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零章 還是曾毅
講師說完,就拿起粉筆,在身後的黑板上寫下兩個大大的字:「減負!」
寫好之後,講師轉過身來,對下面所有的學員道:「同學們,今天我們這堂課要討論的話題,是『減負』。改革幾十年來,減負就是一個經常會被提起的重大課題,減負事關改革的成功,也關係著千千萬萬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近些年來,中央提了很多的措施,要為農民減負,要為中小企業減負,要為學生減負,要為農民工減負,等等,但是,這些減負的政策最後大多沒有實現中央制定措施時的初衷,今天我們就這個話題展開討論,分析一下其中的原因。」
「在座的各位學員,都來自於祖國各地,並且長期堅持在基層工作,了解實際的情況,希望大家能夠暢所欲言,積极參与討論!」
講師說了兩句鼓勵的話,就站在講台上看著大家,希望有人第一個站出來發表看法。
下面的學員卻顯得有些謹慎,這個話題並不好講,這跟上次董老來旁聽可大為不同,上次討論的是經濟危機,不牽扯政治,你隨便怎麼講都沒有關係,就算講錯了,頂多也就是丟點面子而已,而今天的話題有點涉及到了政策,講錯了可就不是丟面子的事情了。
這些年減負的話題比較多,在座的很多人,其實都參與過各種各樣減負措施的制定和實施,對於減負為何失敗,心裡也有著一定的理解。不過,正是因為有所理解,大家才更加謹慎,誰也不願意輕易去開這個口,尤其是今天還有中組部的觀察員在一旁做記錄,大家就更顧慮了。
講淺了吧,顯得自己沒什麼水平,是個庸才,這會影響今後的提拔;講深了的話,一不小心碰到核心問題,後果實在難以預料。
「大家不要有任何的顧慮,關於減負這個話題,在黨校的課堂上今天並不是第一次拿出來討論。」講師做出一副輕鬆狀,再次鼓勵道:「大家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講。」
黨校課堂學術氛圍之寬鬆,大家這些日子也是有些體會的,幾乎是什麼問題都可以被討論,也不會限制大家的發言。就拿今天這個話題講,講師上來就講到「沒有達到中央的初衷」,這就是變相在說「減負」失敗了。
這種話要是放到黨校外面,大家就會是統一的官樣文章,「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會繼續深化改革」。繼續深化改革,其實就說前面的減負措施失敗了,但誰也不會承認的,更不會明講的。
黨校的老師敢這麼講,就是學術氛圍寬鬆的一種表現。
「我來講兩句吧!」
終於有人願意起頭了,發言的是班裡的班長,他是一個地級市裡的副市長,分管工業和經濟,算是個實力派人物。
他側過身子,面向大家,說道:「作為一名基層工作者,我對一句話深有體會,那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地方政府就像個管家婆,家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得管,要搞經濟、促發展、抓生產、保安全,還要關注民生建設。工作千頭萬緒,有任何一方面做不好,問題可能就會接踵而至……」
「這抓工作,自然就得有個先後主次、輕重緩急,不要就真的是一團亂麻了,經濟工作很重要,絕不能放鬆;安全生產也不能放鬆警惕,必須時刻高壓監督;民生建設就更不用說了,必須跟上。需要抓的事情多了,精力難免就會有所分散,減負的措施執行不到位,我覺得正是跟此有關……」
「還是那句老話,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要想減負到底,就必須提高重視,把減負當做一件重要的政治任務來完成!」班長得出自己的結論,然後環視一下班裡的成員,笑呵呵道:「這是我的一點個人看法,不是很成熟,希望能起個拋磚引玉的作用。」
施偉拿筆在自己本子上記了兩個字,然後低聲對曾毅道:「還是班長大人水平高啊,把減負討論都改為訴苦會了!」
曾毅淡淡一笑,心道這位班長實在是太滑了,剛才那番話說得四平八穩,確實也參與了減負的討論,但仔細一想,卻不是這個味。他的話里只有兩件事:一是推卸責任,二是訴苦,不是我們不減負,實在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抓,我們也想減負,但減負之後,我們要拿什麼來發展經濟和保障民生呢!
其實減負和發展經濟,兩者之間並不相悖,減輕了負擔,才能更好地快速前進,但讓這位班長一講,就變成了二選一的問題。
明著是訴苦,暗地裡甚至還有一些自我肯定的成分,在「經」很難念的情況,我們也把經給念了,而且還念得有模有樣,既有先後主次,又有輕重緩急,能把這一切排得妥妥噹噹,我們就算沒有功勞,總是有苦勞的吧!
班長的發言,頓時啟發了很多人,這一招很不錯嘛,既不偏離討論的主題,又申訴了地方工作者的難處,順便還「自我表揚」了一番,讓中組部的觀察員看到了自己的成績。
有班長打頭,後面的發言就踴躍了很多,很多人都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自我批評」,嘴上都在謙虛,說自己沒有把減負工作做好,沒有認真地重視起來,其實都是在做著辯解,順便還把自己其他方面的工作成績隱晦地誇耀了一下。
曾毅聽得是哭笑不得,不過他也能理解,這些人訴苦的很多問題,也很有意義,雖然不是根本,但也確實直接或間接導致了減負的無法執行,他們的發言並沒有脫離今天的討論主題。曾毅也是干基層工作的,知道這裡面有很多不得已的難處,上面點了菜,你就必須給做出來,但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
大家都發了言,312宿舍的成員自然不能例外,你發言講對講錯是一回事,但你不發言的話,那肯定就會被中組部的觀察員重重地記一筆:某某學員參與討論不積極。
這個問題也很嚴重!
何向東和施偉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和前面那些人的發言性質都差不多,避重就輕地談了談自己的看法。
只有張文奇比較厚道,直接把這個話題給挑明了,道:「……上面只說了要減負,但沒有具體的配套措施,而且各地的實際情況也不大相同。比如一個貧困縣,縣裡的財政收入基本全靠行政收費和罰款,沒有這些收入,縣裡財政立刻就得癱瘓,連幹部職工的工資都發不出,你叫他們又如何去減負,他們也絕不肯去減負的,這是可以肯定的……。我認為,要想給老百姓減負,首先要給地方政府減負,而且減負是一項綜合性的工程,缺少相關的配套措施,很難保證落實的效果……」
張文奇講完之後,大家不是看著張文奇,而是暗地裡去觀察中組部的人,那幾位觀察員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只是在本子上記著自己覺得應該記的要點。
何向東就暗暗為張文奇捏了把汗,老張真是太實在了,這話完全可以講得委婉點嘛,其實大家剛才講的那些話,基本也都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有挑明了講。你這樣挑明了講,豈不是怪上面的政策有問題,難道上面提減負,還錯了嗎?
張文奇面色坦然,其實心裡也有些忐忑,不過,再讓他講的話,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把話講明白了,不講明白,他認為對不住自己的幹部職責,既然是反映問題,就該把問題說透了。
看沒有別人發言,曾毅就清了清嗓子,準備發言,他也不想當那個唯一不發言的人:「我也談一下自己的看法吧……」
施偉就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曾毅一腳,示意曾毅可別像張文奇那樣講,你一個副主任科員,就算講不出來什麼很深的看法,也沒人會說什麼的,千萬別自己主動犯傻。
曾毅笑了笑,並沒有理會施偉的這一腳,他從自己的位子前站起來,道:「《莊子?齊物論》里有一個小故事,大家肯定都知道,叫做『朝三暮四』。我覺得我們的減負工作,就跟朝三暮四是一樣的,今天減掉的負,明天又想辦法找補了回來,減來減去,總是減不掉。」
大家就回頭看著曾毅,這個比喻很形象啊,真實的情況,大抵就是如此了。
今天是朝四暮三,上面提了要減負,大家就搞朝三暮四,等上面再次提出減負,大家又換回到朝四暮三,如此反覆,上面下面都能應付過去。
施偉低著頭在本子上寫東西,他沒轍了,曾毅在寢室是年齡最小的一個,但要論主意之堅定,曾毅絕對是首屈一指,甚至比張文奇還固執,看來剛才自己的提醒並沒有起到效果,這小子可能又要講點什麼了。
曾毅先亮出自己的結論,道:「之所以會造成這種反覆減、反覆增的局面,我個人認為,問題是出了政策的制定權上!」
大家都有些不怎麼明白,什麼叫做政策的制定權,這倒是今天最為新鮮的一個提法了。
「讓教育部門為學生減負,讓農業部門為農民減負,讓收稅的去為納稅的減負,我覺得這件事本身就很荒謬!這些部門出於自身的考慮,天然就有著擴大自身利益的衝動,讓他們去制定減負的政策,無異於是讓狼去制定一個只吃素不吃羊的措施,這根本經不起考驗……」
「我反對!」曾毅還沒把話講完,就有人立刻表示反對,打斷了曾毅的話,道:「你的這個說法,我覺得才叫荒謬,什麼狼吃羊,根本就是無稽之談,荒唐!」
曾毅看了一眼,出聲反對自己的那位學員,正是某市稅務局的副局長。
有不少的人,也是紛紛附和,雖然言語不至於那麼激烈,但也認為曾毅的話太荒謬了,我們的管理執法部門是為人民服務的,能是狼嗎,這個比喻實在太歹毒了,用心何其險惡啊!
看到反對的聲音如此激烈,曾毅反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說法,狼天然就有吃肉的衝動,這是天性,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你讓狼去制定不吃羊的措施,又怎麼能指望狼能遵守這個規定呢,這根本就經不起考驗。
剛才討論的時候,這些人還在說減負需要各部門的配合,但自己的一個比喻,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利益可能會受損,不等自己說完,就立刻展開反擊,這也是一種本能和天性。人站的角度不同,考慮問題的結果就不同,就比如說稅務部門,它就是收稅的,也是有稅收任務,領導更想做個業績,天然就有超額徵收的衝動,這時候你讓它去想辦法減稅,這不是與虎謀皮嘛!
所以才出現了各種怪相,財政部天天都喊著在減稅,而年年的財政收入,都是持續攀高;教育部為學生減負,喊了有二十年,每次減負之後,只要再出一個政策,比如要堅持考量升學率、嚴格考核教學質量,學校和家長就會主動繳械投降了。
誰都不希望把自己手中的利益和權力拱手送人,這就是天性,所以不要指望狼自己能戒掉吃肉。
班長同志倒是有些氣度,等大家的議論之聲稍微平靜一些,就問道:「曾毅同學,那你認為,應該由誰來制定減負的政策呢?」
「當然是立法部門,我們有人大在,為什麼要讓執法部門自己去立法呢!」曾毅反問了一句,道:「由執法部門自己制定政策,他們考慮最多的必然是自身的利益,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在制定減負措施的時候,這些部門甚至都不會去諮詢減負對象的意見,如此又怎麼能指望靠他們會真正地減負呢!越減負越重,也就在預料之中了。」
曾毅的意思很清楚,執法部門就是管執行的,你讓執法部門去立法,這是越俎代庖,他今天可以出減負的措施,明天就可以出個增負的措施,這才是減負無法進行下去的根本原因。
而不讓狼吃羊,那也是不現實的,但規矩不能由狼來定,由狼來定規矩,就是縱容狼去吃羊。這個規矩,應該是由牧場主來定,不光要有規矩,還要有獵槍,專門用來收拾那些不守規矩的狼,如此才能剋制住各方的本性衝動,實現長久的穩態發展。
平心而論,曾毅的說法非常中肯,也完全是站在了中立的角度,只是,他的說法並不被大家接受。
「不可否認,曾毅同學很有想法,但未免有些矯枉過正了吧!減負是個綜合性的工程,依賴的是大家同心同德和齊抓共管,而不是制定權。」
「是啊,作為具體的業務部門,應該是最熟悉業務的,由他們來制定減負措施,才能做到對症下藥嘛。」
「不管什麼樣的政策,最後也需要這些業務部門來執行,中間的環節過於複雜冗沉,我看也不利於減負嘛!」
曾毅這一發言,導致課堂討論的性質立刻都變了,本來是討論減負的,結果現在矛頭全指向了曾毅,紛紛駁斥曾毅的看法,就連氣度不錯的班長,也出言委婉得指出曾毅想法的謬誤之處。
只有312宿舍的幾位成員,此時全都低著頭,沒有再去攻擊曾毅,心裡為曾毅暗暗憂心,自己這位小老弟,到底還是嫩了點呢。
面對大家的質問,曾毅並沒有舌戰群儒的興緻,講完自己的話,他就坐回到椅子上,任憑其他人如何講,他只是面色平靜地在傾聽,並不去辯駁,這讓其他人的質問之聲就更大了。
教室里爭辯得熱火朝天,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辯論上,全然沒有注意到教室後面的那扇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一道縫。
門外站了七八個人,已經在那裡旁聽了有十多分鐘,如果大家看到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因為站得最靠近後門的,就是中央黨校的校長嚴旭東同志了,在他身後,是黨校的常務副校長、教育長、教務部主任,學校的高層領導,幾乎全部到齊了。
嚴旭東此時輕輕地合上教室的後門,道:「這一期的培訓部,辦得不錯,學員的素質也很高,望繼續保持!」
這一句肯定,讓學校的領導全都鬆了口氣。
常務副校長甘曉華隔著門上的玻璃,再次看了曾毅一眼,心道這個小夥子走運了,嚴旭東同志剛才表揚學員素質高,其實就是專指這個年輕人了。
別人不清楚,甘曉華卻是清楚的,嚴旭東同志是個非常講求法治的領導,平時最重視的,就是立法的工作了。剛才這個小夥子的發言,雖然是在講減負,但實實在在地講到了嚴旭東同志的心裡去了,這運氣還真不是一般地好啊。
中辦的副主任李釗雄,此時近身上前,在嚴旭東耳邊輕聲講了幾句。
嚴旭東的視線,又若有若無地射向了教室,只是輕輕的一掃,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隨即道:「我們再去看看其它班級的情況吧!」說完,嚴旭東邁步向前。
甘曉華心中頓時駭然,他站的角度,正好把剛才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嚴旭東同志最後看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年輕人,結合李釗雄的奇怪行為,甘曉華就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嚴旭東同志似乎是認識那位年輕人的!
這是什麼一個情況啊!