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花木蘭的名聲,越往北面越響亮,這是賀穆蘭慢慢察覺到的事情。不知道是因為北方軍戶更多,還是和北方民風彪悍崇尚力量,而南方更信仰財富和「學問」有關。
所以當賀穆蘭和丘林豹突、阿單卓三人清晨騎著馬悄悄離開小市鄉時,居然還有很多人大清早就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躍躍欲試地要求和她切磋幾招。
這在梁郡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梁郡,花木蘭是「虎背熊腰殺人狂」,是一言不合就能拔刀相見的虎婆娘,莫說上來挑戰,就算是到了她家門口都是繞著走,生怕撞上。
「這位阿兄,我要帶著孩子們趕路,等日後有空,再來比武,可好?」賀穆蘭為難的看著面前袒胸的漢子,實在沒什麼下馬接受挑戰的興趣。
這種「待遇」,她還是第一次碰到。
「那你至少得給我露一手吧?」那袒胸漢子眨巴眨巴眼睛,擋著不願意走。「我得知道在軍中什麼本事才能當英雄啊。」
得什麼本事?
總不能在你面前來一段胸口碎大石吧!
賀穆蘭簡直都想咆哮了。
見這漢子還在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賀穆蘭看了看他手中的白桿槍,在馬上對他說:「你把你的槍給我。」
咦?是要給我看看槍術嗎?
聽說軍中回來的人各個馬上功夫都好的很!
那漢子立刻迫不及待的把手中的白桿槍遞了上去。
賀穆蘭摸了摸這把槍,確定並不是什麼上好貨色,心裡也平靜了一些,於是雙手持槍,對那漢子說:
「我的本事其實很簡單,你看著……」
她持著槍身,隨手一掰。
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嘣聲之後,白桿槍斷成兩半,賀穆蘭拿起有槍頭的那半截,向下一遞:「給,這半截還能用。」
那袒胸的漢子在接過斷槍後,默默的開始把衣襟攏上了。
其他幾個一起跟過來「挑戰」的,咋舌的看著那半截槍身,就像是看著什麼小孩的玩具一般。
賀穆蘭面上矜持地對他們頷了頷首,騎著馬越過了幾個大清早守在丘林家門口的漢子,向著村外而去,其實心裡已經幸災樂禍極了。
『叫你們學什麼不好,學人家陣前切磋!不讓你們付出一點『代價』,以後就知道到處惹事!』
待走的遠了一點以後,阿單卓好奇的回頭,發現那幾個漢子正蹲在地上互相試著掰斷那根白桿槍,於是好笑的轉過身子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他們居然還在掰!哈哈哈哈!」
花姨的力氣可不是一般人有的,這個就算練也練不出多少效果來!
他可舉兩百多斤的石鎖,但是要他那麼輕易的折斷上蠟的槍桿,也是不能的。
因為這群漢子的「攔道」,接下來的路途變得有些輕鬆起來。丘林豹突甚至情緒大好的一路告訴賀穆蘭那些沿路的風光:在哪裡有小道,在哪裡有山澗,哪裡產好吃的蘑菇,哪裡有狼出沒……
「那寡婦在哪兒?」賀穆蘭見他說的眉飛色舞,突然出聲發問。「是不是最好也去看看?」
「呃啊!」
丘林豹突一下子滑到馬下,滿臉通紅地吼道:「我只是偶爾去教教她家小孩學武,不是你們想的那種!」
「那為什麼你會經常去她那兒呢?」
「因為她救過我一命……」丘林豹突爬回馬上。「我剛剛逃到山裡去的時候,帶著的吃的吃完了,又不敢回家,有一次抓野雞的時候中了陷阱被吊了一天一夜,若不是遇見她來撿柴,我就死在那了。」
他難得敞開心扉,賀穆蘭他們也樂於聽他的故事。
「我被吊了太久,血脈不暢,不能動彈了好幾天,她給我通暢血脈,不免有些肢體接觸。她雖是寡婦,可是作風十分正派,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後來打獵若有多餘的,就給他們娘倆送去。她一直辭而不受,我就教她兒子習武,學些自保的本事……」
丘林豹突雖然父親去得早,但是也是會武的。軍戶之家從小習武已經是慣例,即使你家壯丁都去了,你身邊的軍戶家庭也會擔當起教導的任務,否則你就無法在鄉間立足。
所以賀穆蘭一聽就知道那寡婦母子不是鮮卑人。
「她和她兒子,都是漢人?」賀穆蘭唏噓道,「住在河邊又是怎麼回事?」
「都是漢人。她住在山裡,屋子旁有條河,平時也下網捕個魚,她的夫君以前是個獵戶,後來被野蜂蟄死了,她和她兒子就一直住在山裡。我那些落草的朋友們……」他揉了揉額頭,「都是說的玩笑話。他們在山上也苦悶,就喜歡捉弄我。」
「你要去軍府,可要去告個別?」賀穆蘭裝作不怎麼在意的提出了建議。
丘林豹突看了看賀穆蘭,發現她雙眼正視前方,只顧騎馬,於是猶豫了一陣後,還是開了口:「可以嗎?」
賀穆蘭點了點頭,很自然的說:「當然可以,這也是你的『過去』。」
「那我們……」
「到了那座山,我們在山腳下等你。」賀穆蘭打斷了他的話。「去好好告別,若是喜歡人家,就讓她等你個幾年;若不喜歡人家,純是感激,也把事情說清楚,好好告別。」
賀穆蘭雖然不是什麼戀愛達人,卻能看得出丘林豹突也不是完全對那婦人無意。若沒有某種感情,不會在別人提到她的時候那麼惱羞成怒。
只是,寡婦和幼子,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和他家的情況類似。
這難道也是一種移情作用嗎?
丘林豹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是不自然的緋紅臉色。
「花將軍不覺得我……是件很羞愧的事嗎?在逃亡山中的時候,居然還想著這種事……」
「你今年已經二十歲,尋常的鮮卑男兒在這個年紀,連孩子都有了。」賀穆蘭搖了搖頭,「我倒不會覺得你這樣是件讓人羞愧的事,只不過那婦人若對你沒這個意思,你也最好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才是啊。」
「……是。」
賀穆蘭和丘林豹突的對話,阿單卓似乎是聽懂了,又似乎什麼都沒聽懂,一副又羨慕又迷茫的神色。
一行人行了大約三個時辰,終於到了那座山下,只是在山腳行了不到片刻,便已經聽到巨大的水流聲。
「山那邊有個很大的瀑布,山腰上的河就是由此而來。我速去速回,花將軍和阿單阿兄若等的急了,不妨去那邊瀑布走走,我等會去那邊找你們。」他伸手一指右手邊的一個方向,在得到賀穆蘭同意的示意後,騎著馬走遠了。
「花姨,丘林大哥是和那寡婦相好了嗎?」阿單卓和賀穆蘭到了瀑布邊,放馬去飲水,兩人取了乾糧在瀑布邊一邊啃一邊閑聊。
「看樣子,像是丘林有意,寡婦無情。」賀穆蘭隨口應了一句,「想來豹突他阿母對他造成的影響很大,再加上那陣子逃命的日子難免驚慌失措、對未來窘迫不安,此時出現這樣一個女人,總會安撫一二吧。」
「太子殿下都有了幾個媳婦了,丘林豹突也有了愛慕的女人,怎麼我就找不到媳婦呢?」阿單卓苦惱地抓了抓腦袋,「我不想讓軍府給我說媒,隨便領個女人回家。可是又沒有姑娘看的上我。我若長得有太子殿下那般俊俏就好了。」
「哈哈,娶媳婦可不是光看臉。嫁人才看臉。」賀穆蘭哈哈大笑了起來,「會有好姑娘看中你的,你真的很優秀。」
賀穆蘭逗趣地說道:「若是你還找不到媳婦,我就去平城找那隻白鷺頭子,讓他給你找個媳婦,他消息靈通,一定知道哪個姑娘不錯,到時候我再給你把把關,把媳婦娶了,如何?」
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知道自己該選擇走什麼樣的路,阿單卓已經擁有了遠超同齡人的成熟。
他雖然長得普通,個性也內斂,可以女人的眼光來看,這確實是一個承擔的起責任、也讓人熨帖的如意郎君。
只看臉的那些姑娘,終究會後悔的。
「好,花姨,一言為定!」
「咦,你居然真應了?」按照賀穆蘭的想法,這種「相親」認識的,一般都會先抗拒幾分才對,阿單卓居然答應的如此乾脆?
「花姨看了若覺得不錯的,一定就不錯。花姨想給我相媳婦,那是我的福氣啊。」阿單卓笑的溫和。
不只是漢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鮮卑人之中,父母對媳婦的看法也是很重要的。他視花木蘭如「阿爺」,自然覺得沒什麼不好。
「……你還真會借坡下驢。行,我記下了。」賀穆蘭無奈地搖了搖頭。「啊,我還真是自己找事攬啊。對了,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阿單卓的腦海里第一時間出現的是平陸的那個花魁「月娘」,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成熟女人」,所以他不假思索地說道:「要豐腴點的,唔,我不喜歡瘦的。皮膚要白,說話要溫柔,最好個子不要太嬌小,我太壯了……」
膚白,語柔,胸大,個子高……
我擦!
看不出阿單卓這小子的審美這麼主流!
她還以為他會喜歡什麼嬌小可人型或者蘿莉型的呢!
宅男一般不都喜歡這種嗎?
「呵呵……」賀穆蘭乾笑了一聲,「啊,有這種樣子的姑娘,我一定讓素和君留意,留意……」
阿單卓這個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已經沉溺到無盡的想像中去了,完全沒聽清楚賀穆蘭說了什麼。
「花將軍!阿單卓!」
丘林豹突的聲音突然從他們身後傳來,兩人站起身子,往後一看。
「回來的這麼快?」
賀穆蘭見他的速度,便知道有了什麼結果,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只見丘林豹突牽著他的馬,從小道上緩緩的走了過來。
他的眼睛四周有些紅腫,臉上應該是用水洗過,被冬天的風一吹,乾的皮都浮在臉上了。
賀穆蘭發現他身上常穿的那件豹皮衣衫沒了,大概是這個緣故,所以他的身子微微的在山風中顫抖,沒了那件豹皮大襖的襯托,丘林豹突整個人看起都像是縮小了一圈,沒那麼魁梧了。
「你那衣衫……」賀穆蘭後悔自己沒多帶一件衣服出來。她是帶丘林豹突去找那群強盜的,所以值錢的東西都放在了丘林豹突家,托著王氏看管。
「哦,那件衣服啊……」丘林豹突做出毫不在意地樣子輕聲說道:「那是我住在她家時,她借給我穿的,是她死去的夫君以前穿過的衣服。如今我去和她辭別,順便也把衣服還了她。」
「還了也好,免得日後觸景傷情……」
賀穆蘭小聲嘀咕了一句,「你的事可完了?完了我們就要去五指峽了。」
「走吧。」
五指峽正是丘林豹突那活兒「同伴」在的老窩。
賀穆蘭讓他正式和過去做個了斷,然後隨她一起去軍府「自首」,丘林豹突自然是應了,可是隨著離五指峽越來越近,他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
五指峽是五座陡峭的山峰組成,每兩個「指頭」之間的指縫處都有一條通往別處的道路。山谷間的路彎彎繞繞,賀穆蘭眼睛繞的有些暈了,在路上還看到了金雕這種以前沒見過的猛禽,頗為新鮮。
「可是老七回來了?」負責在峽指間高樹上望風的老四等人,遠遠的見丘林豹突騎了匹馬過來,立刻歡快地打了個唿哨,一個縱身從樹丫上跳了下來。
「你那豹子花衣呢?也是沒飯吃換掉了?」
丘林豹突年輕,身體素質好,又會一些武藝,在這群強人里也算是鶴立雞群之輩。他為人又有股狠勁,雖然來的時間短,但頗受大哥器重,也能服眾。
老四嘴巴最毒,但心眼卻不壞,對丘林豹突也愛護,見他沒有一去不返,笑的眼睛都眯起來了。
可是待他看到丘林豹突身後那兩人,立刻停下腳步,疑惑地喊了起來:
「老七,可是你被官兵抓住了,被脅迫著要找我們的老窩?」
上次那兩人不是軍中出身嗎?說不定真是這樣!
不會老七回鄉的時候正好那麼倒霉,被抓住了吧?
「不是,四哥,這是我家的恩人,先前我有眼不識泰山,回家後才認得的!」丘林豹突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不要太難過,「小弟,小弟是來跟各位哥哥辭別的!」
「什麼?你這狗屁恩人認為老子們都是些上不了檯面的人,可是希望你和老子們劃清界限?老七,大哥平日里對你可不薄!」
老四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怒視賀穆蘭:「老子就不信世上有這麼巧的事!你是不是要對我們老七做什麼!」
「我……」賀穆蘭啼笑皆非的想提醒他們,之前是他們想對她做什麼才對。
「四哥,你不必說了,帶我們去見大哥吧。」丘林豹突彎腰長揖道:「是我對不起你們,不怪恩人。」
「你……你……哎!」老四一跺腳,「我不管了,你去找大哥去!」
片刻後。
「你可想好了?」這群人里只有「大哥」知道丘林豹突之前的往事,也知道他有一個「逃兵」的身份,做不了工,也沒有地。
「你若不準備跟著我們幹了,以後該怎麼辦呢?」
和他們這些活不下去或者光棍一條的人不一樣,丘林豹突以前有個很體面的身份,也沒有吃不飽穿不暖過,猛然一下子變成「強人」,就算他表現的再積極、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眉目間的落寞和有些格格不入的時候卻是騙不了人的。
「我要先去軍府認罪。」丘林豹突羞愧地回答他:「因為我的緣故,鄉里許多人都受了連累。是我自己懦弱無能,卻要讓別人為我頂罪。與其活死人一般的苟且而生,還不如去軍府認罪,至少能活的像個男人。」
「你居然說和我們在一起是苟且?」老四當場吹鬍子瞪眼的跳了起來。
「就是就是,你和我搶同一塊肉吃的時候,可沒半點苟且的樣子!」年紀較小的老九也嚷嚷了起來,「我才知道你竟是這麼看我們的!」
「我說的苟且不是說你們!」丘林豹突嘶吼著一揮拳頭,「我說的苟且是說我只知道混日子!只知道想法子活命不餓死而已!」
「那又如何?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只要不餓死,比什麼都重要!」老四瞪著眼睛喘著粗氣,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身邊幾個兄弟按住了他的肩膀,怕他做出什麼衝動的事情。
「我以前也想出人頭地,想不讓祖宗蒙羞,想這個想那個,結果呢?我連我女兒都養不活!我女兒是餓死在我懷裡的!」
「你這苟且的生活好歹沒讓你餓死,還養活了你娘!」
「我……」丘林豹突一臉慚愧地低下頭,「四哥,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的,你老是嘴巴不饒人……」
「是你忘恩負義啊!你這個白眼狼!我們那麼信任你,你說搶劫要搶出名頭來,要以氣勢奪人,結果我們就隨著你去了,你被那傢伙用劍抵著脖子的時候,也是我們先低頭,結果你說要走就拍拍屁股走了?你當我們是擦屁股的廁籌嗎?」
老四的話說的一石窟里的強盜們都動了氣,各個看著賀穆蘭幾人的眼神都兇狠了起來。
賀穆蘭終於知道丘林豹突之前為什麼那麼低落了。
因為這裡的強盜都對他期望頗高。
也許在他破罐子破摔之時,甚至也是想過將「強人」這種事做出一番事業的,所以才積極的融入其中,還把那些少年人才有的英雄幻想也付諸出來。
即使是強盜,也有不願意自甘平庸的一面,所以他一提議,大家也都願意試試。也許正是因為他表現出「認真玩」的樣子,現在突然卻說「我不玩了我要去做好孩子」,他們才分外的憤怒。
但這是丘林豹突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他在選擇「落草為寇」時,就要考慮好如果有一天後悔了,該如何面對過去的問題。所以賀穆蘭並不想像是在丘林家對抗車師那樣出頭,而是和阿單卓在石窟門口倚著牆,冷眼看丘林豹突如何應對。
「老四,不必說了。」老大搖了搖頭。「你要走,我也不強攔著你。不過我們這的規矩,誰要做大伙兒都不同意的事,就得拿出本事讓大伙兒服。現在誰不同意的?」
「我!」
「還有我!」
「我!我不幹!」
呼啦啦啦出來七八個人。
剩下的人不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樣子,就是無所謂的很。還有老九那樣既想出來說不服,又不敢看丘林豹突眼睛的。
「我其實對你是去是留毫無異議。但我是老大,要帶兄弟們在刀口上吃飯的,隊伍散了就沒法子帶了。你按規矩來,他們若服了,我便讓你走。」
老大嘆了口氣。
「你何必要回來呢?你若悄悄的走了,我們也不會追你。」
老大這狀似無意的話,卻引得那七八個人一凜,腦子裡也有什麼火光像是一閃。
只是片刻後,他們就被丘林豹突的態度氣壞了。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各位,你們要做什麼我都受著。你們一起上吧!」丘林豹突摸了摸鎖骨,覺得已經沒有大礙了,便這般說道。
「你小子太狂!居然還要一個對付我們八個!」老六呸了一口,卷了袖子先上,果真衝過去開揍。
這山洞裡按年紀排行,老六比丘林豹突要大,可也大不了多少,他一出手,比丘林豹突還大的那些就也跟著出了手。
「嘭!」
「咚!」
「嗯……」
出人意料的是,無論兄弟幾個怎麼拳腳相加,丘林豹突都不還手,只顧捂著頭臉和要害,蜷縮著身子不停的躲避。
但八個人一起圍攻又不是單打獨鬥,即使要躲也躲不開去,這八人狂揍猛踢了一陣,直揍得丘林豹突站不起身子,滾倒在地,只咬著牙硬忍。
「你還手啊!都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何必假惺惺!」老六猛踢了幾腳,待要踢他暴露在外面的後腦勺,不知為何腳尖偏了一點,一腳踢在了他的肩膀上。
即使如此,丘林豹突也痛得喉嚨里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
賀穆蘭在老六準備踢他腦袋的時候想要伸手阻止的,結果發現腳又放下去了,忍不住鬆了一口氣,收回了手。
等她收回手,卻發現做出同樣動作的還有那位「老大」。賀穆蘭詫異地看了一眼那個如同鄉間老農一般的男子,那男人也回望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賀穆蘭還未收回視線,就見他已經悄然開始往她這邊走來。
一旁的阿單卓看著丘林豹突挨打,不由得露出一臉焦急的表情。他之前陪著他跑了二十三家軍戶,自然知道在這段期間他到底受了多少拳打腳踢。阿單卓是個心軟之人,見他被昔日同伴揍得如此厲害,再也忍受不住,一聲暴喝:
「好生不要臉,八個打一個!丘林豹突,我來助你!」
他掀起衣擺就要往那人群中跳去……
「阿單阿兄,你莫出手!」丘林豹突悶哼一聲,「這是我欠諸位兄弟們的,反正之後也是個死,不如在這裡先還了以往的恩德!」
「艹!你他媽的還手啊!你當自己是肥羊啊,宰了你又沒有肉吃!」老四見他身上臉上已經沒一塊好肉,手上一拳怎麼也揍不下去,反身一拳搗在要踢丘林豹突命根子的老十臉上:
「我呸!你居然踢那裡!你真打紅了眼不成?怎麼這麼下作!」
場面上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你打我我打你,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道是哪邊的人又開始罵架,還有沒參與亂斗的跑過來拉扯勸架的……
「我帶的人都是些沒什麼見識的野漢子,讓你見笑了。」大哥哭笑不得地對著賀穆蘭拱了拱手:「我叫胡力,比他們痴長几歲,得他們不棄稱呼一聲大哥。敢問英雄大名?」
「狐狸?」
賀穆蘭看了一眼這個滿臉皺紋,手上指節粗大的男人。
「化名?」
他一見賀穆蘭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錯了,連忙搖頭:「非也,我姓胡,力氣的力,並非化名,而是真名。」
賀穆蘭見他以真名示她,又有之前想阻止別人踢丘林要害的舉動,對他有了幾分欣賞之意,遂也沒有用賀穆蘭的漢名敷衍他,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叫花木蘭。」
花木蘭之名一出,這個叫胡力的男人瞳孔猛然一縮,訝然道:「可是懷朔那位花木蘭?連斬蠕蠕七位大將的那個女英雄……」
雖然賀穆蘭已經漸漸習慣了報上「花木蘭」的名頭,但每每有人用一種「久仰久仰」的表情和語氣問起她的來歷時,她還是有忍不住臉紅的衝動。
但是不回應又顯得虛偽,所以賀穆蘭只能微微羞窘地點了點頭。
胡力顯然也沒想到這位女英雄這麼「平易近人」,而且還穿著男裝繼續到處跑,不過他還是抱拳行了一禮:「我大概知道豹突為什麼會突然一改態度,不再憤世嫉俗,要去『洗心革面』了。原來你就是那位一直幫著他家的花木蘭。」
「咦,你知道……」
「我其實也是小市鄉之人,只不過離家十幾載,大家都把我忘了。我偶爾也會回鄉間看看,自然知道丘林豹突是何人,也知道花木蘭是何人。你以為我什麼人都往回撿嗎?」胡力笑了起來,「若不是有同鄉之誼,又擔心這小子真餓死在外面,我也不會讓這麼一個好人家的孩子落草為寇。」
「首領倒是有情有義。」
賀穆蘭贊了一句。
「有情有義不敢當,大家都是走投無路的苦人,不過是互相抱著取暖罷了,這世道想要活著這麼艱難,能活著就不容易,哪裡還顧得上又有情又有義呢?只是希望大伙兒在一起過的樂呵,能走的遠一點罷了。」
胡力接著說道:「花將軍要將丘林帶去軍府,可是有法子讓他脫罪?」
「無。」
賀穆蘭很光棍的回答他。
「那丘林豹突還要……」胡力傻了眼。「花將軍不是一直在幫他家嗎?」
「我正是在幫他。」賀穆蘭抬眼看了看丘林豹突。「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他之前父親早逝,沒人告訴他這些道理,我現在來教他。」
她收回目光。「他是大將軍丘林莫震之子,流著英雄的血脈。若真是甘願苟且偷生之人,就不會被我三言兩語打動,自願去服罪了。」
「這真是……」胡力苦笑一聲,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老子服了,老子真的服了!以前知道你小子狠,卻不知知道你對自己也這麼狠!老子不想擔個打死自家兄弟的名聲,我收手!」老十收起手,一拳擊到石壁上。「你們幾個要再碰他,就是碰我兄弟,我不客氣!」
「我也服了!」老四是第一個收手的。「誰多動他一下,以後老子也不客氣!」
「我服了!」
「服!真打死不成!」
幾個人陸陸續續的收了收,還剩幾個原本想乾脆打死他算了,卻不願意得罪老四老十他們幾個,一想真打死了也沒什麼好處,便罵罵咧咧說了一堆廢話,然後也倚牆不語了。
阿單卓想要將丘林豹突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才好,只能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花姨,花姨,你力氣大,你抱他!我怕我一伸手把他落地上了!」
賀穆蘭聽了阿單卓的叫聲,幾步走過去,卻沒有吃驚。
丘林豹突雖然受的傷重,但他也是習武之人,大多避開了要害,只是看起來慘些。再加上這些人大半都不是真想打死他,流血的地方都少,全是皮肉傷。
不過傷成這樣,短期之內難好利索卻是真的。
賀穆蘭伸出手,一把將他抱起來,用公主抱的姿勢將他抱到一邊乾燥點的地上,讓阿單卓先不慌給他上藥,先把傷檢查下,有沒有傷到骨頭的。
這些人先前打的痛快,待真歇了手,看見丘林豹突那副慘樣,各個又於心不忍了起來。老四在原地踱了好一陣子,實在忍不住,大叫了一聲,衝出石窟去。又有幾個人嘴裡喊著「我去勸勸四哥」、「我去看看四哥幹什麼了」之類的話,也跟著溜了。
阿單卓幫丘林豹突清理傷口,賀穆蘭看著一石窟的強盜,朗聲開口:
「丘林豹突雖離開諸位,卻是為了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他並沒有說過和各位恩斷義絕之語,各位也從未做過讓他想要恩斷義絕的事情。人各有志,如今他守了各位的規矩,也算是給各位一個交代,他日若有緣再見,希望還能相逢一笑,莫要惡言相加才是。」
「我們還要你這……」
「老二!」
「多管閑事的……教訓……啊?大哥你喊我?」
老二一愣。
「算了。老七傷成這樣,下不了山了。我們這裡四處鑽風,也養不得傷,你們去做個擔架,把老二抬下山,送到有人的地方去。」
「老大!」
「快去!」
幾個兄弟得了令走了,得了賀穆蘭一聲謝。
丘林豹突傷了鎖骨和臂骨,臉上身上都見不了人了。等幾個人拿了纏著樹藤漁網的擔架把丘林豹突放在擔架上時,他痛的慘叫了一聲,當場就有幾個弟兄灑了淚,罵了句「蠢貨,怎麼不還手」之類的話。
『當然不能還手。』
『我已經負了一次別人,再也不能做逃兵了。我得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丘林豹突擠出一個笑容。
他們下了山,這一群強盜將他們一直送到有人煙的村子口才準備離開。丘林豹突在擔架上躺著,對他們連拱手,胡力一把按住他,示意弟兄們走遠點,這才對地上的丘林豹突說:
「雖然你挨打被揍了半死,但我還是覺得你做的對。」
「大哥你……」
胡力看了眼花木蘭,猶豫了一會,這才啟齒:
「我和你一般,也是逃了兵役之人。」
「什麼?」丘林豹突傻了眼。
「我也是鮮卑人氏,原姓紇骨,胡是軍府記我們姓名用的姓氏,我是十幾年前陛下徵兵討秦國的時候逃的,這一逃就是十幾年。當年我比你還要慘,我一門四丁全都死於沙場,待軍貼一來,我阿母就撞牆死了。我那時想,大可汗要的不是戰士,只是壯丁,我又何苦還為他賣命,索性就逃了……」
胡力說起往事,已經有一種超出常人的平靜,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情。
「這麼多年來,我遊盪于山野,帶著一幫苦人四處找活命的路子。我們又不像盧水胡人,好歹有個老窩可以接接生意,這世道又亂,今日里要歸順流民,明日里流民就要被抓去服徭役,我們都不願任人擺布,只能落草為寇,做些昧著良心之事。」
賀穆蘭和阿單卓詫異的對視了一眼,想不到這個胡力居然還是丘林豹突的「老前輩」。
怪不得……
「所以我才說你做的對。若是能夠再活一次,我一定不逃,乖乖的去打仗。」胡力的韌性和衝動早在漫長的時光里被磨得圓潤,但這並不代表他胸中的火焰就已經熄滅,他的心也變得僵硬。
「我會奮勇殺敵、忠於血脈、贏得榮譽功名,然後,一步步走到那位陛下的身邊去……」
胡力開始沉溺於某種幻想之中,他這十幾年來,無數次做出過「如果當時我如何如何」的推論,再自己將它推翻。如是上千次後,他決定了如果能夠時光回朔,自己一定會做的事情。
當然,這世上哪裡有什麼時光回朔之事。所謂「如果當年」,也只不是一種臆想罷了。
但他靠著這種臆想,硬是熬過了漫漫長夜,熬過了忍飢受餓,熬過了原本應該有同袍、女人、渴飲敵人之血,卻只剩一片空洞的日子。
「我會走到那位陛下的面前,去告訴他……」
他因為自己的幻想而得意的笑了起來。
「我恨他。恨這子死孫繼的規矩。恨他讓我阿母絕望而死。我要告訴他,這規矩讓無數人家斷子絕孫,這罪孽如同詛咒,將會永遠報應在他們身上……」
胡力站起身子。
「可惜我做不到啦。我已經逃了,也沒有人再給我機會回頭。」胡力自嘲地笑了一笑,「你運氣好,至少還有人願意陪著你,逼著你回頭……」
他的平靜終於被一種羨慕而打破。
「若是當年,我能夠回頭,至少不必過著每日不停悔恨的日子。老七,去做你想做的吧,至少,那種結果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
「是我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