門的人情,倒讓許多信奉道教的士族和信佛的鮮卑貴族對她心生好感,認為能讓這些高人鼎力相救的,一定是前途無量、持身正直的大好青年。
盧九郎埋怨了盧七郎一陣,說他獨拎了那個難聽的稱號來說,盧七郎反倒打了盧九郎一下。
「花木蘭畢竟和我們出身不同,你剛才那樣刨根問底,對他實在是不敬。下次話少說一點,面子上熱情些就是。」
「話說回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花將軍不能搬過來?什麼根基淺薄?」
盧九郎從小在豪門大戶里長大,哪裡懂這背後的緣故。
「你看這東陽侯府的舊宅,和我們家的比起來誰大誰小?」盧雲飛指了指身後的東陽侯府,問自己的弟弟。
「若但論大,當然是我們家大,可我們家那麼多人住一個宅子,花將軍家才幾口人……啊!是了!花將軍家沒幾個人!」
盧九郎頓時恍然大悟。
盧魯元家世代出仕,也不知積累了多少家財,盧魯元生了十一個孩子,前面五個兒子全部都已經有了官職,也成了親,都住在一府,媳婦也都有豐厚的嫁妝。他們幾房花銷自理,收益入公中,加之盧魯元是襄城公,有自己封邑莊園的收入,朝中也有許多進項,這才能維持那麼大的宅子。
可花木蘭家從上數到下,也就她一個拿得出手,哪怕她再天賦異稟,這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哪裡住的起這麼大的宅子?
遠的不說,掃地擦灰做粗活的僕人至少都要有幾十個才夠維持。
他可還沒有領軍呢,只是空頭將軍!
盧九郎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又跺腳又嘆氣,似乎是覺得因為這些俗物讓花木蘭不能和他家做鄰居,簡直是大煞風景。
不單如此,待賀穆蘭從昌平坊走了之後,拓跋燾逼著沮渠牧犍買了東陽侯府的舊宅送給花木蘭的消息傳遍了各方勢力。
和這些小輩不同,在朝中浸淫這麼多年的都是老狐狸,聽到這個消息想的更深了。
虎賁軍原本就是天子近侍之軍,無仗可打的時候要派駐在平城附近的,而東陽侯府離宮牆很近,若急行軍進宮,不過半刻鐘不到的時間。
當初宮城不大,東陽侯府在那個位置並不顯眼,可宮中擴建幾次宮牆之後,這東陽侯府就離得太近了。
所以東陽侯府一斷絕子嗣,這宅邸馬上就被收了回來,東陽侯家的家人連給那一代的東陽侯立個嗣子都不敢,生怕擔了「意圖謀反」的嫌疑。
可如今拓跋燾不但間接賞了花木蘭這處緊要的宅子,而且還繞過朝中的章程,直接讓北涼買了送給花木蘭,這下連讓朝中大臣們反對的機會都沒有,就給拓跋燾在宮城附近多了一處安放人馬的地方,也給花木蘭撿了個大便宜。
花木蘭家不是大族,那這個府邸一旦起來,必定是要開將軍府的,家將和親兵往裡一住,在京中有這麼多人馬可以隨時調用,這其中的意義耐人尋味。
這般信任,便是對拓跋提也沒有。
若不是知道先帝絕沒有在懷朔留下過什麼風流韻事,有些人都要考慮這花木蘭是不是先帝流落在民間的子嗣了,否則怎麼能讓拓跋燾這般照顧?
再考慮到花木蘭再過半年就要出使北涼,人人心中都算了一筆賬。
出使北涼這種事,原本就是要順便勘察北涼的風土人情、軍力部署的。
一般出使他國的將軍,若是兩國交好,那當然是「使臣」,可若兩國一旦交惡,這曾經前往涼國的將軍立刻就要變成「先鋒」,領著大軍安營紮寨,確保大軍安全進入敵國了。
朝中根本沒有多少空閑的官職可以給後來的寒族立身,軍中也是一樣,為了實缺都能打破頭,散盡家財不過為了一個將位,拓跋燾自然是知道哪怕是自己也沒有辦法讓花木蘭名正言順的快速晉陞,那只有從「外交」的路子上讓他熬出資歷來。
使臣這東西是欽點的,主使由所有大臣一起推舉,副使往往是皇帝自己任命,拓跋燾要用這個法子給花木蘭「鍍金」,順便刷刷諸國之間的威望,彰顯下大魏的武力,沒有人能夠反對。
再想想花木蘭和高車人交好、又有賀賴氏倚仗,甚至連崔家被他那麼得罪也只敢私底下小打小鬧,這些老狐狸們紛紛覺得花木蘭有「折節下交」的必要。
「來啊,去把三郎、五郎叫來!」
「來人啊,去把阿諾叫過來!」
「來人啊,去把……」
一時間,各家的子侄紛紛被長輩喚入書房,究竟被吩咐的是什麼,那就只有彼此才知了。
武昌殿。
「怎麼樣,沮渠牧犍的臉色如何?是不是很難看?」
拓跋燾笑著看著回宮回話的素和君,又接著問:「花木蘭可還滿意我送的宅子?」
「是,很難看。」素和君笑著說,「而且再三請求我,請我勸說您把曇無讖大師送回使館,還要送我十斤金子,那金子我收了。」
「哈哈,他肯定不知道你是光收不做的大騙子,否則哪敢給你這個!」
拓跋燾臉色大好,高聲笑了起來。
「哎,誰叫魏國的同僚們現在都不慷慨了呢?臣好不容易撈到一點進項,陛下就別笑話了。」
素和君見拓跋燾心情大好,也就順毛擼了一把。
「不過花木蘭看起來不但不高興,依我看,她晚上大概連覺都睡不著了。」
「哦?為何?」
拓跋燾知道外面許多人家都希望能在平城得一間大宅,這些開國的府宅都沒過百年,並不破敗,任誰得了應該高興才是。
素和君把自己的眉毛和眼角拉下來,做出一個愁眉苦臉的表情,模仿著花木蘭自言自語的口氣嘆氣道:
「哎,這要掃到何時?」
「哎,這麼大的屋子,要鋪多少毯子才能下地?」
「哎,這麼多花池,我難不成全部種菜?」
「哎喲!這還有馬廄?這麼大是要養大象嗎?我一共就三匹馬!」
素和君每說一句,拓跋燾就狂笑一聲,等說到「養大象」云云時,居然笑倒在案桌上,半天爬不起來。
「哈哈哈,我忘了,我忘了……哈哈哈哈,我忘了虎賁軍還沒到……哈哈哈,花木蘭晚上確實睡不著了……她肯定恨不得再買一間屋子,把東陽侯府的舊宅給鎖起來吧?哈哈哈哈……」
素和君點了點頭:「陛下料事如神,不過她想的更多,她問我,這宅子能不能賣了換錢算了……」
「她敢賣,也沒人敢買那塊地啊!」拓跋燾捂著肚子繼續笑道,「她還是不太懂這宅子為何我要賜給她,哈哈哈,你怎麼不和她說說?」
素和君抽了抽臉皮。
「我才說讓她看看,她的眉頭都皺的能夾死人了,我若說讓她一定想法子住進去,我真怕她以為我們在逼她傾家蕩產,乾脆跳了湖……」
他覺得花木蘭看著那些殘荷敗柳的表情,真的像是乾脆跳下去死了算了。
拓跋燾想像了一下,又伏案大笑,直到笑的肚子疼了,這才挺起身子。
「她和我剛剛登基那會兒一樣,口袋裡窮的叮噹響,到處還要補貼,不打仗的時候聽到哪裡要錢就想跑,打完仗一分贓就覺得自己虧……」
拓跋燾笑著隨口說了幾句,替賀穆蘭想了想,發現她還真的沒什麼能撈錢的法子,不由得也開始發愁。
「我能繞過大臣送她宅子,卻不能再給她錢財去置辦宅子。這將軍府,必須她自己想辦法立起來。」
拓跋燾單手托腮,細想了一會兒。
「花木蘭有什麼可以換成錢的呢?」
「賣苦力。」
素和君打趣。
「噗!」
拓跋燾噴笑,一隻手捂住肚子。
「你莫再哄我笑,肚皮要破了!」
拓跋燾自己就是窮過來的,十六國北燕有鹽,胡夏坐擁關隴,北涼和西域通商,魏國沒佔下劉宋在河南的諸多郡縣時,窮的掉渣(魏國的疆域一開始在山西到內蒙古境),北面要和柔然打,四周一圈強國,錢都是掰著花。
「我登基那時候,也是想辦法在各家門閥手中騙錢用……」拓跋燾突然懷念起自己剛剛登基的時候,「那些老狐狸知道我是在騙錢,可還是給錢給人,只因為他們相信我能當個好皇帝……」
拓跋燾心中一暖,頓時覺得那些一天到晚在朝堂上指著他鼻子罵,或者吵得他腦仁子都疼的大臣們其實也是很可愛的。
等國家富裕起來了,怎麼就不可愛了呢?
「借錢……借錢……我是皇帝所以他們借我錢……花木蘭有什麼值得借的呢?」拓跋燾點了點太陽穴,開始思考。
「花木蘭沒錢還……她也不能欠人情……」
拓跋燾想了一會兒,眼睛突然一亮!
「有了!」
拓跋燾喚了素和君過來,「你等會去下庫莫提府上,和他傳達,就說魏國的大英雄花木蘭窮的連房子都住不進去,只能和沮渠牧犍擠在一處館裡,說不定哪一天又糟了毒手,還被別國笑話……」
素和君一字一句的記住了,不由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他明日府上有小宴,交好的大族子弟都會去,你和庫莫提一說,他必定知道是什麼意思。」
拓跋他越想越覺得得意。
「當年那些騙錢的法子還是我們一起想出來的,他做的忒熟!那些老傢伙們肯定也想此時和賀穆蘭交好,苦無沒有機會,讓他順水推舟一把!」
「陛下的意思是?!」
素和君猛然悟了,心中不由得又羨慕又嫉妒。
這花木蘭何德何能,能讓大魏上下這麼多人為她煞費苦心。
莫非這世上真有天生的「君臣相得」,還是正如寇謙之所說,武麴生來就是伴著紫微的,兩者相輔相成,天生如此?
素和君一邊羨慕著花木蘭的好運,一邊搖著腦袋,替拓跋燾跑腿去了。
他堂堂一個侯官令,每次碰到花木蘭,竟淪為傳令的伯鴨官。
真是嗚呼哀哉!
兩日後。
「將軍將軍,您快去昌平坊吧!出事了!出大事了!」
陳節慌慌張張地衝進屋子,對著賀穆蘭叫道:「末將去給宅子量門口尺寸,差點回不來!」
賀穆蘭聽了也是一驚,「唰」的一下站起身子。
「出了什麼事?別慌,好好說!」
「昌平坊里突然來了許多馬車,全停在我們宅子門口了!還有幾個郎君在宅子門口就打了起來。我看情況不對,跳下梯子就跑了,將軍,是不是我們那宅子太惹眼,有使君不高興了?」
陳節見識也不多,遇到這樣的事情有些慌。
他家將軍剛剛有些名聲,若是遇到些嫉妒的小人想要上門鬧事,那也是不可能啊……
賀穆蘭沒聽出馬車和打架能有什麼關聯,但那宅子好歹是拓跋燾賜的,自然不敢隨便,當下從牆上取下磐石,又讓蠻古去後面牽越影,佩劍在身率先走出了房門。
「走,都備馬,去昌平坊的宅子看看。」
若真有人在那鬧事,就別怪她不客氣!
三人騎著馬快馬加鞭趕到昌平坊,還沒到昌平坊門口,就已經看到無數馬車堵在坊門之前不得進去。有的馬車是普通的車子,有的則是載貨的車子,車子後面裝著許多花木、石塊,還有的乾脆坐了十幾個僕人。
賀穆蘭驅馬到了坊門口,越影踩在鋪著石塊的平整道路上,發出輕快的「得得得」聲,它現在出去賓士的機會少了,越發想念草原上追趕柔然人的那些日子,一有機會出來,恨不得跑的飛快,全靠賀穆蘭拉緊韁繩控制。
坊門口確實如同陳節所說的混亂無比,不但聲音嘈雜,還能看見許多人堵在坊門的街道入口上,互相爭執著什麼。
因為賀穆蘭幾人是單人騎馬來的,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這條路很寬,堵了幾輛馬車,卻不能堵住馬身,賀穆蘭三人成縱隊駕著馬穿過這群人的時候,還能聽到他們吵架的聲音。
「我們石頭沉重,該讓我們先過!」
「就是因為你們石頭沉走的慢,該讓我們先過!我們載的是花,等太陽一大,全曬蔫了!」
「沒我們的石頭,你們修個屁的花池!」
「沒我們的花,你修了花池也就是個屁!」
什麼和什麼?
賀穆蘭莫名其妙地掃了他們一眼,只覺得一群人不可理喻至極。
難不成今天有好幾家都要修整房子?若是哪一家修,斷不會都為了一家的工匠打起來的。
等賀穆蘭一路艱難地擠到東陽侯舊宅的門口,頓時嚇了一跳。
這一大溜的馬車,竟是都是開到自家門口的空地上的!陳節之前要量門頭借來的梯子,如今正被幾個人抬著搭在院牆上,眼看著這些人要翻牆過府……
還有幾個身著華服的年輕人圍在大門口的巨鎖前,拔出自己的武器在鎖鏈上砍來看去,嘟嘟囔囔個不停……
賀穆蘭心中怒氣越來越盛,就算是看不慣她得了一間大宅,如今這樣的舉動也實在太過分了。
居然還把石頭堆她家門口封路!
還帶了僕人砸場子!
翻牆!
砸鎖!
呃……帶花來的是做什麼的?
賀穆蘭僵硬了一會兒,見一個精幹的漢子馬上就要翻進院牆了,忍不住大喝一聲:
「你們都是什麼人!為何要擅闖本將的宅邸!」
這一聲石破天驚,嘈雜的大門口突然靜了一靜,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一下子朝著賀穆蘭望去。
明明占理的是賀穆蘭,可這萬眾矚目的架勢,看的賀穆蘭都心驚肉跳。
莫說賀穆蘭,便是賀穆蘭座下天不怕地不怕的越影,都突然不胡亂躁動了。
「你們……到底要……」
賀穆蘭又繼續開口,怒視那幾個砍鎖的年輕人。
我連亂軍陣中都闖出來了,怕你們一群賊頭賊腦的鼠輩!
誰料那幾個「鼠輩」不但沒有心虛,反倒滿面笑容地沖了過來,一下子擠到她的馬下,拜伏於地:
「拜見花將軍!花將軍莫惱,我們幾個是來送花木的,結果進不了您的宅子,禮賓館又不給外人進去,我們求見您不成,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什麼?」
賀穆蘭眨了眨眼,看著馬下幾個穿著華服的公子,半天沒回過神來。
「哎呀,總算是擠進來了。」
一聲嬌俏的女聲突然響起,從馬車的車轅上跳下兩個小丫頭,又放下車凳,從車廂里請出來一位高挑的麗人。
「女郎,我們到了。」
其中一個丫頭掃了一眼門口,叫了起來:「哪位花將軍?我們家女郎聽聞將軍沒下人使喚,給將軍送了幾十個僕從過來打掃屋子!」
她邊喚邊找那些長得英俊的相公,卻發現自家女郎看著一個騎黑馬的普通漢子紅了臉,竟然徑直朝著那黑馬過去。
「花將軍別來無恙。」
那帶著鮮卑風帽的麗人盈盈一笑,正是梅園示好過的尉遲燕。
「將軍要喬遷,怎麼也不派人和我說一聲哩?」
「你和花將軍是什麼關係,他為何要和你說一聲?」
一聲冷笑從另一頭傳來,原來是一個騎著白馬的黃衣女子帶著幾個家人從那馬車的縫隙中鑽了出來。
黃衣女子從馬上一躍而下,對著賀穆蘭笑道:「聽聞花將軍覺得屋子太大不好置辦,我家給我備著一屋子的傢具,您若不嫌棄,我就派人給您搬來。」
「步六孤家的!你要不要臉!」
尉遲燕氣的要死。
給女兒備著的傢具,不是嫁妝還能是什麼!
這賤人竟然自托終身來了!
賀穆蘭只覺得夾著馬的腿肚子都在微微顫抖,心中一個荒謬的念頭不斷升起。
她瞧著幾個砸鎖的年輕人……
不會吧,不會也是……
「花將軍,你也來了!」
就像要確定賀穆蘭的想法似的,獨孤諾帶著一大堆郎君從那頭騎馬鑽了過來,遠遠地對著賀穆蘭揮手。
「我們幾個去禮賓院撲了個空,說你到這裡來了!你缺人手怎麼不跟我們說聲,還讓我們去跟別人打聽!」
他跳下馬,指了指身後的幾個郎君。
一群郎君紛紛對馬上的賀穆蘭行禮。
「在下長孫連城,聽候將軍差遣……」
「在下宇文誠,聽候將軍差遣……」
「在下紇骨汗,聽候將軍差遣……」
「在下慕容子缺,聽候將軍差遣……」
賀穆蘭:……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抬頭看了看天。
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