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太守府。
這是賀穆蘭第一次進一座「哇好精緻好像古裝戲裡演的」那種樣子的府宅。
無論是花家、虞城縣衙還是項城縣衙,看起來都像是農村裡的那種磚瓦房(註:還不帶任何裝飾)。
這個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代社會,半點沒有現代人在影視劇里看到的那種古典風格,有的只是生產力極度低下所造成的各種簡陋。
具體表現為走著走著就踩了一腳狗便便或馬便便,地上隨處可見車馬坑和車馬坑裡的泥水,隨意便溺的閑漢和小孩,以及完全不知道城市上下水怎麼走或者乾脆就沒有的怪味集市……
但這在這條整潔的太守府街上完全沒有。
當賀穆蘭被一群郡兵「護送」著走上這條街道的時候,甚至有些不確定感。
走慣了泥土路,突然踩上青磚鋪就的平整道路,兩邊除了像是布告欄一樣的木牌亭,甚至還種了道路樹。
遠處三座太守府呈現「品」字型矗立在道路的盡頭,三座太守府門頭一樣但裝飾和氣勢完全不同,在細節上也有著鮮明的個人風格,賀穆蘭一眼望去就知道中間那座是鮮卑太守的府衙。
「朱太守祖上是吳郡人士。這太守府坊是他督造修建的,太守府也是。」狄葉飛緊緊靠在賀穆蘭身邊,這幾天他一直在幫賀穆蘭跟著費羽太守四處拜訪幾位太守,也知道一些底細。
陳郡是從宋人手裡拿下的,整個州都是從宋人手裡打下來的,所以原本的太守府和刺史府都不能用了。北魏是三官制,什麼主官府衙都要建造三個,這朱太守負責督造新太守府,顯然還是很受當地刺史信任的。
這漢人太守是個很聰明的人,任誰都知道鮮卑人為主的政權里,三位太守肯定是以鮮卑太守為主的,漢人太守要想把事情辦好,自然少不了這位貴族的支持。兩位漢人太守都要爭取費羽太守的好感度,但如何把馬屁拍的漂亮又不顯諂媚而掉格,明顯就是一門學問了。
這樣蒼渾用色的鮮卑太守府,極好的表現出這位太守是軍中出身,在品字的中心位置,則是說明了他的地位和重要性。
這朱太守不需要做出馬首是瞻的樣子,從這新建的太守府,就已經很好的表明了他的立場,拍了一個漂亮的馬屁。
這種事情,賀穆蘭能看的明白,可是一輩子都做不到。
人才,人才啊!
「你怎麼是這樣的表情?」狄葉飛微微驚訝。
「什麼表情?」賀穆蘭好奇的揉了揉自己的臉。
「笨蛋表情。」
狄葉飛不自在的把眼神移向正前方。
賀穆蘭已經習慣了狄葉飛偶爾出現的莫名其妙之語,對即將會見到的「朱太守」也好奇了起來。
出人意料的是,儘管費羽太守和朱太守將他們「請」到太守府的手段很激烈,但到了太守府後,兩位太守都很溫和。
費羽太守他們之前見過,也打過交道。朱太守是一位清癯的文士,看年齡大約都有五十左右了。這在這個平均壽命只有五十不到的古代,已經算是個「老年人」了。
賀穆蘭原本還以為會看到一副和氣生財樣子的漢人太守,結果卻是一看就是「知識分子」的老人,也是微微一愣。
還有一位太守聽說親自帶人去追逃犯去了。那群劫獄的強手在劫走了陳節之後,為了造成更大的混亂,還把內官獄裡的其他犯人給放走了。
內官獄是關押陳郡犯官的監獄,裡面關押的犯人不多,但都是沒有判決的罪官,放出去的惡劣影響不比放走江洋大盜差多少。
費羽太守是狄葉飛昔年軍中的同僚,狄葉飛現在也是鎮守一方的大員,對他客氣自然不用說。朱太守則是不停的稱讚花木蘭當年的功績,對賀穆蘭和狄葉飛也是讚譽有加。
拓跋晃和阿單卓明顯被這「先兵後禮」的情況給弄的有些迷糊。賀穆蘭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還是一副「我很冷靜」的樣子,其實也有些懵。
她還以為等待他們的即將是各種嚴刑逼供呢。
只有狄葉飛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費羽,換來對方微微的頷首。
沒一會兒,郡兵就退出了議事堂,在外面守住了門窗。
費羽太守和朱太守走到拓跋晃和阿單卓身前,雙膝跪下。
「臣費羽阿木朱允,參見太子殿下!」
因為沒有人想到事情會往這種後續發展,所以賀穆蘭等人都慌張的看著這兩位太守。
賀穆蘭和狄葉飛只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至於阿單卓,那表情感覺好像是被五雷轟頂的樣子。
『什麼太子殿下?』
和阿單卓並肩而立的阿單卓迷迷糊糊地想了起來。
『原來我死掉的阿爺是皇帝嗎?可是他明明是死在戰場上的啊。還是說,我其實是那位皇帝的私生子?不對,我阿母明明連武川都沒出過。這些人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他這心如亂麻的情形直到拓跋晃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出「平身」後才得到了好轉。
在茫然了片刻後,他突然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那曾請他幫著找廁籌提褲子,每天晚上把腳塞到他懷裡取暖的朋友到底是什麼身份。
!!!
五雷轟頂頓時變成了外焦里嫩。
「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我身份的?」
拓跋晃裝作不經意的往前走了幾步,正好走到賀穆蘭和狄葉飛可以隨時護到的範圍。
一方面,比起這兩個人,他顯然更信任賀穆蘭和狄葉飛一點。另一方面,他的這位新朋友和他並肩而立,如今這兩人看起來跪的既像是他,又像是阿單卓。
他若讓阿單卓也一同受了禮,不知道這兩位太守心中會不會生出芥蒂。
能少給這位朋友添些麻煩,總是好的。
「屬下出身費羽氏,以前曾是宮中宿衛。屬下的父親是費羽連道。」那費羽太守說出了朝中某個給事中的名稱。「屬下以前見過您的。雖然一開始沒有認出來,但後來再見幾次,模模糊糊就想起來了。」
「再加上狄葉飛和花木蘭都在您身邊,而您又表現出和他們同等地位的樣子。所以屬下就大膽猜測您是那位殿下了。」
他邊說這話,邊觀察著拓跋晃的臉色。
「所以你們這樣把我們請來,是在做戲?」拓跋晃很快就想到了為什麼。
「屬下和朱太守商量後,想請殿下來太守府居住。項城縣衙雖然也有守衛,但那些衙役實在沒什麼用。朱太守說您微服出行,一定是有什麼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緣由,為了掩人耳目,得有個合適的理由『請』您來,並且即使處在我們的保護之中也不會讓人生疑。」
費羽阿木也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惹惱拓跋晃,所以輕輕的把朱允拋了出去。
「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恕死!」
若是太子不覺得受到冒犯,他就是謹慎;若是太子覺得受到了冒犯,他還可以說是聽從朱允的主意。
一旁的朱允顯然不意外費羽會這樣做,臉上甚至一直是恭敬的表情。
正如外界所傳頌的,拓跋晃是個「仁厚」的太子。或許他有不仁厚的一面,但面對他父皇的臣屬,他一直是寬厚有禮的。
所以他擺出一副被感動到了的表情,攙扶起兩位跪地的陳郡太守。
「兩位太守為了本太子的安危費盡心思,我又怎麼會怪罪兩位呢。」
賀穆蘭有些不耐煩的把頭扭了過去,覺得這樣的拓跋晃陌生到有些做作。狄葉飛則是在天子身側見慣了這樣的「君臣相得」,只是稍微將身子轉了個角度,擋住了賀穆蘭扭頭看向其他地方的不耐煩樣子。
這些「人上人」,通常真實性格從來都不是自己表現出的那副模樣。
而「花木蘭」在這些事上天生就缺根筋,而且太過直率。對於別人的話,她都天然的相信,並且忠誠的回報別人。這也是讓狄葉飛一直擔心「他」若是日後入朝該怎麼處事的原因。
如今他變成了她,入朝是不可能了,可是過去的關係卻是斬不斷的。
狄葉飛覺得自己遇見這麼個缺心眼的同火,真快操碎了心。
「那這次劫獄之事,也是兩位大人弄出來的陣仗嗎?」
拓跋晃盯著這兩位太守,希望他們不要說出讓他失望的答案。
兩位太守都露出詫異之色,齊聲發問:
「那些人不是太子殿下的人嗎?」
這下子,連賀穆蘭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了。
「因為狄將軍和花木蘭都跟在您的身邊,屬下還以為這次劫獄的人是您為了救出陳大人而……」
費羽的話沒有說下去。
「為何會有這樣的推論?」拓跋晃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本太子好生生派人去劫獄做什麼!」
「來劫獄的都是訓練有素的老手,獄卒們都說是擅長技擊的軍中出身。而且,這些人來只是把獄卒重傷或者打暈,沒出一條人命……」
哪個劫獄劫的這麼「客氣」?若不是後來他們走時還放了不少人,費羽阿木幾乎都要肯定是太子做的了。
他之前和朱太守有過各種猜測。甚至認為陳節之前運送軍糧是為了太子,那幾車糧食也是給太子拿走了,大概是拿的緊急,所以沒有辦法圓好理由了。
這情況是很有可能的。就算他們在南邊為官,但和京中都沒斷過聯繫。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關係越來越僵硬,這些事他們都隱約得到了消息。
沒辦法在北方明目張胆的獲得支持和物資,繞個大圈從南邊新歸之地經營也是很正常的。
和陳郡另一位性格耿直的太守不同,費羽阿木和朱允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油條,從費羽阿木前天發現了拓跋晃的真實身份開始,他們都不再覺得陳節只是已經離開軍中的一個「女將軍」的下屬,而是太子在這邊經營的一樁暗棋。
就樣一來,就說得通為何他值得狄葉飛這樣的要臣來為他奔波了。
之前為何狄葉飛出手那麼大方也有了理由。
連白鷺亮出身份求住縣衙都成了證明。
誰都知道白鷺們的頭兒,候官長素和君的幼妹被許給了太子殿下。
既然陳節是太子的人,那有人劫獄,劫的還是他的人,那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幸好沒弄出人命來,不然他們想要賣個好把這件事大事化小都不行。
費羽還要再解釋什麼,朱允不露痕迹地給他遞了個眼色。
這種事哪裡能放在明面上說,就算是太子做的,他也不能說是。
既然太子說了不是他做的,那就不是他做的。他們只是此地的太守,犯人被「不明身份」的人劫了,回頭抓幾個馬賊大盜之流把罪頂了就是。
就算他們因此吃了什麼瓜落,在太子這裡留了話,要想起複或者日後直接投靠到太子這邊也不是難事。
他們被派到南面來,想要進入平城這種政治中心本來就很難,否則朱允也不會熬到五十還是一個太守,能抱上太子的大腿,說不定就能往平城更近一步。
他們如今知道了太子的秘密,又給太子賣了這麼一個好,兩人都覺得做的很漂亮,而且外人還抓不住什麼苗頭。
拓跋晃從八歲開始監國,接觸到的大臣可謂是形形色色,那朱允意有所指的一眼早就讓他看到了眼裡,繼而更是心中暗氣。
這些鑽營之輩,就算不是他做的,怕是都架在了他頭上。
而且,說不定陳節、花木蘭、狄葉飛都被當成他的人了。
雖然說他也確實想要招攬花木蘭和狄葉飛,但是這樣莫名其妙被旁人算作「一邊」的,很難說花木蘭和狄葉飛會不會倒生出反感來,認為他是故意為之。
他看了一眼賀穆蘭,卻發現她只是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副牛被牽到了集市,完全不知道什麼情況的樣子。
吁!
幸虧他這「花姨」不是那樣的人。
她一定不會認為是他派出的人劫的獄。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陰差陽錯,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拓跋晃都在腦子裡過了一圈,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無法段時間內改變著兩個朝廷官員的看法,而他的「微服」恰恰成了不得見人的一種暗示。
他心中冷笑了一聲。
想讓自己欠他們的人情,也要看看他們領不領得起。
「這些劫獄的歹人,本太子完全不知身份。但此事本太子既然知曉,那就一定不可姑息。」
「兩位大人,這陳節雖只是一位郡尉,卻也是為我大魏在沙場奮戰十餘年,視死如歸的勇士……」
拓跋晃正色肅容道:
「限你們一月之弄清那伙歹人的身份,將他找到。
賀穆蘭在旁邊聽了半天都弄不清他們在說什麼,總覺得好像他們說的是陳節被劫的事,又不完全像是在說這些。
古代人的城府和說話的藝術何止甩她幾條街。就連拓跋晃這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孩子,打起官腔、賣起關子來都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
賀穆蘭當壁草當了半天,終於聽到了幾句中聽的,立刻點了頭贊同起來。
「沒錯,現在把陳節找回來才是正經。他肋下有傷,而且答應我在牢里等著我接他出去,不會貿然跟著別人走,他一定是被人綁走的。」
想到陳節現在不能被搬動,賀穆蘭更加擔憂了起來。
繼續這麼唧唧歪歪下去,誰知道陳節還要受多少苦。
賀穆蘭的腦子裡已經浮現出許多陳節受盡折磨的場景了。
兩位太守都沒想到這位太子殿下會說出這樣的話,更吃驚於花木蘭隨意插嘴太子表現出的理所當然態度。
再一想到朝中有傳聞這位花木蘭深受皇帝信任,兩位太守都不敢斥責她的舉動有些逾越。
朱允比較老成,開始垂下頭開始思考這位太子為何下這般的命令。而費羽雖然名義上是三太守之首,但多年來一直比較倚仗朱允,見他不開口,也就只是打起了太極:
「殿下,現在還不清楚那伙兒人到底什麼身份,除了知道他們各個都武藝高強,不似漢人,為首之人黑色捲髮,使一對雙刀以外,一點頭緒都沒有,要在一個月之內……」
『原來是用雙刀的。』
賀穆蘭聽過之後點了點頭。
不對!
她猛然對費羽太守看了過去。
「您說什麼?用雙刀的?」
難道這蓋吳殺不了人就專門改行綁架了?
他怎麼就狗改不了吃「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